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冬天的漏洞
1动物们仍在敲门
太阳光不再拐弯,比烟囱还直。
在城市中游动比在大海捞针更令人感到渺茫。老孟,曾万分敬佩从不确定流动方向的风。吹到哪里是哪里是它活着的特点,能让花朵受精,死去时也毫无声息。和鹿西不同,有时候,当他静下心来,他会有点恨自己。小时候,他恨过父亲。因为,父亲在母亲刚死两天,就把一位陌生的阿姨带回里面的卧室。他们也不怕惊动亡灵,把那木床摇得比拖拉机突突声还响,导致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他还恨过他唯一的姐姐。因为她刚上初中二年级,胸部才微微突起,就和两个高年级的痞子生在小松林里“摸奶、亲嘴”。上述四字是学校批判流氓学生大会上,工宣队长出身的校长黄瘸子的亲口用语。在同一大会上,黄瘸子还留下流传校园多年的名言:“谁说我老黄没屁眼?我老黄就是没屁眼又怎样!”但年幼的小孟没有和同学一样笑出来。
当父亲把败坏了名声的姐姐吊在梁上毒打时,姐姐发出的惨叫也不能减少他当时心中的仇恨。父亲把姐姐锁在家里放无烟煤球的小间间里,还饿了她三天三夜,希望她从此开始重视中国女人一生最紧要的名誉问题。时光不会倒流,脑海中的记忆却可以。现在看来,那些只是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早在毁坏过姐姐名誉的痞子生帮他打赢大小三架后,老孟自觉已经开始学习把事情看淡。没有不会变淡的云。
所以老孟并不认为生活是不可理喻的。那天,他和鹿西首次坐在金陵饭店的咖啡厅时,他像说故事一样向鹿西说起:“骗你是小狗。对面的那条巷叫孟瓦廊的,曾全是我祖先家的。”
老孟的曾祖当过李鸿章多年的管家兼账房,他想象那老头和现在管钱的一样,一定很容易捞钱。“不然哪会有那么多的房产?不过到民国时家产就没了大半。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接着老孟又开始讥讽他的老革命父亲。
他父亲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三人分别是他爷爷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所生。那时正值战火纷飞,国家危难之际。没想到三人三个主意,为分歧还反目成仇打了起来。结果女流之辈的二姐借助手中挥舞的花瓶的力量占了上风。
最后,大哥成了日本走狗,二姐嫁了国军师长,老孟的父亲步行上了延安,上了抗大,听毛主席亲自授课。但如今,抗战胜利时被枪毙的大哥,后代在日本开了生产避孕用品的工厂,发了大财。逃到台湾的二姐后来全家移民美国,拥有十家超级商场。这几年都要回来探亲了,身份是中国人目前最崇拜的外商。而他父亲因为出身不好,虽然学会了双手开枪,屡立战功,在革命队伍里官运却并不亨通。
“幸亏我爹前年被我的‘花痴’姐姐气死了,不能亲眼看见他的那些财神亲戚了。不然准气得满地吐血。”老孟说。
老孟对鹿西说,时间也许是在用和稀泥的办法让世界变得和平。和平时代的战斗就是钱的战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老父亲会双手开枪又有什么用,只能退休后去打打郊外可冷的野鸡野鸭们。如今,他除了学英语还选修了日语,说不定哪天他就跟他哪个洋亲戚捞世界去了。那些亲戚即使天天用花瓶打他的头,也没如今在金陵饭店因没钱要逃账更让他感到丢脸。为了钱和另一种自尊,你必须付出代价。
在考大学那年,老孟也暗自下足了工夫。他逼自己要考上,因为他明白这是关乎他自己一生的头等大事。他每天只睡三四个钟头,到学校却要装出一副贪玩的样子。和同学,他只谈论女人和足球,从不涉及功课。
以至当他考上这所大学那会,有人竟认为是他巧妙做弊的结果,有人则认为是孟瞎猫碰了只大死耗。老孟记得考试的头一天,正是她姐姐离家出走的后一天。她给家里只留下了一张写着“我和他去了”的小纸片。鬼都不知那个“他”是谁,是一个还是两个或更多。“双枪”老爸汗流浃背地去火车站追她。当时他一定恨不能拔出双枪射向飞驰的火车车厢,最后却晕倒在那站台上。不久他也随着另一列天空中的列车含恨而去。
但老孟并没为此而感到有太多的压力。他对自己说,你要去用笔代枪的考场拼了,这是你个人的事,不是你父亲和姐姐的事。个人的事重于一切压倒一切。那三天,他特别冷静,间隙还不忘跟鹿西开了几个有关民国初年夫子庙的某某名妓的玩笑。
他笑着说:“那时她们就喜欢秀才举人这种嫖客,还对诗弹琴。”
考上大学后,老孟却感到了目的达到后惯常的那种强烈的空虚。每天,他目睹着校园里那些和他可能抱着相仿的目标、忙忙碌碌的人群,他甚至会感到发自骨髓里的厌恶。那年,他父亲终于因为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严重疾病的折磨而轰然倒下。
剩下一笔不小的存款,除了给老孟留下每个月五十块的生活费以便念完大学外,被“双枪”老爸疯狂地交了最后一次党费。还有那套旧房和几件旧电器几件旧家具,他父亲剩给他更多的是在那个风雨年代之中,这个家庭比黑白电影还老还长还卷曲的回忆。
至今,那些回忆所发出的霉臭味仍在困扰他过细过长的神经纤维。老孟开始后悔他和姐姐曾多次力阻老父亲再婚。只因他在夜里瞥见过那个想当他继母的女人,光着身像青蛙一样跨在他父亲身上。
他觉得这是他死去的妈乃至全家的奇耻大辱。他甚至在梁上系好套子后站在板凳上,用要悬梁自尽来逼父亲放弃。“她在床上比母猪叫得还响!妈妈从不会乱喊,让别人睡不着。”这是当年只有七岁的小孟拿出口的理由。后来,“双枪”老爸虽然继续和那女人保持来往,但始终没结成婚。这是小孟当年其实不是胜利的胜利。
他老人家没能成全他自己。老孟觉得挺内疚。
老孟记得自己在少年时期也曾有过纯情年代。那时,他家住部队大院。他迷恋上了住他家对面的一个有两根乌黑发亮大辫子的女文工团员。这种异想天开的单恋折磨了他整整两年。他甚至爬到树上,在树叶的掩护下,用军事望远镜偷看她换内衣,那时女人不兴戴奶罩,所以他能一举大饱眼福。
他还用相机远远照下了她一个洗头时披散长发的形象。那样子太让他想哭。
晚上则做和她一起同台跳舞的美梦。他还梦见她把身上的绿军裤脱下来给他披在肩上,样子犹如两片扑扑挥舞的干瘪鸟翅。
有一段时间,只要见不到她的身影,他就会闹肚子痛肛门痛屁股痛什么的。他觉得要是能和她说上一句话真是天大的幸福。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排除万难,背一万句毛主席语录,即使去死也无妨。
某一年夏天,她在他视野中急速消失了,并且一去不返。后来据说是去执行重要任务去了,一个像他“双枪”老爸但级别高得多的鳏夫领导看上了她。老孟记得那时他流下过多么真诚的眼泪,为他纯真年代突然就此夭折。
2
老孟就像学抽香烟那样轻易地学会做那件事。那年他十七岁,夏天就要高考。邻居胡杰说带他去散散心。那天,他们挤在一间黑屋里,先拼命抽几包来自朝鲜的怪味香烟。又喝了点酒。最后,胡杰带来的一个女孩,说看上了老孟身上的那件的确良军装。交换的条件就是她把他带到隔壁耍一回。
生活中的陷阱往往只有巴掌大小,你会自投其中。
她先用手去抓他那玩意,把它像出壳小鸡一样从里面拉出来还闻了一闻,然后把他像稻草人推倒在地上。老孟直至最后也没看清她的脸,只记得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每根手指上则留着一公分左右的长指甲。同时,他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只记得胡杰叫她‘小肉包’。那过程仅仅延续了两三分钟,老孟就像在她身上尿了泡尿,黑暗就重重地让他的小麻雀飞不动了。
这事情有何快感可言?让人们那般嚎叫。
她笑他:“你是童子鸡,童子鸡对我们女的可是大补。”
胡杰在一边说:“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像个老手。”
老孟还附加送了根牛皮带给她,以作为因为她而彻底告别了昨日的纪念。
以后,他常常梦见那个黑屋。只是每次场面都不同,换他军装的女孩也不同。有一个腰上甚至长满了手掌一样大小的翅膀。她在他身上扑扑的飞,使他觉得自己很快就失去了控制,快速滑向厕所的下水管道,尿则从他的手脚里汩汩流下。他想找厕所,却闯进了宾客满堂的宴会里。
胡杰还带老孟看过两回黄色录像。那带子十分模糊,声音也被打到最小。所有观看的人都睁圆了眼睛,显得很紧张。
因为那是犯罪。
其中有一个还突然大喊恶心。他还朝地上吐了几口胃酸。
胡杰对老孟说:“我要把你彻底教坏!”胡杰还把外面对老孟的“花痴”姐姐的传说讲给老孟听,他讲得有头有尾、绘声绘色。如何解钮扣,如何扒裤头,她的乳头又是如何发硬然后她又如何呀呀像野猫一样呻吟,仿佛他就在现场观看。
“你姐真乱,从不挑选对象,便宜了那些坏小子。”胡杰不无遗憾地说。而老孟,则觉得自己不是也没挑吗?他便宜了谁?便宜了一个想穿军装的人?他感到他的肉体正从自己的躯壳里慢慢站起来,那样子让他觉得惨不忍睹。
他想,无论如何,我要看淡点。我是谁?孟爱军。和胡杰这类人不同,我要考我的大学,要走我的阳关大道。我是另一种有前途的料。
有一天他终于把那张女文工团员的黑白照撕了,还用火柴去烧那些碎片。他觉得自己正在消灭自身过多的肥皂泡,那些碎片正搂着火焰亲密跳舞。这样的举动让他感到莫名和无比的快感。他会变得自由,不被梦幻束缚,变得像无边无际的旷野那样自由地撒向四方。他不能自己用脚把自己这匹骏马绊倒。这一点,他和鹿西不同。从吴羊给鹿西的油画肖像上,他看出画上的鹿西,无可奈何的写照。鹿西,正是那种依赖命运安排的人。
他说:“鹿西,你给吴羊画死了,就那德性,逆来顺受,不懂得反抗。”
年级辅导员张静太早给老孟下了结论。她听闻他在校外参加高干子弟的黑灯舞会,一天里搂着完全不同的社会女青年逛街。但当她无意中发现他还是她的远亲时,她觉得要帮助他。他们的妈妈曾是远房表姐妹,小时候住在一个村。
她先鼓励老孟看一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之类的小说,还介绍他参加学校的合唱团,和团友们合唱一些令人振奋的好歌。
为了庆祝老孟在思想上的进步,她和他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外国片,当银幕上男女主人公半裸着在沙滩上拥吻时,没想到老孟也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张静终于发现她原来给她的远亲没下错结论。不过她挺喜欢老孟的双唇和舌尖,她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虽然她的脑子里一直在喊:“不!不!”
到后来,她索性把头埋在亲戚学生老孟的怀里。她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幸好电影的巨大的立体声音乐掩盖了她的呼呼气喘。一生以来,这是她直至那日所感受过的最大刺激。他在摸她,还伸进了裙子。张静不知道一个女人会这样轻易地失去理智,她暗暗对自己说:“我也要像演员一样体验体验生活。我也是女人!”
后来,他们还偷偷约会过两次。每次,张静都要带上她特别准备的墨镜,围上大围巾。她太阳被人认出她和她的垃圾学生在一起了。最后一次时,张静对老孟说:“算了。”
老孟故意反问:“为什么要算了?”
张静很冷静的样子:“我们是不可能的,是两条路上的人。别闹笑话了。不过你看在我们是亲戚的份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倒没觉得自己是被老孟玩了。
她挺留恋老孟的热吻,这让她了解了小说和电影上的描绘到底是怎样回事,也让她日益失去水份的身体一度滋润起来。她决定在内心深处,给老孟也留下一段回忆。她决没想到老孟以后把这事当成了笑料到处传播。就像老孟对鹿西说:“老处女张静和我有一手。什么怪事现在都会发生,可能都发生过了。只不过没有被革命记者照登在《人民日报》上罢了。”
到了冬天,老孟会被窗外的寒风的尖锐叫声弄得有些惊慌失措。这时,整个城市变得像农民的黑棉袄一样厚实和严肃。每当看了一部有点刺激情节的外国电影或外国小说,鹿西上铺的兄弟“白狼”会故作惊恐地对大家说:“洋麻雀们在敲门了!叫它们的同类产品。我们要管好自己的土麻雀,不要让它们不见了。”
“白狼”认为如今老外再不会举着洋枪洋炮来了,那些久远时代让慈禧光绪等人最感痛心的往事不会再演。他还为历史没能创造出更多的香港、澳门而遗憾,那些地方富得流油,让穷人们看见了流口水。
“如今,他们是用洋烟、洋酒、洋电影、洋美女、洋哲学来侵略中国。精神鸦片呀!”“白狼”在临睡前幸灾乐祸地说。
同学里只有老孟对他的看法有少许赞同。
也许,已到了我们必须改变自己的时代了。有段日子,老孟发现青年人最新的健康的形象应该是,上身着T恤衫,下身套牛仔裤,脚上穿旅游鞋。他发现学校里的老外留学生大都是这种打扮。鹿西却发现老孟穿上类似打扮后并不让人感到特别潇洒。老孟研究了好几天才发现,原因是出在那双旅游鞋上。他的是中国产人造革鞋,而老外学生的是外国真皮名牌。价格要差十几倍,塑造的形象当然也要差不少。
有一个学期,老孟觉得自己所有的理想仅仅就是能穿上一双好鞋。他埋怨已入土的“双枪”老爸没给他留下买鞋钱。
有几日,老孟起得特别早,他在留学生宿舍下转来转去,希望大风能把他们晒在窗台上的高级运动鞋吹一双下来。
他记得,那几个冬天的清晨有雾,挺冷。
3
鹿西,和老孟一样,并不喜欢冬天。在晨雾弥漫的时候,他走过城市并不险要的大道。每一处建筑,显示着陈旧和冷漠。苍白的太阳光,有时也会稍稍温暖他年轻的胡须。这些,都是造物者的无意之中的举动,调戏着它的作品。显然,它们不会妨碍鹿西去躲藏在他自己形成的某种阴影里。在离开刘冰家的路上,他忽然看见一个穿大红毛衣的少女迎面走过。
她经过他时卷起的一阵小小旋风,带起了他的衣角。那气息和刘冰床上的那种混浊泥腥的气味正相反。鹿西的眼睛里开始不断地翻现昨夜的画面,他在房屋里的乌云里翻滚,窗外寒风忽轻忽重地叫着他的名字。小学时老师就这么点过他的名后,叫他无休无止地背诵他所记住的毛主席的光辉语录。最后时光,他被疲倦用草绳结结实实绑了起来。疲倦也是一个让他昏头的女人。那一瞬间,他似乎感到快乐的小船正绕经他的脑海,他想背一句毛主席在战争年代写的关于欢乐的诗句给自己听听。
但那会儿,那个像蛇一样盘住他用毒液涂抹他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个穿大红毛衣模样清秀的纯洁女孩。
那少女脸上含着一丝充满朝气的微笑。鹿西想,刘冰要是她该多好。鹿西情不自禁地跟在了红衣少女的身后。他跟她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起码逛了不下二十家商场,没买任何东西。只在马路边的小摊上吃过一碗辣油馄饨。
鹿西觉得她吃馄饨的样子挺可笑也挺可爱,鼻涕差点流进了她的嘴里。一路上,鹿西只有一个念头,刘冰要是她就好了。在一个拐弯处,她可能发现了有跟踪者。她先嘟嘴吹了一记口哨,然后一头扎进了路边的女厕所,半晌也不见出来。
鹿西想,她被吓住了。他转身离去。心中的那个念头却更加强烈。要是那样的话,他愿意这么想,他也许就会有他的第一份爱情了。他会娶她,和她生儿育女。鹿西愿意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觉得身上被充了电。
不久,他又看见另一个穿红衣的少女,留一肩披头长发,样子也不错。鹿西神差鬼使地再跟上去。他想,今天我大概是得了跟踪穿红颜色衣服女人的病了。这时天色已晚,当走到一个小胡同口,这个红衣少女突然转过身来,她借着路灯光瞪圆了还算美丽的双眼:“你再跟我,看我不揍你!”她还示意性地举了一下捏圆的拳头。真把鹿西吓了一跳,他嘟囔一句:“你神经?我就不能在你后边走走路。”说完就赶快像游鼠一样消失在了夜幕里面。
老孟对鹿西误入少妇刘冰的陷阱,感到一种含有恶意的兴奋。他说:“鹿西,看在青春年华的上面,你可吃亏了。哈哈哈哈。”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亏,反正她也不要钱。不要钱的对我们穷人来说总是好的。哈哈哈哈。”
那天夜里,他们一伙人在钟大南园著名的女生宿舍第八号楼下唱歌,大伙不停地发出“哈哈哈哈”的浪笑,那时候,这样自由的笑声还不多见。“白狼”使劲挥舞着他那把嘈杂的吉它,吉它声高亢时就像农民弹棉花时的锵锵声。当反复唱到“送你一个吻一分钱不要!”时,因熄灯而沉寂一时的八号楼发出一阵喝彩。
有人把大概刚洗完脚的热水泼了下来,哗哗地落在地面,还冒着热气。有人撒下一把硬币,她太慷慨,肯定是个富家女。有几枚落下后又蹦跳了几下。
这时,天空开始飘下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雪花显得分外精细。这些雪动作优美但无力地扑向整个大地,鹿西也暂时把那只在寒冷中拼命挣扎拼命回忆的蜜蜂忘却。他唱道:“把我的破鞋和忧伤一起挂在你的肩上!”
老孟则在想,除了这些疯狂的歌外他们还有什么珍宝可以免费送给快要进入梦乡的女同学们。他的一切也免费。
雪花覆盖大地和时间覆盖并不久远的过去有异曲同工之处。让你遐想和进入梦想。
不久,“白狼”因精神病被送进了医院。他忽然想当美国总统,并把他的愿望在教室的黑班上写得到处都是。他还把写着他理想的大字报贴在食堂、开水房和体育场的主席台上。系主任判断说,他那么想当美国总统,一定是有病了,如果是想当中国的皇帝可能还不算。送“白狼”去医院的那天,全系的学生干部都出动了。医院的救护车到后,“白狼”却在厕所口一晃,突然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差点像捕蝶一样举着捕网在校园里捕他。用出院后“白狼”的话形容,就是“特务们布下天罗地网搜捕遗漏的中共地下党员,那无边的‘白色恐怖’呀让人永生难忘。”他们还制定了发现“白狼”后发的暗号。为不惊动想逃跑的病人,他们不能出声,要连击三下手掌。
后来,他们发现“白狼”正坐在女生宿舍第八号楼的顶楼的一个晒台上,抱着他的吉它,在弹唱一首有关爱情地久天长的英文歌。于是,看热闹的人群里,掌声响成了一片。
临上救护车时,“白狼”对围观的老孟鹿西等人还做出胜利的V形手势。车惊叫着开后,他则对越来越远的第八号楼连连飞吻,那是他梦里天天有仙鸟吹笛的圣地。
只是那把吉它慌乱中被人踩扁了,它成为精神病人“白狼”在那个年代扁扁的缩影。连同那座在冬天的黑夜中显得无比死板无比沉重的女生宿舍第八号楼,成为青年鹿西记忆中的一个灰白色的角落。
过去的深夜中,睡在鹿西上铺的“白狼”总是把双层床摇得好晃。他喜欢裹在被子里,用手解决他成长过程中的生理问题。鹿西知道那方式的学名叫手淫,不管男女,都有一个很高的比例手淫过。红楼梦里还描写了意淫,那大概是手淫的衍生物。有时,他也会那样去发泄,既简单又实用。但“白狼”的动作幅度太大,比真的还激烈,让他睡不好。
有一次,“白狼”半夜后回来,激动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原来他因为会吹笛子认识了美国来的留学生安妮。在对“白狼”最富于中国特色的笛子表演大为陶醉后,安妮建议她和“白狼”去西郊的紫霞湖游夜泳。“白狼”回到宿舍后直说:“那里夜色真美。真美。”
他有点语无伦次,“老外的那玩意真美,真美,太大了。她十二岁就和男人睡过了,睡过了。”
“白狼”接着说:“我可是第一次碰异性,碰异性。还是外国货,外国货,外国货。她大方得像送我一只烂苹果吃吃,送我一只烂苹果吃吃。富人赏赐我们穷人,赏赐呀,赏赐呀。”
当老孟连问一些细节,“白狼”又说:“像什么?她那地方摸起来像口痰,像口痰。”
然后,他高喊着“中美友谊万岁!中美友谊万岁!”后死睡过去。
鹿西总在想,是什么让自己和这个世界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在梦中,他曾见到一条温湿的裤腰带把他吊在了一条行将沉没的军舰的旗杆上。那条军舰生满了铁锈,炮台干瘪得看起来像他童年时用过的木头马桶。几条大汉类似老孟吴羊等人袒露着肚皮在倾斜的甲板呼呼大睡。
他叫不出声,嗓子里堵满了东西,直到一群带鱼模样的鱼开始咀嚼他的屁股时才惊醒过来。梦里那些带鱼细细长长一扭一扭有点像裸着圆润的双乳的鱼女人。
4
鹿西并不认为老孟那些人热衷的插“潘西”有何技巧和艺术性可言。在听完老孟一段又一段的怀旧后,他曾把老孟一家誉为中国性解放的先驱。
他们还一起见识过吴羊一幅名叫《旷野的欲望》的油画。吴羊先锋地画了很多大家一下子看不明白的玩意儿,涂满各种鲜艳的颜色。老孟看后发誓这种看似乱涂乱抹的东西他也能画。当吴羊解释那些是变形的人类和猎狗的生殖器官、象征一些先驱者时,老孟又连声叫好。
老孟还问吴羊:“你实地考察过畜牲的家伙?”
吴羊说:“我还真去看过。”
老孟给那幅画起了另一个名字——《随地大小便》。
吴羊说:“我的主题可不是动员大家搞爱国卫生运动,我要表现欲望的具体形态,它们破土而出的坚韧精神,这种力量改变了无边的旷野和人的精神。”
这幅画还被一家著名文学刊物选登在封面上,编辑的评语是:“那奇特手法描绘大自然的奇异风光,旷野里开满各种鲜花,小鸟在天空中翱翔,宣告春天早早来临。”不知那个编辑是不是故意装不懂。
不过,这幅画并没给那个冬天的吴羊带来好运。他因和另一个同学画人体被学校勒令退学了。那小女孩还是个中学生,因好奇答应让吴羊画裸体。但画到一半时后悔了。她叔叔是美院的院长,曾以最早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办裸女画展而闻名。那女中学生向院长叔叔控告吴羊他们以画画为名耍流氓。院长虽然大表同情,但还是果断地宣布了对吴羊和他同学的处分。
“我只是说了句她还没发育胸太平的玩笑话,没想到她眉毛都竖了起来居然生那么大气。她的胎记就长在双乳之间,让我忍不住要笑。幸好我和那哥们还没来得及碰她那地方,不然还不给治个流氓罪关上几年。看来免费的酒菜不能随便乱吃,会泻死人。这下,让我栽了。”事后吴羊垂头丧气地对鹿西说。
“这样一来怎么给家里交代?白养了我二十年,废物一个。”
那天,他俩聚在一个叫“白猫”的餐厅里喝啤酒。附近学校的老外留学生都喜欢来这里,这里的环境特意布置得像外国的酒吧。冬天喝啤酒又凉又苦,决不是一种享受。在老外堆里喝酒也不是享受。但吴羊喝了不少,还不停地去上厕所腾出膀胱里的空间来。他认为喝酒,也是一门让人忘我的艺术。
“我是完了!混不下去了!”过多的酒精让吴羊总是重复这句没有诗意的话。
“算了。我们去跳舞吧,麻醉一下。”鹿西不忍看下去。
那夜,鹿西约了刘冰去群艺馆跳舞。鹿西想,人生的烦恼说来说去也不会说得变小,不如用暂时忘却这个方法来对付。他开始有点理解古代那些醉生梦死的末代昏君。他们和目前的吴羊一样,一定是烦恼太多才不理朝政的。
那夜,刘冰化了浓妆,也显得格外兴奋。她的蝙蝠袖使她显得上身比下身宽很多。她不住地调侃吴羊和她一样沦为了非知识分子。吴羊从头到尾都没兴子跳。他恨不得跳舞,就像大家站在原地相互拍拍手。
他说:“兄弟,我还想在这里写诗画画再哈哈傻笑。生活里的舞蹈者太诗情画意。”
但最后,他一把拉过鹿西,眼睛还有点发红,说:“兄弟,生活轻轻一把就打垮了我!兄弟!可冷可怜我吧。今夜把刘冰让给我!我要在她身上写诗。”
鹿西几乎想都没想一下,他借口上厕所离开了舞场,并一去不返。
回去的路上,鹿西听到了城市在冬夜所发出的嗡嗡声,在他空无一物的大脑中极慢极慢地回旋。这巨大的无边的蜜蜂在月圆之夜静静地趴在地球这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之上。夜色沉沉,用棉花紧塞在蜜蜂的尾巴四周。
蜜蜂的尾巴比人的屁股危险。
鹿西在路边无意中又踢到几块碎冰,声音又短又脆,让他联想到在黑暗中的行进道路是多么的不平坦,前方又是多么的无望。
我是个混蛋,十足的混蛋。把女人当一件可以送人的东西。他想喊出来,话到舌尖又被连着口水咽了回去。
后来,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路边。让我看看星星吧,最暗的是哪颗?他接着想,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古怪地坐在这里?
我要在这黑夜里继续漫游,我要当一个漫游神。
那个让鹿西感到特别寒冷特别虚无缥缈的冬夜,吴羊和刘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鹿西弄不很清也不想弄清楚。反正从此,刘冰看见他像看见了她家世代的大仇人。而吴羊则这么对鹿西说:“别的我不多说了,反正我欠你一个人情。”
鹿西坚持自己那夜决没喝醉,包括吴羊也没醉。所以那件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是人生中一种有点卑鄙的必然顺序。
有一回,他想去和刘冰再谈谈。有过非买卖性质性关系的人不应该成为敌人。
他在刘冰开的月亮坡餐厅外足足站了五个小时也没敢进去,他害怕那双如今对他变得非常恶毒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一对毒牙。那天,鹿西看见刘冰穿的是一件火红色的羊毛大衣,那颜色和他跟踪过的少女穿的完全一样。她正陪一个谈笑风生的男人在吃火锅。
直到那男人把刘冰的手拿过来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了又看,鹿西才认出他正是善给女性看手相的“朦胧”诗人阿顾。
鹿西就这么感到一阵又一阵发自内心深处的剧烈颤抖,竟使他处于欲飞不能的奇妙状态。他恨不能当场背几句吴羊写的鬼诗出来,这样他的神经也许就会收缩而不会再发抖。几个星期后,鹿西的身体又一次这么强烈地颤抖,他差点因此流下了眼泪。
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又会这样。当时,他站在新街口的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吴羊则正和两个穿真皮夹克样子长得不算赖的年轻女人搭话。刚被勒退的吴羊在新街口的中国银行门口当了几天例外币的小。黄牛",替大“黄牛”扯皮条,赚了一笔。
他说,如今这世道赚钱太容易了,并一定要请鹿西的客。
他神秘兮兮地对鹿西说:“我上次欠你的,今天就还你。”经过一番细声密语,吴羊终于搭上了那两个皮衣女郎。吴羊眼力还不错,原来她们真是做那门生意的。
“她们开价一百,这种长相不算贵。她们说是看在我长得和她们挺般配的份上,要这个价。”吴羊对鹿西耳语道。
包括吴羊,他俩都是第一次真正地和这种女人走在一起。那两个女人一胖一瘦,瘦的编一根独辫,长得漂亮一点,胖的则十分丰润。她们建议先陪她们逛一会儿街。在孟瓦廊的市场,她俩看上了两顶毛线编帽,吴羊大义凛然地掏钱买下。后来在一家大商场瘦女郎又看见了她想买已久的一种法国香水,吴羊犹豫了一下也买了。
就要在一起做那种事了,花点钱又算什么。
这时,他们的关系似乎已变得十分融洽。一路上,他们四人跟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有说有笑的。胖女人建议就打个的士去她们那儿了。吴羊则建议再熟悉一点,大家先一起吃个饭,再一起跳个舞什么的。干那事不能太匆忙。而鹿西在一旁继续发抖想撒尿拉屎,胖女郎还不住地用皮球胸蹭他的胳膊,让他心里发毛。
鹿西的鼻子不知为什么又开始流鼻涕。他想,大概我的身体的哪几个零件激动得出毛病了?又不是第一次,刘冰不是手把手教过了吗?鹿西开始这么怀念着他人生中那个方面的启蒙老师。她让我感到亲切。
路过新华书店,吴羊还冲进去买了几本绘画、诗歌方面的书,他向她们炫耀道:“我们俩可不是一般的人哦。我们会注意到常人看不见的事情,以艺术的形式写进人类的历史。”
皮衣女郎们则惊奇得努力放大她们的双眼。胖女郎还说:“那应该便宜点你们才对。”
最后,他们准备在大三元美美地吃一顿晚饭。吴羊点了不少菜,还不时说一些富有哲理的妙语。而那两个女人说要去上厕所。
果然,和鹿西预感一样,她们借上厕所溜了。
吴羊反反复复地在大三元找了好几遍,差点还冲进了女厕所搜索一番。他不敢相信她们就这么跑了。他大呼老江湖居然被小江湖耍了一回。而鹿西也终于停止了颤抖。他开始觉得冬天正披着破旧的衣服,就这么飞快地在天空中掠过。有时,冬天也有温柔的地方,让他感到平和。他不必全部弄清自己的问题,时间对他的疑虑也不会再有任何勉强的回答。
“我真不应该给她们买东西,这可是我的血汗钱,我先输了一招,让她们贪了小便宜就不要大便宜,不和我们做正事。后悔呀后悔呀后悔呀!”吴羊气愤得骂骂咧咧的,“简直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还顺手拿走了我买的新书。她们又不懂那些书,要懂就是仙女下凡了。真是疯了!”
“也许她们就是骗吃骗喝骗男人为她们买买东西的。”鹿西听老孟说起过街上有这样的女人出没。
他们只好大嚼大咽那苦涩的饭菜。回去的路上,吴羊还不住一边打嗝一边向四周张望,希望能再看见那两个皮衣女郎。“起码要把书要回来,她们要又没用。准拿去擦屁股或卖废纸。可惜了,暴殓天物啊。”吴羊忍不住还说个不停。
5世界世界是我们的性感客人
有段时间鹿西喜欢在第八号楼下的水泥地上踢足球。踢热了就脱光上身。这也不像条铁打的汉子,要是能脱得一丝不挂就更好了。他想。
有时他和伙伴们还有意轮流向女生宿舍的窗户射球。老孟说,足球为什么会让人类激动?因为全场破门不多,破门太多反而趋于平淡无奇。进球的一霎极像射精。
那时,他们还会在阳光下坐在教学楼的石级上,眯着眼欣赏校园里纯情美女们薄雾一样飘来飘去。虽然她们也轻轻地扭扭屁股扭扭腰,但一看就和那些过性生活像吃咸菜加泡饭一样平常的少妇们不同。
鹿西总是以为岁月有情,但落花无意。灵魂会像身体一样不知不觉中病入膏盲,但吴羊并不这么看。吴羊以为灵魂是独立于肉体的。那个令人厌恶的漫长冬天,吴羊遭受到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他不敢再往回家,只能在朋友处打游击。父母的家,对他已成为一个遥远的过去。他觉得脑海里现在是一片比旧社会还黑暗的黑暗,黑得让他不再想发梦,也不想再会见他的外型变来变去的灵魂。灵魂要是一只看得见的鸟就好了。也许他的艺术之路要像他父亲最崇拜的人之一革命作家高尔基一样,在社会大学里继续了。当他翻看那些诗歌手稿,那些他的思想要拉屎时写下的东西,他觉得要写得再凄凉点。
我是我的影子夫人?吴羊有时就这样问自己。这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使他要怀疑自己存在于这座城市中的真实性、客观性。我是我最不可靠的朋友,也是敌人。想到这,他不由得呵呵苦笑。明天,我会去哪里?吴羊让这些问题逼迫着。他向自己在墙上的影子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但那影子也向他举起手来。
不久,他就被几个同在银行门口的小“黄牛”收拾了一顿,他们找了个茬后轮流用脚猛踢他的屁股。他们很不欢迎这新来者,长得端正,能说会道的,生意比他们好。他们号称都是“山上”下来的,这里是他们混饭的地盘。
看来这世道赚钱并不是那么容易。
吴羊的屁股因此肿胀了一个多星期,把裤子都撑得鼓鼓的。有几天,在冬天细细的尾巴上,他就在街上漫无边际地闲逛,很想再遇到那两个皮衣女郎。不过他仅仅是想再跟她们聊聊而已。就聊聊本市的气候、她们的皮衣的价格或者大家小时候某些有趣的经历之类的。
绝不提买卖的事。
终于吴羊走得有点累了,他走到了群艺馆门口,听鹿西老孟说这里“阿乱”特多。门口的彩灯一闪一闪,还发出电流碰撞的喳喳声来。
以后一连五天,吴羊都在这里度过夜晚。在结识潘笑之前,他曾觉得这里也许是这个城市仅留的有关他的欢乐领土了。这么多红男绿女,挤在被音乐环绕的地带,他们互相搓揉,和屋外的那个冬天的格调不同。当音乐变得激烈时,吴羊就冲进人群像水蛇一样扭动身体。暂时,我需要忘了我自己,这里不就是一首热闹的现代诗歌。他歪着脑袋想着跳着。
艺术无处不在,存在于最平凡的地方。
第五个晚上,他注意到一个不畏寒冷的穿裙的高个女孩,她长得挺别致,细长细长的眼睛和细长细长的眉毛,椭圆型的脸,有一种中国女性的古典美。她跳“老迪”时和吴羊一样忘我,动作舒展。
她大概是这里的常客,老是一边和人跳一边和别的人打招呼。吴羊想,这样的女孩要也是“阿乱”就可惜了。一支曲后,大概是那女孩注意到吴羊的目光老在盯她,她突然闪到他身边。
她说:“你和我跳,装亲热一点。那边的那个男的老是缠我,我和他说你才是我约的‘腿子’。”
一开始,吴羊判断这个自称叫“潘小”的女孩大概就是个长得清纯点的“阿乱”、他们像橡皮一样粘着跳了不少曲,吴羊觉得他俩扭得挺和拍,她的身体又滑又软。其间她还问吴羊:“喂,你会不会为我打架?”吴羊含糊不清地拨弄了下头。
她还说:“你小子长得有点像香港的周润发。我这辈子崇拜过两个人。一个人是雷锋,五十年代的傻帽。一个人就是周润发,八十年代的傻帽。你是不是也傻帽?”
散舞后,幸好并没人要为她打架,吴羊一度提起的心便放了下来。她就约他去看通宵电影。据老孟说“阿乱”们初次交往都要经过这一套。跳舞,看夜市电影。彻底疲倦了,好戏就开始。电影一开演,“潘小”就像猫一样靠在他怀里睡着了。而吴羊为了装一回绅士则强忍着去摸她几把的念头。
“在孩子面前嘛。”他自言自语道,并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到后半夜放第三部电影时,她才醒来,又建议再去她的地方玩玩。男人和女人在深更半夜能玩什么?她在新街口附近有一间比火柴盒大一点的平房。吴羊想,莫非“阿乱”们就是在这种狭小闭塞的空间里“乱”的吧。
乱,多有诗意的一个汉字。
“你最多可以亲我的脸颊一下,但不能再碰别的地方!不然我就喊你强奸!”在那个不算太冷的夜晚的剩余部分,实际名字叫潘笑、还是高中生的可疑“阿乱”居然要和他严肃地长谈人生。“我们谈人为什么要活着。”潘笑说。
他们和衣挤在那张稍动一下就要吱吱做响的破旧木床上,邻居肯定以为这里正发生着什么男女问题。
哈哈!人生是什么?一辆你不得不上的超速列车,每天都要出轨。一堆由你演变成的垃圾,飞满绿头苍蝇和蚊子。人生又能是什么?人生让女人和男人混在一起。让色情电影开始后又草草结尾。反正人生是什么也不会让你得到,什么也不会让你带走。那么,黑暗的尽头又是什么?不会是光明,还是黑暗。一句隐藏在画里的诗?一个解释?一次精神上的性交。
不过,对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的探讨让他们终于等到了黎明的悄然降临,雾从门缝里飘进来,空气的味道竟比劣质香烟的还浓还呛。这个让人发笑的世界像是他们童年时代的身上剥不去的一层破衣烂衫。记忆里,伟大领袖毛主席就这么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对他们不停地挥手。那时他们是儿童,是祖国的花朵,每年要过六一儿童节。
关于和臆想中的“阿乱”的初次邂逅,是那个冬天划在吴羊身上的印记之一。这使他觉得自己正活在这个社会长长的漏洞里。
他不会过于无地自容。他是一个善于为自己找借口的人。在下午或晚上,和高个少女潘笑在群艺馆舞场共度时光则成了他当时生活的一种最自在的方式。
潘笑则对熟人这么介绍他:“吴羊,画画的诗人。傻帽一个!我今晚的‘腿子’。”
潘笑认定就应该这么去寻找感觉。她留过一级,目前看来高中也不会顺利毕业。对未来,她没有任何具体的打算。但所谓“感觉”对潘笑来说比什么事都重要。“感觉好就行,感觉好啄一口。”她颇有点沾沾自喜。而吴羊觉得这样生活,起码不会比自己的父母过得更没意思。在床上,他们几十年如一日,毫无新意地用一分多钟做完那一个永远不变的回合。
有一回,当鹿西问起吴羊正在忙什么,他则自豪地说这些日子他正和一个美丽的“阿乱”在一起,感觉忒好。
但不久,金钱又迫使他要面对生活的残酷性。他和鹿西去上海贩了一次乌龟,因为听说那里突然流行养龟。晚上,他们住在一间发霉发臭的地下室。白天,则在大马路上嘶声叫卖。还要提防带红袖套的纠查人员。一见到他们,两人就要拎起装乌龟的麻袋以体育伟人刘易斯破百米纪录的状态飞奔。
不过,那条关于上海流行养龟的信息看来有误。后来,他们只好把剩下的乌龟全贱卖给了一个看起来又傲又狡猾但还有一丁点同情心的上海老头。那老头在自由市场摆金鱼摊,那些金鱼有红的蓝的黑的白的花的,品种多得令人眼花缭乱。
幸亏吴羊在点乌龟数时昧着良心做了手脚,两人这趟算是没赔钱。
回去的火车上,吴羊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在他心中徐徐落下。他想起潘笑让他带一条真丝纱巾,他居然连这都没做到。那天夜里,少女潘笑在群艺馆门口充满期待地等吴羊的上海的真丝纱巾一直等到舞会散场。当吴羊看到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裂了个口子。他觉得他有点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了。她期待他的目光让他感动和惭愧。他想为她去赚点钱,和她吃顿好饭,跳场好舞,为她买件好衣服。
物质在冬天更能让人感到温暖。
“我为你画一张画吧。”吴羊无奈地说。
“要不要脱光衣服?那你要付我模特费,比舞会门票可要贵多了。”潘笑愤愤地说。
那个冬天就此更然结束,似乎还带有水管漏水的余音。在最后一班1路公共汽车上,人出奇得多,几个小偷模样的人则趁机挤来挤去,几个流氓模样的人也在女人附近趁机挤来挤去,有些油水免费。吴羊于是搂住潘笑削瘦的肩膀。
他想,他们是最低级的。
我是高级的。我的需求和他们有差别。
窗外,城市已慢悠悠地缩进它巨大的龟壳,但却急速发生着某些变化,这是吴羊残留的灵感告诉他的。
自由的幻觉以及蝴蝶如何从蛹里飞出,我是今年时光岁月心不在焉的见证人,站在城市鸽子的羽毛里,想起爱清和死亡,我还看见老鹰,比乌龟爬得还慢,它忘记了如何去飞。吴羊半夜上厕所时听到过年的鞭炮炸响时这么一连串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