六、过时的物体-欲望船

六、过时的物体

1我们逃吧

鹿西从不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他不关心天气。有时,他会想象混浊的长江水是如何流过这座城的侧面的。如果刮风下雨,一定看不清江对面,还有那些蜜蜂或苍蝇之类的飞虫是如何掉在旋涡里的。

挣扎并不好玩。好玩了也不用挣扎了。

时间不会让我保持一种形态。鹿西继续想。

在跟着牛处长拜访了几个他的战友后,鹿西的公司轻松地做了几单生意。当他打电话给银行,听到他账户里的钱正在悄悄膨胀时,鹿西不免也激动了几下。这难道就是他的商人生涯?只是当他有意无意地路过那双会发光的大眼睛时,他觉得他的虚无的内心和前几个月时没两样。

他仍要面对发胖的危险。当他对着镜子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那发白发虚的肉体时,他变得有点惆怅。这样的物体如何吸引那双大眼?一天,他去“发光大眼”的柜台买包烟,给了她一张一百的。他故意不要找钱就走,果然,她马上叫住了他。但她显然没有认真看鹿西一眼就把钱找回了他。

她的声音不是很好听,有点沙哑。她可能也抽烟。又一天,鹿西故意要买一种那柜台里没有的烟。这样他和她又多说了几句。她开始觉得他是个老顾客。鹿西还把刚买的BB机别在比较显眼的地方。

她开始对他微笑,眼里的光芒更加咄咄逼人。有一次,“发光大眼”竟开口问他:“你是干什么的?做生意的?”鹿西尽管有点羞于承认这点,但还是点了点头。事情开始有所发展。他知道她叫袁星,袁星知道他叫鹿西。

前几天,鹿西还在想,谁要让他做到这一步,他就给这人一千块。他决定把省下的一千块钱再派点用场。他故意对袁星说他公司有平价彩电,比市面的便宜一千块。她果然和其他中国人一样狂热地喜欢买便宜货。这招他已对几个要购买他电脑的客户用过了,屡试不爽。

看来钱能帮人大忙,有时钱就是个大好人、周末,当他和袁星去金陵饭店的“六朝春”跳第一次舞时,鹿西暗想,我变成了个什么家伙?比过去的老孟还可耻,靠钱开路。但我又有什么绝招呢?

跳的时候,他俩相隔挺远。鹿西只觉得她的胸一颤一颤的,鼻子呼出的气喷到他的肩膀上,让他好痒。

“一开始我把你当啥了,住我们宾馆倒化工原料的。那伙人好大一堆,天天聚在二楼的咖啡厅,一个公文包一堆合同纸,围着一桌一桌地喝咖啡。没想到你是倒电脑的,比他们高雅。电脑早晚要取代算盘。如今,还是你们做生意的好,不像我们拿死工资的,没盼头。”袁星扑闪了扑闪眼睛说。“我要有钱,就开个时装店。卖不掉就自己穿。我们女人像鸟喜欢自己的羽毛一样喜欢穿戴,在打扮上只能超前不能落后。”

鹿西说:“你不嫌钱有铜臭味?”

袁星说:“钱不嫌我臭就谢天谢地了。”

不久,袁星就皱着眉说:“这地方我早来过了,不仅贵,鸡婆还太多,没太大的意思。”

鹿西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了那个上次在金陵饭店大门口钓老外的香水女郎。这时,她正和一个比她矮大半头的棕色老外搂作一团。棕老外双手一环,搂不到她的腰就搂着她的屁股。到放迪斯科曲时,他还看见了正在场中央一扭一扭的“小燕”姑娘,她今晚打扮得像个女水手。她还不断往鹿西这边挤眉弄眼的。他们俩可真是熟人。

鹿西开始抽烟。袁星也要了一支。不过,她不要点,她说她就喜欢叼着不点的香烟,这让她能提起精神来。这姿势有趣。

他还发现上回逮他的那个便衣公安,他依旧穿那身西装,站在一角。这回,他们也成了熟人,鹿西还送了他两个公司用于公关的电炉丝打火机。鹿西很奇怪他为什么能容忍“小燕”姑娘的继续存在,大概她和这公安也有了默契。

当袁星得知那人是便衣公安后,她又撅着嘴说:“怪不得他老用那种眼神盯我看,他一定把我也当成那种女人了。”鹿西已相当的坐立不安,他于是对袁星说:“这里真不是个好玩的地方。贵不要紧,被人碰几下莫名其妙地传染上个什么病才好玩。“

袁星趁机说:“那换个地方。”

他们便又来到城北那家叫“西方夜”的卡拉OK厅。但不久,鹿西就发现陷入了袁星熟人的包围圈。不时有男人跟她来打招呼。她对他们介绍鹿西:“我中学同学,倒电脑的。”有人赞道:“那可是科技尖兵。”

袁星还望着沉默不语的鹿西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是想我是个交际花。那我可不是,我不过是喜欢找点乐子,多交几个朋友。你看,今天我们俩不就成朋友了。”

十点后,卡拉OK结束。紧接着开始放震耳欲聋的迪斯科曲。伴随着狂乱的音乐,不断地有老外留学生从外面冲进来。马上,这里似乎又变成了周末的留学生专场。

同样,袁星也认识其中的不少人。她一会和美国佬对扭,一会又和泰国的跳在一起。几乎已忘了傻坐在一边的鹿西。鹿西想,这就是我今夜的约会?真没想到我的完美目标是个复杂物体。看来我只是她的免费门票,冤大头一个,怪不得她要来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方活。

2

鹿西没等袁星,就独自走了。他不能忍受那些似乎沉浸在极度欢乐中的老外们的欢呼。这是他们的周末,与我无关。鹿西一边想,一边踩着吱吱作响的破单车。长江在离他不远的地带默默流动,它的存在想必也与鹿西无关。

如果这样就能到达完美境界,一千块钱加几张门票,那不也太容易了。

第二天,当鹿西在大堂里又看见站在柜台后的袁星,她的大眼似乎变得比以前更亮了。鹿西感到有点灰心。但不过两天,他就修复了信心。于是,他又约她看了一次电影。其间他手也没碰她一下。袁星笑着说:“你是不是怕我了?”

不料,一天下午,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径直找上门来。他问:“你叫鹿西吧?”然后,他把鹿西领到宾馆后的一块空地上。他问:“你知道袁星是我什么人?”鹿西顿时明白了他的来意。鹿西回答:“你妹妹?”

大汉大喝一声:“屁!我女朋友!我们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了百年恋情。”

这时,袁星也冲了过来。她大喊:“鹿西,你别理他!他是疯子。”鹿西觉得这年头被别人叫疯子的人怎这么多?但他不应该向这大汉低头,就把头像公鸡打鸣样昂了昂。袁星又喊:“鹿西你小心,他会洪拳。”鹿西说:“我还会猴拳地躺拳哩。”话音未落,那大汉一弯腰。鹿西吓得一闪。他倒没打来如风如雷的洪拳,却把一个下水道上的铁盖子朝鹿西身上扔了过来。

鹿西的脚被擦了一下,他喊了一嗓子。然后,又是一声尖叫。袁星失脚掉进那个洞里了,只露了一把头发在外面。两人便歇战,忙着去救她。

把袁星送进医院后,“洪拳”就不见了踪影。

这次小事故让鹿西觉得双腿贴满膏药的袁星挺有趣,也把他们拉近了一些。但不久,类似的事又再次发生。那天夜里,袁星非要带鹿西去一个留学生的小型舞会。

“这叫派对。”袁星一只手拎着一瓶啤酒。“我懂。”鹿西想对她说这是个译音。忽然,一个红头发老外拦腰抱起了袁星。她手中的那只啤酒瓶落在地上碎了。

他还吻她。几个老外围在四周和着音乐节奏拍着手。袁星喘气的时候抽空喊:“不!不!”手脚却在空中飞舞。

鹿西有点怒不可遏,这么些天,他还只是在跳舞时搂过一回袁星的腰。鹿西一把就把那个老外拖到了屋外的阳台上。

突然间他还想起那个会洪拳的大汉张牙舞爪的模样。对他我倒有点怕,但对老外我不能泊。那老外用不太流畅的中国话说:“你,干什么?”鹿西说:“你知道她是我什么人?我女朋友!”那老外竟然浮出了笑意,说实话他的中国话并不是很差:“我和她,也认识,我们也,是,朋友。”然后他对了鹿西冒火的眼睛一下,摇着头说:“中国人,太小气。那我,和你,分享,她?”鹿西叫道:“不!”他望了望阳台下,这里是二层楼,不高。他说:“要分享?我和你一起跳下去!跳下去后就分享。”老外连连摇头。

鹿西一弯腰,地上倒没有下水道的铁盖,却有两块红色的砖头。鹿西拎起其中的一块,他先想学气功大师的样子显一下威风,一掌下去把那砖劈个粉碎。但他转念一想,劈不动怎么办?不被这些老外笑死?

鹿西一砖头,就砸向了自己的头。然后,他把另一块砖递给了那红发老外。“分享?”他说。“你!”

过了一会,血才沿着头发丝流下来,有些还流进了眼睛。鹿西看见周围男男女女的老外出一阵阵惊呼,那些话鹿西大都听不懂。那红发老外也连连向后退去,另一块砖头落在了地上。袁星扑了上来,她叫道:“你疯了!”

鹿西想,如果这就是人疯了的情景,那倒是一个奇妙的状态。他愿意在那个夜晚留住它的样子。

透过血,他还看见了存放所谓完美境界的纸盒子,它被搁在他童年时代的天花板上,过年时他妈会用鸡毛掉去上面的灰。如今,他眼前再不会有。发光的大眼睛或高耸的胸脯只是一个假象而已。

但人不是就为各种假象而勇敢地活着的吗?

我也爱假象,爱那个被假象遮盖的女人。我要她起码属于我几天。鹿西想。血继续流着,音乐也继续响着,那个夜晚多温暖,让他有点难舍难分。

3

不久,鹿西就招了个女孩,一个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太忙也太冷清。他对她说:“你是我的公关兼秘书兼出纳兼收拾房间的。”那叫张月的小女孩问:“还要兼什么?”鹿西笑了:“就这些,我给你印经理助理的名片。”长相极其普通还长了满脸疙瘩的张月却说:“戏不要印经理助理,别人会以为我是你情妇。”

有一次,郭林从北京飞过来。他亲自出马,和鹿西来啃这里的一个大单生意。第一次去,那两个负责为单位购买电脑的人一个姓王一个姓纪,对他俩似乎不太热情。趁周围无人,郭林便暗示对他们会大有好处。他们俩似乎也没特别的反应。

郭林又说要请他们到金陵饭店吃饭,其中年轻一点的姓纪的说:“饭我们吃腻了,现在我只想吃罗卜干喝稀粥。你请我?”

郭林低头想了半天,对鹿西悄声说:“现在已不是一‘扣’就灵的时代了,要想点别的招。”第二次去,鹿西带上了以前通过吴羊认识的那个女电视节目主持人。郭林向他们介绍她:“这是我们的公关部经理陈琴小姐。”

那两人吃了一凉,显然他们看过号称当地节目主持“五大名旦”之首的陈小姐主持的“文艺欣赏夜”。陈小姐很甜地笑了一下:“外面传在玄武湖公园的草地上逮到我和诸葛副市长乱搞,当时铺一大白雨衣,在夜里特显眼。其实那个女的不是我,是我们那儿一资料员,老公出了国。我比她有名,所以外面传那女的是我。”

那天晚上,他们如约在金陵饭店“六朝春”一聚,那两人穿得西服笔挺。姓纪的喝了不少啤酒,他向鹿西低语到:“并不是哪个人都敢拿你们的回扣的,我们单位效益好又有房,出国机会也多。我们也就不搏了。”他喝了一大口后又说:“你肯定我们是色鬼吧,中了你们的美人计?错了!你把这个女人脱光了送到我床上,我也要把她踢下去。这事我们也不干,出了事,对单位对老婆对儿子怎交代?”

这时,年纪大一点的王总工正在场上和陈琴小姐大跳探戈舞,他的舞姿挺标准,一晚上他都没歇一下。纪工又说:“你看,我们王总工好和漂亮女人跳跳舞,就愁没好舞伴。我就好和她们喝喝酒聊聊天,聊点童年往事什么的,回家跟老婆可聊不起来。现在卖电脑不是提倡售后服务吗?我们俩就要这服务。”

那笔大生意第二天就签了下来,一路顺风。

当鹿西问临时公关经理陈琴要什么回报?她吐了几个烟圈,说:“要我还在上北京广播电视学院时,我只要你说你记得我这个朋友就行了。要我还是刚到电视台时,我最多要你请我吃顿西餐,讲两个你们男子汉如何如何在台湾海峡漂流,在青藏高原低气压写诗之类的故事就行。在电视台干了一年了,我会让你给我主持的节目拉一个广告。现在可不同了,我要现的!要美金或港币,要你们纯利润的三分之一。”

但最后,陈琴一分钱也没要到,还搭上了自己。到底她还不是商人的对手。

她要辞职和郭林去北京。连鹿西对她的决定也很惊奇,他看在昔日吴羊和她有过一腿的份上劝她:“你可要想清楚,不是我背后说我们的大老板的坏话。现在的有钱人,钱越多,心越花。你这工作不挺好,崇拜者堆满大街。”

陈琴不屑一顾地说:“现在迷电视的尽农村人,给我写信的所谓崇拜者也尽是些农村男青年。还有一个变态的天天打寻呼给我,说想在电话里听我的声音。害得我变了几次呼机号码了。”

“再说,我是绝不怕有钱人的,有钱人也是人嘛。不管钱多钱少,肯在女人身上花钱就行。”那天她穿了条绣着蝴蝶的黑色长筒丝袜,被吴羊画过的略显单薄的裸体裹着薄衣散发着淡淡的凉气。

接着她把刚点的烟拧灭:“我干了这些年,结了离了两次婚,也没分到套房。还算电视台的五大名旦。如今小小的单身宿舍仍是家徒四壁。今天,我那将被我抛弃的男友在墙上用毛笔写满了‘我爱你’,也留不住我了!我已彻底属于这个金钱时代,属于摸上去手感不错的美元或港币盖的大屋子。”

送郭林和陈琴上飞机场时,有几分钟,鹿西忍不住拼命大笑,笑得他俩先是莫名其妙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鹿西说,他笑一只想在出租车挡风玻璃上跳舞的小蜜蜂。那只蜜蜂是想螳螂挡车,还是在预言这对新人的必然结局?

郭林很决镇定下来。他还抓紧最后的几分钟对鹿西大扯生意经:“如今皮包公司称雄的时代已过去了。现在做生意和做妓女一样。搞上门推销的就像站街拉客的,身价最低。第二等,就想我们这样的,到处拉关系,给回扣。这就像妓女有了皮条客拉客,身价就稍稍会高一点。最高级的,就是妓女先好好的打扮了自己,再学好琴棋书画,然后开个上档次的高级店子,像过去夫子庙秦淮河边的这楼那阁的。客人还不抢着进来,身价也达到最高最佳境界。你小子要是真明白了我上述的一番话,也就懂在中国怎样才能做好生意。”

郭林说,这是和陈琴一起时给他的灵感,回去他要大干一番,引君入瓮。要鹿西也做好告别皮包公司的准备。

飞机很快消失在乌云间。他们要在空中两个小时,然后落到地面。鹿西想,以前陈琴和吴羊一起时,在床上背什么“黑眼睛、蓝眼睛”的朦胧诗。现在她和郭林,是不是给他背美国亿万富翁传?

这个时代,总忘不了让他继续讥笑他自己头顶还未痊愈的伤口。也忘不了让他继续在梦里做一只更加可冷也更加疯狂的黑色蜜蜂。

忘不了让他继续在城市的下水管里团团打转,继续飞向他已见识过的会发光的大眼睛,和还没有见识过的不会发光的巨大双乳。

4

通过电话,吴羊知道他的老相好陈琴居然帮了鹿西。鹿西还说:“混不下去就回来,在我的公司干。”但眼下,吴羊还不想回去。回去给老友当差?眼下,他却只能自己帮自己。

自己在自己讨的网里挣扎。他不是一条海鱼,要是的话他就干脆等死,等人把他的尸体洗好烹好调好后端上餐桌。那样还有些小壮观。

吴羊干的这个“贵夫人俱乐部”还真有男性伴舞和男性按摩。他们的价格据说比外面的女性伴舞和女性按摩要贵一倍。吴羊还几次被人点名要求他来伴舞。但俱乐部有规定,大家分工明确。

但中国到底是中国,他们的生意并不很兴隆,港澳来的女客也极其有限。瘦经理的思想看来也太超前,她因此也越发地消瘦下去。闭门思过了几天后,她决定采取新形式来打开局面,她还给她的措施起了个时髦的名字,叫“二次创业”。她要大力发展会员,建立俱乐部会员制。规定除了成立一个专门负责此事的公关部外,每个员工也要拉一个。她设想,每一个女会员只要一次性交纳一定的会费,她就可以享受俱乐部永久的各种服务,还包括上门和外出服务。她还按会费的高低,制定了金银铜三种卡和集体会员卡。按她的设想,这将像城郊的那座高尔夫球场的会员卡一样每年都逐步升值。

吴羊被正陷入狂想的瘦经理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她先问:“你想不想干伴舞?还有人点你。小费不低哟。”如果她不说后一句,吴羊也许会考虑一下。她又说:“那你干公关,拉会员。两者你选一个。你都当了好几个月的实习生了,只拿两百块。”吴羊虽然对自己的选择有点后悔,但他还是选了去拉客。

他想挑战一下被朦胧诗人阿顾算过的命。这事让他忙了好一段时间。他打扮得衣冠楚楚的,有时还洒几滴男性香水。拿别人的话说,“贵夫人俱乐部”拉皮条的。但吴羊想,当拉的总比直接当卖的好。

但当他操着夹生的当地话,四处奔波了一些时候后,他开始后悔没选择当伴舞。当地的太阳又特别毒,立时把他晒成了黑猪肝。而且他的血汗并没有换来意想中的收获。几个月,他居然没拉到一个会员。看来,这不是像做文字游戏或色彩游戏那么容易。怪不得那么多的人的人生理想是当艺术家。

那活多轻松!涂涂抹抹的。

有一天下午,他路过一家五星级宾馆和一家四星级宾馆之间的一条路,看见有不少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袒胸露背的服装,或站或蹲在路边,有几个长得并不失美丽。他听同事说过,这就是这城市的风景之一,“人肉一条街”。

“人肉一条街”,就不能取一个更有诗意点的名字?例如,“美丽一条街”,美丽也可以买卖?当然可以。

吴羊不觉走得慢了一点,他想她们的敬业精神肯定比他以前和鹿西碰到的那两个开溜的皮衣女郎强。他甚至想派几张俱乐部的宣传资料给她们,说不定她们中会有人“乌鸡变凤凰”,真成了贵夫人。要不有的本身就是贵夫人,白天也出来挣几个零花钱。他停下来,没想到一下子就围上来了五六个,报的价一个比一个低。其中一个小个还拉上他的手说:“大哥,这么多你都看不上一个?要不跟我走,你长得好,我对你打三折,只要你三十块。保证全市最低价。你还能找到再低的我退钱给你。”

马上,旁边就有人说她:“喜欢小白脸,你干脆免费算了。”

吴羊摔掉小个女人的手:“别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我口袋里可没钱。你给我三十块还差不离。”

然后,那些女人异口同声的用当地方言骂吴羊精神病。这句话吴羊能听懂。他想,幸好没给她们派资料,不然她们就更肯定我是精神病了,肯定还会把这资料扔到我脸上来。

我要真是精神病就好了,杀人不犯法。吴羊想。

几天后,他突然得了严重的痔疮,拿他后来向鹿西形容的话:“血一脚盆一脚盆的,比女人来月经还厉害。”

他再次陷入绝境。黑暗又要吃了我?吴羊想。这个势利的时代总喜欢找弱者的麻烦。诗歌或其他艺术都不是可以用来自卫的武器。它们比弱者更弱。讨厌的艺术不会帮我只会害我。那几天,他的沙眼病也趁机发了,泪像雨水一样流个不停。

我在哭泣,为自己也为这个即将沉没的世界哭泣。如果泪水还能卖几个钱,那说明这个世界还没有过于残酷。不久,他又听到“贵夫人俱乐部”倒闭的消息,瘦经理的“二次创业”宣告隆重失败。她把俱乐部卖给了一个真“贵夫人”,并被改名为“大富豪俱乐部”,服务的对象变成男性富豪。

还是男人们的钱好赚。

也就是说他将失业。又将没有钱,在街上流浪。屁股上淌着血,幻想不断有中年女老板给他吃不要钱的面条。

那天,他去俱乐部领最后一次工资,也就是遣散费。他走进经理办公室,只见瘦经理正坐在一边,她原来坐的地方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高胖女人。她一边埋怨原来的大班椅太小,挤她的肉,一边傲慢地看了几眼捂着屁股的吴羊。

吴羊想,这样的脸多看几眼都会少活几天。他低下头。

她皱着眉说:“你拉肚子了?”吴羊说:“没,不小心坐了个钉子。”他不好意思说天底下还有如此严重的痔疮病。

瘦经理在一边堆着笑说:“谢总,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画画的,我们这里人才还不少吧。”被称作谢总的胖女人翻了一下臃肿的上眼皮,说:“小伙子你明天再来。”

5

吴羊第二天又一拐一拐地走进那个办公室。这回,瘦经理已不在了。胖胖的谢总脸上堆上了笑。

她像上一次瘦经理面试吴羊一样,先问了一会吴羊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不远千里来这里打工这里有没有亲戚之类的问题。又问有没有女朋友,屁股上的伤好一点没有?她的笑容挺真诚的,吴羊判断道。

当吴羊叫她谢总,她又连忙摆摆手,说:“叫我名字。”而吴羊也不知她叫谢什么,他只好闭上嘴。谢总又问:“你看我有多大?”吴羊觉得她的发问挺好玩,他看了她一眼,估计有四十来岁,他就说:“三十出头吧。”

谢总果然脸上露出了更多的笑意。她说:“还是你们搞画画的有眼力,别人都说我看相老。我今年三十二。”她紧接着又说:“你想不想留在我这里,月薪两千,当我的总经理助理?”吴羊想,这世界上决没免费的午餐,画画用的油彩写诗用的墨水都要花钱买,他不觉沉吟了一下。

谢总等得有点不耐烦,就说:“开门见山吧。我有一个女朋友,今年也三十来岁吧,刚离婚,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判给了她前夫。她足足奋斗了十几年,也是最早来这里拓荒的人。拓荒牛。现在不多不少有个几千万吧。手下有饭店、俱乐部、一栋望海别别墅奔驰车。基本上是合法收入,有据可查。总得来说,她的人品还不错,不赌钱,不吸毒,不养男人,为人也不势利。”

谢总显得好像有点紧张,她又说:“我这朋友前不久来过这里玩,看见过你。挺同情你,她想和你处对象,你考虑一下?”

到这时吴羊已不觉得太突然,他想了一想,说:“她是不是想养我?那可没门。”这话说得让他觉得自己挺气短。懦弱的让艺术熏陶过的人。

谢总连忙说:“不,不,她喜欢艺术,还买了不少古今名画哩。她最喜欢齐白石。那老头的画的线条绝了。她想和你谈对象,结婚。”不管怎样,吴羊还是觉得有点滑稽。但他不由得想起朦胧诗人老顾给他算的命,或许上天注定有女人来拉他一把?他表现得有些心动,于是问:“你有没有她相片?”

谢总犹豫了一下,说:“有?还是开门见山,那人就是我。”

当吴羊扭头走出那门时,他还听见她压低声音说:“我没侮辱你的意思,你真的回去考虑一下。”

那天夜里,吴羊一直沿着海边缓慢地向前走着,来这里不少时间了,他还没有好好看过它。眼前,有几只海鸥忽高忽低地在波浪上飞着叫着,它们飞的样一点不像吴羊记忆深处的那只老鹰。连绵的路灯则一直向前构成越来越细的曲线,直到挨上另一块更加灯火辉煌的土地。直到走到一座海上大桥上,吴羊才觉察自己已很累了,屁股倒不是很疼。

从这里在海风呼啸中看夜景,让他颇生感慨。另一边,有个女孩,长长的白裙被海风吹得东飘西飘的,大腿显得要比平时美得多。吴羊就这么呆站了很久,直到已几乎没有车辆再驰过桥面。宁静,被海风奉送到他的面前。

要是能站在波涛上就好了。再办个没有一位来客的画展。他愿意在大海的身体上抚摸艺术女神的每一个部分,虽然她不能让他摆脱困境。人生要能真正诗化,那不比天上降钻石雨要更浪漫更令人留恋。

我这小半个艺术家。

浪漫?这倒是投海自杀的好地点。做一个对现实绝望的诗人,就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效果不比跳进滚滚长江差。说不准留下的诗歌就出了大名。

那个白裙少女突然靠了过来。

妈的,白裙飘飘,样子还蛮纯洁的,也是做“鸡”的。吴羊脱口而出:“我没钱。”那女孩吓了一下,说:“我不是那意思。”她看吴羊不吱声,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到这里是想死。以前我试过两回,他妈的全被人救了。”

吴羊想她是不是个骗子想骗钱,下一句就是没钱回家或亲人生了大病?他不由显得更加警觉,就说:“我他妈的也想自杀!我没钱。”那少女笑了:“我不跟你要钱。看你是好像也动了自杀的念头,不然看海水看五个小时?海水就那么好看?所以过来和你说说话。你还没想好是在今天投海吧?”吴羊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白裙少女说:“画画的。”吴羊不太相信,想考她几个美术用语。

白裙少女又说:“但现在做‘鸡’,刚做了几天,赚了一千多块脏钱。我现在就想把它们撒到海里,我想死!”吴羊吓了一跳:“赚大钱了还要死?你不如把钱撒给我。”白衣少女说:“别开玩笑。我说真的。干这事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爹娘!今天我身体痒,我可不想发病后再死,那更惨!”她的神情极其暗淡,使吴羊多少开始有点信她。

“那你去医院查一下,看得没得?现在这病江湖郎中都能治。”吴羊安慰道。

正这时,两个矮个武警挎着冲锋枪冲了过来。他们大喝:“靠后!靠后!”但一阵反旋的海风反倒把吴羊和那女人往桥栏上吹。矮个武警加快了速度,并再次大喊:“靠后!”

等到跟前,他们用力推了吴羊几把,有一个好像还想搜他的身。后来他们要求检查证件,检查过后,其中那一个凶一点的问:“是不是想跳海偷渡,去花花世界!那我们可是会开枪的!”

那白裙少女还抽空问吴羊:“我要真跳下去了,你会不会救我?”

吴羊想了一下说:“我不会游泳,但我会喊人来救。”

这时另一个武警说:“快回家!别耍花招!时间不早了。”

吴羊在公共汽车上和可能想自杀的白衣少女分了手,他笑着对她说:“幸亏你没跳下去,不然还要挨子弹。”她也笑了,她说:“听他们吓唬你。明天,我坐飞机回家了。再不想那事了,你也别想。再见。”

再见?来世再见吧。吴羊想,但我还不能回去,无论是回家还是去阴曹地府。做金钱沙场的逃兵,这比做诗人更可耻。我要趁天还未亮再考虑考虑我自己的未来。我要在哪里停泊?

我过去的画和诗,就让它们被空气里的大海卷走,省得发霉变臭,那些事物和如何创造财富无关,和我的明天无关。

回到宿舍后,吴羊的屁股又开始剧痛,血流了下来,这就是切肤之痛?疼痛,让他觉得任何一个明天都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