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有罪的鸟群-欲望船

八、有罪的鸟群

1

吴羊在繁杂中醒来,那时太阳正漫不经心地在天空这场最大的洪水里摇着自己的红木盆。他还不习惯自己已一下子变得有钱。昨天,谢总谢艳艳塞给他厚厚一叠钱,叫他去买几件好一点的衣服。她说:“做咱们这一行的,每天都要拿个样子给别人瞧。你就捡贵的买,越贵越能给你增添自信,这是我的经验。”

吴羊逛街时特意走经那条“人肉一条街”。那天,天空里飘着细雨,丝丝点点的。吴羊喜欢在这种雨里穿越城市。而那条街,一路看过去,花花绿绿的,那些女人打伞的样子挺有味。这种景色适合作印象派油画。

吴羊还想起前两天给鹿西打的电话。他要鹿西在路上看见潘笑的话,跟她说他吴羊已变了。变成个男“阿乱”什么的或正为钱在做“鸭”,可能还染上了性病,说再严重些也行,干脆说他已验出了带艾滋病毒。反正要说到她恨他。“那小姑娘缺心眼会信你的。”吴羊在电话里说。他自己再不好意思写信给她。说他为钱所惑还是为钱所逼?说他不需要没有利用价值的感情?

当鹿西问吴羊到底是在干什么?吴羊犹豫了一下,说:“先找了个避风港,过一种不会让你尊敬的生活。”他马上又转了话题,说这里满街都是那种女人,有的比他们以前在马路上搭过的那两个皮衣女郎长得还好,也不会逃跑。鹿西要来玩的话,他一定连请他玩到快乐得要吐血而死。

你会爬上男人的巅峰,无与伦比的。他还说。

这时,吴羊正走过这条布满花伞的大街,他脚步稍慢了一点,就有几把花伞围了上来。但吴羊并不想停下来。他只是友好地向她们笑一笑。

终于有两个女孩打着一把红伞拉住了他。她们俩长得几乎一个样肯定是双胞胎。其中一个说:“我们和你玩两人转,打双飞,包你满意。”吴羊一看表,谢艳艳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说:“下次吧。”那两个双胞胎看他有些迟疑,就一前一后拖着他,还说:“我们姐俩看你长得俊,要把你撕成两半。”

吴羊抽出一张十块钱:“给你们的买路钱。”那双胞胎姐俩吃了一凉,笑着骂道:“你神经,当我们是要饭的?我们比你有钱。”正在这时,不知周围哪个女人喊了一声:“这人是钓鱼的便衣!”

等吴羊再抬头,周围的花伞都已躲出去有大半条街的距离。这些鲜花只为钱开,那鲜花还算不算鲜花?不算鲜花算啥花?花店里的鲜花还不是要花钱买。看上去她们还是这雨天里鱼花中的鲜艳的一类。

那天夜里,谢总谢艳艳带吴羊去看她的望海别墅。她亲自开了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她说:“我的那辆奔驰长期借给税务局的一个头开,我们是老乡。”

离那栋望海别墅还有一百米距离,谢艳艳就停了车。她说:“我们在这看一下。”那栋黄墙红顶的房子有三层高,造型挺俗,就座落在海边的一个小山坡上。谢艳艳说:“我前几年买的时候用了不到两百万,现在市场价在五百万左右。自己是劳苦命,发了财也舍不得住那么大的房,现在租给一个香港老板。那里面有一间大房位置不错,望海的角度好。可以看见大海鸟和开往香港的快船。将来收回来后给你当画室。”那里就是我命运的归宿?一个青年画家在为一个丑陋的中世纪贵夫人画以海景为背景的肖像,几十年如一日地画着那幅永远也画不完的画。吴羊不敢就这思路再想下去。而海风正哗哗地击打着那所看起来缺少诗情画意的大房子,屋顶上架着的电视天线也随着风微微颤抖。

晚上,吴羊在他新分的单人宿舍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看一会儿电视里的香港台,但广告又多得让他不能忍受。还有几只蚊子不时地偷袭他。开始他还想用手去拍,后来也懒得去伸手。以前他父亲在家里养蜘蛛,用来对付这可恶的小飞虫。但蚊子也是为生活所迫嘛,吴羊想起一个诗人朋友写过类似的句子。

后来他实在无聊,就按报纸上一个角落里登的一则广告,拨了一个叫“雨雨听你说”的心理热线电话。

里面传来一个又缓又软的女低音:“先生你想说些什么?”吴羊想先吓她一下:“一个男人能不能和自己母亲上床?”女低音想了一下后很冷静地回答:“不能,这叫乱伦。”吴羊接着问:“那犯不犯法?要不要判刑?”

女低音说:“应该犯法吧?判刑?这还要去咨询一下律师。”

吴羊又问:“一个还没结婚的男人要老想去嫖娼,该怎么办?”

女低音回答:“嫖娼犯法!抓住要被罚款!先生你不妨经常去打打球,游游泳,从事一些健康的运动,要不去旅游?在祖国河山的大好风光里陶冶一下自己的高尚情操。”

吴羊笑了:“要这还没用呢?”

女低音也笑了:“那你赶快就去结婚。”

吴羊还想再找几个奇怪的问题问问,一时又想不到。他觉得这个女低音还真挺有点磁性,怪不得要靠这个赚钱。他干咳了一下:“请问你长什么样?漂亮不漂亮?”

女低音变得有点严厉:“我想这个问题对你不重要,我有男朋友。”

吴羊接上去:“在同居吗?免费的就叫同居。”

女低音这时已变成了女中音:“你这个人真无聊!我再不回答你问题了。要不为你放一首歌唱爱清的新疆民歌听,调节一下情绪?”

恼怒之下她还想多赚点钱?在挂下电话的同时,吴羊便倒头睡了过去。那夜,他很想再次梦见自己的幽灵,它有没有变大些?变狰狞些?变奇怪些?

怎么变他都不会举手表示反对。

2明天我去牧羊沿着草原的屁股走来走去

每天的清晨,都有类似的光线照到你的床前。血液也会加快流经你的眼睛,它们是并不快乐的红色蚂蚁,因为它们无法在你死亡之前歇一次脚。

谢艳艳给吴羊的名片上印的是“艳艳股份公司”董事和副总经理,她说:“要不要再给你印一种?上面就写画家两个字,你可以给你的圈子里的搞艺术的朋友发。”

吴羊摇摇头:“我已不画画了。”

她又说:“等我们的感情成熟后,我们结了婚,我的公司也就是你的了。你不知我有多喜欢孩子。我恨不得开一个全国最高档的幼儿园。离婚打官司时,为了小孩被判给了男方,我哭了好几天。”

“不过,我还可以生。什么计划生育?对山里头的穷人和城市里的有钱人无效。”稍后,谢艳艳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上次,北京的一个记者来采访我,我看她是个女人,就把我的坎坷经历对她说了。我们可是患难夫妻。我的外号叫胖谢,他的外号叫瘦马,天生的一对。两个人从烤羊肉串开始原始积累。有一次别人来抓,我用肩膀把他扛过墙去。后来做小生意,那时候还抓投机倒把的,是我替他顶了罪名被关进去好几个月。”

“有了钱,反而是一张床上两条心。他在外面搞,说跟有文化的才有共同语言。那些女人就算有文化,也不过是有文化的婊子,值个屁钱!”

谢艳艳越说越激动:“离婚后,也不知有多少男的像苍蝇一样跟在我屁股后。我知道他们是图我的钱。现在的人为了钱什么事干不出来?”她瞥了吴羊一眼,看他听得有点不自在了,就打住了嘴。

她的写字台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放着一张一个系着大花蝴蝶结弹钢琴的小女孩的相片。她和她的富婆妈妈长得一样肥硕。谢艳艳抹了抹上面落的灰,说:“可惜我们都是干事业的,没那么多时间儿女情长。我真想放个长假,和你去海外旅游。到时候,你在棕桐树下写生,我在沙滩上晒太阳。不过,等回来,这里的家当也被人席卷一空了。”

吴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句不说也不好。他就说:“那你就要引进现代管理。”

她大笑:“我可不信那些书本上的东西。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有中国的办事路子。不然我也没有今天。你还要锻炼一下,省得以后被那些混蛋骗个人财两空,哭都来不及。”吴羊想,这时候就是他的亲爹亲娘去世了,他也不会流泪。他甚至有点喜欢自己这种万事皆空的态度。那天夜里,谢艳艳把他留了下来。她说:“我们一起看看香港台的明珠930,经常会有好电影。或你在我那里打游戏机。我们不谈工作。”

那个夜晚就这么像一场暖雪一样落在了吴羊的身体上。他明白这是他必过的一关。这时他想起他来这里时坐的那班列车。它现在也许正像条黑蛆一样趴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暂时不会带任何人远去。他还想起潘笑,要是被她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她肯定会恶心得把前天喝的汤也吐出来。这幅春宫图会让很多人呕吐。

谢艳艳还问:“你的痔疮不要紧吧?”她的肥肉像波浪一样荡来荡去。吴羊现在倒觉得自己很有些清醒,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抽空偷偷瞄几眼右边墙上的一幅外国美女加名车的挂历。我难道也是被生活逼上了绝路?我可以回家去,去给人看服装摊,给父母亲当佣人,给老朋友跑跑腿,可以干的事简直数不胜数。吴羊想着。到这时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好些女人衣食无忧还要去站“人肉一条街”。如今不是旧社会,没有那么多恶霸要来逼良为娼。

这是个自己让自己堕落的时代,为了一次欢乐用无数次痛苦付账。因为欢乐实在太贵。但生活让我不惜代价,吴羊给自己这样鼓着劲。吴羊,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这也是你过去所做的所有坏事让你还的债。

关键时刻,吴羊倒想画画写诗。他在脑海里用最浓的油彩涂抹那幅小雨中的街道,无数的花伞被种在街道两边,还有那个在海上大桥桥栏边白裙飘飘的少女,她的手上捧满白色的野花,每一朵花上都标着一个价格。

而他则像个苍老的牧童一样甩着皮鞭走经那里。他还要唱唱牧歌,因为雨天里声音会被传得远一些。还有在天上滑翔的那只黑色老鹰,他希望它不要恨他恨得已忘记了在苍穹下觅食,再次看见那些卑下的羊群。

老鹰也要先填饱肚子,再理会人间的诸多不平事。老鹰飞,用翅膀飞,吴羊飞,用痛苦飞。他比老鹰还快。

谢艳艳大声地叫:“快马加鞭!快!快!我要捧你当电影明星!会双手开枪、你的素质绝不比他们差劲。”

这是一幅多么让他的手指激动的图案。他干脆闭上眼,拼命地想一想潘笑的样子。时间的云雾在流淌,接近未来天空的白肚皮。但他还要往上加泡尿,那是他,在那夜送给所有关心过他的人的最后一件肮脏礼物。

3

第二天,天似乎亮得特别早,世界却还未全醒。

到总经理室后,谢艳艳关上门,她向倒在沙发里的吴羊说:“我讨厌共产党的那种办事没效率。我们像昨天晚上一样速战速决。挑个日子,我们结婚。”然后她去墙边的挂历前查日期。她头也不回地接着说:“我要让那个没良心的狗男人看看,我比他还有艳福。”

吴羊忍不住说:“能不能不结婚?”他想这还不如让他和一个女野人结婚,那起码可以算是献身科学探索。

谢艳艳仍没有回头:“不行!那样绝对不行。昨天不是证明了我们之间有爱情嘛。我要给你名份。让你分享我的事业,我的钱。”

吴羊和谢艳艳的婚礼在一家叫“望海度假村”的四星级酒店举行,摆了足足有四十桌。市里来了不少领导,以示对私营经济的支持。搞婚礼摄像的加电视台的来采访的一顿乱拍。吴羊觉得他的脸一直被耀得雪白雪白的。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游街示众?吴羊希望世界会突然结束,这样所有的声音就会像用粉擦擦黑板那样被擦去。小时候,年轻的女班主任经常翘着屁股用力地擦黑板,还会发出刺耳的磨擦声。

会等到下课的铃响。从小,吴羊就这么盼过。今天,他再次握紧着冒汗的拳头。

吴羊还听到一对不明真相的男女的议论。男的说:“哪个是新娘?”女的说:“不知道,可能是在拍电视剧吧?”男的说:“不像。除了新郎,别的人长得都挺庸俗的。”女的还说:“我看见新娘了。咿?别是新娘她妈吧?”男的接着说:“就是她。新娘新郎马上要啃苹果了。我要把肚子笑炸了。”

我就当自己在当众大小便。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憋不住嘛。你们又爱看别人的大屁股。看吧!世界末日还没来哩,今天不是末日。那看吧!吴羊希望自己能放轻松点。忽然,他的屁股开始钻心地痛,他想,只要我的心脏和胃不会那么痛就行了。

诗歌会怎样形容这场面?荒谬和绝望!大海深处是美丽的海底疯人院,人们又跳又唱,等待医生骑着大鱼来到。

绘画呢?野兽派?还是家禽派?

晚上,他终于像烧剩的蜡烛一样软作了一堆。谢艳艳安慰道:“你可能酒喝多了,明天就会恢复元气的。”那夜,她换了一件据说是法国进口的名牌睡衣,只是小了一点,把她绷得像一只人肉足球。等她脱后,那只足球也像漏了气后不那么饱了。

第二天不仅白天,到夜里,吴羊依旧不行。他又看见了那只如今在窗外用爪子拼命抓玻璃的黑色老鹰。它的样子显得很滑稽,但他忍住没笑。以后的几个月,吴羊也还是不行,他那地方变成了一团一触就倒的沙堡。

那只老鹰,它是喜剧演员,而我不是。吴羊想。

这时终于连谢艳艳也沉不住气了。她说:“还是我脑筋老,太守旧,就试了一回。早知道就和那些年轻人一样,多试个一年半载的再结才保险。”她要带吴羊去彻底检查。

“找那些在电线杆上贴广告的‘老军医’吧,这样没人知道本地名女谢总嫁了个太监。”吴羊说。

“那非把你医成真太监。我给你找最好的专家。明天让他上门服务。”谢艳艳严肃地说。

第二天上午,谢艳艳去俱乐部处理陪酒小姐和澳门顾客的打架事件。屋里只剩下吴羊和四川小保姆阿兰。阿兰在不停地拖地,吴羊则随手翻阅着大师们的画册。这些鬼大师,一张画比一间几万人的中国工厂还值钱。那天处于季节转换时节,空气突然变得格外闷热。等打开空调后,吴羊已流了不少汗。

于是他冲进浴室,和清凉的自来水搏斗了一番。当他回头时,除了发现浴室门没关好外,还发现小保姆阿兰正借着玻璃门上的反射往他这里偷偷张望。吴羊感到血一下子就涌上了脑门。他想,要不要就地试一下自己是不是真阳萎了?便喊了一声:“阿兰,看什么看,你要看就走近点看,这里看得清楚,来洗澡。”

电影里的情节有时也会在日常生活里出现。大约五分种后,谢艳艳带着性病刘专家用钥匙开门进来,正看见吴羊和阿兰的裸体在浴室里被大水冲得哗哗直响,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让她毛骨耸然的呻吟声。阿兰正很满意地哼哼着。谢总不由地大叫了一声:“吴羊,你这个天下最大的骗子!你光着身子给我滚出家去!”

有几滴水在那刻正好溅到吴羊的眼睛里。他想,不是我骗她,是我两腿之间如今挺拔无比的鸟家伙骗了她。管不了太多,至少我还行。

4兄弟俩住在鸟群里

关于吴羊如何在南边赚到钱的,外面有好几个版本在流传。

一种是吴羊在那里加入了香港黑社会。他就像香港电影里的周润发一样神勇。有一回,借了“大耳窿”的钱,到期还不出来,他就一个人披着一件西服,去一个废弃的地下工厂单刀赴会。对方有几十人,还有苏式冲锋枪,双刃刀。对方头头是个丧夫老寡妇,看他是条长得英俊的汉子,就放了他一马。然后吴羊就用高利贷的钱冲到云南边陲,搏成了一回毒品。

传这个版本的人说:“那小子的钱是用命搏回来的。现在他在香港黑社会里都有点小名,人家叫他‘吴老虎’。”

第二种是,吴羊在那里的鸭店里当“鸭”,不仅替女人服务,还为同住恋男人服务。同时兼给漂亮的女客人画裸体像。创下了当地的“鸭”的最高身价。最后给一个老公没有繁殖能力的香港富婆看上了。据说那富婆早年还是个电影明星,她向吴羊借了一次种,生了个龙凤胎。吴羊于是得了一笔可观的保密费、营养费加超产奖。

有鸡就有鸭,如果是种鸭,当然就更有价值。

第三种是,吴羊的一幅现代抽象油画被一个台湾阔太看上了,她给了他一个高价,以后不仅包销他的每一幅作品,还要在台湾、新加坡、日本给他办巡回展。据说这个台湾阔太把自己的独女也许给了吴羊。吴羊不久就要去台湾定居了。

传这个版本的人说:“那小子以后的命就苦了。他陪完当女儿的还要陪当娘的。”

一般人都愿意相信第二种说法,还传他已经染上了艾滋病。总之,吴羊已成为这个城市男人中的传奇人物。

衣锦回乡的吴羊他自己则对鹿西这么说:“外面瞎传,那谢富婆就是我们中国湖南人。当地人都知道她嫁了我半年多。不过她还真有点仗义,个性不像个做生意的,倒像个行走江湖的女侠客。”

吴羊比过去显得消瘦了好多,他说是因为得过中国最严重的痔疮的缘故。他接着说:“离婚时她对我说,别跟她打官司,她恨透了打官司。我要打的话,她就买几个香港黑社会的干掉我。她说她一个电话可以叫来两百个会中国武术的大汉。也就那么几天,她说不可能分一半钱给我。虽然我辜负了她,让她对男人伤透了心。但两个人既然有缘就要对我有个交代。”

“除了几十万现钞,她还给了我一万股一个已发不出工资的工厂的原始股。那钱装满了一提包。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别给人打劫,一打劫就全完了。据她说不少上面的退休领导手里都有那种她分给我的股票,工厂效益再不好早晚也要上市。那时就不是一块钱一股了。我想,管它上不上市,白送的我就要。现代人赚钱就要不惜一切手段,竭尽一切可能。这是一个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新时代。哈哈。”吴羊翻出那叠印了一千一千的数字、像放大的钞票的硬纸给鹿西看。

“我还分给了那个四川小保姆一万块。半次就一万块,她比‘人肉一条街’上的姐妹们幸福多了。”吴羊继续他的语言漂流。“我这个人,在梦想和现实之间,最想选择的是梦想,但最后的选择却是现实。”

“听说你烂赌,以后我来管你。我们要赌就赌股票。国家开的场子,不会有公安来砸,没一点危险。我去的那个城市里已有不少人玩这个发了大财。有个叫‘发展银行’的股票到今天都翻了上千倍了,那还算股票?十块钱变一万块钱。股票,实打实的人间新式聚宝盆。我们这里马上也要开通上海股市,那东西不比玩麻将有档次有气质?我现在租房住,还舍不得花钱买房。钱要用在刀刃上。”吴羊一副暴发户的嘴脸,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艺术的气质。

那天,他们俩就坐在金陵饭店的二楼喝咖啡。如今,这饭店刚刚升为五星级。吴羊翘着脚,环视着四周,说:“这就是我们老孟兄弟最最向往的地方?”然后,他又要了一杯法国矿泉水。说:“现在我还想见到潘笑。听说她也改傍大款了。这世界真是奇怪。每个人都会碰到和他相对称的人。不是冤家不聚头。毛泽东有江青,里根有南希,老孟有赵宁,我有潘笑,你有我还只听说过没见过的袁星。”

鹿西向下望去,今天没有人在大堂弹钢琴。那架钢琴孤零零地蹲在一个角落里,即使它长了双眼也未必能看懂人世间的变化。结账的时候,吴羊一定要给服务员小姐一张十块钱的小费。他说:“我看她对我们笑了好几次,这服务要给。在那边,去高档的地方,上厕所小个便我也要给十块钱小费,习惯了。”

接着,他俩一起去小百花舞厅,看一个本地诗人搞的诗歌朗诵会。吴羊说:“现在,我懒得写什么鸟诗,我只管出钱,赞助他们点。那里面有几个女诗人挺开放,有一个以写‘我要找六个情夫把他们都甩到垃圾堆’这样的诗句而闻名全国。你可以见识见识。”

吴羊向大家介绍鹿西就是那个刚刚骑自行车穿越了某个盆地的流浪诗人,笔名“妖鼓”。大家对鲜为人知的诗人“妖鼓”抱以了一阵掌声,有几位女诗人还拍了一拍双脚,说这笔名本身就是一首诗。

然后,一个披头散发的大胡子诗人冲上去朗诵:“我得了性饥饿的绝症,我在北方草原找到了一匹高大的母马,她却把我活生生地掀翻在地。”

一位比猴还瘦的戴眼睛的前朦胧诗人上前像猴一样叫道:“子弹打在地上,像一朵朵黑色的梅花盛开。”他的另一首诗叫《我是一个生产队长》。

另一个小个男诗人上前表演唾沫诗,他不时地往空中煞有介事地做吐口水的动作,朗诵道:“今天西红柿一块一斤苹果两块一斤女人五毛一斤!”

有一个号称“野猫”的高个子美貌女诗人则做着脱光衣服状,还用双臂做蛙游的划水动作,她尖声说:“我划过星期六的大街为了看一场黑白的爱情电影!我想一丝不挂却又穿了那么多宋朝的盔甲!”

还有一个女诗人学完狗叫又学羊叫,她起码学了十几种的动物叫。然后,她就一晃一晃地下场了。主持人解释她刚才朗诵了诗歌《爱情小夜曲》。

吴羊直摇头,说:“怪不得他们没有了读者,现在有的连我都听不太懂,想学老外又放不好洋屁,白赞助他们了。”

另外,还有一个分不清男女的诗人表演了从圆明园艺术村传过来的行为诗歌。他又跳又蹦,像演哑剧,那首诗的诗名叫《劳动》。这时,吴羊发现门口有几个显然不是诗人的人,吴羊想,他们不是公安就是精神病院的大夫。

下一次再想搞类似活动,肯定得不到批准。

而后,鹿西还看见了昔日病友周红棋,他冲上去朗诵了一首别人写的诗:“在医院我想用蛇咬护士的屁股!”他还说,他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诗人,但现在还没实现。下场时,他冲鹿西这边笑了笑,表明他还记得今天当上了“妖鼓”的昔日难友鹿西。

诗人是病人的最高形式。

结尾时,几个话剧团的女演员表演了一出小品诗,作为诗歌走向大众的最新探索。

5

另一天,吴羊带鹿西去一个破旧的平房区找一个瞎老头取经。瞎老头姓杜,解放前在上海滩以炒股为生。他号称闻一闻气味,就可以预测涨跌。

“刚解放上海时,解放军端着冲锋枪冲进股票交易所,宣布股票被打倒那天,里面只剩了几十个人,我就是一个。”杜瞎子回忆道。

“股票把人搞得家破人亡的事可多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们算什么?小鱼?不算。最多算只大虾。你们要做,首先要不怕赔。股市跌的时候就像用肉手去接空中落下的一把快刀,那手上会全是鲜血。然后要懂及时收手,贪者必亡,亡者必贪。以后,等这里的股市开了,你们带上我去。让我再去闻一闻炒股票的味道。人多汗臭时就快大跌了,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时就快大涨了。”

“杜先生,以后我们就请你当顾问。”吴羊真诚地说。

鹿西和吴羊排了一上午的队,才开到户。然后被告知要一个星期后才能把股票账户拿到手。“到时,我们就可以漂亮地玩一把了。”吴羊说。“不过,我们要分外小心。以前你打麻将,是和三个人赌。现在你是和几千万人赌。不认真不行。”他们俩决定合在一起做,吴羊占三分之二,鹿西占三分之一。

然后,鹿西打电话给袁星,他说:“我戒赌了。”袁星表示不信。他又说:“即使想赌也没钱赌了。”袁星说:“你的公司破产了?听说现在电脑公司多如牛毛。”

“不是,我把多余的钱都汇进了股市,去支持国家的股份制改革。现在身上只有去群艺馆跳舞的钱了。”鹿西说。

袁星马上斥之以鼻:“那还不是另一种赌?赌得更大了。”

晚上,他俩在一个路口见面。鹿西和她拉手时使劲用指甲抠她的手指尖。据吴羊讲,这也是女人的敏感区。他还对鹿西说:“没想到你和一个女人还能平安地处那么久。学我和潘笑?看来你是有点爱她。但如果你真爱她,那你对她的每一部分都要爱,不然不算。不过这年头,玩爱情这玩意儿的人不多了。”

鹿西还第一次把袁星带回自己住的地方、老孟留给他看管的那套房子。袁星看了一眼房里的摆设,说:“你就住在这个像垃圾堆一样的地方?”

而鹿西则在想,一场戏该如何开始?他“啪”地一声把灯关掉。袁星“啪”地一声又把灯打开。鹿西又关,袁星又开。这样俩人一开一关就弄了十几个回合。鹿西说:“别人看我们这里一亮一灭的,准以为在闹鬼。”

袁星说:“是你在闹。你是个大头鬼。看来是不能一个人轻易去上男人的门。”鹿西说:“我已忍了很久了。我也是人嘛。要表达一下对你的爱意。”袁星说:“你不是人是猿?别用爱这个字眼来吓我。”她又灵巧地躲过鹿西的一扯。鹿西又说:“现在我朋友都看我不起。”袁星说:“我看得起不就行了。”

这是一场只有两个人的拔河比赛。鹿西决定用尽最后一份力,他拉了灯,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他学着鲁迅写的阿Q,说:“袁妈,我要和你困觉!”袁星吓了一跳:“你还像不像个男子汉?这一点儿也不好笑。”鹿西又趁黑把唾沫偷偷抹到眼睛和脸颊上,装着在哭泣的样子。他还把袁星的手拉到自己的脸上,让她感受那由唾沫变的眼泪。

他说:“随便你怎么说我,今夜我就为你而疯。”

袁星没有再开灯。然后,两个人就像泥人一样直直地摔倒在床上。袁星叫道:“我都被你摔破了。哎呀我的胃!哎呀我的左手!”

鹿西想,这就是一块让他触摸快乐的水泽,他正落在追寻完美无缺的异性的终点?他系着降落伞,或者说热气球。抓住了这个女人屁股上的这条尾巴。于是他拼尽最后的力量,去解除身下这个女人身上的、被某个女诗人定义为“宋朝盔甲”的东西。所有的衣服都是伪善的遮羞布,我要让它们见鬼去。今天,我才是我自己人生课的老师,这张床才是真正的课堂。

欲望和游戏,没有比这更诱人的了。

他发现袁星的眼里好像开始闪烁愤怒的光泽。鹿西一边用力,一边用嘴去堵她的嘴。他真怕她喊起来,别人会当他在强奸她。愤怒也是两性相交时的一个极其正常的感受。他呼哧呼哧地想。但我不会停止,欲望让我向她投掷身体里的岩石。

我要把她的月光溶洞彻底堆满。我要让她的尸体和我的一起漂。

所有关于野蛮行径的回忆,就是翻阅自己体内的一本刻在骨头上的书,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野兽加温柔,在那个夜晚,鹿西就这么达到了目的。他并不后悔自己当时的嘴脸有多丑陋。现在想当官往上爬的,想发财赚大钱的不都运用厚黑学吗?厚黑,我还只是沾了一个厚字。我在这个关乎自己欲望和理想的重大问题上难道就不能厚一下?不然这条木船怎能进港?事后,鹿西躺在凌乱的双人床上用手枕着脑袋想。

而袁星已变成了他身边的一只脱毛绵羊,她的胸比鹿西以前所料想的还要大,只是还挤不出羊奶来而已。她的声音也变得和绵羊一样的嗲。她说:“没想到你比别人有后劲。有两下子。”鹿西却说:“今天我超水平。但以后别再把我和其他的男人比!”

袁星听后便轻声骂道:“别以为跟你睡了就是你女人了。现在又不是万恶的封建旧社会。这世道,还不知是你玩我还是我玩你。你这条可怜虫!”

鹿西说:“你敢保证我真是可怜虫不是别的虫?”

直到天亮,鹿西也没想过任何和蜜蜂有关的情景,因为它们只会比他更可怜。有几分钟,他还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吴羊封过的那个诗人“妖鼓”。妖鼓,这名比鹿西好,一个人是一只妖里妖气的鼓,会咚咚地响,性交的时候就响得更快更密,这样的人生有趣味。他想,不管身边有没有睡女人,这夜晚都像是一阵自己对自己的破坏,自己把自己敲得疯狂乱响。但这些声音会被墙壁阻挡,不会流传太远。

当我从月亮的身体里爬起来,我要和月光性交!接着,我要从她黑暗的隧道里,自己挖出自己的尸体来喂野狗。这几句话挺像可以用来朗诵的现代诗,和月光干,吴羊之流肯定写不出来。看来,实践出真知。我可能就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妖鼓”。

下辈子要有得选,鹿西决定自己当飘来飘去的诗人,可以为欲望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