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香百合

王曼玲>>天香百合

第十章

接下来的日子我感到自己就在煎熬之中,我像漂泊在大海里的一片树叶,我不知道我将面临的是什么,等待我的又是什么。

阿明无疑很快就知道这一切了,他没有提出来要到昆明来陪我,他只是每天给我电话,询问寻找肾源的进展。

淑百和李南每天都在做着具体的事,当他们知道了合新只有一个肾的缘由以后,李南安慰我说:“合新并不是唯一的肾源,我们已经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寻找肾源了,一定会有结果的。就是退一万步说,即便还是做血透,生命也是可以延续的。”我知道李南的内心一定更急,因为,他最能看清疾病的真相,他与病魔是面对面的。

我很担心天一。淑百告诉我,天一因为从小登台演奏,她的心理素质比一般的孩子好得多,她一开始就要求淑百和李南对她的病情进展尽量透明一些,淑百和李南也在一定的范围内让她了解自己的病情,她一直都在积极的配合治疗,她已经尽她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忍受病痛的折磨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更加感到难过、着急,像这样一个出色的孩子,她更应该享有生命啊。

我知道,淑百和李南的心情,跟我和合新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们共同爱着这个孩子,我们都愿意为天一付出一切。

合新没有再和我见过面,他每天都给我发来E-mail,他不再提捐肾的事,他像记流水帐一样,记录他每天的行踪。从他发来的邮件里,我知道他除了每天的工作以外,他都泡在体育馆内,他在拼命的锻炼身体,只有我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他依然没有放弃为天一捐肾的想法,他要给天一一个最健康、最完美的肾。

看着他发来的邮件,我仿佛感到他就在我的面前,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我一定要救天一!一定要救天一!

时间在流逝,一天又一天。新年过去了,我对于新年的来到已经完全麻木,是阿明的电话提醒了我,当然,他知道我是不可能回丽江过新年的。他只是把母亲和继父的嘱咐告诉了我,继父还特别强调,要把合新和孙萍都邀到丽江去过节。我知道阿明会找一个比较贴切的理由,转告母亲和继父我们不能去丽江过节了。接着,春节临近,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整个空气里都迷漫着一股节日的气息,那是一股兴奋的、喧嚣的气息,而我的内心却是痛楚、焦虑和酸涩的。

淑百比我更难过,她不仅全力照顾天一,她还要上班,我知道她之所以这样做还是为了天一。因为,淑百和李南同为医院的职工,医院已经为他们免去了治疗费和床位费,但是,药费还必须自己承担。他们已经把多年的积蓄用完了,如果天一还要血透下去,这笔开销将会继续;如果手术,也要花费很多。尽管我一再告诉淑百,费用我会尽力的,但是,她还是很自尊地去努力赚钱。

淑百一再告诉我,最令人欣慰,也是最令人心疼的是,天一的乐观,她对生命热爱,以及她面对死亡的从容。淑百还告诉我,有一天,天一对她说,妈妈,如果我死了以后,就把我的角膜捐给需要的人。淑百说着,又泣不成声,我也止不住泪流满面。淑百说:“这样的孩子最有权力生啊,一定要救她,必须救她!”

我们有共同的愿望,一定要救天一!

春节前夕,天一的病情得到一定的控制,进入平稳阶段,暂时出院回家了。淑百来电话说,天一一回到家就兴奋不已,她终于又摸到了想念已久的钢琴。现在家里又有了琴声,仿佛回到了从前那种幸福宁静的日子。

这个消息自然也告诉了合新,我们都很高兴,这样的幸福是需要共享的,所以,我和合新又见了一次面。

这一次见面因为是为了庆祝,心情和前两次不一样,但是,还是无法恢复到真相之前那样的感觉中。不过,我们都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天一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为天一而一起努力。

在预想之中,合新对我说得最多的还是捐肾的事情,他说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周全的办法,他的肾一定要健康地长在天一的身上。

我问他是什么办法。合新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合新的话让我有了新的担忧,难道他为了天一,不惜做可能违法的事吗?

我说:“合新,你……你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合新笑笑,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我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他要用的办法。就是走遍全世界,也没有任何一个医生会为他手术啊。正因为这样,我忽然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凭着我对合新的了解,他是会为了天一做出任何一种选择的。我看着合新,我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近距离看他,我看他的身上,看他的肩膀,看他的脖子,看他的脸,看他的眼睛,他的脑门和头发……我在认真、仔细地看这个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的男人,我忽然看得心里潮潮的、酸酸的,我曾经那么那么的思念他,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和他的意外重逢,可是,我依然没有办法把他与我心中的那个影子重叠。

但是,我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充满担忧的,他的安危是牵扯着我的心的,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合新,你……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合新怔了一下,他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了担忧,他的眼圈突然红了,他一把握住了握的手,说:“玉香,你给了她一次生命。我也要……我要保住她的生命,我是他的父亲啊!”

合新说完,眼泪大点大点地砸在铺了桌布的桌面上,我只看到那些泪水落在桌布上后,立即开成一朵美丽的小花,一直在开放……

这个城市在继续兴奋,走出房门,看到的是小区迫不及待高挂的灯笼,拿起报纸,看到的是每一个角落在迎接春节的种种举动,打开电视,看到的还是那些喜庆的场面。

节日铺天盖地的向我扑来。

阿明问我是否回丽江过节,我固执地说,不回。

我不知道我就是待在昆明又能怎么样?我的内心一直在拒绝节日,其实我内心是充满了害怕,我知道我无法拒绝节日,相反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节日的存在。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不看报纸,也不看电视,我更不能作画,我在看高更的传记,英国作家毛姆的作品《月亮与六便士》。我想在书中走出现实,在喧嚣的空气中与上个世纪的天才共同呼吸。

为此,我的内心有片刻的宁静。

大年三十的早晨,我接到了淑百打来的电话,她约我到家里过年。我知道天一在家,就推脱着,淑百坚定地说:“你一定要来!”

放下电话,我激动不已,我是多么多么想和淑百他们一起过节啊,这就是我多年的梦想。想到就能见到天一了,我就觉得幸福把我呛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好像游荡在一场梦里,又仿佛明明知道是现实,是大白天。但是,我还是混淆不清,如果是梦,但是我的腿在走来走去的时候,撞到了茶几的角上,疼得钻心;如果不是梦,我的脑袋又是混沌一片,总也集中不起精力来。

是合新的电话把我彻底拉到了现实中,他说,淑百嘱咐他带我一起去。我才突然想起,当然要人带我去,我根本就找不到淑百家的位置。

我说:“万一见到天一怎么办呢?”

合新笑了,他说:“当然要见天一,见了天一你就说,乖女儿,妈妈想你啦。”

我说:“哎呀,你不要开玩笑了。我真的,真的很紧张。”

合新说:“我也是。”

我说:“是真的吗?我们要和天一一起过年吗?”

合新说:“是真的。当然是真的。”

回到了现实,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天一带什么礼物去呢?天一从小到大,我曾经给她买过很多很多的礼物,几乎她的每一个生日或是儿童节,都有我给她的礼物,这些礼物通过淑百转给她,淑百总是告诉她,是妈妈的一个朋友送的。现在我第一次要亲自把一个礼物送到天一的手里,却一下子六神无主了,我把可以想到的礼物都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又在脑袋里把它们一一推翻了。最后,我决定到商场去,也许看到了,就想起来了。

我和合新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在德胜楼前面见面。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了,我决定从商场直接到与合新见面的地方,所以,穿什么衣服去见天一又成了我要考虑的一件事。

我的衣服大都在丽江,而带到昆明来的,除了几套参加天一音乐会的礼服以外,就是休闲服,比如说,牛仔裤、夹克衫等等。我想我应该以一种端庄、成熟的装束出现在天一的面前,但是,我的衣柜里没有。我经过一番考虑,决定穿一条牛仔裤,上身穿一件纯白色的羊绒毛衣,外套是一件黑色的休闲大衣。我把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露出一个光洁的脑门。我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还是比较满意,基本达到了我要求的样子。

我打了出租车,到昆明最好的商场,金花百货。

商场里到处已经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四处都写着“过大年,送大礼”的巨幅宣传标语,我第一次有了过节的感觉,并且有了盼望过节的感觉。

节日是如此的美好。

节日是如此的亲切。

我转遍了商场,为天一买了一套衣服,JESSICA的一件纯毛料的连衣裙,亮桔红色,很简洁大方,又不失女孩子的天真活泼;一件卡通形状的挂件,磨砂水晶质地,可爱又贵重;一个亚历山大的发卡,粉红色仿水晶,形状是一个花朵样的。我还想再买,总觉得买什么都不能表达我对天一的那一份怜爱和补偿。

所有的东西都配了精美的包装。等把一切都置办完以后,我一看离和合新相约的时间已经不早了,我顾不上吃东西,急急忙忙向约会的地点赶去。

合新一见我,就说:“玉香,你真漂亮。”

我不好意思埋下了头,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天一了,我的心跳得特别厉害,连一句回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合新看出了我的激动,他说:“玉香,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

我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要告诉我,我们只是以淑百夫妇的朋友的身份去的,而不是以天一的亲生父母的身份。我看着他,点点头。

我说:“你放心,我会控制自己的。”

对此,我是有信心的,控制是为了天一,只要对天一有益的事,我都能做到。

我们坐上了出租车,合新突然抓起了我的手,他说:“天一一定会活下去的。”说完他就松开了手。

我忽然鼻子发酸,我急忙把目光投到了车窗外面,喜庆的花朵和标语模糊在我的眼前,在水帘的后面,一切都被放大了。我在心里叹道:感谢生活,感谢上天!我就要见到我的天一了。

当我和合新站在淑百家的门口时,合新又慎重地对我说了一遍:“为了天一,一定要控制自己!”

我点点头,说:“是,为了天一!”

合新说:“谢谢。”接着,他就按了门铃。

门铃一响,屋子里面就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奔跑的声音,门开了,天一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她满面笑容,一张脸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她大大方方、高高兴兴地说了一句:“来了?太好了。”

我简直看呆了,她竟然是这样的阳光,这样生气勃勃。她穿了一件高领粉红色的毛衣,一条牛仔裤,看上去她显得修长、挺拔,像一棵鲜活的小树。

还是合新反应快,他一下子从身后捧出了一大把百合花,递到了天一的怀里,说:“给你的。天一,Hpaaynetyer。”

说完,合新问:“怎么样?我发音是美式的还是英式的?”

天一咯咯咯笑了起来,说:“什么式都不是。是合式。”

合新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忽然一下子温暖了起来,我们向里面走去,天一很殷勤地为我拿来要换的拖鞋,她说:“这双给你,我最喜欢的。”

我急忙说:“天一,我是……。”

天一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是谁。”

我们换好了拖鞋走进屋子,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天一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就我一个人在家。”

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她还是笑嘻嘻地说:“他们等一会回来。”

我们坐了下来,天一端来了水杯,里面竖着碧绿的青茶,天一说:“早就泡上了,正好喝。”

接着,她又说了一句:“绿茶,你最喜欢的。”

我吃惊的看着天一,说:“你怎么知道的?”

天一调皮地说:“当然知道,还知道很多呢。”

我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我抬头看看天一,看到天一一脸无邪地看着我,说:“那只小鸟可能都当妈妈了。”

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一天和天一在病房走廊上的邂逅,我说:“是啊。天一还惦记着小鸟啊?”

合新说:“你们俩在说什么呢?有什么秘密吗?”

天一又调皮地对合新说:“当然有。不告诉你。”

我们全都笑了起来。我看着眼前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心里真是幸福极了。这一切都是淑百和李南培养的结果,我尽管给了她生命,但是,淑百和李南却给了她生命的质量。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来报答淑百和李南。

天一把合新送她的鲜花放进了一个大花瓶里,她高兴地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百合。”

我一下子想起了给天一买的东西,我急忙把买的东西交给了她,她兴奋地喊了起来:“给我的?给我的吗?太好了。”

“打开看看吧,看喜不喜欢?”

天一小心地打开了包装,对于每一件礼物她都表示了惊喜,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我心里也特别高兴,我让她把那件连衣裙穿上我看看。她高兴地抱着衣服进到了她的房间,客厅里只剩下了我和合新,我小声地说:“你看,她多高兴啊。”

合新点点头,对我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不一会儿,天一出现在她的门前,天哪,我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亮丽的光芒,她真是太美了,那种像阳光一样的颜色,把她衬托得像仙女下凡,我真的不能用任何一种语言来描述她的美丽,她在发光,她的生命在沸腾……

合新也惊讶地看着她,他和我一样,简直难以表述我们的那一份兴奋。

天一走到了钢琴的边上,她说:“我要为我的爸爸、妈妈——你们,弹一首曲子。”

说完,天一坐到了琴凳上。

我和合新惊讶不已,不明白天一在说什么。

“天一,你……。”合新说道。

“是的,我是在为你们,你们俩——我的爸爸、妈妈,我为你们演奏。”

“天一!……。”我和合新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天一转过头来,她看着我们,说:“你们什么都不用说了,你们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爱,这就够了。”

天一说完,高高举起的手落在了琴键上面,琴声轰然而起。

天一弹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随着天一手指在琴键上的移动,恢宏的旋律在屋子里回荡着,刚劲有力的音符撞击着我的胸腔,我简直无法分清我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我只觉得宽远的旋律,把我带到了辽阔无边的原野,爱,幻化成密云,幻化成高山,幻化成一望无边的草原,幻化成苍穹……

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只感到泪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任泪水像河流一样泛滥在我的脸上,无止无尽……

在模糊中,我看到合新走到了天一的身边,他在天一的身边坐了下来,他在用纸巾为天一揩脸上的眼泪……

突然,琴声嘎然而止,天一一头扑进了合新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我走了过去,终于,我们抱在了一起,合新用他的手臂,把我和天一牢牢地揽在他的怀中,他的怀抱是那样宽大,甚至辽阔,天一的脸婆娑在我的脸上,我们的泪水混在一起。一股熟悉的气息又钻进了我的鼻孔,气息令我迷醉,但是,他更是给我力量,给我安慰,给我信心。

幸福是如此巨大。

幸福如此沉重。

好久,我们才坐到了沙发上,天一坐在我和合新的中间,她一会儿转过头看看我,一会儿又转过头看看合新,接着,她就张开双臂,把我和合新的脖子都搂得紧紧的。她咯咯笑着,脸上还挂着泪珠。

“爸爸。”她歪着头看着合新。

合新满眼慈祥地看着她,咧着嘴在笑。

“妈妈。”她又扭了头看我。

“哎。”我甜甜地应道。天哪,我几乎被这样猛烈的幸福击倒。

突然,天一天真地说道:“我到底像你们谁呢?”

我和合新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天一在一边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孩子,已经在开我和合新的玩笑了!

几个小时眨眼间就过去了,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多了。

门铃响起的时候,天一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她冲到了门厅,只见她一把抱住了一进门的李南,她高兴地叫着:“老爸,你给我买‘金帝’了吗?”

李南拍着天一的肩膀,“什么都能忘,我家公主的吩咐,小臣岂敢不执行啊。”

没有想到,紧随其后的除了淑百,还有孙萍。

孙萍带来了一张报纸,在第三版的位置上,有一个巨大的标题《明日之星危在旦夕,救救她》。

孙萍说:“茫茫人海,一定会找到适合天一的肾源的。”

“谢谢,谢谢孙萍。”

可以想象,我们过了一个多么快乐和幸福的春节。我们在一起畅饮,一起歌唱,一起跳舞,一起相互鼓励。

我站在窗边,看到了第一抹亮光从西山顶上射出,那一片苍穹被映照出一种透明的亮白来,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洁净,神圣而高贵,看得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急忙招呼大家出来看,我一回头,看到天一竟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合新用双手捧着她的脑袋,她的睡相竟是那么的孩子气。

春节过后,天一又住进了医院。自从孙萍把天一的故事通过媒体讲述给更多的人听以后,天一受到了很多人的关心,有打来电话的,也有到医院来看天一的。还有执法部门把近期死刑犯的消息传过来,李南还专门去和死刑犯的家属商量,并且做了几个肾功能移植功能评估,但是,肾源还是没有解决。尽管这样,希望的曙光却是越来越明亮了。

合新依然没有放弃他要为天一捐肾的要求,他还是除了每天完成工作以后,锻炼身体。

他居然和公安局刑警队的警察们打得火热。也是源于工作,有一个叫张雨的警察的儿子在学钢琴,合新也是最初以调律师的身份进到他家的,因为孩子初学,合新就自荐当了孩子的钢琴老师,并且免费。

阿明在我的一次又一次的讲述中,知道了发生在昆明的所有事情,阿明说:“玉香,其实我早就知道合新就是你要找的‘佐罗’了。不知道为什么,你去年春天到昆明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后来你说要在昆明待几天,照顾合新,尽管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合新是谁?但是,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我一直担心有一天你会从电话里告诉我找到‘佐罗’的消息。后来,直到我在病房里见到了合新,我证实了我的猜想。玉香,你知道吗?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想我马上就会失去你了,我天天都这样想,而且,一想到你为他端屎接尿,像照顾自己的老公一样照顾他,我心里真不是一个滋味。好不容易等你回到丽江,没想到合新也来了,我想,我只有听天由命了,我选择离开,一方面的确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离得开你;另一方面,也看你会不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玉香,对不起。我真是太自私了,我配不上你。

“……。

“你……你还回来吗?”

“我回来,阿明,我会回来的。等天一做完了手术,我就回到你的身边,永远不离开你。”

“玉香……,谢谢。我等你,等你回来。”

我依然住在万科的房子里,我开始画画了,我找到了一个最适合我的感觉,我的画的风格又有了新的变化,我画里的主题总是一个女孩,一个美若仙女、冰清玉洁的女孩,我把这些画分别命名为:《生》《萌》《动》《跃》《飞》等等。

我每天都到医院去看看天一,也曾留在医院里陪过天一,也许是天然的血缘关系的缘故,没有太多的适应期,我们已经像真正的母女一样相处。她告诉我当淑百把真相告诉她的时候,她第一想到的就是,也许是自己得了这个难以治好的病,妈妈不要自己了,她哭着问淑百,是不是这样的?淑百对她说,你就是只有一口气,妈妈也要紧紧搂住你。天一说:“玉香妈妈,你给我找了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妈妈。”我说:“你也要像你妈妈那样,去爱,爱别人,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天一很郑重地点点头,她说:“你也和妈妈一样,富有爱心。”我高兴了,我说:“天一,你能感应到别人对你的关爱,你一定会去爱别人的。”天一还很郑重地给我交代过:“玉香妈妈,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我死了以后,我的所有健康的器官都要捐给需要的人。你一定答应我!”我搂着天一,我觉得自己一面被烈火烤着,一面又被冰块包裹着,我还能说什么,面对如此完美的生命,我祈求上天,祈求,再祈求。

合新也到医院去看天一,有时我们会碰到一起,每当这个时候,天一就非常高兴,但是,天一已经很虚弱很虚弱了,真是连笑容都难以承受,可是,她还是笑,她喜欢和合新一起谈论一些音乐家的故事,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问合新:“我想勃拉姆斯后来一定是喜欢上克拉拉了,对吗?老爸。”

合新说:“是这样的,勃拉姆斯是爱上了克拉拉,在他的眼里,克拉拉是一个女神,他爱得很苦,很虔诚。”

“我也喜欢勃拉姆斯的作品。”天一说。

“是啊,你知道吗?他的曲子里蕴含着一种悲悯的情怀和深层的爱,所以你喜欢。我们都喜欢,你的玉香妈妈也喜欢。”合新说完看着我。

我把天一搂进怀里,我说:“天一,你一定要坚强,要坚强啊。”

天一对着我认真地点点头,接着她就又绽开了她的笑脸:“玉香妈妈,我会的,你不要担心,老天一定会保佑我的,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我有两个妈妈、两个爸爸,有你们这么多的爱,我太幸福了,我要好好活下去。”

本来我只是习惯地说这么一句,没有想到天一竟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得一股热流从我的胸腔漫上来,直冲我的鼻子,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在天一的面前流泪,我急忙跨出了病房,我站在走廊上,把脸对着窗户,眼泪涌出了我的眼眶。

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和合新几乎不见面,我在房子里画画,只有画画才能让我感到安慰,我用了很多白色,白色本身和画布的颜色很接近,很难表现,但是,我迷上了白色,我又在白色里走失了,或许是回到了生命的本身,我不知道,我很恍惚,我只是不停地画,画啊。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到房间,一推开门,我一眼就看到了立在画架上的一幅画,我感到我被画重重的击了一下,我真的是被画打中了,我突然从我自己的画里看到了一种情愫:虔诚。我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迷恋白色,我在作画的过程中,我的心里始终是在祈祷的,我在虔诚地祈祷,我祈祷奇迹的出现,我祈祷上天帮助我。

我在祈祷,我每时每刻都在祈祷。

合新依然每天给我发来E-mail,几乎每一封信的结尾他都要写一句:我一定要救我们的天一,相信我,我一定能救天一。

这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在撕扯着我的心。合新是有了决心的,但是,他的决心让我感到害怕,我不能让他做任何傻事,不能。我仰望苍天,难道真的只能用合新的命来换天一的命吗?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太残忍了。

那些日子非常寒冷,电视里说,一股西伯利亚的寒流,越过了天山,又翻过了我们的屋脊青藏高原,进入了昆明。这股寒流对于习惯了温暖气温的昆明人来说,无疑是太过于凛冽了。房间里冷得像冰窖,没有任何取暖的东西,我只有抱着一只热水袋,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画画,我的手时常会冻得僵硬,我一遍又一遍地换热水袋里的水,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把门窗都关得严严的。

我担心在医院里的天一,我知道这样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淑百和李南会想办法的。我还是顶着刺骨的寒流到医院去看天一。果真,天一的病房很暖和,天一只穿了一件棉绒的睡衣,我握住她的手,热乎乎的。天一把我冰冷的手握紧,她笑嘻嘻地说:“玉香妈妈,你从冰箱里出来的啊?”说完,她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胸前,我的手背触到了她硬硬的小乳房上,她嘎嘎笑了起来。她笑了,惨白的脸隐约能看到一点点红色。

我说:“外面可冷了。”

天一说:“我知道。你猜,我的房间为什么这么暖和?”

我四下里看了看,我没有看出什么秘密来,昆明的房间里是从来不安装空调的。

我故意说:“你屁股上有三把火呗。”

天一听了又嘎嘎笑了。接着,天一伸出手指指了一下墙角,我这才看清楚,墙角处放着一个油汀,啊,我明白了,是它在静静地发热呢。

天一说:“是合新老爸给我买的。”

哦,原来是这样的,合新他早就想到了。

“真的好管用。我爸说,比别的病房暖和多了,他都恨不得搬到这里来住了。”天一说完就笑了,又说:“你们都来吧,打地铺,我睡地上。那样一定很好玩。”

我走到合新买来的油汀的跟前,用手去摸了一下页片,啊,真的好烫,我的腿也能感觉到页片散发出来的热气,有了这个油汀,房间非常温暖。

“啊,真的很好。合新老爸想得很周到啊。”

我把我在来的路上给天一买的一双手套递给了她,那是一双“耐克”的绒面手套,蓝白相间的条纹,很休闲,也很时尚。

天一拿到手套,高兴地说:“我太富有的,你看。”她说着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双手套,一看就知道是用毛线手工织成的,天一说,“妈妈给我织的。”

我接过手套看着,这是我见过的手工编织得最好的手套,用的是粉红和白色的毛线,也是相间的条纹,漂亮得不得了,我的心像是被这双手套温暖了一样,我真的有一种感动,淑百在这样忙的情况下,还为天一织了手套,我可以想象,在天一住院的日子里,淑百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她用织手套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母亲的那一份牵挂,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毛线,就好像是母亲那一团揪在一起的心。淑百真是一个最优秀的母亲,只有一个优秀母亲的手才可能织出这么漂亮的手套来。

“我都喜欢。”天一说到。

我看着天一,心里又升起了一种倍受感动的情愫,我感谢天一,她小小的身上,竟然有那么大的一片天地。我想起了一个哲人说的话: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辽阔的是人的胸怀。是啊,我的天一,小小的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情怀,我真的很感谢,感谢所有给予天一影响的人,感谢天一照到的阳光,感谢天一呼吸到的空气,感谢所有进入天一眼帘的植物、花朵……是这些所有养育了天一,让她成为如此美好的女孩。

面对天一,我就好像在面对一面镜子,我不断地对自己说:玉香,你要坚强,你要勇敢!生活依然美好,绝望的时刻还很遥远。

我从病房回到我的小屋,很冰凉,依然是很冰凉,但是,我心里装了一团火,是天一,还要所有爱天一的人。难道他们在等待一种回报吗?不,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如此。他们只有一个信念:让一个美好的生命活下去,让一个美好的人生继续下去。

我也是这样,我也是怀抱这样的信念。

这一天,在我的画布上出现了橘红色,我很奇怪这样的颜色是怎样被我调出来的,如果刻意去调,我调不出来。我恍惚感觉到这样的颜色和顺成街上那座教堂屋顶上的壁画的颜色很接近,我去那里的次数不多,可是每一次我站在教堂的穹顶之下,我都会被那个奇特而鲜艳的颜色吸引,我仰望着深邃而辽阔的穹顶,我屏住呼吸,我双手合十,我感到我消失了,不,是我收缩了,我的心在收缩,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收缩,我很奇怪,难道我能收缩成颜料的一个元素吗?

橘红色,奇特而唯一的橘红色,忽然,给了我温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