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空气的鞭子-欲望船

三、空气的鞭子

1

在梦中,鹿西曾试图摸索过柳树细长柔软的手指,并摸索他记忆中每一个含糊的环节。这使他感到自己的情感山脉快要倒塌了。他不想再安慰自己说外面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世界。但他却从属于这世界,是一片处于飘落过程的柳叶。如何克服内心之中的各种恐惧,正是他成长过程的最后部分。

他也不再强迫自己学习那些将来对自己根本是毫无用处的功课。学了几年的政治经济学,最没搞懂的就是“政治”和“经济”这两个词组。

只是在夜晚,校园寂静得像一处巨大和无边的墓园时,他才能进行一些简单的判断。比如说我在做梦,我在小便,我想起死去多年的祖父了。“白狼”出院后,继续在他的上铺和各种噩梦和生理问题搏斗。他把精神病院描绘成一个可笑的地方。

“那里是接受再教育的好场所。我的鞋经常被人偷走扔到厕所里。我学会了光脚在夜里行走,没有一点声响,感觉和地球交上了朋友。”他充满怀念地说,“吃东西时也要小心,一眨眼,你碗里的就会进别人的肚里。所以培养我对馒头有了极深的感情。有个女疯子还爱上了我,她写情诗给我,把我比做战斗英雄董存瑞、黄继光。因为男女是隔离的,她传递情书的情景颇像《红岩》里面的镜头。”

“白狼”最后不无遗憾地说:“不过我还是想当美国总统。中国有什么?皇帝?真没想头。美国总统,这是我人生之中最让我感到身心愉悦的字眼,这点谁也改不了。”

“白狼”还把一把纸剪刀送给了鹿西。那纸剪刀并不比铁的软多少。这是那个女病人送他的定情物。这病人以前是一家银行的会计,据说她烧人民币玩,被送进了那里。不然会因故意破坏人民币被送进监狱。她最拿手的就是做这种纸剪刀。

鹿西对未来却没有任何明显的理想。他愿意极其平静地穿过马路和人群,在下午的草地上讲述一些快要蜕皮的故事。那些在人生的旗杆上高高飘扬的事物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几块遮羞布而已。而且,他们即将结束学业,将像一只没舵的小纸船一样被推向汪洋大海。

老孟说:“美酒沙发和弧形臀部在等我们哩。”

吴羊说:“屠宰场在等你们吧。”

黑脸科学家许校长在主席台上大声对他们吼道:“未来在召唤着你们。”

有个女同学在鹿西的留言本上留言:“你是我们心中永远的谜。你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怪人鹿西。”另一个则写到:“你的言行很不一致。吓人!”还有一个写:“我差点给你写情书,你对女性有魅力,但没引力。”而老孟却画了一个抽烟的有四条胳膊四条腿的裸女,并注明“孟爱军给鹿西的圣诞节的礼物”十三个字。

在那个极其短暂的夏天,鹿西在蚊子的轰鸣声中经历炎热夜晚的无情戏弄,并且上演了一出沾染爱情色彩的独幕戏。那女孩因和男友分在两个相隔千里的城市而分手。而鹿西和她仍分配在了这个城市。他们在小松林的“白狼”私人吉它烛光晚会上,莫名其妙地手就拉住了手。

当时“白狼”半嘶哑地唱道:“我是一只孤单的红汽球,飘呀飘呀飘向你的手,啪!去球!我去球还是你去球?”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现实!”名叫李飞的女孩大声解释着她为什么要和鹿西在一起。“我不纪念过去。我要抓紧我的每分每刻,不然我怎会是优等生?”她还说。

然后,他们躲在鹿西极其肮脏的也遮人视线的蚊帐后面长时间地接吻,像是要比赛到底谁的肺功能强。李飞事后批评鹿西接吻的步骤不标准,舌头也伸得太长。

“你可不是非洲蜥蜴。”她说。她还把手伸进鹿西已一个礼拜没洗的肮脏内裤。李飞说,她和以前的男友可是柏拉图式的,她还没来得及这样试过。刺激,让她的耳朵变得红里透黑。刺激,是她在临毕业前一定要试的。

“我发高烧了,这么容易就欲魔上身?”李飞手忙脚乱地说。

另一天晚上,鹿西也躲在李飞的蚊帐里,他们俩交流接吻交流得难舍难分。李飞的蚊帐比他的更脏更不透光,她同寝室的同学居然没能发现他晚上十点后还没走。熄灯后,鹿西听到她们大谈如何引起异性的注意。其中一个说,身材苗条的有优势。另一个说现在男人都喜欢胖的。李飞插嘴道,要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才行。还有一个恨自己是女人,因为来月经让她太烦恼。她说她要去做变性手术,但又不想做男人。

“男人们太脏,经常不洗内裤。”她说这话时一定撇着嘴巴。

然后,她们又讨论了一会儿变性人。有一个说:“要是有一个男的变了性后冲进女澡堂,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另一个说:“肯定炸锅。那小子说不定就是为能自由进出女澡堂、女厕所才做手术的,这种人是变态。”李飞笑道:“不变态怎会变性。”

那个认为男人脏的女孩又说:“也不知这种人能不能参加奥运会?当过男的肯定跑得快。”

而如何上厕所却成了鹿西那夜的最迫切和最艰巨的问题。夜深后去这里的女厕所?和他小时候干过的一样?

在鸡鸭鹅一般的吵闹声中,他忽然感到女性们已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大的一面旗帜。他紧紧搂住李飞,像怕旗帜一样的她真的要飘去。

李飞压低声说:“你这是游击队长李向阳深入敌后。”鹿西于是趁势从上到下地摸她这面柔软的旗帜,去深入敌后。他还想去扒掉李飞的小背心和小裤头,但在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刘冰说过的“我不喜欢男人和女人之间太赤裸”后又住手。

那时刻,他还想起吴羊有个诗人女友因个子太高就起了个“大旗”的笔名。她写过“共和国的大旗永远不落”、“共和国的大旗高高飘扬”之类的句子,被选作了一首歌的歌词的一部分,那首歌上了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大旗”的另一首关于爱情的青春颂歌还差点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因貌美个高性感超群,她一度曾是吴羊的梦中情人。

女性的大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多好的一个比喻。

等估计其他人睡死后,鹿西赶快逃离那个让他特别紧张的敌后。除了一身大汗,他却并没有因夺旗任务的暂时失败而发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那群在空虚中飞舞的蜜蜂们的优美姿态。

昏黄的太阳依旧想照亮几乎所有的阴暗面,这和从高处往低处望略有不同。鹿西和李飞所谓的恋爱只维持了几个月,太阳就顺着水流的方向流呀流地落下山去了。那天夜晚,风非常细微,和用一把梳子梳头有相似之处。他们坐在校园的草坪上,李飞说:“鹿西,我要抛弃你了。”

她意外地得到了美国加州一家大学的半额奖学金。“鹿西,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因为我还不想结婚,不结婚你就去不了。”李飞实话实说。

当时她斜躺在鹿西身上,也不打算改变姿势。“我要重新开始,这可是我人生的一次脱胎换骨。”李飞不断地说下去。“不过,你想不想和我睡一次?也算我对你的一个交代。”她眯着眼半真半假地说。

“我可不想是一张白纸去美国,我都二十好几,还要对老外讲,你把我这个熟透了的瓜摘了吧。那真丢我们中国女大学生的脸。”

鹿西笑着说:“还是让美国种马替你播种吧。说不定是匹乌龙马哩,全黑。”

“你和你的朋友一样,是疯的、是傻的。”她皱着眉头说,然后凑过来把舌尖捅进鹿西刚刚紧闭的双唇,还把他的手拉向她并不丰满的双乳。鹿西感到她的肺叶风箱一样一鼓一鼓,她的双腿挺得笔直笔直。

她太用劲了,让鹿西有点惊慌。

生命之中的火焰有时比水流更平滑。它是绿色的或别的颜色。生命之中的火焰让生命不断地发出尖叫声,撕破夜晚的衣服甚至脸庞,后果并且相当惊人。我很下流或并不很下流,我重复水流的姿态,反正不会变上流。我是一阵重机枪的轻声怒吼,我的心门薄得比得过抽香烟时吐的烟圈,我的心和我的拳头一般大小,鹿西慢慢地想着。

深夜里,太多人在无用地走动,并打碎玻璃,他们就出没在那座城市的缝隙里。他们从不同情老鼠、臭虫、麻雀那些名义上的害人精,也不在意极其短促的灭亡。当爱情降临,他们就为她烙上性的痕迹。那些痕迹不美但很深很有意义。

2没有工具没有光

等李飞的出国体检结束,他们决定把那件任务完成。鹿西却自觉已有点爱上了李飞。他因为她要离开他而爱她。将要永远失去的东西都有令人难忘的地方。虽然他并不以为每件事都有圆圆的句号要画。

他曾经不断地在吴羊给他的画像中寻找他自我的投影,忧郁的眼睛、沉重的鼻子、垂挂的耳朵、蓝绿红相间的底色。没有结束的结束,没有任何让人感到一丝一毫欣慰的地方。

我不是我的奴隶。

在老孟提供的空房里,当他熟练地解着李飞单薄的衣衫时,鹿西这么想着,那是什么让我如此卑贱地像大虾一样弓着身子。她居然和刘冰一样,一开始的时候也闭着眼。难道这就是人生之中的一番让她自己不忍目睹的享受?

随着他的手,她的身体起伏跌宕。一只出壳的蛹,一只扑腾来扑腾去的蛾子。火要烧了她,她也想被火烧。

那一次,他感到没有任何激情和压力。他搬麻袋一样把李飞还算柔滑的身体在床上搬来搬去。光线很斜地照在墙上,空气仿佛是一条绵延的鞭子,这让鹿西想起老孟喜欢的话,带上鞭子去找什么人来着。我要把鞭子抽响。鹿西坚持着。他还开始怀疑自己对李飞是否真的有点感情,不然为何不能爆发出更多的火山岩浆。

这事干得太轻巧,太机械也太流畅,一次成功的外科手术。只是炎热的天气让他俩汗流浃背的,不能在几平方米的地方进行更多的战斗。“你是个老手,老流氓了。搞过多少良家女子?”李飞像吃了点亏。

鹿西说:“那你马上要去投奔的地方,男女老少,从总统到乞丐,岂不全是老老老流氓了。它不叫美国改名叫流氓合众国算了。”

“不过除了有点痛外,整个过程还是挺美妙的。”她翻了一个身让屁股对着天花板后又说,仿佛解完了一道数学难题。

“你一定很累吧,十足一个低头犁地的老农民。到美国我会想你的。”接着她急速地拨弄了一下鹿西那已垂头丧气的玩意,又像踩了屎一样怪叫了一声。

李飞把人类生活中最隐密最猥琐的事当成了星期天的一顿晚餐。她很不理解旧社会的妇女为什么会把这些看得那么重,还要自杀什么的,真是吃人的封建社会。“不过,我有点后悔了。看我们忙的,像潘金莲和西门庆偷情呢。”李飞又说,“我们该找个干净点的地方,这可是我的第一回。我们该找个宾馆开个房,先洗个淋浴,然后喝点洋酒,再听听贝多芬的占典交响音乐,无论命运、田园或英雄都可。这应该是一种优美的休息才对。性交,绝对应该是休息。”

然后,她又冲到镜子前,转来转去地审视她那并不算优美的条状裸体。

“他妈的!我们东方女人的体形就是打了气也比不上那些洋妞。”她端起她的一对乳房,并用手把她们捏得圆滚滚的。“这么小,让我以后都不敢在美国海边的沙滩上穿比基尼露面。我要健美,我要挺起我们东方女性的胸来。去美国,大海那头。我的情郎呀,我的妈呀,实际上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

她继续发表裸体演说,“他妈的!美国?到底是怎么回事?花花世界。美国?决不会是我们中国人的天堂。”这时,鹿西已把烟点燃了,他的嘴角带有笑意。那火星一闪一闪的,代替了他开口说话。他想说一些类似祝贺她已不是少女之类的话。

鹿西没有到机场去送李飞,她先飞北京再飞美国。据说她临上飞机时,怪叫着大哭了起来。但他仿佛亲眼看见了飞机是如何昂首飞上云端的,以后又在乌云里穿来穿去,活像他和李飞那天夜里做的那堂人生的性功课。而李飞也必将不再过于怀念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她会全身心地爱上另一些人和另一些高楼大厦,这是她的结局。

那天夜里,他、老孟和跟了老孟快一年的女友赵宁去群艺馆跳舞。赵宁还给鹿西带了一条“上路子”的“腿子”李文革。老孟对瘦得像条成鱼的李文革说:“这小子刚失恋,安慰安慰他。”鹿西说:“恋都没恋,哪谈得上失恋。”

天空里则飘着若有若无的雨丝,夹杂着逃窜的各种蚊虫,宛若一个梦想可以成真的日子。

不过,当他紧紧搂住扮害羞状的李文革,还被她胸前硬梆梆的壳状胸罩顶得有点胸闷,满眼里却都是李飞那充满讥笑的模样。也许我的爱情是一杯真正的马尿而不是什么啤酒,鹿西想着想着,恨不得怀里的就是正在乌云里飞远的李飞。李文革在灯光变暗时,把腥红的大嘴凑了上来。但鹿西躲开了,那夜他想躲开所有能让他想起李飞的记忆,那里面没有光,那些记忆绝不同于有关刘冰或别的什么人的记忆。

我在沙漠里行走,被云雾阻挡,我是男性飞机,一冲云天,是人类新一代的交通工具,我能飞过烟波浩渺的太平洋,鹿西这样想。

舞会在他逻想时结束。

散场时,老孟还差点为赵宁打架。有个群艺馆里的人都叫他为“田鼠”的家伙,原来可能和赵宁有过瓜葛。“田鼠”嚷嚷老孟抢了他“潘西”,赵宁则说根本不认识这男人。

“你想干吗?”老孟气宇轩昂地喝道。

“干马?我还干驴呢!”“田鼠”显得来头不小。

老孟冲到隔壁的馄饨店奋勇地抓了一把菜刀,一刀砍在“田鼠”的自行车的扶手上。鹿西则找了一条看自行车人坐的板凳,拿在手里。

“田鼠”撂下自行车就跑,边跑边说:“有种你们等着!别让我再在群艺馆里看见你们。”

不过,他们没等也不敢等。在那个夜晚,鹿西不想有更多的时间消蘑在这种边沿地带里。他拒绝了李文革一起去看通宵录像的提议,他说:“赶快走!睡觉去吧,做梦去吧,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老孟不无遗憾地说:“那我可不想一个人独自做梦。一个人睡会让我做噩梦。”赵宁在一边骂:“死样!”

老孟嘻笑着说:“有女人骂你‘死样’是好事,这说明她和你的关系不一般。”

第二天,鹿西就要去上班了,自己挣钱养自己,告别贫穷的学生时代,过另一种没有老师有上司的生活。

老孟说:“你可以潇洒地花钱了,喝酒抽烟跳舞打麻将,那比和女人做那门事还令人舒畅。反正你自由了。有钱就有自由,有自由就有性生活。自由两字的深刻含义你小子能懂吗?”

这像一个开端,一条道路的交叉点,一座被他梦见过的摇来晃去的铁桥。他,一个现代青年,被极端和非极端包围,在噪音中分辨熟悉和不熟悉的声音。告别过去或告别梦中的美女轻易得就像撒泡短短的夜尿。欢乐和不欢乐的节奏,难忘和不难忘的事迹,飘浮在半空中的大床,这也许是一切之中的一切,人生中无聊的部分。

虽然现在他还是一无所有,赤条条的像滴鳄鱼眼泪。

鹿西的领导是一个高大肥胖的处长,眼袋也又大又黑,一看就知晚上睡不好。他姓牛,负责这个研究有关改革开放的理论问题的政府部门。一见面,他就十分沉重地拍着鹿西的肩膀说:“小伙子,姓鹿?这姓少见。你可要好好干,你们还年轻。拿出你的聪明才智来。我老啦,老啦。不行啦,再过个十几年,就退休啦。”

3

鹿西自以为会受到一种崭新的境界的渲染。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在记忆的后门口。时间不会像定时炸弹那样在起爆前倒数,它的魔力在于它无声地抹杀顺从它的各种分子。黯然失色的必定是那目睹全部过程的一小片天空。

天空不要花钱买,就会站在你的头顶。

在成为尸体前,你还要亲手医治自己的零件的每一部分,那些分拆的房子。

而老孟,以为人人都是这么走向另一个布满野花的深渊的。现实,比吴羊的画更具体,冷酷的杀手在海报上举着一枝怒放的黑玫瑰,哈。

他和赵宁又一次躺在他的“双枪”老爸给他的遗产之一、那张宽广无比的双人床上,赵宁的腹肌一块一块的,动起来非常轻松。她练过游泳。在床上就旱游。激情戏过后,赵宁破天荒第一回给他叙述她所谓不幸的过去。

“现在乱七八糟的、不过,在还不是这种局面时,我就感到会乱。”赵宁一边抽烟一边说。“这就像我的头发,让你刚才搞得那么乱。为什么会?不为什么,干坏事嘛有刺激。乱了也没什么,有时乱一点是不是更好看?”

看似单纯、粗糙的赵宁手脚和屁股都生得大,但腰却很细。她说自小她的继父就会想方设法偷看她洗澡,她发育过早。好在他还不敢动她。所以她一直以为男人骨子里都是这种货。她的第一个男友是在朋友家认识的。当时他们玩捉迷藏游戏。这游戏就是熄了灯,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其他人,凭触觉辨认手中摸到的对象。那叫浪哥的小子三次都摸到她,但第三次才叫对她的名字。而且,他就势还反反复复摸了她的上身。

几天后,他就在公园的草丛里上了她。正当她痛不欲生之际,浪哥却点起烟,在自己胳膊上狠狠一烫。“就这么,我就成了他胳膊上的第三十四个烙印。他说他起码要在他三十岁前烙满一百个。他恨不能就叫我‘三十四’。‘三十四’,这名太难听,真难听。说实话,心里面我还挺喜欢他那小模样,小白脸,搂起来跳舞有滋味,比你强。不然也不会一分钱不花能烙那么多。他全身看起来都挺有形的,就是那条胳膊吓人。”

“我恨他,他太花。我跟他说,他早晚死在这上面。他说,他不怕死,他烙满了一百就来娶我,我是他那些里最美的一个。屁话,这话他不知跟多少女人说过了。”赵宁简单扼要地说完了她的初恋。

“第二个,更可恶。我都不愿提他叫啥,反正不是那个被你用菜刀险些砍了的家伙。”赵宁继续她的言语旅程。“他是个骗子,跟他在一起,你时刻要提高警惕。他锻炼了我要学会用脑对付你们男人。你要不断地和男人斗智斗勇,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不然,稍不留意就会被出卖给另一个什么哥们爷们的,为换取点用友谊打幌子的蝇头小利。”

“第三个,是谁?就是你。你呀,也不是什么好鸟。一天到晚,就知道把人家往床上引。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瘾,不熄火的。你这头毛驴怎么天天要发情?你简直是一部大功率性欲收割机。我是真讨厌这回事了。我就当练腹肌。忙来忙去,还不如在床上唱首山歌给什么听一下让人来得舒坦。你敢说你爱我吗?你只是爱和我做这回事。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说完这些话,赵宁竟感到有些淡淡的绝望。

而老孟满脑子在想,很久以来,他为什么不再感到会有悲伤来袭。他,不痛不痒地活着,并搂抱着赵宁这样的街头美女。他会为了她用菜刀去砍人,但光为自己倒不会去拼命。疲劳征服了他,懒惰征服了他,还有城市里密布的空虚也要征服他。

这个世界是对称的,有他这样的男人,就有赵宁这样的女人。“我敢说我爱你。”老孟对赵宁宣布道。他觉得赵宁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她长得有点像他年少时单恋过的那个女战士。“等我有了钱,就娶你,当不了大老婆就做小的。”

其实,不管和什么女人在一起,老孟都觉得他是真诚的,那一刻他发誓他是爱对方的,决没半点虚假。只是潮水来得快,退得也快。世界一时半刻也不会因两人上演过原始节目而变化。这使老孟来不及把握他自己,他骑着并非虚构的快毛驴。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有任何意义的悲伤。当赵宁也要他讲讲他的过去时,他却坚决拒绝。

女人,你别想从语言里看透我的过去,我的过去独立于我的现在。我是你们的隐蔽的人间归宿,欢乐的制造者,痛苦的诞生地,他昏昏沉沉地想。

当老孟的海外亲戚在金陵饭店请他吃饭时,他拉上了赵宁。“到时候我就说你是我的未婚妻,北大毕业的、学高分子化学。他们不会问,他们除了懂数钱外还懂个屁。”老孟对赵宁说。他还不惜变卖了家里的一部半新不旧的收录机,到专卖店为赵宁添了一件号称是台湾名牌的连衣裙。“他们就住金陵饭店,没什么了不起。我们要像点样,狗模人样的。哈哈!让人家以为我们中国穷人也会活得如此有滋有味。”

他的堂兄孟田老孟以前在照片上见过,他们从年龄上讲却是两代人。孟田的妻子据说有一半日本血统。“哈哈,我们是来寻根的。可惜叔叔他老人家已不在了。”和老孟长得还有几分相像的孟田中国话还说得不错。“这是你嫂子,日本人,她听不懂我们。”他拉住老孟的手,几乎就要洒下几滴思乡的热泪来。而老孟就用日语问候他的堂嫂,还相互鞠了个躬。

席间,孟田夫妻坐得毕恭毕敬的。老孟发现这里的菜只是名字叫得好、价格叫得高而已。但赵宁却连连称好。老孟想,她比我还可怜,被几道花里胡哨的菜就打败了。在金钱面前,我也许小过任何一只蚂蚁。我的过去,不过是在和我逢场作戏。孟爱军,孟爱军,从中学起别人就叫你老孟。老孟,但我老吗?我还有未来,我有大堆时间改变自己,目前已有一个不算太坏的机会。不管怎样,我是他们的真亲戚。我还做过准备。这个时代给我注满各种各样的欲望,让我想朝着那个方向赤脚飞奔。光着屁股跑也行。

老孟还发现,孟田言语里竟流露出他对中国有负罪感,好像他也做过侵华的鬼子。老孟才不管对方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人生的另一条通道就在眼前,我要通过狭长的桥梁,把急流险滩全都踩在脚下。我要更深地打动他,要我痛哭流涕跪拜个三天三夜也没问题,他想。

当天夜里,孟田另给老孟开了个房,他们就留宿在金陵饭店了。这也是生活!当老孟从窗口看下去,沙粒似的灯火并不能让他感到自我的巨大,他问赵宁:“住这儿你会不会因此而感到幸福?”

赵宁咧开大嘴:“算了吧!天底下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我小时候给过我那感受。”

她还想去喝架子上的小瓶洋酒。老孟大喝一声:“住手!”

想了想又说:“喝吧,想喝就喝。看,没白和我睡吧。”赵宁则轻打了他一耳光:“我就值这东西?”她扬了扬手中的小酒瓶。

夜里,老孟觉得床太软,不适应。赵宁则不断地冲到卫生间洗澡。“洗再多也不要钱,真好。”她说。“让我们狂欢吧!”这是那晚她解开浴巾后扑向他时重复最多的话。而老孟则想,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狂欢。这里给他的印象恐怕不会超过他少年时代的那间小黑屋,只不过他更愿意遗忘那肮脏的小黑屋。这里,太干净,太惶惑,让他忽然有点不放心自己因用力过度而开始显得有点滑稽的性器官。

那天夜里,老孟还梦见许多女人像蝗虫一样向他飞来,他躲在巨大无比的麦穗下,紧紧捂住自己的两腿之间的黑鸟,而四肢则开始被那些利牙吞噬。他想挣扎,却挪不动身体。然后,那些女人挤压在他身体上,开始说话。说的内容好像是在讨论他那次在金陵饭店向鹿西说过的所谓理想,他被吓得大叫:“那是我信口开河,别当真!”

醒来后,他记得里面有赵宁,还有他已久无音讯的亲姐姐。

姐姐还对他说过一句:“老孟老孟你上辈子真是头驴。”

老孟被这梦吓得流了不少汗,冲完澡后又很快记不清某些细节了。

4

余下的一段日子,老孟一直在忙于办各种手续,他去只上了两个月班的单位辞职。领导马老太叫道:“你把我们这当大车店了。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不行!要当开除公职处理,还要在报上登启事。我们这里,国家重要部门,培养红色接班人,未来的处长、局长、省长就可能出于本地。这里决不是你这类人出国求荣的跳板。”

她还想继续训下去,一抬头,老孟早不见了踪影。眼下,他正以飞翔的姿态快速在大街上穿行。他恨不能即刻就能去日本,哪怕是游过去。他心中的愿望正在阳光下涨大。梦想就这么轻易成真?他想。

堂兄孟田以为赵宁真是老孟的未婚妻。他对老孟说:“你们一起来吧。你们会喜欢我们日本的。”边说边瞄了一眼赵宁高耸的胸脯。

我钱不如他多,女人还不如他好?在一边老孟窃窃地想。临走,堂兄孟田还塞给老孟一张票据,凭这可以去外汇商场领那台他送的大号日本彩电。“区区小礼,区区小礼、你辞职后,我还会给你寄生活费。机票钱我也会寄给你。”他倒挺明白中国人缺的是什么。

“我老孟也革命了!”老孟故作冷静地对鹿西说。那天老孟刚卖了那台彩电,“我要走了,用不着看全世界最无职p的电视节目了。”

他一共买来了十多种外烟请鹿西抽。“有没有新噱头?我们去跳舞?敢不敢去群艺馆和‘田鼠’玩刀玩枪抢地盘?要不上马路插‘潘西’?不知用钱能不能直接收买几条‘腿子’陪我们跳贴面,天生美貌的那种。那多省事。她们可能不吃这套。”

“她们一准这么说,”老孟学着女人腔,“收起你的臭钱来!”

他做了一个活动腰身的动作后说:“她们喜欢那些小‘花杆’,倒贴都行。现代城市女性,要玩感觉嘛。哈哈哈哈。”

“活到现在我手里还没捏过这么多钱。社会在进步,‘花杆’顶屁用,银样蜡枪头。不信你走着瞧,她们迟早都会吃这一套的,拜钱这玩意为爹。不要忘了,人除了性欲外还有其他欲望,有些欲望比性欲更可怕。”他狠狠地甩了甩手中厚厚的人民币。那些钞票哗哗地响作一团,比夜半的雨声还脆。

他们决定去找吴羊玩。“听说他现在沦落到给人看服装摊,瞧,命运y4艺术家是多么不公呀。”鹿西说。

“缪斯女神也不能救他?”老孟似乎有点不可一世,“我们去落井下石。”

见到吴羊时,吴羊正满脸堆笑和一位姑娘就一条裙子一五一十地谈价。

“我要你四十,赚你一块。你砍到三十,我就一分不赚?起码三十二。今天我还没开张,便宜你了。”吴羊掰着手指道。最后,那条裙子以三十一成交。

“你穿上还真好看,飘飘欲仙。这可是我的真心话。”末了,吴羊还向她再度免费媚笑。

“刚才那位,她如果真漂亮,我就把这种今年流行的可以隐约看见内裤的半透明裙于以二十五块卖她,不赚她一分钱。这事我常干。你们看,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就是这么沦为小商小贩们的跑腿的,艺术家总要替全人类体验各种痛苦。”吴羊觉得自己笑得特自然。内心中,他对每天能挣点饭钱、买衣钱、跳舞钱的生活也不是非常的不满意。

“算了吧。吴羊,你不是长得满洒吗?帮我俩一人插一个‘潘西’,我付你一个月的工钱。”老孟觉得吴羊大大地屈才了。

“你要卖一件,送一句诗。买一送一,生意不就大大地好做了。”老孟接着好笑着说。

到了夜里,他们反倒觉得偌大一个城市却无处可去。老孟说,这段时间,鼓楼一带有同性恋在活动。他们专搭老外,因为老外里这种人多。还有,新街口的一个报栏,也是他们的接头地点。一次,他假装在那看报纸,真有男人来摸他的屁股,吓得他一连放了十几个大屁。

“我带你们去看看?新生事物,人间罕见。”老孟建议道。

“我们学校不是开除过好几对搞这事的?有一对就住我们宿舍的下一层,物理系的,女气一点的还是他们系学生会主席。怎么?现在你也腻烦女人了?让一个给我,不要赵宁了,李宁、孙宁的就行。”鹿西笑道。

“让你?那个瘦猴李文革不是挺配你?你还不要呢。挑三捡四的,关了灯还不都一样。”老孟说。

吴羊说:“鹿西肯定在打赵宁的主意,那姑娘骚包。”

老孟说:“以前是朋友妻不可欺,现在好,是朋友妻不客气。鹿西,有本事你自己去约。”这话倒让吴羊因想起刘冰而脸红了一下。

“马上,外国有的,同性恋呀艾滋病呀,这儿也都会有。”顿了一下,老孟又说。

“那你不就不用出国了?省了机票钱。”吴羊反问道。

在小摊上吃完双蛋面,他们决定去大桥逛逛。“每天‘潘西’东、‘潘西’西,难道人生仅仅就是一场插‘潘西’比赛?就是的话今天我们也来个中场休息。”老孟说,“昨天,我梦见几位仙女就蹲在那大桥上向下撒尿,尿变成了一朵朵的大白花,在梦里我可大吃了一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女散花?其中一个还突然变成了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漂亮死人的女兵哟,她用枪瞄我那鸟玩意,向我叫,‘我不许你被狂风刮走,我不许。’当时,我已趴在桥栏上,风撕扯着我健美的裸体,肥瘦恰当的体魄哟。我是一个欲望战士。我猜她还要说‘我要你’之类的话,结果醒了。”除了冬天,老孟都喜欢光身睡。

去的路上,在三十一路公共汽车上,吴羊碰了一个中年妇女。那女人挤了他一下,他下意识用手去摸了一把她的后脖颈。那女人高叫:“耍流氓啦!”幸好老孟在一边,他说:“耍流氓?也不照照镜子。要流氓也要找个好点的。找你这老太婆?诸位,这可能吗?”

然后他一阵冷笑。那中年女人申辩道:“我还没那么老吧?”看到老孟向上翻起的眼皮后,那女人终于自卑得缩起脖子再不敢吭声。

那天夜里,桥上的风真大,刮得他们起了不止一层的鸡皮疙瘩。“这里的温度起码比市区低五度,抽烟抽烟。”老孟缩作一团说,打了半天却打不着火。不时,有火车从脚下隆隆经过,震得人晃晃悠悠的。

吴羊则一个劲地看桥下脉脉流去的江水,还不停地往下吐口水。

吓得老孟问:“哥们你不会想自杀吧?前几个月,我一哥们为了女人从这跳下去,尸体震歪了不说还漂进了人家的鱼网当死美人鱼。历史还等着艺术家们去创造呢。你看,这里可不就是吟诵千古绝唱的好地方,有没有灵感?不会再有人喊你要流氓而打扰你的。来一段!”

沉默了一会,吴羊突然大吼:“妈的,这世道,什么才能救我于水火?”

“不是艺术!是‘潘西’!优质灭火器。”老孟不假思索地答道。

鹿西没发表意见,他想,就这么安静地望那些流水和漂远的船只,黑色正笼罩在它们上面,但它们并不抽象也不遥远。你专心地望上几分钟,也许就可以暂时性地拯救自己了。

趁夜里人少,老孟还往桥下撒了泡大尿。他说:“哈!‘天男’散花了。太高了,你们听没听见落进江水的声音?哈!日本不知有没有可供人高空降尿的大桥?”

“还是我们中国好吧,让你可以免费不讲公德。以后发了财,你回来就在这儿‘天男’散尿加‘天男’散钱,保证轰动全市。”吴羊说。

“对,我就撒日元,全是上千、上万一张的,吓死你们这些想钱想疯了的中国人。”撤完尿的老孟猛地一轻松,他被桥上的大风吹得有点忘乎所以。“哈!大风你吹呀吹呀,我东倒西歪,西倒东歪。喂!谁给我一万块我就从这跳下去。但要打把伞。真的!我可不和一万块钱开玩笑。一万块这价不算贵。”他接着说。

5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要面对既相似和不同的生活。在灰尘飘及的地方,美女看不到的角落里,无处藏身的你永远只是自己存在的替代品。所以你不能活得太细。

鹿西可怜过别人,甚至被电影里莫须有的人物感动得流过泪。他觉得你绝不能在残酷来临之际,过于同情自己缥缈无序的身影。你可以失败,也可以退缩,可以在人生道路上作任何错事,但你不可以不默许一个极端时代的悄然降临。

没有人把你扔进那海洋,但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漂流。

“吴羊,也许你应该现实点。”鹿西曾对吴羊说,他觉得吴羊身上的理想主义成分妨碍他去寻找一条属于他的小道。

“我哪点不现实?和潘笑处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解决过她?我把她当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纯洁点就不现实?何况我最近烦做那些动物在发情期才干的事。”吴羊以为鹿西找到了他目前这段生活里的漏洞。

“你敢发誓永远不和她上床?你只是一时发发老神。”鹿西说。

吴羊说:“我们早就上过床,但上床不见得就一定要干那事。也许我还没狠下心来。现代社会,一切都是暂时的。你知道我明天又会怎样?”

鹿西建议吴羊去南边找一个像样点的工作,他觉得吴羊正被什么东西团着。鹿西说:“你不能因为女人而越活越差,挣几个小钱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你让我们发秋。”

“我不想离开这座城市,我对它有感情。我闻这里的厕所飘出的臭气都会觉得香。永远生活在这里可是我的宿愿。”吴羊迟疑着说。

鹿西想,吴羊离欢乐的领域一度太近现在又越来越远,但欢乐本来就是一张一捅就破的白纸,拿吴羊的话说这仅仅是人生的象征之一。

这座城市不会让我过于留恋,它是一个斗兽场。但我仍要呆下去,活在它的心脏里。鹿西不禁自言自语。其实,他已经厌烦自己极其单调的生活和工作。但不工作,就没钱发。没钱,你也就寸步难行。

每天除了喝茶看报,鹿西就是望着对面桌子的同事杨姑娘发楞。这让和男性相处甚少的杨姑娘产生错觉,她不断地拨弄她的头发。心理学上叫这种行为是“你看我多漂亮啊”。杨姑娘也是刚分来的大学生,胸部比鹿西还平,眼睛倒长得水灵灵的还蛮好看。她喜欢看市面流行的言情小说,然后一边嗖嗖地吃面条一边滑着泪。

一段时间,牛处长老叫鹿西到外面去买香烟和茶叶。鹿西发现原来牛处长要找机会和杨姑娘单独在一起说话,异性总会相吸。鹿西一回来,牛处长就马上回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还会脸红,说:“你们聊你们聊,你们都是大学生,有共同语言。”

吴羊曾用西西弗因偷火种被上帝惩罚不停地搬石头的故事来开导鹿西,去理解人生中毫无意义的部分。他说:“把石头搬上山再滚下山再搬上山再滚下山。反复循环,毫无意义。但西西弗很高兴地去做,他认为这就是生活本身。什么是真谛这就是。每天你要想一次这故事,好多西方人读这故事预防自杀。”

人的一切说白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欲望和理想可以被其他品种消灭。

不久,服装摊的孙老板发现自己老婆老是对吴羊眉来目去的。那老板娘可能对自己的夫妻生活充满了疑问。她竟向吴羊打听别的男人干那事一夜有几次?一次有多长?吴羊大概说了个数,她便连连惊叹,还埋怨孙老板一定是打夜麻将打久了。

“我要给他多买点黄鳝吃,补一补。”她轻咬着虎牙说。

有几回,她还故意拱在吴羊的身后。用比棉花还松的胸部海绵挤水一样挤压吴羊的后背,这样可能让她也会有生理快感。

孙老板打发吴羊时说:“小伙子长得好没错,但要用在正道上。”他甚至怀疑自己老婆和吴羊已有过一手,他多发了吴羊两个月工钱,叮嘱他到外面别乱说。

孙老板说:“人要脸,树要皮嘛。”

吴羊收好钱,反问道:“这年头谁还要脸?”

那天夜里,吴羊依旧去陪潘笑跳舞。潘笑说:“不怕你不破财,城里的舞厅每个我起码要跳十次。”“有人每天一歌,我们每天一舞,赛过神仙。”她继续说。

吴羊说:“有人精力旺盛,还每天一射。”

灯光变暗时,吴羊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子。因为他旁边有个男人正在这么做。他的舞伴身材高挑,比那男人还高出一大截来。他们俩看起来像来偷情的。

潘笑没阻止吴羊,她只是说:“大众场合的,别让人看见。”吴羊用手滑过那些地方,隐藏着草地和山脊,多像他小时候摸虾掏螃蟹的河沟。这和他以前摸别的女人也没大区别。

但他还是有点紧张,他想,这时候我是一个男人,极其普通的男人而已。懂不懂艺术并不重要。我卑微的举动,是天性所致。是那只将要降落的老鹰,它会站在我的肩头,陪伴我越来越燥的身体。

那天半夜,在那间低矮得要压向他们的小屋里,吴羊终于把潘笑紧紧搂进自己的怀里。潘笑边推边说:“干什么哟?可会怀孕的。看我老师不撕碎了你。”

“你老师又不是你爸。”吴羊加快了动作。

“我老师就是我爸,我爸就是我班主任。不信去我家。”潘笑说,并继续轻微地抵抗吴羊的双手。

“你不是这样对付今夜一只非常非常温柔的野兽的吧?”吴羊开始粗声喘息。

“以前有人想对我干这事,被我抓破了脸。你要干,我就抓破你的那团烂肉,彻底废了你。”潘笑咯咯笑着说,她袒露的乳房比玉米粒还细还亮的乳头一抖一抖。

忽然间吴羊觉得自己一下子泄了气,他又看见了那只让他难以描述的老鹰,它的眼里闪着寒光。他说:“妈的,我垮了,阳萎了,不是个好男人。”欲望已离他而去。

“不是吧?我还没来得及废你呢。”对吴羊的突然停止,潘笑觉得有点奇怪。

“看你那伤心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潘笑苦着脸说。

然后她开始用手轻柔地抚摸吴羊。那天夜晚,梦幻之中的充满怜爱的微风就这样卷过吴羊半睡半醒的身体,灰尘也落在了上面。没人听见那间小屋还发出过更大的声音。吴羊想,如果这就是死亡的话,该有多奇妙。这境界比艺术崇高。他喜欢这状态胜过喜欢潘笑对他的微笑。这样,他会不选择爱情鸟群而宁愿选择死亡乌群。

黑色的老鹰就站在鸟群的中央,一动不动。

老孟并不相信那天夜里吴羊会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他们忍得住?脱得精光!一个潦倒艺术家,一个准‘阿舌’。”老孟认为是吴羊向鹿西编故事。鹿西倒有点信。他想,那一定是吴羊心情太恶劣的缘故。老孟却说:“你老外了,心情越差才越要发泄。”

吴羊回想自己,跳完舞后那夜心情好像不错,穿透门窗的月色嫩嫩的也不坏,口袋里,以为戴了绿帽子的孙老板给的钱也挺多。

墙上的挂钟则不紧不慢地像位印度哲人一样走着,它倒像真正的性冷淡。“可能我们俩相克吧。会有一天的,我还没真美。时间会让我解决她。”

他没提起那站在他肩头的呆立不动的老鹰,那让他克制自己的奇怪力量。欲望并不是所有男人们的最大敌人。这样的情景其他人真可能不会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