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影子-欲望船

五、影子

1

吴羊到达那个海边城市时已几天几夜没洗过脸。他坐完了火车后被人拖来拖去换了好几趟汽车。他觉得自己像货一样被倒来倒去的。另外几个乘客就大骂:“卖我们‘猪仔’!”路上他看到连绵的甘蔗林和香蕉林,和一些用竹竿和宽大的枯树叶搭的小饭店。

过边检站时,一个农民模样的男人没边防证又不想下车,被一个好像喝了点酒的武警连煽了五六个大嘴巴。

那天刚下过雨。路上一个水坑又一个水坑。“这就是那个特别的城市?被老孟称为中国里的美国?”四周看起来颇有荒凉感,行人稀少,比起他离开的那个城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似乎差远了。吴羊抬头望望天空,灰蒙蒙的,也不像要下钱雨或已下过钱雨的样子。

吴羊在一个叫望海山庄的小旅店里住进了一个六人房。他觉得那名起得不赖,但真要望清那片黄澄澄的海可能还得使用一下倍数大一些的望远镜。晚上,他躲在蚊帐里,翻来复去睡不着,蚊子在蚊帐外的嗡嗡声响得有些惊人。他老担心那几张床上已鼾声如雷的大汉会来摸他的钱。钱不多了,他迷迷糊糊地念叨着。

钱不多了,是否命也不多了?他不愿这样联想下去。

第二天,他就去坐落在一个菜场边的人才市场找工作。先填了一张表,关于他自身阅历的,交了十块钱。然后又填了一张表,关于申请加人该市的人才信息电脑系统的,又交了一百块钱。然后,又交了十块钱,这叫现场招聘入场券。那边,有几个像模像样的人坐在几张有点破旧的写字台后,背后的墙上写着招聘两个大字。

其中一个打领带戴眼睛的小伙子颇为傲慢地问他:“你有文凭吗?”吴羊如实答道:“大学没毕业,快毕业了。”他似乎有点生气:“那你算什么人才?你应该到街对过的劳务市场去找工作才对。”

另一张台子后的一个中年男人号称招广告从业人员,他问吴羊:“干过广告吗?会不会当地话?”吴羊摇了摇头。他又问:“那你会干什么?”吴羊说:“我会画画,会写诗。”中年人一阵冷笑:“说会画画还有点希望,可以搞设计。会写诗?我最讨厌这号人,会写几句歪诗就以为是什么人物有什么了不起。骗骗不开窍的小女孩还差不多。”

一个写着招文秘的桌子后坐着的是个还算漂亮的姑娘。大概是看在了吴羊长相的份上,她对吴羊的态度还算温和。她说:“有没有文凭倒没关系,但我老板是男的,他指明要招漂亮姑娘做秘书。真对不起。”

一连几天,吴羊都没有收获,他开始有点丧气,后悔来了这么个鬼地方。一天下午,他坐在另一个人才集市外的台阶上,旁边有几个姑娘交头接耳的。其中一个突然加大了嗓门:“那么低的工钱,不如我们上舞厅伴舞去。”

吴羊转过脸去问:喻舞还能赚钱?”

那几个女孩一阵笑声,有一个说:“你长得挺好,也可以去赚这钱嘛。”

吴羊差点就问,真有没有那种让男人伴舞赚钱的舞厅?要有的话在哪里?后来,他就在大街上游荡。他想,我要是个流浪汉就好了,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不久,饥饿开始骚扰吴羊,他这一天还未进过食。吴羊便走进一家挂着“北方食馆”牌子的小店,要了一碗面条。他吃的时候大概吸面条的声音太响,引得坐在一边的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妇女老往他这里张望。

他把最后的一滴汤都喝进了肚皮,觉得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也不过如此。当他一掏口袋,却发现只剩下两毛钱。这让他感到羞愧难当。

情急之下,他想起外国流浪诗人如何能到处漂泊的故事。

他对那看起来已有点变严肃的中年老板娘说:“我就这两毛钱了,要不我为你洗一百个碗来抵?”

那中年妇女迟疑了一下,把那两毛钱塞回吴羊的手。她转头对里面的伙计说:“再给他盛一碗。”但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无比的鄙夷。

吴羊已忘了他是如何在那道目光里把另一碗面吃下去的。他只记得无论如何,他也要吃那碗面。之后,夜色冲进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今天,我就像那只在路灯光下团团飞舞的蛾子,吴羊悲哀地想道。

他甚至忘了谢谢那个女老板娘的恩赐。

没钱了,也不知能不能变一点出来?这个时候才是写千古绝唱的时刻。要不明天在街上摆地摊替人画肖像?或者去卖血站卖血?再不就是去偷去抢。

生活逼你走上危险之路。

就在这时,他走到他命中注定要走到的地方,那是一个霓虹灯闪烁的门口,上面挂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牌子,上写“贵夫人俱乐部”。

门一边贴了一张红纸,用毛笔在上面写着:招工,男性,相貌端正,身高一米七十以上,有经验等等。

2

里面的服务员基本上都是男性小伙,穿统一的红色西装。其中一个把他引到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面有一个极瘦极瘦的正用牙签剔牙的中年女人,她眼睛不时发出一种让吴羊不得不低头审视一下自己的寒光。

她先用当地话问他。吴羊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她就改用让吴羊听不太顺耳的普通话问。她先问他多大了哪里人之类的问题。接着她问:“那你会不会洗头、理发?”吴羊摇了摇头。“那你会不会按摩?就是松骨?”吴羊也摇了摇头。

“那你学过什么?”她继续上上下下地打量吴羊。

吴羊说:“画画。”他不敢再提写诗。

“那在我们这里用不起来。”那瘦女人笑着摇了摇头。

吴羊忙说:“干杂活也行,无所谓拿多少。”

那女人又笑道:“看你长得还挺像回事的,是个可造之才。不会是走投无路吧?没在内地犯事吧?逃到这里的?”

吴羊觉得这问题有点好笑,他摇了摇头后,她说:“以后我们这里有培训。再学也不迟。你这里有没有人担保你?”吴羊又只好摇头。

“那担保金从你以后的工资里扣。先试用三个月,包吃住,每月底薪两百块。一般生手我们是不要的,对你例外。但你也不要谢我,画画的,对你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

吴羊被分到舞厅端饮料,他首先被要求要听得懂当地话。“这是最起码的要求。你先见习一个月。”领班对他说,并发给他一个写着“见习生吴羊”的工作牌。

我有个地方住了,虽然这个十来平方米的宿舍挤了十几个人。但不会露宿街头被派出所收容。吴羊有点欢天喜地的感觉。也许生活里还给我留着个狗洞,管它人洞、狗洞,能钻过去就是个好洞。吴羊暗想。

这是个主要为女士服务的地方。虽没明说,但单身男客一般不受欢迎。男人可以陪女人来玩。有美容院、桑拿浴、卡拉OK厅、舞厅、健身房等吴羊以前还很少接触的场所。

干瘦的女经理每天都要训话,吴羊正式上班的那天,她背着双手声音异常严肃地说:“我们这里主要为各种女士提供服务。现在男女平等。妇女是半边天。到这里来的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是你们的上帝,你们真正的老板。”

然后,员工一起跟着她振臂高呼:“顾客万岁!"和“创造财富者万岁!”吴羊的嗓子好像被哽了一下。小时候喊“毛主席万岁!”,现在竟有人这样喊万岁,除了滑稽外,还让他颇有今不如昔之感。

过去,在人生旅途的每一个停留处,吴羊都不会用过多的时间来修改自己。但这次,他认为金钱彻底打败了他。在金钱面前,任何有关艺术的构想都是虚无和渺小的。现代社会,精神世界不再是一个独立和封闭的地方,也不再是决定你的存在形态的决定因素。

吴羊想,我对钱已是又爱又恨。这种情绪过去只有面对女人的甜美肉体时才有。

首先要生存,然后再谈其他。

但吴羊并没有感到有任何有关失败的阴影在长久地笼罩着他。当他面对那些女顾客,他脸上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这里,有些地方还让他产生好奇心。因为很多人都在半神半秘地发财。谁也不想说钱的坏话。钱变成一个个长着一对小小翅膀的小天使,在装修豪华的“贵夫人俱乐部里盘旋。钱像也有七情六欲,钱是富有神圣意义的天降怪物。

四周,没有假清高者。对钱毫无信心的人才会蔑视钱。

钱,也许向吴羊绝美地笑过。日子还长,如何得到她的垂青?反正这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比赛,没有人胜也没有人败。吴羊坦然地想。

人生是一场总也做不完的梦。人是梦诞生的地亢当时,一个老女人正在台上产情并茂地唱“一场游戏一场梦”。

和鹿西打了个电话。吴羊说,他找了份好工作,可以谈天说地还可以谈艺术谈诗。每个月八九百,回去就请他到金陵饭店喝咖啡。总之这里给他的印象是荒诞加美好。鹿西倒不奇怪,他眼里工作不外乎就是喝喝茶聊聊天打打扑克。

但吴羊警告鹿西:“不久内地也会被淘金大潮淹没,去买条结实一点的游泳裤吧。”然后他哈哈大笑。

给潘笑的信里,他写道,生存已不是问题,寂寞才是大问题。他现在后悔没给她的肉体留下一点更深更有意义的纪念。

残酷就是美丽,美丽就是残酷。他不知所云地写上这句话,想以此吓一下文化程度不高的潘笑。又写等攒足了路费就回去。这里是个百分之百的鬼地方,赚不到大钱,浪费青春好时光,没有任何灰尘愿意和艺术有关。

他还想把自己写得再惨一些,这样潘笑也许就会更想他也更爱他。结尾后吴羊还往信纸上洒了几滴水,把其中几个字弄模糊,干了后肯定像泪痕。

不过他的内心里确实积聚了不少难言之苦,也真想挤点眼泪出来。但他的沙眼病还没发。仅仅为了一次跨艺术的边缘行为,画一个人体,他就要承受如此弯曲的人生内容?或者他只是生不逢时而已,关于他个人的某个时代还未来到?

艺术的时代就是个人的时代,非艺术的时代更是个人的时代。

有几个晚上,他希望他身边会突然躺下一位天外飞女,无论是谁。他不会再对她的裸体客气。他会把她像石膏像一样一点一点敲碎,然后再扔进污水沟,然后再拼起来再敲碎再扔。这才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最佳境界,比西西弗来来回回搬石头有趣。

女人就是他这种男人要搬的石头。

在思想里,我是个强者,他甜蜜地想。他还想,明天,如果他还能碰到一场刮钱的大风,那就十全十美了。

和艺术有关的人会不败。

3嘶哑的声音像那个疯老太婆

鹿西并不认为人生会给他太多的机会,这和太阳光总对你没完没了的射击截然不同。你永远是孤立的,和呆立在大街两旁的大树一样尽情感受世界对你的孤立。

孤立有时也是好事,让你不会被坏人连累。

真正的朋友们远在天边。所以有好长时间,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平胸杨姑娘给他作过一个心理测验。她问他:“前面有一条山路,有一片草地,有一片树林,有一条河。你第一意识走哪里?”鹿西说:“我哪一处也不去,站在原地放风筝玩。”这回答把杨姑娘难住了,她说:“我只知道解释那四种选择。”

就像广告反复放多了,终有一天会洗完你的脑。对赚钱的憧憬,也潜移默化地开始在鹿西的大脑里滋生。虽然鹿西总是解释他下海的第一原因不是因为被钱诱

他说:“我只是为了天天能去看那个叫袁星的美女,才在她上班的那个二星级宾馆里包房,开了公司。”

鹿西很难再准确地形容他第一次看见袁星时的情景。有一天,他和牛处长去办公事。当他走进那扇大门,就看见了那个穿工装的女服务员的背影。她站在卖商品的柜台里,然后她就那么缓缓地转过身来。鹿西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些劣质导演拍爱情片时喜欢用慢@。

鹿西马上发现她有一双几乎完美的大眼睛,而且不时地放出光来。而且,她的胸部非常挺拔。鹿西几乎来不及看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他就判断,这是生活里少见的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

至少对他而言是完美无缺的。鹿西还把那双会放电的眼睛指给同来的牛处长看。牛处长一贯喜欢眼睛直勾勾地欣赏漂亮女人。他转来转去,几乎从所有的角度观测过了。然后他说:“怎么?你看上她了。长得的确不错,丰满!丰满!就不知是不是真的?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她的眼睛会放光。”

牛处长又回头看了几眼,说:“她的胸是真的,真家伙。走动的时候,真的就会抖假的不会。要在过去,宣传人多力量大的时代,这样的巨奶起码能养十个孩子。”

这个女人是完美无缺的,鹿西颠来倒去地想。作为一个完整的男人,应该欣赏这种美,寻求这种美。硬着头皮试也应该去试一试。

一生中,这样的事,你最起码要干一次。干两次也不算多。

以后几天,鹿西像发高烧一样,满脑子都是那双大眼刺眼的光芒。他觉得自己又要病了。这次和上次相反,他肯定会开始悄悄发胖。瘦的极端就是胖。

他又去那家宾馆去看那个女人,那光芒就这么一刀刀地划过鹿西的脸。一走近那光芒笼罩的区域,鹿西就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像个电影里准备搞破坏的国民党特务。

鹿西甚至又想跟踪她。他总忍不住想这样干,他有这癖好。但这回他忍住了。我要为她改变自己,鹿西默默地对自己说。

这把年纪,改变自己可不是件容易事。

几天后,牛处长提议鹿西去开个公司。“你是学经济的,不去商海弄弄潮泛泛舟?”高大臃肿的牛处长对鹿西说。“到时候我再给你介绍点关系。我给你停薪留职,快淹死时再上岸也不迟。”牛处长诱惑鹿西,“试试?谁叫我们这里是改革开放的另一个前沿。”

鹿西想,大概他一个人和杨姑娘聊天聊上瘾了,把我当眼中钉?做生意,这么时髦的事,不由他不心动。

原来牛处长有个外甥在北京中关村十一条街开电脑公司,没两年功夫就做大了。最近他想在这里开个分公司。

鹿西问:“中关村一条街,不是人称‘电脑骗子一条街’?”

牛处长缩了缩他的大肚皮,说:“你懂什么?亏你还是学经济的。就知道负面的,在中国你就要往正面想。你懂什么?那是高新技术,中国的硅谷,中国的未来。”鹿西又问:“我既不懂计算机,又不懂开公司。”

牛处长说:“看来中国的教育的确也要改革,尽培养没有动手能力的废物。开公司有什么难?我外甥一直要拖我下海。我是老了,没这份雄心,就怕钱没赚到,却落个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要是年轻十岁,我一个猛子就在商海扎它个五十米。”

他咽了口口水后继续说:“但你不要怕,我外甥也不懂计算机,他在大学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据他说他卖了几百台电脑,到现在还是只会开机、关机这两招。在中国,做生意要靠别的东西。你不要怕,让我外甥培训你几个小时就够。”

杨姑娘在一边叫道:“鹿西,那我以后可不要称你鹿总经理?”

鹿西又说:“还虎总经理狼总经理。我又没钱。”

牛处长不屑一顾地说:“我外甥刚开始就一个皮包、一套公章、一把宾馆的房门钥匙打天下。五通公司有名吧?也仅五万元起家。现在你知道什么叫皮包公司了吧?”

直到听到可以在宾馆包房,才让鹿西拿定主意。这不给了我去追求完美女人的机会?鹿西暗想,就在那个二星宾馆包。

最后,他向父母借了两万块,入新公司的三分之一股。他妈心疼地说:“那可是准备给你娶媳妇的钱,是我们一点一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

鹿西说:“这点钱,只够买个漂亮点的农村大妹子。”

他爸在一边则很认真地说:“农村人有什么不好?中国人以前哪个不是农村人?毛主席他老人家小时候不是?农村媳妇勤快、朴实,集中国女人的传统美德于一身。”

后来父母的声音在鹿西耳里渐渐嘈杂起来。他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他爸就像一个巨大的红苹果被摆在沙发上,他妈则像相同大的一只黄梨。我们是一个即将腐烂的水果之家?我是被虫啃过的果核。鹿西胡思乱想着。

在人生的迷雾中,鹿西自以为他仍会找到一辆真正的马车,去一个荒芜但富有生机的地方。那里堆满可以在水面漂浮的石头,阳光星光和月光都会在此碰壁。到尽头了,没有了道路。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或者再盖一间小小的木屋,像个千年蜂窝。等万年不遇的洪水。

到时候,能漂起来的就漂起来。漂不起来就住在水里面。

我是一个古老的人该有多好,他想。我是一只古老的灵魂鼓则更好。漂浮在从天而降的大河里,像一段瀑布。

我天天拍鼓,不怕天边的美女听不到。

这比想钱让他更有快感,这种快感有一下一下的节奏感。和女人忙完那事后,要也能自动进入到这种境界就更妙了。

如果真能这样,他鹿西下一辈子就不拒绝再做一回男人。

4

牛处长的外甥叫郭林,看起来比鹿西还小不少,而且就真小几岁。他样子还像个高中生。郭林开口说:“小时候我跳过三级。被誉为神童。结果上完四年大学,因为有年龄差距,也没摸过一次女孩子的手。”

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中关村小有名气的郭总。他说:“有一次,一个客户来我公司说要找总经理,当时我正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和女秘书吹牛,别人指我就是郭总。客户吓得退了好几步,连说‘别开玩笑了!’”

“这次来开这个分公司,一是因为我舅舅,二是因为这里的市场大,三是因为我听说你们这里出美女。”郭林干笑了几嗓子。

又说:“做这门生意,不同于在街上摆摊。那是卖给老百姓,你这是卖给单位。一台电脑几万块,单位不买谁买。学做这门生意,就两秒钟两个字,‘回扣’!你懂吗?”

“你们谈这种坑国家肥个人的事,我可没听见。”牛处长在一边说。

“那这挂名董事长,舅舅你怎么能当得好?”年轻的郭总哈哈大笑。

晚上,大家为庆祝合作成功,就一起到金陵饭店的“六朝春”跳舞。牛处长利用职权连拖带扯地叫上了杨姑娘。郭林人生地不熟的,鹿西想来想去,就给已和老孟化敌为友的罗衣打了个电话。先扯了一通远在扶桑之国的老孟,然后又说:“这人是老总,准能带你出国。”鹿西在电话里对罗衣描述远道而来请她跳舞的人。

“别骗我了,跳几个舞就能出国?那我早就环游过世界了。”罗衣说。但她还是盛装准时在金陵饭店门口等候。当郭林发现鹿西却还是孤身一人时,他说:“那怎么行?你是主角。要不在门口找一个?我看这里游来荡去的可疑女人不少。”

“练练胆子,你以后还要搞推销,脸皮不厚不行。也算我对你的第一个考察。”郭林看了看表,“给你十分钟。”

此时此刻,鹿西的眼前还在不断地浮现那双会发光的眼睛。他想了想,现在还不需要为那双眼睛负责,就鼓足了英雄王伟马路插“潘西”的那种勇气,走上前去。

他问的第一个女人香水味起码可以飘好几十米开外,她瞄了瞄鹿西,说:“跳五?还跳六呢。”这时候一个身高起码有两米的男老外走过来,她立刻转过脸去,连说:“嗨!嗨!”那老外却目不转晴地走了过去。

鹿西小声讥笑她:“你不嫌他块头太大,顶我们三个中国人。你会亏大了。”

她居然也咧嘴笑了:“他付的钱也比中国人多三倍。”

对第二个女人,鹿西刚张开口就后悔了,他发现她眼屎还没擦干净。他活生生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第三个女人则反过来问鹿西:“你是不是本地人?”当鹿西说是,她马上用当地话说:“我和本地人不插,家门口的,以后撞见了不难堪?”

第四个打扮得像个纯情女大学生,她声明:“我可不是‘鸡’,跳舞舞还可以。”

鹿西忙说:“就玩跳舞。”

她还把手伸给他,握了一下,说:“我叫小燕。”鹿西看了看表,全部过程用时十一分。

当他们一行六人进到舞厅时,一个扁脸的歌星模样的少女正在唱什么“爱就是天上的星星”。灯光忽明忽暗。等她唱完,灯光一下全暗了。舞池里的人们刚刚有些发呆,迪斯科曲响了起来。头顶上的镭射光疯狂地旋转起来。

其间,有一个高个美女随着音乐节奏先甩起了烫成一丝一丝的长发。郭林也上去和罗衣一拱一拱地对扭起来。而牛处长和杨姑娘就坐在一边喝粒粒橙,当杨姑娘得知一罐粒粒橙要二十块,连说应该在外面买好饮料再进来。小燕对鹿西抿嘴一笑,也冲进去一扭一扭的,她的头还鸡啄米般地上下一点一点的。

鹿西觉得小燕扭得挺好看。放完老迪,镭射光顿时熄灭了,只留了墙上几盏发紫的条形灯,男男女女们又大汗淋漓地紧紧搂在一起。鹿西想,看来这高档舞厅和群艺馆那样的低档舞厅是大同小异。

牛处长和杨姑娘跳舞时倒一直保持着一点距离,只是他的肚皮太往前凸,可能会拱到杨姑娘上半身长胃的那个区域。郭林这时则和罗衣贴得快变成一个人了,罗衣还不时抽出手用香水手绢擦额头的黄豆汗。鹿西想总不能白为这小燕姑娘买一张票,那么贵的,一张顶群艺馆的十张,就也把她拖进舞池。

当他的脸刚刚粘上小燕的脸,忽然觉得有人在拍他后背。

他和小燕被分别带进了两个办公室。

带他来的那个人也穿一身西装。他首先要鹿西拿身份证。鹿西一摸口袋,没带。连忙说:“没带,有一张名片。”他把刚印好的名片递过去。

那人狐疑地看了几眼:“经理?”

接着又要他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不一会,桌上堆满了鹿西的钱包、钥匙、几毛几毛的零钱。还有一本通讯录。那人很严肃地翻了翻钱包和通讯录,然后问:“你说刚才和你跳舞的女人叫什么?”

到现在,鹿西有点明白,这人是便衣公安。鹿西说:“她说她叫小燕。”

那人冷笑了一下,说:“她不叫小燕。你和她是怎样认识的?”

鹿西说:“在金陵饭店门口。”

那人继续冷笑:“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鹿西说:“她说她不是‘鸡’,就想跳跳舞。”

幸亏牛处长这时冲了进来,他还当场往公安局的某个领导的家里摇了个电话。郭林也挤进来,一边递烟一边说:“怎么回事?他是我的分公司经理。”

那公安也不再冷笑。他对牛处长说:“那个女人因卖淫都几进宫了,有严重性病。开始我还以为你这位兄弟是为她拉皮条的。后来又想把他当嫖客抓起来。他们俩都讲不出对方的真名,那我就可以抓。”

“幸亏你领导来了,不然就难说了。”他补充道。

“跳跳交谊舞也有危险?”鹿西的额头淌的汗决干了。他还想向那个公安做个鬼脸,最后却是一个干干的媚笑。

第二天,鹿西起得很晚,醒来时觉得头还发昏。后来,他赶到新公司去上第一天班。当他在房间里翻弄那些电脑简介时,电话响了。郭林来和他道别,他坐下午的飞机回北京,他的声音显得很疲倦:“鹿西你再招几个人,要像个经理样。”

第二个电话是罗衣打来的,她骂道:“鹿西你这个骗子,说和他跳舞就可以出国。屁!现在我和他睡了也出不了国。他就甩给了我几百块钱打发我,把我当什么女人了?”说到这里罗衣呜呜地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

鹿西问:“那你收了没有?”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声音像蚊子叫:“收了,我想买一双雷宝运动鞋。”

鹿西说,“那你还哭?你不是在想要告他嫖娼吧?”就“啪”地挂上了电话,这女人自投罗网,还不如真正的“鸡”让人同情。

鹿西想她应该庆幸才对。她收钱时要碰上昨晚那个神出鬼没、喜欢冷笑的便衣公安,那才更可笑哩。

5我的故事烧着后再听

在东京高楼大厦的倒影里,老孟想走得慢一些,悠闲一些。这个国家的人走路太快,像前面有元宝捡。不是有人把时间比做比白金还贵的东西?那他愿意把他的一生都卖了,让他痛痛快快地在这块土地上活一年就够了。

一年可以顶一百年。

抬头时,他还看见几只疾飞的鸟,但他叫不出名字来。这个国家的鸟也飞得快。他想,我就知道它们不叫麻雀。我已死去的“双枪”老爸他一定认得,他打死过太多的鸟。小时候老孟因此吃过不少鸟肉,也厌烦吃鸟肉。他还记得大雁的肉又粗又膻还有点酸,“双枪”老爸在一边喊:“小心吃着铁沙!把牙蹦了。”

到异国他乡的新鲜感终于过去了。老孟倒不觉得日本人像他来时传得那么看不起中国人。他们大都挺友好,有些还挺幼稚。起码他们脸上是带着面具看中国人。

军国主义的残渣余孽终归是极少数。毛主席不是说过,右派分子只占百分之几,是极少数。百分之几的数量就是极少数。

几个月里,金国换了好几个工作。他在国内的债快还清了。只是这里的学费和生活费还压得他不能抬头。有几次,他一边抠他的上海脚气脚,一边发狠道:“干脆运一次毒算了。赌一回!一球定胜负。或者雇一个得了绝症的日本老头,反正他决死了,这样更安全。算一算,翻一百倍,哪个穷人不会为之心动?”

老孟说:“抓住了日本老头,还不带出你这个主谋。还是去打你的苦工吧。”

有的夜里,老孟也还去看脱衣舞,但已没刚来时劲头大、这些猎艳之事他也会腻?

还有一些别的娱乐场所。有的设偷窥口,有的设一面你看得见她她看不见你的大镜子。但老孟觉得他不太喜欢看那些真人表演。她们演绎得让他都对那事有点心灰意冷。男人和女人,不是那么极度无聊吧?为了几个钱,为了活在地球上,这也算是正当工作?

住他们隔壁的杜家兄弟也是上海“阿拉”,每天清晨,他俩都出去跑步,说是去锻炼身体,其实是为了拾破烂。他们的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冰箱都是捡来的,还送了老孟他们一个多拾的冰箱。那天,大杜笑得眼睛比一边的小杜小了一大半。“这里满地是钱,就看你肯不肯弯腰。”他用上海话说。

杜家还有不少人也在日本。其中一个,可算杜家兄弟远房的叔叔。在上海是小偷。大杜改用普通话说:“从小到大也不知被别人抓过多少回打过多少回了。他手上有两根手指是被掰断的。不知怎么也来了日本,这下好了。”

他继续说:“日本人哪见过这号人?他那就不是偷了,是拿。日本这里的大商场,宽广无边,没几个人看,尽他拿。过几天,他还要来我们这里销赃,全是真正的名牌,四分之一到一半的价格。便宜吧?所以,他给家里写信,总是说,这里是天堂,他是一只天堂鸟。”

老孟有一次逛一家商场,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双旧皮鞋挂在一个名牌专柜上,他拿起一看,是国产上海牌的。那人就把新鞋大摇大摆地穿走了?老孟再看一下价格,那双不见了的日本鞋要合人民币三千块。

他不禁想,这里既是中国小偷的天堂,难道不是我们其他中国穷人的乐土?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恶梦,他梦见自己的腰断了。身子像莲藕一样断成了两大截,还粘着丝,飘在空气里。他急得喊到:“腰断了!那我怎么弯得下腰?”地上好像堆满了令他渴望的东西,有钱,有美女像,好像还有几百双名牌运动鞋。

醒来后,他就不记得这梦了。

有一次,中国女排来打比赛,金国死活都要拖上老孟。“你拼命喊。那比赛向国内转播,镜头扫到你,你国内的朋友不就看见了。免费广告你不做?”金国手里还拿着一面小五星红旗。

那场比赛,老孟几乎喊哑了嗓子,他甚至跳到坐椅上,挥动一面极其巨大的五星红旗,大喊:“加油!油加!油加!加油!”“我像不像个跳梁小丑?”老孟喘着粗气低头问金国。金国说:“不像!现在你是一个漂流在异乡他国的爱国赤子。”镜头扫向他们那里时,老孟就用一只手做V字型,一只手向镜头飞吻。那场比赛打满五局,水平已进入下滑期的中国女排惜败。

回去的路上,金国还真为比赛结果痛苦了一番。他打过排球,懂不少内行话。“中国女排要是让我当教练就不会输了。”金国说。

“你要能变个性再亲自上阵挥动大拳,那我们国家最少一百连冠。”老孟笑他。

那天的天气挺凉,但他俩还决定为这女排失利去抒发一下痛苦之情。“那头输了,这头我们再赢回来。不然间在心里会得病。”老孟说。那家叫“情人屋”的馆子从外表看还有点像个青砖木窗的寺院。那一条街上满是这些“屋”。

老孟笑道:“日本这种地方还蛮雅的。”

看着相片册,金国很快挑好了一个。他说:“个大点的就行,对号入座。”几秒钟后,他又开始有点后悔来这里,他骂到:“省吃省喝省给了她,又要多洗多少天碗?”

老孟看上了一个相片被排在最前面的,她长得就像个日本式狐妖,媚光四射。但却被告知要提前预约。老孟问要提前几天,回答至少两个礼拜。老孟想,那要等多久?他沉默了一小会,金国却在一边催他。

我想广大中国人,包括鹿西、吴羊、“田鼠”什么的不会反对我再挑一个日本女人。老孟想。然后,他用日语说,指给他看哪个是不需要提前预约的。

那个夜晚,不久风忽然停了,四周极其寂静。这种地方也会这么安静?老孟躺在那里,他甚至听到露水在叶子上滑动的声息。这声息让他想过去的家。

他想,要再能从这里看见东京上空的几只夜鸟就好了,就算是几只最普通的麻雀也行,它们此时此刻绝不会在空中燃烧。它们要归巢。它们属于这个城市,但他呢?一只漂流船,插满白旗,还要用双手奋力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