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天香百合

王曼玲>>天香百合

第九章

几天以后,我终于等来了结果,没有想到我的肾不能作为天一的肾源。

这个结果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思想准备,我对李南大喊大叫:“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弄错了。李南,你应该知道,天一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么会不合适呢?”

淑百说:“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李南的错。玉香,这是科学。科学是无情的啊。”

淑百和我抱在了一起,我们在李南的办公室里痛哭起来,过去我们总是在一个人哭泣的时候,另一个人保持克制,现在我们什么都忘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我觉得我正往一个可怕的深渊掉去,我没有可以抓住的东西,惟有和淑百一起痛哭,才能避免落得更快。

李南背对我们,站在窗前,我看不到他的脸。

不知道我们哭了多长时间,李南突然说:“会有办法的!一点会有办法的!”

他像是在对自己鼓气,也像是在安慰我们。

我和淑百停止了哭泣,我们都看着李南。李南有职业医生的素质,他可以临危不乱,沉着应战。

突然,淑百说:“还有希望,佐罗!佐罗!”

淑百的话不仅没有给我希望,我觉得我真的掉进了深渊,我手脚冰凉,脑袋一片空白。

淑百关于“佐罗”的重提,既是深渊的谷底,又是希望的萌芽。

我回到了住处,再也没有了几天前的欣喜和幸福,只觉得那个房子更像是一座坟墓,是埋葬了我的希望和幸福的坟墓。可是,除了这个像坟墓一样的房子是我在昆明的唯一的栖息之地外,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瘫在沙发上,眼睁睁地看着夜幕的降临,仿佛在等待死神的光临。天完全黑了,屋子里没有一丝的热气,我觉得我的血液已经不流动了,我已经冰凉了。

我在死亡的空气中游荡,游荡……

突然,惊响起来的手机的铃声把我一下子拽回了现实。在黑暗里,我抓起手机,看都没看,就打开了机盖。

“你总算接电话了。”

是阿明的声音,自从那天不愉快以后,我赌气不接他的电话。

突然听到了阿明的声音,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呜呜大哭了起来。

“怎么了?玉香,怎么了?快说啊。”阿明急得大喊大叫。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一个劲地哭啊,哭啊。

“玉香,对不起。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我后来想想,的确是我不对,我是有私心。我错了。你想怎么就怎么,等你手术的时候,我到昆明守你,真的,我会守着你,我会永远守着你……。”

“阿明啊。”我边哭边说,“我……我不能做手术了。”

“怎么回事?急死我了。”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我就把检查以后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阿明。

阿明听后,“哦”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他说:“会有办法的。玉香,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有办法的。”

接下来,阿明对我说了许多宽心的话,我焦躁不安的心情终于得到了缓解。放下阿明的电话,我脑袋也恢复了理智,我对自己说: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天还没有塌下来。一定要坚持,必定会绝路逢生的。

寻找“佐罗”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淑百也清楚这一点,李南也在网上发布了寻找肾源的SOS。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竭力把记忆的大门打开,我竭力把自己从记忆的大门里塞进去,顺着时间的隧道寻找关于一个男人的蛛丝马迹。

这样的努力很困难,十六年前的往事在我的脑袋里就仅仅是一些色块,各种颜色的色块,有的色块很厚,把后面的一切挡得严严实实,有些色块轻薄如纱,我可以透过一丝缝隙窥视一下,但是,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很重要的是我难以集中精力,稍不留神天一那一张完美的脸庞就出现在我的脑袋里,正是天一的完美让我不能接受她被破坏或是毁灭,不能,绝不能。

有一天,昆明下起了雨。这在昆明是很罕见的,不是雨季,怎么会下雨呢?雨是细小的,像是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到来,所以落下的也就小心翼翼,和地面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也像是蚂蚁迈动着匆忙的脚步时发出的沙沙沙的声音。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雨点的落地,听雨点落地时发出的声音。那些雨点落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涟漪,那涟漪匆忙闪动着,我呆呆地看着,很入迷。有一会儿,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我忽然把那些闪动的涟漪看成是黑夜里闪动在天上的星星了,小涟漪居然和星星重叠了。

记忆的通道闪烁在星光之下,一段熟悉的旋律从远处传来,悠悠地滑进了我的心里;一个朦胧的身影站得远远的,不,是一双眼睛,远远的、却是痴痴地在看着我,在十六年前的每一天,在我就读的那一所艺术院校,在迷漫着大雾的早晨,一个身影在追逐着我,像是一场游戏,是的,像是一场游戏。让我这个刚刚进入大学的女孩子,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我以为这也是大学的一部分……

佐罗,佐罗,你如果是一个真实的存在,那你究竟在哪呢?

我和淑百依然每天电话联系,我最担心的是天一自己精神的崩溃,她毕竟是一个15岁的少女了,她有一个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了。淑百说,天一太让她感动了。天一的身体已经很弱很弱了,整个人都好像被注了水一样,浮肿得让人心疼,可是,天一在面对淑百和李南的时候,依然晃动着一张笑脸,实际上,她已经承受不起笑容了,她浮肿的脸连笑容举起的沟壑都不能存在了,但是,淑百还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阳光。淑百说到这里就止不住抽泣起来。

我为我的女儿骄傲,她一定是不能被轻易击败的,不论是疾病还是困难。

这一天下午,我依然是在屋子里等待着,这一点等待尽管是折磨人的,但是,我还是心存希望,我相信在某一时刻,一个电话会带来希望的信息的。

电话铃真的在盼望之中响了起来,我一接听,原来是合新,合新说:“玉香,我就在你楼下等你。”

我自从来到昆明以后,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合新发来的电子邮件,他多次约我见面,但是,我一直以种种借口推辞了,我实在是没有心情,在天一的肾源没有确定消息的时候,我不想有任何社交活动。一个人独处,让我感到离我的天一更近一点。

“什么?”我没有想到合新会不事先打电话或是发邮件联系一下。

“玉香,我一定要见你。”合新坚定地说道。

我心里很纳闷,合新怎么会变得像一个小年轻一样,行为中透着一股子冲动了呢?他毕竟不是一个小年轻了。我又一想,或许他个人遇到了什么事,需要我商量。我想,真是屋漏偏遇下雨天啊。我这里还没有搞清爽呢?我真是无力再去帮助另一个人了。

“好的,我马上下来。”

合新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站在我的面前,我还是在心里暗暗惊了一下,他身材高大魁梧,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耐克”外套,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还是剪着很平整的板寸头,一看他就是那种标准的帅哥。

“为什么事先不来电话预约?不像一个绅士哦。”我说。

“对不起。”合新的声音有些过于严肃,全然没有我们在丽江结下了友谊的感觉。

看他这个样子,我也就不敢再说什么。我带合新去了我和孙萍常去的那一家酒吧,那里环境安静,不仅仅喝酒,还可以吃饭。

我们坐了下来,没有什么客套的寒暄,合新问:“玉香,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尽管我们每天都处于事情的当中,正为天一的肾源焦急不安,但是,合新对于这件事并不知道,他现在说话的口气和在电子邮件上谈话的口气完全不一样。

“没……没有什么事啊?”我支吾着,不知道他说话的意思。

“你就别不好意思了。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你帮助了我,现在你有困难了,当然我要帮助你啊。”

合新的口气很真诚也很着急,可是,叫我和他说什么呢?又从何说起呢?我犹豫着,心里头莫名地翻滚着一股一股的热潮,那种有话却不能说的滋味让我感到委屈极了。

“阿明给我打电话了,他说,我可以帮助你。他还说,除了我,谁也帮不了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你连我都不能信任吗?”

“什么?阿明给你打电话了?”

合新点点头。

“他说什么了?”

“他就说要我来找你,帮助你。”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

我一时被憋住了,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对合新说,说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玉香,你……你说啊,阿明给我打电话时的口气非常着急,我就想肯定不是一般的小事。你……你应该信任我。”合新停顿了一下,又说:“说实在的,我……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亲人。”他说完这句话,低下了头,我感觉到他很动情。

我什么也不想了,我说:“我……我遇到了最难的事……。”

刚一开口,我的眼泪就不可控制地涌出眼眶。

合新扯了一张纸巾递给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揩了揩眼睛,让自己镇静下来。

我说:“合新,你知道吗?天一是我的女儿。”

合新惊讶地看着我,傻了一样半张着嘴。我想,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意外了。

接着,我就把当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合新。在我讲述的整个过程当中,合新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神情专注,完全进入到了我所说的事件当中了。

“可是,我……我找不到佐罗了。”说完以后,我又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合新扯了张纸巾,在自己的眼窝处揩了一下。

“找不到佐罗,就救不了天一。”我说。

“我知道了。”合新说。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一切,我知道我该怎么来帮你了。”

“谢谢,谢谢你。合新,有你这句话就已经给我很大安慰了。原来,我一直想关于天一的身份,一定要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这样对天一好,有利益天一的成长。可是,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说,是不是我当年怀天一的时候,不良的情绪影响了天一的身体?”

“不,不是。绝不是。”

“到底是为什么呢?天一要遭受这么大的折磨呢?”

“玉香,你……你没有错,你和淑百、李南都没有错,你们……你们都很伟大。倒是我……我……。”

合新说着,又急急忙忙扯了张纸巾在自己的眼窝处擦拭着。

“谢谢你,合新,谢谢你。”

合新摆摆手,把头埋得深深的,他在流泪。

片刻,合新说有急事要赶快回去。我们起身告别。送走了合新,我才猛地想起,晚饭我们都没有吃,就这样匆匆忙忙分手了。

我的情绪还一时调整不过来,也没有食欲,我就沿小区的道路慢慢走着。冬日的黄昏,竟比起白天来多了一些温暖,温暖是来自天空中的晚霞,还有地上奔跑着的小孩子的嬉笑声。这个时候,是小区中最热闹的阶段,小区里精心设计的供人散步的道路上都走着人,或是年老的伴侣,或是手牵着孩子的年轻夫妻,也有成群结队奔跑的少年,倒是很少有像我一样的单身女人。我尽量拣人少的地方走,只是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很奇怪阿明怎么会给合新打电话,合新除了能够尽一个朋友的友谊之情来安慰一下我以外,他能做什么呢?而且合新也很奇怪,明明是为我而来,却又突然说有急事,除了获得了一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外,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说他知道怎么帮我了,就这样一句话,倒是给我留下了悬念,而不是希望。

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打开邮箱,我发现了一封新邮件,打开一看,是合新的来信。

玉香: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在已经逝去的岁月里,我朝朝暮暮等待的就是这一天。现在我等来了。但是,我是不该获得这样心想事成的回报的,我不配。

我之所以匆匆忙忙离开了你,是我没有勇气面对你,没有勇气说出我应该对你说的话。但是,我必须对你说。当我的手指敲在键盘上的时候,我竟有一种行尸走肉般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的灵魂在何处。

我痛苦万分。

玉香,我就是你要寻找的“佐罗”。

当这一排字跳进我的眼帘时,我怀疑时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我揉了揉眼睛,甚至把脸凑近了电脑的屏幕,我看得清清楚楚,当我确认之后,我只觉得一阵晕天黑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怎么可能呢?

过了一会,我接着往下看。

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是不公平的,当你那一天随淑百来到病房,来到我的身边时,我就认出你来了。你镌刻在我的心里,日日夜夜。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你的笑脸、你的身姿就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了。所以,那一天见到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如梦境一般。我寻找你,如大海里捞针一样。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从北京找到了这里。没有想到,在我绝望的时候,你却从天而降了。

那些日子,对我来说,是从一个幸福的颠峰一下子回落到痛苦的深渊的过程。幸福是因为你的失而复得,痛苦是因为一切都晚了,当我见到阿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拥有你了。

本来,我以为这一切都将随着我们生命的消失而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了。秘密将被我一个人带进坟墓,让我一个人永远承受秘密的折磨。

没有想到,老天帮助了我,他让我在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在你的身边,与你共同度过难关。

天一是我的骨肉,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又是多么大的福分啊。谢谢你,谢谢你玉香。

有一位哲人说过:时间是抹平一切创伤的良药。对我来说,时间是压在我身上一座沉重的大山。时间让我的希望一点一点破灭,让我越来越难以承受。可是,我现在还是要用“转眼间”这个词汇,是的,转眼间十六年过去了,对于发生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的幸福,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眼睛里发出的光芒、你额头滑润的皮肤、你身体散发的清香、你像沸腾的岩浆一样的激情……这一切都清晰在我的心里,也时刻浮现在我的眼前浇注着我干躁的心田。

你给予我的,是我一生一世不能偿还的深情。

我对不起你。我极不想说这一句话,我知道,我欠你的不是这一句轻飘的俗语能承载的。可是,我想不出别的词汇了。玉香,我就是低头跪地请求你的原谅,你也是可以蔑视我或唾弃我的。

十六年你受了太多的苦,十六年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啊……

如果,如果有来生……

玉香,我能救我们的天一,我一定能救我们的天一。相信我。

天哪,这是什么事啊。

看完了合新的来信,我很长时间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环境已经不存在了,我的躯体也仿佛不存在了,我像一个游魂一样飘荡在空间,不知道自己能落在何处。

突然,我的电话铃响了,我一接听,是合新。

“玉香,我在你的楼下。”

“……”

“我能见见你吗?”

“……”

“玉香,我知道,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

“……”

“玉香,我们当面谈谈,好吗?我有很多的话对你说。”

我依然是没有说话,一切竟然来得是这么突然,来得是如此的奇怪,我实在是不能因为“佐罗”的再现而欣喜若狂,我做不到,相反,我有一种陷入了一场阴谋之中的感觉。

“你回去吧。”我说道,我的声音平静和冷漠得让我自己听了都吃惊。

“玉香……。”

没等合新的话说完,我就绝决地挂断了电话。

合新的电话一下子把我拉得了现实当中,我认清了我所处的位置,我也认清了我自己。我不可控制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中包含了委屈、包含了惊喜、包含了气愤、包含了无奈……

与合新见面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还是找到了淑百,我把这一切告诉了淑百,当着淑百的面,我又号啕大哭起来,这一次就仅仅是委屈,是委屈,是无穷无尽的委屈。

淑百把我搂住,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用她的手在我的背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手抚过的地方热乎乎的,我冰冷的身体和冰冷的心,也在一点一点暖和起来。

过了好长时间,我从淑百的怀里抬起头来,我说:“天一有救了!”我知道不论是委屈,不论是惊讶,或是别的什么我无法说清的情绪,我都不能在乎了,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不能经风见雨的娇女孩了,我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可以为了女儿克服一切困难、可以忍受一切委屈的母亲了。

淑百点着头,说:“是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淑百说完,用双手捂着脸,呜呜哭了。

接下来的首要的事,就是合新接受检查,看合新的肾能否成为天一的肾源。这之前,我一直不愿意见合新,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始终难以把“佐罗”和合新等同起来,我难以相信“佐罗”就是合新。“佐罗”的再现让天一的生命亮起了希望的灯光,但是,我却没有该有的欣喜和感恩的念头。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佐罗”更多的时候是以一种气息或是影子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脑袋里,我从来没有办法把“佐罗”聚像成一个人,尽管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他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但是,在我的记忆里,那一股令我迷醉的气息更真实一些。

淑百问我:“还在为他的不辞而别生气吗?”

“不,不是。”

我说的是实话,经过了那么多的风和雨,我对合新的当年突然离开的理由不再追究了,或者说已经没有探究的欲望了,当年的一切其实就只是留下了一个事实: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激情的驱使之下,创造了一个新的生命。

而关于这个事实的起源、过程等等,都已经不重要了。在我流浪的日子里,我渴望那股曾经令我迷醉的气息会突然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想象,这个幻想曾经成为我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当幻想突然成为一个事实的时候,竟然会有一种大相径庭的效果。

不管怎么说,“佐罗”也就是合新的出现,毕竟是为天一的生命带来了新的曙光,这是天大的喜事,也是是最值得珍藏的记忆。

合新又给我打过电话,我还是拒绝了和他见面。我说:“你现在应该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他当然知道我说话的意思,他的身体健康与否,直接影响着天一身体的健康。想到这,对于合新我还有了几分妒意,他不仅在一夜间获得了自己的女儿,他还能为女儿做一件最重要的事。

合新只有给我发E-mail。

玉香: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不怪你,我也没有资格怪你。但是,我还是要对你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让我一个人去承担。因为,你已经承受得太多了。你为了我,为了天一,你已经尽了你的全能。现在,一切都由我来承担。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请不要阻止我个人的选择。

我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尽管在别人的眼里我做过冲动的事,我是说在别人的眼里,但是,发生在十六年前的那场幸福,并不是单纯的冲动的结果。我爱你,在我拥住你的身体之前,你已经存在我的心里十年或是更长的时间了。你相信吗?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离开丽江的前夕,我们俩坐在玉花江边的时候,我向你说过,住在我家隔壁的老房对我的影响,还有他所描述过的那个女人对少年时代的我的震撼。当事隔多年,我有一天在校园里见到你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那个存在于我心里的女人,突然和眼前的女人重叠了,那一年我二十岁。那时,你独自一人走在校园里那一条通往南琴房的路上,那是我经常走的一条路,路的两侧是高大的香樟树,很古老,树的间距很密很密,因此,树中间的路看起来像一条古代的驿道,幽暗却又飞满了诗意。我对那一条路一直是这样的感觉。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接到一个单子,正准备到南琴房去,当我就要走进那条被高大的香樟树笼罩的驿道(小路)时,我眼前出现了你。那一天,阳光特别亮,但是,密密的香樟树,几乎挡完了阳光,因此,透进到驿道上的阳光,极像是一些飞舞的蝴蝶,飘飞在驿道的路面和空间,而整个驿道上就只走着你一个人。最先看到的是你的背影,那是一个修长而阿娜的身姿,伴着脚步的移动,身体像被风吹动的一片丝绸飘带一样,轻轻地摆动着。那些阳光变成的蝴蝶也移动在你轻轻摇曳的身姿上和头发上,带着亮晶晶的光芒,我当时就禁不住在心里叹道:真美。我没有想到,你像是听到了我心里的话似的,突然一下转过身来,你站在驿道的中间,大半个身子和整张脸转了过来,我只感到脑袋里闪过一道电流,我的脚步僵住了。你转过身子看看,忽然婉尔一笑,深邃的驿道突然像镶上了金边,那些细碎的树叶在金色的前面颤抖着,你就像站在一幅画中间,你婉尔一笑,又转过身子走了。

我被击中了。

爱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在后来的日日夜夜里,你都是我的爱人,是我唯一的爱人存在我的心里。

我跟随你,只要是可能的时候,直到一天晚上在南琴房后面的草地上我拥住了你。我对你说,你有太阳一样的脸庞,你有月光一样的目光,你有花朵一样的嘴唇,你有水滴一样的鼻子。你还有音符一样流畅的血液。

玉香,十六年过去了,我还要对你说,当年的一切不是冲动,是爱的积蓄,是感情的必然迸发。

我还要说一遍,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请别阻止我个人的选择。

求你了,玉香。

关上了电脑,我久久深陷在合新来信的内容里,那一股无比熟悉的令我迷醉的气息,又奇迹般地飞扬在我的房间里,让我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检查合新的身体时,李南意外地发现合新只有一个肾。这个消息又把我们掀到了期待的谷底。合新一再请求李南不要把这个事实告诉我和淑百,但是,李南做不到。这意味着做肾移植手术,就是谋杀。

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又像是遭遇了一场梦。这种从希望的峰顶落入失望的谷底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感觉难受。

这一次,合新坚决要见我,他在电话里的语气,也像是裹上了铁皮一样,每一字每一句都打得我的耳膜生疼。

我只好同意了。

这一天都是阴沉沉的,天空也显得很低矮,一些水雾在空气中飞来撞去,似乎在等待着一场变革。

好像要下雪了。

我们走进常去的那一家酒吧,屋子里生起了炉子,炉子上坐了一个茶壶,从茶壶的边缘能看到炭火红红的,屋子里比起外面暖和多了,但是,我依然是手脚冰凉。那个把我带进谷底的消息,让我又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我只想找到能够救天一的肾源,而对于合新的解释我没有很大的兴趣。

这是我知道了合新的真实身份后的第一次见面,合新还是原来的合新,但是,我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既不是“佐罗”,也不是合新,而是另外的一个陌生人。

“你想说什么呢?”一坐下来我就问道。

合新犹豫了一下,是有些吃惊,的确,他应该能从我的语气中感觉到对这个见面的冷漠来。

但是,仅仅是犹豫了一秒钟,合新说:“我一定要救天一,一定要用我的肾。玉香,请你帮我。”

“帮你?我怎么帮你?”

“帮我说服李南。”

“不可能啊。这不是说服不说服的事,你这是要李南杀人啊。李南不可能这样做,换了任何一个医生都不可能这样做。可是……可是,每个人都有两个肾,你怎么会只有一个呢?”这话一说出来我就觉得不妥,我急忙低垂着头,不敢看合新。

“是啊。”合新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是有三个肾,或者更多的肾该有多好啊。”

“对不起,合新,我不该这样说。其实,我已经问过了,有的人天生就是单肾。你也没有办法。”

“是啊,不过,我是天生两个肾的人。”

“两个?”

“两个。我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是两个肾,一点差错都没有。”

“后来……?”

“玉香,这正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也许现在再来做什么解释已经毫无意义了,但是,老天既然给了我这个解释的机会,或者说是说话的机会,那我就说出来。

“那一年,也就是我们在南琴房的后面见面的那一个晚上,我回到宿舍,你可能想象不出我当时的兴奋,更主要的是幸福,我根本就无法睡觉。半夜的时候,我的房门就传来了敲门声。我很奇怪,把门打开,一看,是值班室的王大爷,他让我快去接电话,说是有急事。电话是父亲打来的,说母亲住院报病危了,想最后见见我。我坐凌晨的火车离开了北京。我直接到了医院,母亲当时情况很不好,但是,一见到我母亲又奇迹般的有了好转。母亲患的病是尿毒症晚期,人整个浮肿,让人不忍看。想到我总是让母亲操心,高中毕业违背母亲的愿望,拒绝上大学,并且许多年都没有回家,我心里非常愧疚。我姐姐那时身体就不好,两个哥哥都在国外,因为还没有取得绿卡,也就不敢轻易回国。在母亲的眼里我就是她所有孩子的总和。所以,我日夜守候在母亲的身边。母亲也真的恢复了许多。这时,一个外国肾病专家到中国来会诊,恰巧也是哥哥的一个朋友的导师。这个专家给母亲会诊以后,提出了肾移植的方案,经过艰苦的寻找肾源,最后,我被选中。

“半年以后,等我做完手术,回到学校,一直寻你不见,才知道你已经被学校开除。从此,我开始了寻找你的漫漫征程。我到过很多地方,像用篦子梳头一样,凡是有你蛛丝马迹的地方我都去过。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又因为一次误会,被当地的警察抓进监狱,在里面待了八个月以后,无罪释放。当我辗转反侧,来到丽江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年的冬天了,我在丽江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后来,一个男孩传话给我,让我在一个约定的时间到玉花江边去,我如约去了,在那里我见到了阿明。阿明对我说,请你不要再寻找玉香了,丽江是一个最后可以给她幸福的地方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丽江,来到了昆明,又意外地与淑百一家认识,因此而留在了昆明。

“我说完了。

“玉香,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最主要的是要你帮我,我的肾一定是天一唯一的肾源,我一定要救天一,一定!。”

“什么?你说什么?”半晌,我才像从一场梦里醒来了一样,我简直不能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

“我一定要救天一!玉香,只有这样我才会感到对你、对天一心安一些。”

“不,不能!合新,不能这样。”我已经完全清楚了,合新为了自己的母亲已经献出了一个肾了,他现在又要为女儿捐肾,这无疑是在献出他自己的生命啊。

“玉香,帮帮我,一定要救天一啊。”

“不,不……对,要救天一,救天一……。”我一下子乱了阵脚,突然觉得自己又忽地被抛得远远的,没着没落。

我一把抓住了合新的手,我紧紧地把他的手捏在手心里,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我死命地把合新的手向我的身体这边拉过来,我像是要拉住合新,也像是要拉住我自己。

后来,我抱住合新的手痛哭起来……

过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