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晚是戏-欲望船

一、夜晚是戏

1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只暗黄色的蜜蜂冲到鹿西窗前的玻璃上,试图趴在上面,静止不动。几秒钟后又不见了踪影。“它是在回家的途中还是已被雨点打落在地?它是一个会哭着跳舞的裸体小美人。”

这件小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天。鹿西曾想,人生小路上。这样的小事像人要小便一样会很多。那晚,少年鹿西还把脸贴在窗口的玻璃上等那只蜜蜂再来。鼻子尖像一团烂泥一样被玻璃挤成了一个小平面。

蜜蜂或其他昆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冬天之前,在产卵之后死去。

对精神的体验无非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回忆,又如用手提一个冬天布满蜂卵的蜂巢。鹿西,曾通过没完没了的走路、一把纸剪刀和吴羊给他的肖像画接近某种神秘世界的召唤。远处传来的风声、钟声或人声成为他了解自我的各种功能的最大隔膜。

时光也从不急着得出结论。这给人以幻想和希望。时间像沙那样从手指间流过,最后只剩下一副白骨站在那里听世界独自演奏,有宽大盆骨的是女人,没有的是男人。哈!可悲的手风琴,可悲的断腿流浪艺人,可悲的路经这里的三个表情呆滞的儿童,谁会想到灵魂出窍?成群的鸟雀又到哪边的树林寄宿去了?谁会想到灵魂又是怎样交配的?会不会生下小灵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不会得性病,没有那种危险。

十三岁那年,由于看了同桌白小龙借给他的手抄黄书《少女之心》,一种怪火把鹿西烧得躲进了操场边的女厕所的一个木格里。他躲了足足两个小时,忍受着恐惧和恶臭。先后大约有十来个女人在他旁边解下过裤子,露出两片屁股。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发自她们解开或提起的裤子。

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这么近地听这些令他极其浮躁的声音。那些声音将会在他余生的噩梦中缠绕他。在通往繁殖圣地的路途上,悲伤、丑恶、神秘和美丽的事物始终隐藏在那种潮湿和阴暗的地方,被蛆爬过。你无法选择你的方向和旅伴,无法看清苍天专赐给你的吸你精髓的女人、她们的腰和她们半垂半挺着的双乳。她们是欲望工厂。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将是你最隐密和最忧伤的工人师傅。她们要坐在一万级以上的青石级上以卖唱或卖身来维生。

每天,大量垃圾车,符号一样在城市里来来往往。鹿西认为它们正担当为旧世界掘墓的重任。但垃圾车不靠交配繁殖。它们被人类用另一类工厂大量生产。惊马靠交配。交配过的惊马逼近了悬崖,坠毁,连它腹中的胎儿也杀。

对于一切,你必须保持惊马坠崖时的那种飘飘然的半残酷的克制和冷静。你必须睡在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巨大的裸体美女的腰间,你是她别在腰上的夜壶。你不能过度喜悦,也不能过度悲哀,这甚至不属于你做人的权利。时间改变一切,但不能打败一切。但金钱或许可以轻易做到,迷恋财富的人群终会堆满大地。

清晨,当一辆破旧的垃圾车迎面呼啸而过,鹿西正走在去老粉桥十三号的路上。那天,他很有些感伤,也有些头痛。甚至想,这么慢慢地走路能否医治他的头痛,并产生一股发自肌肤深处的欲望。欲望会像雾一样在他的额头上方飘,给他的眉毛挂上露水。刘冰在那张略带灰暗的床上等他,并不遥远的地方。

老粉桥十三号,在那里,他爬上一座人间最矮的软山。

两天前,鹿西就在那里失去他的童贞。那天来得不早不晚。像无声的机器从天而降,斜斜地切割他的肌肤,直到他的体内充满前所未有的厌恶。两条鱼在空中弯曲地游来游去,肺叶蠕动。刘冰,冰一样一层一层融化。女人的身体,对于男人来说,是一块巨大的磨刀石。

鹿西还通过衣柜上的镜子瞥见自己弯着身子平端着武器或叫做男性工具的造型,他决不像个男人中的好战士。

半残酷的过程。母螳螂会咬死公螳螂,它们这种交配结果比人的更充满诡秘和音乐感。

那天,大汗淋漓的肉体似乎要大病初愈。时光把盐撒在皮肤上,让软刀子在他们身上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有一首外国歌就唱过:“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你在身体的隧道里等我!你是今天多美的母狗!”肌体,荒芜的龟裂的中国式的土地,缺乏向怪诞靠拢的想象力。直到天空唰地塌下来,鹿西又普了一眼镜子里他们俩和成一堆稀泥的造型。母人没有咬死公人!

被猫看见的翻了肚皮的鱼儿,搁在退潮的沙滩上,鼓着双眼,吸气吸气并盼望潮水再来带它们远去。

这就是性交。娱乐和悲伤。通向死的必经之地,但离死还很远。再拼命的性交也难马上给你带来死。事后,你最多想死而已。

几个月前,“你应该去跳舞、劫机或者玩女人。”和鹿西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同学的老孟曾站在极其耀眼的阳光下对鹿西这样说。那时,这几件事很时髦,足以让不知深浅的年轻人躲在一角畅谈一番。

老孟,全名孟爱军,干部子弟。

当时,他们在钟大校园中最老的银杏树下抽着中国人当时还很罕稀罕的外烟。据说这种牌子的一盒中有一根有大麻。对面是水泥马路和青砖灰瓦的旧式学生宿舍楼。

“可能是第一排的第三根?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鹿西问老孟。

不时有扇状树叶飘下来,落在他们的脚下。老孟说,就在这棵树下,他摸了他们年级辅导员张静已开始衰老的乳房。

“她真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处女,虽然长得还不算难看,但皮肤比树皮还粗,摸急点要冒火星。乳房都挂下来了。因为她说过我是垃圾生,所以我一定要耍她一下。骗你是小狗。我们还算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下午三点我俩还在新街口的街心花园里当众接吻,她闭着眼,表情真够放荡,牙齿还散发出一股让我颇感奇怪的气味。那气味扼杀了我剩余的欲望。”鹿西认为那气味就是口臭。女人的口臭,可能和男人的有所不同。他想。

老孟,似乎对象是母的就行。他说,花粉从不会选择鲜花的外表,只有风才是真正的使者。他的理论,在人类探索真理的漫长过程中,爱情成为生活的替罪羊,性交成为爱情的替罪羊,他正是天底下男人们的替罪羊。

他说:“我是风,是公风,可不是工蜂。再说清楚点,就是男人刮向女人让她们的花朵受精的风。她们那地方像被扔在污泥里的玫瑰花,你见过吗?”

鹿西摇摇头。那地方对他来说太神秘。

老孟常为他的行为找一些并不合理的解释。他以为所有的行为,都是被动的,被打扫的黑屋、泡洗的袜子。他是无辜的,接受看不见的人对他的挑战,他要乱中取胜。

时光流动,空虚和忧愁,就这样夹杂在号称活化石的银杏落叶中袭击他们,使鹿西产生晕眩,产生因阳光过于强烈而引发的那种晕眩。

当夜晚来临,城市开始散发一种类似医院走廊中的味道。阴影、无型的手指,不时擦过咽喉。老孟却突然来了精神,眼睛开始发光。鹿西一度把他比作精神病医院里比病人病更重的大夫,还以为别人也会跟他一样埋藏着很琐和自卑。

夜色,的确让老孟突感新的压抑。他们决定去闯新街口的金陵饭店。那幢柱子一样的白色瘦高形建筑被老孟叫做“地球的生殖器”。当时,这家本市最高档的宾馆还是四星级,几年后才被升为五星级。门口挂着一块写着“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的牌子,提醒中国穷人不穿一件好衣服就不要窜入。

因为心虚,怕被门口的保安挡住,“那样太丢人。不能让人家看出来我们是穷光蛋。”老孟从后花园翻进去,经过花园、滴水的假山和几棵半死不活的阔叶植物,又绕过宾馆的内部商场再到大门口。他想假装自己是住饭店的日本客人。

老孟用他会的极其有限的日语向门外的鹿西打招呼,就差说一通“米西米西、死拉死拉”了。鹿西就这样第一次进入金陵饭店。他觉得自己正像一块补丁去补在一顶高耸的华丽高帽上。谁给大地戴了一顶让老孟产生那样的联想的高帽,谁就是乌龟王八的后裔。鹿西这么想着。

在穿过大堂的瞬间,鹿西产生了他日后那种思想的萌芽。那就是对于一个不能均富的社会,你决不能去恨它,否则你会被彻底抛弃。同样你也不能去爱它,爱上它就像在冬春之际爱上一条华美的大毒蛇。

生活里有一些你永远用肉眼看不见的蛇,象征有毒也有益的事物。

快乐和死亡会骑着蛇来,蛇在某个神话里还是处女,她们同时敲你的卧房,爬上你的床,让你在各种梦想里航行。

坐在金陵饭店的黑玫瑰咖啡厅,他们觉得自己似乎是这里的不速之客。“我们就径直进来,一副傲骨,他们可能也不敢挡。”鹿西猜测。

要了两杯南美现磨咖啡后,他们开始谈论大堂里穿开叉几乎开到腰间的旗袍的弹钢琴少女。鹿西认为她的她狐臭不狐臭的,嘿,”老孟咽着口水摇着头,“那才充满原始部落的味道,就像回到野蛮时代。”钢琴声很响,似乎在把他们心灵中看不见的灰尘一点一点震下来。

即将迷途的他俩就这样站在旷野中。荒草间仿佛有一个全裸的美女飘散着金色头发立在黑暗中,她还向他们张开比蛇更软更滑的双臂。她还会蜕皮,会变化。任何故事的开头总是有点令人紧张和迷惑。

最后,假装去上厕所,鹿西和老孟逃离了那里。因为要加收服务费,鹿西和老孟两人口袋里所有的钱加上也不够,鹿西叹道:“这里不属于我们。”逃跑让老孟慌乱,但他一再发誓要真正地征服那里。

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的理想又增多了。“我一定要在这里的大床上,看别人睡一次女人,比如说你吧。那是一种在那样的高档地方才会产生的情调。”鹿西看出,老孟说这话的时候已底气不足,全没八十年代大学生的那种意气风发感,表情灰暗得像条落水狗。

在认识刘冰前,鹿西恍惚中曾以为男人对女人做那事就像蜜蜂用屁股蛰人那样。在经历女厕所的冒险后,当天夜里,十三岁的他第一次遗精,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流脓的蜜蜂,在风雨中日夜穿行。

他曾恨过那本被白小龙抄了三遍的黄书,里面那段女主角用被子角对付自己欲望的描写,令他反感,也使他日后梦遗过多。大毒草就是大毒草,名副其实,这东西真的毒害青少年。多年来,他还为自己不能成为一只大腿最美,简直是两道雪白的探照灯光。“我未来的老婆要有这样的大腿,”鹿西说,“我就坚决不出去鬼混”。

2

老孟则差点因为咖啡的香味和弹琴的旗袍少女流下双重的口水。他认为她旗袍下的身体一定更美。“看不见的地方才够有诱惑力。”老孟说。

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后又说:“听说这地方那类女人很多。如果把钱比做大粪,那种女人就是绿头苍蝇。但这个弹琴少女肯定是卖艺不卖身,她弹琴比我们写字还熟练,靠手艺生存,让人肃然起敬。”

另外,老孟觉得自己能喝到这种美味的咖啡简直像是正和金发碧眼的美女在一起接吻。“日后,我要是有了钱,就请上几个美女,叫她们脱光了衣服,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我决不碰她们一根汗毛。我要让房间里飘满系着钱的气球,我却只喝咖啡,仅仅喝咖啡。”

他们旁边,有一对外国人,似乎在用英语轻声交谈。男的把手放在女的膝盖上,极轻地摸索。就此老孟发现那女的裙下腿毛很重。“我还有一个理想。就是要睡几个洋女人,替我们中国人报仇雪恨。”“你不嫌她们腿毛重得像猴子?”鹿西已把咖啡喝完,觉得连杯子都有香味。他也往桌下望了一望。

“怎么会嫌?另外我还喜欢闻比较强烈的气味,管真正的可以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蜜蜂而羞愧。他可以视而不见,但不能逃走。做人有时比做蜜蜂难。

在安全离开金陵饭店后,老孟觉得时间还早,应该再去发泄一番穷人才有的愤懑。他俩决定会长江路的群艺馆跳舞。那里门票只要两块钱,而且“阿乱”很多。老孟把可以和人乱来但不要钱的新一代性解放女性简称为“阿乱”。

他还说,她们一般是在感情问题上受了重大挫折后才变成这样的。“她们这样报复我们男人,可不正中下怀。”老孟说。

“我恨不得自己就是‘阿乱’之王。”老孟说这话时差点咬碎嘴里的一颗蛀牙。

“你当你是谁?党代表?”鹿西问。

老孟嘿嘿一笑:“既不当人,也不当鬼。当一双会跳舞的黑皮鞋吧。”他晃了晃脚上的黑皮鞋。“我要把它擦得亮到能当镜子。能当镜子的话,我就有了上下两双眼睛,看舞伴的上上下下多方便。”

以前,鹿西和邻居汪姐去过那里几次。那里把舞伴叫“腿子”。汪姐,在鹿西五岁时和他一起去郊摘过野菜,并当着他的面站立撒尿。她说,这样让她觉得挺气派,做人就要有气派,有权有势。

现在她是街面上既风骚又浅薄的名“腿子”。她曾做梦梦见自己的前世是夫子庙的名妓,每天都有阔气客人骑大马来点她。为此汪姐仅仅只羞愧了五秒钟,倒为那些男人骑马的神气样而念念不忘。她想过,有钱也不坏。

汪姐跳舞时上半部和人分得很开,下半部却紧紧地粘在一起。“刚才那‘腿子’,被我摸了一把裤裆,一下子软了。格格格格,格格格格。可能会尿裤。”汪姐喜欢嘲笑男人的隐晦部分,她笑的时候似乎头上沾满稻草。

和汪姐跳的时候,鹿西也试着去贴。其实这是鹿西第一次这样接触女人。他感到一阵尿急,幸好她没抓他那地方一把,不然真的会尿裤。

同时,少年时代关于蜜蜂的梦想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有节奏的音乐让人们忘记现实,并让人们做出和日常行为有异的举动。陌生人可以相互搂抱,摸腰摸手的,这就叫跳舞。那天晚上,老孟不停地请人跳舞。他试图上上下下都和人紧贴在一起。在放萨克斯曲时,光线会突然变得很暗,每个人被一种荧光灯照得都变成了绿的,老孟也往往在此时此际达到目的。

鹿西甚至看到他像啃红烧猪蹄那样,和一个嘴上涂了红得发黑的口红的女人在一根柱子边接吻,那女人看来起码有四十多岁,满脸皱纹,是个比较老的“阿乱”。

“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这感觉真好。现在社会发展真快,太快,比波音飞机还快。在这方面我们中国开放得简直赶上了老美。”老孟变得有点魂不附体,他认为他比他的父亲幸运,赶上了个自由奔放的好时代。

“中国的阿里巴巴是谁?高个还是矮个?”他还说。“我要唱!阿里巴巴,芝麻开门!里面全是金银财宝和肉墩墩的美女。”

接着,老孟猜测全舞场里起码有五十个“阿乱”,占今天来跳舞的女人的四分之一,占全市“阿乱”的十分之一。后来,他想了一想,纠正为百分之一,因为全市起码应该有几千个不同程度的“阿乱”。“可能还不止。”他说。

鹿西则觉得自己有点不适应这里。他不习惯和不认识的人亲热地跳舞,除非他真是一只野生蜜蜂。当夜晚急速掠过,他不得不和自己各种拧在一团的思绪搏斗,其中,他甚至失去双手双脚,如同一只圆圆的乌龟,被晾在洒满月光的屋顶。但乌龟叫道:“我就滚着跳舞,谁也为难不了我。”那声音又尖又细不像是鹿西的声音。

每一个黎明都有大小马路通往。天色渐亮,变得越来越淡的月亮是黑暗的子孙们的聚会地,它们在那里狂欢淫乱,声音不会传过来。

寂静的城市是一盘凝固的颜料,这话是鹿西另一个朋友吴羊所说。

3

人往往用弯曲的方法在弯曲的道路上行走。在不能区分价值的大小之前,很多问题都升级为人生的大事件。你不能提前喜说,也不能提前悲哀,这同样不属于你做人的权利。

吴羊曾对好友鹿西讲:“这只是一个被你误解的时代。”在天空中飞翔曾是吴羊童年的第一个愿望。他想当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空军飞行员。为保卫祖国的万里晴空而战,这事情太伟大。

毛主席逝世时,一场毫无动机的大哭改变了他的愿望,他又希望当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医。他梦到自己在战火纷飞时为美丽的女兵伤员医治大腿乃至屁股上面的伤口。那些是天性,天性让还没有发育的他做那样的梦。

长大后,当他在山谷中看到仿佛一动不动地滑翔的老鹰,一度以为发现了全部世界。他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比老鹰做得更好。他不能比它自由,比它孤独,也不能比它更自豪。

吴羊第一次看到美丽的双乳,是在一部叫《海狼》的外国电影里。女主角在和男主角亲热时,有人闯进来。女主角向门用力扔去酒瓶,盖在上身的被单滑了下来,略有松弛但不失美丽的双乳在空中飞快地弹了一下。这镜头不到半秒,被吴羊推荐给邻居鹿西。

这电影他俩一起又看了四遍,每到扔酒瓶时,两人的呼吸便戛然而止。

不久,吴羊又透过墙上糊的废报纸的缝隙偷看了上海来的表姐在木浴盆洗浴。水蒸汽云雾般缭绕在那周围,隐约可见乳尖上沾着水珠,圆圆的双乳随哗哗的泼水声轻轻弹晃。上海表姐那年十七岁。这些情景让吴羊多年来都难以忘怀。为能真正地大饱眼福,几年后,他考了美院。但他的艺术生涯就像过桥一样急促。以至他认为艺术如同生活,生活如同放屁,都是瞬息、毫无意义之事。

他说:“很多事,都比放屁容易。”

除了绘画,吴羊还有几项小小的手艺。在诗歌热潮中曾花两天时间快速学会写现代诗歌。在霹雳舞热潮中花一天时间学会像抽筋一样忘我地跳舞,以至他的手脚抖起来会比他的内心更激动。在被美院勒令退学前,他给鹿西画过一张油画肖像。鹿西在画上张大了嘴,长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阴影十指一样交叉蒙住脸,活像一只喘息不止的蛤蟆。

吴羊往往会在自己的梦中和自己相遇。他甚至看见自己的幽灵。大约有三种不同的形状。一种是会飞的骷髅,一种是被埋到脖子的马,一种是披头散发的女人。这样的梦做多了,吴羊也不会再感到过度不安,这些成为他不可多得的灵感。我和那些可恶的东西有关,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他想。

在他第一次画全裸的女模时,他的手一度拼命发抖,以至连笔都拿不住。其实肚皮上有好几道皱褶、肚皮下一团乱草的女模长了一张苦瓜脸,并不能令人充满那种男人对美好女人的激动。她的时薪是五块钱,当时可以买一条吴羊常穿的那种最廉价的牛仔裤。以后,当他利刃那样锋利地闯进女人的幽暗山谷时,有几次,他曾突然想起那只被剥皮的苦瓜。

苦瓜的山谷和眼前的有什么两样?关了灯后肯定一样。

忧伤和模糊的地方,弯弯的弧线。他喜欢张开十指,去摸索去分辨,再征服。我要停止欣赏她们,她们脱光了比穿了衣服要难看些。他经常这样想。

其实,太阳升起的方法每天也不尽相同。在不断地触摸自己内心污垢的过程中,吴羊感到在耀眼的阳光下认识自我、欲望和理想,确是一道难题。

他甚至希望能像在床上梦游一样生活一段日子。“诗歌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有次,吴羊对鹿西说,“也使我感到自己已经死去。”这种毫无逻辑的话是吴羊第一次谈到人生的毫无意义。鹿西认为吴羊是中了写诗的毒,那种正在中国大地上流行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现代诗在他眼里无异于语言中的现代屎。鹿西想,从事艺术一定是一条令人兴奋、令人疯癫的道路。吴羊说:“我,只是玩弄艺术,像男人玩女人那样。”

吴羊的一个诗人朋友从吴羊的手相上看出他日后和某些名垂青史的大艺术家一样要靠女人生存。“那条纹太弱。你要学会利用艺术而不是玩弄艺术,学会利用女人而不是玩弄她们。”算命者有意无意地说出了吴羊日后的必经之路。

透过时光列车的窗口,快乐和忧伤成为快速向后倾倒的树木。那一天,鹿西和吴羊坐在群艺馆对面的冷饮店,阳光半真半假地洒在残剩的冰淇淋上。人的生长,经过这种阳光的发酵,构成富于冷漠和幻想的格局。

夜晚来临,它是一出人人都可以演完的戏。有些过程太慢,以至在记忆里显得过于苍白。吴羊总是嘲笑鹿西老孟之流,那些认为女人裸体至美无比的人。他想起他第一次剥女人衣裤时那种奇特的紧张感。

美院的女模都是在屏风后脱衣服,还会裹条浴巾出来,不会让年轻的画家们看清她们是如何除去遮羞布的。当他解下那女人的皮带时,他竟然因沙眼病突发而哭了出来,泪水洒在那紧闭双眼的女人逐渐变长的乳头上。

她突然张开眼,可能是烟抽多了,她说话声像鸭叫:“吴羊,别对我要求太高,我可不是处女。”

吴羊慌忙说:“我也不是童男,被一个号称我干妈的女人夺去了贞操。”他竟以是童男为耻而扯谎,还编出一个莫须有的色情狂干妈。但接着他却不知往下该干些什么。

她的鸭声又起:“那你胆子还没被练大?白长这么有棱有角的。怪诱人的。”

吴羊说:“那怎样才算胆大?”

“把你自己也脱光了,以后就大了。看,你的体型和女人一样也有线条哩,这块肌肉挺有弹性。”她轻声说,并用手指捅他的胸肌。

后来,他们就在寒风中相拥,像一头公猪一头母猪在冬天的猪圈里那样拼命地瑟瑟发抖,直到吴羊不再固沙眼而流泪。有时人类脱光后的样子比发情的猪更丑陋。没有爱意就连猪都不如!吴羊不无感伤地想。

离开那家冷饮店后,鹿西站在新街口的天桥上,把视线里中山北路的尽头指给吴羊看。无数人,在夜晚边缘,骑着自行车,比黑色的蚂蚁更渺小、为了克服那种真实感,吴羊想大声叫喊。听老孟讲,新街口一带,夜里会有一些开价五十块一次的暗娼游荡。

吴羊于是大喊:“一百!一百!”鹿西也跟他喊起来。他们以为那些女人会听懂他们是两个愿意一次出一百的客人。“一百!一百!”这叫声传得很远,即使被警察听懂了也不犯法。

然后他们又把破单车骑得飞快,穿越行人越来越少的夜晚。“一百!一百!”这种合唱令吴羊的双腿开始像手一样发抖。他想起他是如何抓住那个说话像鸭叫的女人的内裤的,他的手一阵颤动,像溺水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没和那个自称不是处女的女人干什么,因为他还不会暂时也不想会。他只知道应该除去她的衣服,让她变成一只难看的麻雀,然后从窗口扑扑飞去。

“一百!一百!”这个数字很恰当。

大概已到了夜晚尽头,他俩终于看见了两个浓妆艳抹的,可能是那类卖笑女的货色。说实话,借助夜色,这两个女人是如此漂亮,以至多年以来,他们一直以为好的妓女永远比还要假装一下正经的情人漂亮。丢下自行车,他们追了上去。那两个女人笑着跑进了一条黑胡同,然后像天使在天空中消失那样彻底消失了。

吴羊还往胡同里扔石头,石头伴着尖利的响声落在地上。

鹿西想,她们一定是这座城市最纯洁最害羞的妓女了,不然不会逃跑。吴羊认为他们喊一百喊少了,要喊两百或三百她们也许就不会跑了。

鹿西说:“我们一共只有十块钱,亲一口都不够。”

吴羊说,钱不够可以用别的来弥补。多年后,他才终于明白,拿什么才能替代冷酷的金钱。鹿西最后认为那两个漂亮女人也许不是妓女,她们不过像他们一样在夜晚里游荡罢了。这城市此刻还值得游荡。游游荡荡,多好的一种消遣。遗憾的是她们一定把他们当成了两个鬼喊鬼叫的疯子。也许他们应该再加一句:“我们是又红又专的大学生!”

大学生学过数理化,肯定比一般的街头流氓要斯文。

反正,这些叫声,在记忆深处,比乌鸦叫更刺耳,更深入。声音就是人类身上的鸡翅膀,会飞但永远不会飞远。

4

从小,通过看脸谱式的电影,鹿西被告知,坏人长着一张坏脸,好人长着一张好脸。他曾对着镜子反复端详自己,还真不知道长大后是好人还是坏人。从长相看,他少年时代的同桌白小龙歪鼻子歪脸,显然会是一个坏人。不知是谁透露了风声,他因为传播手抄黄书,被校长黄瘸子叫到校长室关了一天一夜。

事后,白小龙对鹿西说:“那场面简直像进了国民党的监狱。黄瘸子逼我把《少女之心》交出来。鬼才知道是不是他也想看。他还用拐杖打我,扬言要把我扭送公安局毒打。我便说出,我亲眼看见他借着抓住校花徐云考试作弊,在单独谈话时摸她的胸。我也要把这事顺便告诉公安局。他才泄了气。”

鹿西为白小龙的狡猾暗暗吃惊。他还一直为自己偷偷躲在女厕所的行为而后怕,要被当场抓住了,这辈子就算完了。他把这事跟白小龙说。

白小龙对鹿西的胆怯大加嘲笑。他说他甚至躲在漂亮的外语女教师肖老师的床下一整夜。他和志愿军烈士邱少云一样决没发出一点声音,忍受了无数蚊子和臭虫的侵袭,偷听了她和她丈夫夜里所有的声响,脸上还沾上了污秽的卫生纸。

“我两天没吃下饭,他们嗷嗷的叫声和那揉作一团的卫生纸都让我恶心。无休止地恶心。男人和女人就那样办事?毫无黄书里描绘的那些美感。幸好我没出声,不然他们发现了我,我敢肯定反倒是他们要羞得去跳楼。”白小龙得意地说。

“你知道现在外国红灯区兴什么舞?不是脱衣舞了,是性交舞。一边跳一边搞,蜻蜓点水似的。”白小龙有模有样地继续说。鹿西却为此纳闷了好几日,他想象不出那舞到底是怎么个跳法,是不是真有?像蜻蜓点水?

他偷偷地问了好几个人,包括当年的老孟。但没有人说懂。

白小龙后来成了全中学最有名也最短命的流氓。他在路上拦截比他高半头的纺织厂女工,企图强奸,被扭送公安局。适逢“严打”,和十几个抢劫犯一起被拉到老虎山毙了。

一想起白小龙,想起他一笔一划抄黄书那认真的样子,鹿西会感到腹痛和一种很冷的悲伤。在时光列车穿越时光隧道时,过多的黑暗像雪花一样会落在你的肩上,不再融化。“过去是一种纠缠。”吴羊写过这句话。那将来是什么,这点连吴羊也懒得去多想。

有一段时间,宿舍熄灯后,当有人敲门,鹿西上铺的兄弟白狼会怪叫:“妓院客满了!”

鹿西记得白小龙就打过这种比方。他说过,鹿西将来你会住在个类似妓院的地方,他还说他的理想就是当一家小小妓院的老板。在那年代,毛主席逝世还没几年,鹿西只听门口卖冰棍的小子吹过这牛。

他说他在街上碰到过一个女人,那女人只要他给她买一碗一毛钱的酱油面就跟他去睡。一共让他睡了三下,直到把他累瘫在地。她差不多是全中国干那事最便宜的了。卖冰棍的小子把那女人的样子形容得比下凡的天仙还美,长了一个会扭来扭去的水柳腰和一双迷人的丹凤眼。但鹿西想,再饿的天仙也不会只值两根冰棍。

老孟曾像生理学老师那样教导鹿西。他所说的内容,也不知是不是全是他的亲身经历,记下来几乎是一本《少男之心》。老孟方便时喜欢在厕所门上又涂又写。他这样解释他的行为,他要为中国的大学生补上性知识课,他们缺这课!事实上也真缺。最后,他干这事上了瘾,发展到半夜溜进女厕所,打着手电筒作业。

那天半夜,极度兴奋的他把鹿西从梦中叫醒。他说,没想到女厕所里早有这类东西,只是没有他弄的精彩。

“谁写的?不像是男的。女人里也有主动要当别人老师的人?中国这样的人要是多一些,封建社会的历史就不会那么长了。”老孟说。

一度,老孟还为鹿西接触女性的经历仅仅为和半个“阿乱”汪姐贴过而苦恼。老孟预测汪姐早晚会变成真正的“阿乱”甚至是妓女。“有些女人生下来就是这种料。她愿意给所有长得好一点的男的摸。能换钱她不更美?”鹿西不知老孟有时为什么也会对这些被他视为神圣的事情露出鄙视。只能这样说,他和常人一样,也是个矛盾的人。

老孟总是说,都什么时代了,这年头!他自己更像是混乱的集市,大量货物,各种招牌,令他的人生最终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过时的东西已摆在他面前,巨大的来自远方的极其追求感官刺激的幽灵在被他忽略的山峰上昏睡着。它睁开一只眼,老孟就睁开两只眼。它骚动不安,老孟就已经发狂。“我要和女人对着干。”他说。

“从小,别人想当科学家、艺术家,我就想当出色的流氓。这大概是全中国最无耻、最有病的理想。但社会似乎把我变成了有为青年,让我衣冠楚楚,出没在名牌大学的校园里。让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老孟这样在镜子面前审视自己、感谢生活。他曾以衣冠禽兽自居,后来又觉得当那类动物终有点不妥。鹿西认为这是一种变态心理。当阳光穿透乌云,洒在你的面前,你无须分辨自我及影子。时间让你蜕变,让你成为现实生活中的真毒蛇。

不是生活赋予了你兽性,是躲在云里的祖先们。

但鹿西还是感谢时间正让他快速成长,以便走近他人生的布满流莺的日落大道。在老孟带他去另一个城市漫游、以此改变鹿西的途中,鹿西意识到,阳光和乌云,好人和坏人,男人和女人,这些截然相反的概念,也许会构成人生中最远最可耻的岸。在火车上,鹿西曾觉得呼吸像跑完三千米后那样困难,额头开始冒虚汗。但老孟却觉得时间过得快得像抽香烟屁股,早到早好。他都懒于和鹿西闲聊,传经给他。

被老孟尊称为“师傅”的王伟在出站口接他们。他也是钟大的,比鹿西和老孟高两届,毕业后被分在这个中等规模的工业城市。先在管外贸的一个政府部门当秘书,两个月后因生活作风问题,下放到一个修理下水管道的工厂当工人。当时有人告他在夜里把不同的女人带回一共住着六个男人的那间集体宿舍,王伟不喜欢太压抑。他们对那些声音不堪忍受。鹿西想,白小龙不是也说过那些声音刺激性太强。他后来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天的王伟,看起来比他在大学时憔悴,甚至有一种肮脏的感觉。他曾被朋友们誉为全中国长得最丑的大众情人。那天,他像抱着一团鲜花一样抱着一瓶酒。

王伟告诉他们,应该早点通知他,以便准备点节目。不巧他这个月的工资因为旷工已被扣了个干净。这是一瓶装水的假茅台,如果卖了,他们就有活动的盘缠了。于什么事都要有点钱,没有完完全全的空手套白狼。

于是,他们决定在火车站附近叫卖这酒。正在这时,一伙人突然围了上来。为首的一个大汉很不怀好意地厉声问王伟:“你是不是叫王伟?”当王伟点头称是,两记比鞭炮还响的大耳光就刮了上来。

“以后管住自己的老二!”那伙人太多来势又凶,王伟暗示鹿西和老孟不要轻易反抗。不然会亏得更多。

直到那些人远去,王伟才骂出口来。他冲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用三种不同国家的语言怒骂。不掺一点水份,他是钟大外语系货真价实的高材生。要不是外文系的领导因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而从中作梗,他还差点被分到了国务院外交部,将来也有可能当上驻某国的大使。你不能说他要去的话就没这种可能性。

然后,大家也没了卖假酒的兴子。一路上,王伟一直在猜测招惹了哪个女人。他扬言要报仇,找到她后要用拖鞋打她的耳光,或打她的屁股。但想来想去可怀疑的人太多,不知去向谁报这个仇。临近傍晚,老孟开始叫唤走累了。

他们一起检查口袋,一共有四块多钱,吃点好些的晚饭都不够。王伟决定到比较远的地方去弄钱。倒了几趟公共汽车,他们来到远郊的一个纺织厂附近。王伟打了个电话后,连说:“看我的,有戏,活人没有叫尿憋死的。有戏。”

最后,他们坐在一座桥的桥栏上等,路灯照着桥下,河水显然已经干沽,露出的被水冲圆了的石头上泛着青光。

鹿西依然记得那个夜晚,很多蚊子在路灯的光环里和他们脸的周围飞舞。那已是秋天,焦躁挂在了每个人的脸上。不久,就有两个纺织厂女工模样的姑娘一前一后来到桥头。其中,胖一些也丑一些的估计是王伟的相好。王伟一边说要叙旧一边就把那姑娘往桥下拖。大约十分钟后,王伟一手系着皮带,一手举着两百块钱就上来了。

他摸去头上的草屑,大喊生活太美好。

回去的路上,王伟唱起了被他修改了歌词的邓丽君小曲,全然忘记了那天让感到耻辱的两记耳光。他得意地说:“刚在我卖身求财,为了我们弟兄们不被尿憋死。蚊子拼命咬我的屁股。那些迷你轰炸机,都在替她抱不平。罪过呀!谁叫我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虽然目前虎落平川,但还是这种女人想都不敢想的出口转内销的紧俏商品。”

后来,他忽然想到这个胖女工也有叫人打他的嫌疑,情绪开始有些低落。月光夹杂星光零零散散地洒在他们身上,马路显得又长又老,像条夜行人永远收不完的裤腰带。王伟恨不得那瓶假酒是真的,这样可以一醉方休。

被疲倦征服后,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去。那张床又破又臭,床单更是发出一股怪味,也不知在上面发生过多少丑事。

半夜,老孟还伸手过来,搂住了鹿西的腰。他大概又在做什么美梦,要不就是骨子里埋有同性恋的倾向。一个人的一辈子要做多少个春梦?肯定比他实际上做过的次数要多。不然,为什么每个人每天都有睡觉的习惯。

5

第二天一早,就有女人来敲门,不过不是什么好事。那姑娘长得不错,但她却是派出所的女警,来找王伟调查他一个哥们偷自行车的事。

他们在外面说了半天,那貌美民警才离去。王伟回来说,这事他也有份,差点就栽在一辆价值五十元出手二十元的旧自行车上。没想到钟大的高材生遭封建势力迫害后沦落到这种地步,真替全钟大丢脸。再不行他要捧着文凭在大街乞讨了。

“可怜可怜我,我犯了生活作风问题,要饿肚皮了。”他想象着刚才那个下下策。

过去,王伟以泡校花著称。以他其貌不扬的样子,居然连连得手,简直要让人骂那些美女要不是有眼无珠,要不就是被灌了迷魂汤。有次深更半夜,校卫队在女生宿舍门口抓住他,王伟在拼命敲门,惊动了四邻五舍。他来要酒资的,结帐的时候差了一点。没想到真有个睡眼惺忪的美女开门给了他钱。

不过王伟亲口向鹿西说,这些事倒也没什么秘诀。他说,美女怕缠,你脸皮要极厚,不要畏惧失败。还要把握恰当的时机。因为一本外国权威心理书说,任何一个女人,不管有多圣洁,每天定有五分种是可以和任何男人包括瞎子瘸子上床的。王伟按当时街上地痞们流行的叫法,喜欢把这种事叫插“潘西”。

他总是写信给老孟,问他最近“潘西”插得怎样了,一度还把“潘西”写成“胖须”。现在,王伟插“潘西”基本是这几个步骤。先给她看大学文凭,不然人家真不相信他是钟大毕业生。再表演一段吉它弹唱,尽管他只会三个和弦和一首叫《爱清船》的歌。最后,就是给她看他曾拥有过的校花纸情人的相片和情书,诉说他的忧伤往事,也就是光荣战绩。其中一封,校花斥责他为爱情的骗子手。

“那说明你已是一个合格、成熟的男人。经历比大海还深,可以应付任何一场两性风暴。”王伟洋洋自得地对鹿西讲。

生活的剧情是一碗不得不咽的隔夜馊饭。在和老孟漫游那个城市的途中,鹿西一直在这么想。那年秋天,鹿西站在他通往未来的独木桥上,风像手指一样搓揉他、刺激他,让他的内裤里起生理反应。以至于记忆深处,堆满那些让人烦躁的落叶。

在王伟用电梳子足足梳了半个小时头发后,他们决定到马路上去插回“潘西”,以便让王伟向鹿西露一手。“这叫马路钓鱼,难度很大,非高手不为。”

一路上,王伟不时地像熟人一样和陌生女人打招呼,在行人密集处还试图去拉她们的手。“只要她们开口和你搭话就可能有戏。”王伟这么传授着经验,眼睛则像鬼子进村时拿的探雷器一样环视着四周。

那些女人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们,也有眼睛不好的当真以为碰上了熟人,个别的也不在乎和他们多扯几句。和她们搭话,王伟无非是说些什么一起看电影、吃饭跳舞之类的话。直到下午,王伟也没找到同行人。

王伟说:“看来今天麦田要颗粒不收?”

老孟说:“要是像古代囚犯,在额头上烙字,烙‘大学生’三字,就好了。那些麦子还不抢着进我们的粮仓。”

“还要加上败类两字。败类大学生收败类麦子,那样成功率肯定更高。”鹿西一边擦虚汗,一进怏怏地说。

后来,终于有两个女中学生上了王伟的鱼钩,愿意吃他们买的冷饮。她们说,除了王伟乱蓬蓬的头发让她们起点疑心外,她们愿意相信他们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老孟则一边掏出学生证给她们看,一边表演英语、日语口语。王伟说:“别在大哥面前班门弄斧。”他的三国口语更标准更流利也更有说服力。

这两个女孩容貌姣好,将来准备报考南师大的音乐舞蹈系。但王伟决定就此和她们告别。“她们太小,还是花蕾,这可是良心上的犯罪。”王伟压低了声音说。老孟认为忙了整整一个白天,到手的猎物又被轻易放跑,这样太冤。所以他一直埋怨王伟,说这是妇人之仁。又说要到夜里,王伟也许才能攒足他包天的色胆。

夜色终于像无边的鸡翅膀一样裹住了他们。在回忆的长河里,他们就躲在夜晚的鸡屁股里。鹿西曾一只只数那些外观像乳房的接连沉没的漏船、圆圆的橡皮筏。他不觉得他还在那些灌满河水的黑暗中苦苦挣扎,他已冷漠地坐在了云雾缭绕的高山上,而那些在他摊开的双手上的色情梦寐都已像落地的玻璃杯一样粉身碎骨。

夜晚的来到,使王伟的眼睛开始发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痛苦的事情我们要干,快乐的事情我们也要干。这就是人生的真谛。”老孟差点唱了起来。

这时连鹿西也开始变得有些兴奋。老孟曾把夜晚比作人类这种哺乳动物的发情期。王伟决定带他们去郊区的一个学院的舞会跳舞。他说,那里可比钟大文明的舞会乱多了,和社会上的有一比。

不久前,震动广大院校的学生集体“性解放”乱子就发生在那儿。“他们聚众看黄色录像,搞黑灯舞会,最后集体大淫乱。参加的还有老师,男男女女好几十只老鼠呀,一锅浓汤。”王伟不无羡慕地说。

一共只找到两辆单车,于是鹿西带着王伟,老孟自骑一辆,三人向那里进发。有一段路没有路灯。王伟就跳到一个骑车女人的后座上,过一会又跳回来。他不光隔着衣服摸了那女人的两处关键地方,还顺手掏了她的钱包、到了有灯的地方,打开一数,可惜只有三块钱。

接着,王伟又让鹿西骑车狂追另一个颇有姿色的骑车女人,直到把她逼倒在路边。那女人显得很惊慌,连说,大哥,你放过我吧。老孟冲上来,说:“喂,跟我们去跳舞!共度欢乐时光。”那女人说:“好,好,但我一点也不会跳。”

这时,王伟跟鹿西耳语:“听说你还没碰过女人的身体,你去摸她。”那女人抬头望着鹿西,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鹿西说:“算了,别强人所难,我们走吧。”他们于是继续骑车狂奔。王伟不无遗憾地说:“老鹿,我看她是假正经。说不定挺愿意你碰她的。那些女人就那样,不然哪会有成功的强奸案。”

那校园舞会并不像王伟想象中那么开放。大概刚刚整顿过,跳舞者之间起码隔着两个拳头。三人有点扫兴,沿原路返回。不料有几个黑影窜上来拦住了他们。

他们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原来是那个被撞的女人告了他们。一路上,王伟直嚷嚷:“请人跳舞犯什么法!”还扬言认识该市的邱公安局长。鹿西看老孟装老实,也没敢吭声,心里则庆幸告他们的不是那个丢钱包的女人,不然麻烦更大。他们被喝令解了皮带,蹲在墙根。高大肥胖的派出所长也解下他宽大的皮带,不停地在空中呼呼挥舞,说:“老外我也敢打!昨天刚打了一个喝酒闹事的黑人!”直到检查了鹿西和老孟的学生证后他才变得冷静一些。

他说:“你们就那样请女士去跳舞?”

至今鹿西依然记得那个骚乱的漫长夜晚。他憋着尿,强忍着像蜘蛛一样在心中爬来爬去的恐惧。王伟因为话多,先被铐起来,后来又被带到隔壁打了一顿。他比野猫叫得还惨,其实也就被踹了几脚肚子,被带高压电的警棍吓了几下。月光从窗外一滴滴洒下来,叫鹿西感到人生中充满令人后悔令人悲伤的事物。

幸亏王伟真认识邱公安局长,而且交情不浅。第二天,他们被放出来时,王伟紧捂着肚子,一副受重创的模样。鹿西则觉得街上阳光太白,岁月的痕迹一度这么照耀着他们,洗刷他们的人类弱点,显得那么迷们。

我不再有趣,我的一切也不再有趣,那天鹿西还这么想过。

6

时间的镜子并非一点魔力都没有。在往事中穿梭,人是什么?一部拆散的纺机、变调的老式收音机或者其他破烂。老孟常叫鹿西为“老东西”。他叫的语调特怪,转几个弯。鹿西也常想,我是东西那谁不是东西?有时鹿西被一些简单的问题逼进死胡同。比如成年男子该不该手淫?他该不该去摸一个并不愿意被他摸的女人?放屁对人的形象有无真正的影响力?还有,他会不会产生类似小说上描述的那种真诚爱情?

老孟认为鹿西面上虽老但芯子还嫩,鹿西却觉得自己正在变异,朝看不清的方向。他自言自语:“老东西?早晚会是。”

鹿西是在吴羊那里认识刘冰的。当时有七八个人围在那里喝酒。除了他和看起来倒跟他们差不多年轻的刘冰外,其他人正在热烈争论本市谁的现代诗写得最好、是目前这场诗歌风暴的领袖。他们还扬言要成立一个叫“鸡粪”或“雀粪”的诗歌流派。

喝过几杯后,又由一个号称是“朦胧诗”代表人物的人带头,大家轮流讲一件自己的风流韵事。

刘冰低声对鹿西讲:“我可不懂什么艺术,我是个体户,高中都没毕业。”鹿西说,尽管他多读了几年,他也弄不懂他们的玩意。刘冰问:“你看,他们是不是疯子加流氓?”

鹿西说:“西方的大艺术家更疯更流氓,其中一个叫梵高的大师之中的大师还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给了妓女。”刘冰听了这悲剧后竟哈哈大笑,把菜都喷了出来。

这时,那个“朦胧”诗人阿顾正讲到他是如何勾上本市前副市长夫人的。他说,他仅仅说要给她看看身纹,她就飞快地脱了个精光,一身肉膘差点倒了他的胃口。“副市长同志知道后要治我个强奸罪,还不知是谁强奸谁?幸亏他被调走了,我可以继续写我的诗。”说至这里,“朦胧”诗人阿顾长出了一口气。

吴羊则说起他是如何以帮人画油画肖像为名,让一个著名电视节目女主持逐渐为他和艺术双重献身的。“我让她在床上背新闻节目的解说词,后来又让她背舒婷和顾城的诗。”吴羊这么叙述着他前卫的人生探索。

“在搞那事后,我倒喜欢背几句自己的名句助助兴。诗歌的确能让这种事升华。”“朦胧”诗人阿顾插话说。

“听吴羊讲,你是这里最纯洁的人。”刘冰笑眯眯地俯过头来低声说。鹿西向她承认,自己的内心同这些所谓的艺术家一样的不纯洁,只不过不像他们要表现出来。再说纯洁在这个年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那个“朦胧”诗人阿顾大概对刘冰有兴趣,他除了反复夸口自己不吃补品也是全市第一猛男外,还一直提议大家注意刘冰还没讲她的故事,又再三要求为刘冰看手相,言外之意当然最好是也能为她看看身纹。

趁一片混乱,刘冰溜了出来。而鹿西则跟了出来。他觉得刘冰暗示过他跟她走,再说他对吴羊他们那些“艺术的再生殖”之类的话题的确不感兴趣。那个夜晚不是很黑,风像抹布一样擦着他们的脸。

“这些人色迷迷的,让人讨厌。”刘冰说。

沉默了一会,“去跳舞吧。”除此以外,鹿西想不到任何进一步接近刘冰的方法,中国人,还能有什么锦囊妙计?

在夜色的掩护下,刘冰显得年轻和妖娆。尽管她已做了母亲,而且还哺了十多个月的母乳。她丈夫去新西兰打工,已经近两年时光。内心的骚动开始让这位少妇脸上重新长出了几粒粉刺。刘冰的口红描得特重,鹿西认为如果嘴唇烧了起来也不过如此。

“我可不会当着那么多人说自己的隐私,”刘冰一开始跳舞时身子离鹿西挺开。“不过,你要听,我倒可以说两个给你这个纯洁的大学生开开窍。”在群艺馆舞厅昏黄的光线簇拥下,刘冰显得不如刚才一本正经。鹿西则和那些开始初恋的人一样,一度感到极度的手足无措。

但随着音乐的延续,他发现他人生的必经之路正在这些沙哑喧闹的声音里向他招手。他们的身体越跳越近,以至可以听到两人衣服相互磨擦后所发出的尖利声音。那声音像刹车声,让鹿西以为男人和女人就是这样相互吸引的。

也许,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暂时忘记过去时光中所有寂静的水流和月光。而欲望,蓝颜色的乌鸦,正一阵阵地落在天空中的空房子里,玻璃窗则闪电一样发射着反光。刘冰谈到她过早的初恋,那个后来成了流氓地痞的男同学,声音和鹿西极像。他在中学的防空地洞里结束了刘冰的少女生涯。“这事,我丈夫都不知道。他太容易吃醋。”

当谈到钱,鹿西发现他们的观点特别接近。鹿西认为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的巨大力量。刘冰说:“钱可以吃人不吐骨头。但钱让我比以前更坚强,起码再不会因为读书少而难过了。我自己看得起自己就行。”

鹿西忽然看见胸中的魔鬼,极像摇篮里一个嚎啕大哭的婴儿。他想自己可能不会爱上她,但那小小的魔鬼让他以为天底下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正等着他去做。欲望,这是两个巨字。最后一曲,两人已贴得满脸大汗。“那些诗人毒害了我,让我乱想。”刘冰低声嚷嚷。鹿西试着去用嘴在她的脸上寻找汗滴,却一嘴拱在了她潮得有点变硬的头发上。

在用刀划分生命的区域的过程中,鹿西不会感到任何剧痛。他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进了刘冰的家,落地时充满无可奈何的小小愤怒。刘冰让鹿西睡在沙发上,自己则假装由于疲劳而倒头睡去。这使鹿西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在此失去童贞的理由。他也许已慌不择路,视野里是那些在山岗上悠悠鸣叫的灰暗麇鹿。

千千万万也要试它一次。这是本性,和欲望的强弱无关。

加上伪艺术家们的故事隐隐约约的刺激,寻找食物的蚂蚁,极其孤单的倒影,终于爬进了另一只饥饿的蚂蚁的巢穴。那个地方就是存在于鹿西记忆深处的老粉桥十三号。

鹿西泊刘冰是真睡了,就先用手去号她的脉。她的心跳得像一壶烧开的水。鹿西于是扑了上去,学着电影里和黄书里介绍的方法。他先看到了她已经有点松弛的双乳,乳晕很大,然后就是肚脐,再就是一切。

不料一开始,鹿西竟像皮球一样早早地泄了气,他在她的身上乱爬了一阵。蚂蚁爬上了也准这样。这让他有点灰心。整个过程中,刘冰一直闭着眼,《少女之心》上那女的第一次时也闭着眼。刘冰应该不是因为害羞,她可能是不好意思瞥见墙上悬挂的大幅结婚照。但她的双手却牵引着希望重新鼓舞自己的鹿西,那手就是那夜的一场及时雨,鹿西终于像一件重物落地那样跌落在一条急湍的溪流边。他行了!

雄住激素和雌性激素在快要干枯的溪流里交汇。雨点自天空一触就发。

他还通过衣柜上的镜子瞥见那些倒影。悲伤的蜜蜂则在他的前方一遍一遍地开始跳那令人感到悲伤的8字舞。他们的影子在跳舞。

窗外,风蜷缩着身体撞向玻璃。火焰也不让人看清它挥舞的四肢有多长。夜晚,是一块肮脏的地方,鹿西冒出了这个念头。刘冰的手让鹿西感到他是一匹被驱赶的马,四只蹄子无可奈何地陷向泥潭。我是一匹三条腿的马,鹿西想这样尖声叫喊。

他接着听见火车的叫声、垃圾车的叫声、野鸽子的叫声和一群在头顶盘旋的蜜蜂的嗡嗡叫声,甚至听到他十三岁那年躲在女厕所时听到的粪便落水时特别的轰响。

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快要结完网的花蜘蛛,还听到刘冰半真半假地说:“有时,我不喜欢男人和女人之间太赤裸。”

第二天一早,刘冰终于睁开眼,她对瘫软在床脚的鹿西说:“天哪,吴羊没骗我。”

鹿西说:“不过,我以后就不再纯洁了。”纯洁有罪,这话似乎老孟说过。

鹿西不很记得月光就这么在深夜拉扯过他的手指,让他匆忙赶路。他觉得白天里自己的影子特别歪,一只迷失了回巢的方向的蜜蜂也许就那样。

但凡事总要有个开头,不管好坏,不管早晚。某天,他似乎也感到空气中有被吴羊那类诗人描绘过的东西在流动并发出呼喊,还有,少妇刘冰那不含任何爱情意义的颤动和微笑。这时,他以为自己正站在冷冷清清的公共汽车站上,而属于他的人生公共汽车早已弃他离去。

老孟叫一种女人为公共汽车。

我不是也想成为一辆公共汽车吗?他想。那样,他可以载满乘客。但无论如何,他不会恨自己,这是他的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