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祖父在街上荒唐地转悠-我的N种生活

祖母,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很干净,手有些粗糙,但是很温暖,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我总是愿意被她的手握着。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愿意我的脚放在她的怀里,而白天的时候我愿意我的手被她握着,走到田头去,看祖父是否回来吃饭了,走到李家去借一下米簸箕。或者就是这样握着,趴在她的膝盖上。我们在祖母的年代是贫穷的,祖父买回来的东西几乎都和贫穷有关,鱼有些脱鳞,肉有些黯淡,蔬菜有些萎缩。祖父常常为了这些要在街上转悠一整天(那是一个人人都有时间,却没有权利将这些时间使用在赚钱上的时代,人们只有将时间使用在节省花费上的权利而没有将时间使用在赚钱上的权利,这是多么荒唐的现实啊,然而这又千真万确曾是一代人的现实)。我16岁了,才知道祖父在街上转悠,他是在等待那些鱼脱鳞,那些肉黯淡下去,那些鲜艳的水灵的蔬菜开始萎缩,然后再买下它们(此刻,我在想作为一个祖父,他带着这些吃食在暮色苍茫中回家,他心中的感受会是什么样的呢)。但是,经过祖母的手,这些似乎都变得富贵起来,每次家里有这样的街上菜肴出现,它们无一例外地都会洋溢着富贵的喜气。那是在傍晚的时候,我们把桌子端到场院里,燃上熏草,这个时候萤火虫就在身边飞了,知了在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月光就会撒一地。大多数时候,会有长辈客人,例如外太婆,自然我们有些拘谨了。饭后,祖母洗了碗,就是送外太婆回去的时候了,祖母会牵着我们的手一起送,一直送过两村相界的木桥。然后,我们回家,一路在月光中走,仿佛月亮在跟着我们,稻田的气息,河水的气息,昆虫的气息,还有雾和露水的气息伴着我们走回来。

就这样一直到我离开。那年我参加中考,祖母早早地起来了,做了元子,放一碗在灶头的菩萨面前,点上香,然后把我喊起来。吃了早饭,在菩萨面前磕了头,我得走了,祖母就照例把我送到门口。那年我考取了海门师范,我成了一个吃公家饭的“国家人员”,我的祖母非常高兴,我看得出。我也高兴。

此后,我就只能半年甚至一年回去一趟了。

回到老家,仿佛时间停止了。那些事物毫无变化,桌子是10年前的,椅子呢?12年前它就在那里了,这些年它除了一天一天陈旧着,陈旧着以外,还有什么呢?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的东西了,在这个家里的每一样东西上我都能看到往日的影子在隐隐地漂游,这就是衰老,一切都是怀旧主义的。它们都只是和往日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和某个不知道的未来联系在一起。一切都是我熟悉的,他们都会在瞬间将我带到某一个往日的记忆中,我拥有的主要就是这些记忆,而不是幻想。而这些记忆就凝定在这些旧了的物品中,我的潜意识里是否希望通过它们而保持记忆,我的忆旧的疾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我在这样的家中,我就在这样的记忆中。我生活在记忆里,我被这些记忆包围了。或者我就生活在过去。

这段话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笔记本中,时间大约是1997年的5月。它的前一页是关于库恩范式理论的一个札记,后一页是关于“奔跑”意象的一个分析。我是在什么情况,什么样的情绪中写下了那样一段文字的呢?那里的“老家”一定是我祖母和祖父的家。那个时候,1997年的那个时候,我对“老家”这个词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绝望?似乎这里面没有忧伤,而是绝望,此刻我读上面那段文字,我没有读到忧伤。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老家”了,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老家”了,我的祖母已经不在了,我的祖父也已经不在了。

然而,回家的记忆却始终那样鲜明。一切都还依旧,屋角我小时候刻划的歪歪斜斜的字迹还在,丝瓜还长在记忆中的地方,堂屋檐角的燕巢还在。但是,当我离开,当祖母送我离开,不是照例送到门口,而是特别地送我到了村口,当村口的小木桥变成了水泥桥,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对,我的心里是那么凄凉,这不对;祖母的步态那么滞重,这不对。我的祖母,我的祖父,他们是在衰老了。这也不对。那年,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有很多的声音,筷子在祖母的手中交错的声音,水缸里水瓢晃动的声音,旧式台钟滴答滴答的声音,麦子拔节的声音,霜落在草垛上的声音,还有朝霞在东边的树梢上睡着了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无比清晰,然而祖母的声音、祖父的声音却非常模糊。

这是1995年以前的事情。1995年,我的祖父离开我们了,我的祖母也离开我们了。

因为食道癌,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进食了。她躺在堂屋的床上,静静地,没有声息地躺着。那就是我的祖母,我在祖母这样躺着一个月以后到家,来到她的床前。我以前的祖母,那个把我揽在怀里用手臂给我当枕头的祖母就这样躺着,悄悄地,仿佛睡着了,但是我们都知道她醒着,她不说话地醒着。她的灵魂和她的身体是多么的不协调啊!

在她的身上我找不到昔日的痕迹了。时间这个疯子,你看他对祖母干了些什么?他抽掉了祖母身上几乎所有的水分,他捻碎了祖母的身体,现在祖母瘦得皮包骨头了,瘦得连翻身都没有力气了,她只能在父亲的搬动中翻身。可是他保留了祖母的灵魂,我的祖母依然活着。

她的身体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把最后的痛苦留给了她的灵魂,我知道在祖母毫无声息的已经死亡的身体里面,我的祖母正像一面鼓被敲得隆隆作响,她无法安顿自己的灵魂,使它像自己的身体一样永远地睡着。

她乞求得到安眠药,一种可以帮助她的灵魂的东西。然而尘世间的人们都是懦夫,我们有安眠药,但是我们不拿给她,我们把她的灵魂留在她的身体里,让她的灵魂在死亡之路上

独自和她的身体搏斗。我们希望她死去,我们希望她的灵魂早一点离开她的身体好让我们将她的身体火化,我们都是有道德的人,我们知道名声、礼仪、孝道……在这些方面我们的责任是善待祖母的身体,为她的身体装殓并间歇地哭泣,我们将以盛大的仪式操作此事并在操作中凄容满面,然后我们把她的身体送走。而在这之前,则是祖母的事,我们大家都聚拢在这里,我们期待着,甚至有些焦急,我们期待祖母赶快完成这个过程,期待她的灵魂赶快些再赶快些离开她的身体。

可是我们不会帮助她,我们袖手旁观……

现在,我要从祖母的身边离开了,像一个真正的可耻的人一样地离开我的祖母,把她和她的身体孤独地留在那里,然后我离开了,我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想象祖母的灵魂跋涉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我相信祖母的灵魂是一定去天堂的,她一生没有什么业绩,可是却抚养了7个孩子,将他们送上了社会,在她老年的时候还带大了我和哥哥,她没有什么业绩,可是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她都尝过了——本世纪中国的所有痛苦她都尝过了,战争、饥饿、政治恐惧、死亡……现在如果祖母的灵魂脱离她的肉体应该一定是走在去天堂的路上。

祖母最后的路没了,祖母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痛苦没了,她独自上路。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尘世的眼光将无法抵达的尽头。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祖母了,从此我的祖母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联系了。大街上青春的少女们穿着超短裙,她们的大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们的胸脯高高地耸立,她们高昂的眼光越过我的头顶,而我,一个忧郁的颓废的读书人在布满阳光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风将我的头发吹了起来,我手里的一张账单突然离开了我的手,我追逐着我的账单在大街上疯狂奔驰,一辆车鸣笛靠近……这些祖母都看不到了。

祖父在我们的心中,地位不及祖母。在我们的印象中,总是他一大早扫地的声音伴着我们醒来,每天第一眼看到的祖父总是在扫地,然后他就从家里消失了,直到吃饭的时候,他在灶膛的下方出现,给灶膛添火,他有节奏地拉着风箱,仿佛一个鼓手在敲打着乐器,这乐曲是欢乐的,理想主义的,勾起我们的食欲和同样欢乐的情绪。祖父的风箱声使家里洋溢着热烈的气息。此外,祖父是沉默的,他静静地吸着水烟,水烟袋里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一种清脆的好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的祖父,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着,他在固定的时间消失,在固定的时间出现,他是孤独的,就这样重复了很多年,直到他身边的光线彻底地黯淡了,看不见了。

我看不见他了。我的祖父不在了,那年我回到家,常常会坐在堂屋里,面对祖父的灵位,忧伤得不能自已,我看不到我的祖父了。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祖母就会拉住我的手。祖母说,不要站在这里。然后落泪。有的时候,我想也许祖父依然在外面劳作,他依然会在固定的时间回来。其实,我的祖母也是这样想的,她每天定时给祖父盛饭,定时给祖父烧纸钱,仿佛祖父依然健在。

但是,我的祖父是不相信鬼神的,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相信鬼神。那次,天黑得格外利落,连一点儿星光也没有留下,我和祖父从太外婆那里回家,我们要路过一片坟场。我紧紧地拉住了祖父的手,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身子。

这个时候,祖父问我:“是不是害怕?”

我说:“是的,我怕鬼。”

祖父说:“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了,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鬼。”

“那么,菩萨呢?”

“也没有看见过。”

“那你还烧经(通州乡下的一种祭祀仪式)干吗?”

“只是表达一种纪念罢了。”

现在,在我的记忆中,过去的许多声音都消散了,没有踪迹了,但是祖父的话一直到今天还在那里,原封不动地在那里,为什么呢?因为祖父的话在我五岁的时候启发了我的无神论思想,这是实证主义思维在我的脑海里最重要的一次演示。我的祖父,他是个哲学家。

祖父是吝啬的,祖父的这个性格给很多人诟病。以前,我常不能理解祖父的吝啬。后来渐渐地理解得多了。贫穷的一家之主,在不能自由地赚取更多的钱抚养家人的时候,他惟一的选择就是节俭,尽量地将开支节俭到最低限度。这是那个时代男人的集体悲哀。其实,他的吝啬对自己更刻酷,我看到的他总是很少吃菜,有什么好吃的他从来不吃,当然,大多数时候我们,例如祖母在分配好的吃食的时候,并不问他要不要吃,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好吃的。据说,祖父曾经有过很多钱,他有过一座槽坊,一家杂货铺,还有就是乡下的地和房子。50年代以后他回到乡下了,后来他就没有房子和地了。后来,他努力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赚钱,但是都失败了,他尝试过贩运但是被没收,他尝试过织布但是被拒收,以至于他的儿女只能远走他乡,有一双走到了新疆,后来他尝试过卖自酿的酒酿,繁育猪崽,但是那时候他已经老了……

曾经,我为祖父的吝啬而羞愧,为家里的简陋而感到自卑。但是,后来,我不这样想了。吝啬如果不是出于病态,而是出于局势,要比挥霍和放弃高尚得多,它是责任感的表现,它让我们在贫困中坚持了下来。我们是节俭的,但是依然是体面的,这就是我们的祖父,他能够给我们的生活。这也许是可悲的,但是一点儿也不值得羞愧。

当然祖父的吝啬是被迫的,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似乎并不是什么壮丽的举动,甚至和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典型性格也不可同日而语,例如,葛朗台,这个人物在巴尔扎克的笔下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作者让他穿得破烂、吃得穷酸、过得拘谨。几乎是有点儿可怜了。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了,葛朗台的吝啬是出于他自己自主的选择,完全是他自己的意志力的产物,由此,我感到葛朗台的吝啬倒是有一点儿值得我们钦佩,至少,他不是因为外力的强制而选择了吝啬。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巨大的意志力的,能将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信念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到如此地程度。而祖父的吝啬是另一种吝啬。

那个时候,匮乏被刻意地制造,为了某种疯狂的乌托邦幻想,为了刻意地消灭某种敌对阶级,为了某种整体实力的强大,甚至什么也不为,仅仅是为了考验人们的意志,为了“集体”的强大“个人”必须生活在贫困线上,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这种极端的现象在今天已经不容易看见了,但是,并没有消失。我们都看到了,私人购买摩托车、汽车需要缴纳附加税,私人购买空调要缴纳增容费,用电超额要缴纳加倍的电费等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限制着个人享受生活,这个无形的力量正在用外力使人们选择吝啬的生活方式,不用私人汽车、摩托车,不用空调等等,反正享受生活的事情要尽量地克制。实际上,这会儿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人都是“吝啬鬼”。然而,他们的吝啬要比葛朗台在人格上要可悲。为什么?葛朗台是自己选择了吝啬,而我们是被迫地选择了吝啬,正出卖着自己的意志。葛朗台的吝啬是得到了自己的意志,而我们的吝啬是出卖了自己的意志。我的祖父也是如此,但是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他的时代的问题。他的时代的问题比我们这个时代要严重得多。

哈耶克在《自由秩序原理》一书中说:“那种认为社会比个人更关注未来的观点,其

所具有的含义远远超出了自然资源的保护问题。这个论点并不只是认为只有整体社会才能够满足诸如安全或者国防等某些未来的需要,而且也是指社会在一般情况下应当将其更多的资源投入到为将来提供储备的工作上去,而且投入的资源应当比个人分别决定者要多……然而我们必须指出的是,除了那些主张这种做法的人的武断判断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佐证这个观点。

在一个自由的社会中,我们不仅没有理由要求过去几代人应当为我们提供多于他们已提供的东西,而且也同样没有任何理由为个人开脱其对未来的责任。上述认为社会比个人更关注未来的论辩,由于这样一个常被人们征引的逻辑荒谬的论据而变得毫无意义,这个论据指出,由于政府能够以较低的利率借贷,所以它能够比个人更关注未来的需要。”

由此,我们在想任何一个自由的社会,都没有权力强迫人们为“未来”支付罚金。未来应当由个人来掌握。从这个理由出发,我们就可以说,任何使人成为被迫的吝啬鬼的做法都是不符合人道的,因为它比葛朗台更不人道。

我的梦中很少出现亲人的身影。但是祖父是个例外。那是祖父逝后的第二年,暑假我回到家里,祖母见我回来也很高兴,样子似乎爽亮了不少。她天天坚持早起,为我磨豆浆,这让我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梦见了我的祖父。梦中的祖父穿着一件长衫,白色的,很飘然,他似乎推着自行车,也许没有,或许他只是在步行,梦中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现在也记不得了,只是感觉上他已经生活得比较好了,不像当初那么困顿,因此我觉得他很好。

醒来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这个梦非常惊讶,其实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祖父穿长衫的样子,更不知道祖父在解放前是喜欢穿白色的长衫的。但是,我竟然就在梦中见到了那样的祖父,飘逸的,洒脱的,做少爷时候的祖父。这真是个奇迹。

第二天的时候,我把这个梦告诉祖母。祖母说,他们结婚那个时候祖父是喜欢穿白色长衫的,祖父应该就是那样的。她又问我祖父是不是生活得很好,甚至问我祖父身边有没有女人。我想,祖母依然关心着祖父,也依然嫉妒着祖父,即使他们已经分开,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接着,祖母就开始为我担心起来,她问:“是你到了他那里,吃了他给你的东西,还是他到我们这里,你给他吃东西?”

我说:“是他到我们这里来。”我说梦的背景是我们这里。

祖母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说:“他到我们这里来,是有好梦;如果是你跟他去,就不好了。”

我说:“祖母,你不用担心,我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害怕,相反我心里感到很好。”

是的,我感觉很好,没有任何恐惧,我还能能证实祖父的状态的确很好,非常年轻,音容很有感召力。

他以他从未在我面前展示的一面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用这样的方式垂青于我,给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