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天香百合

王曼玲>>天香百合

第七章

过了几天,孙萍的来信终于出现在我的信箱里:

玉香:

我听你的话了。你总是正确的,我没有办法,我去了医院。

你放心了吧?

我……我没有办法描述我现在的心情,我觉得我整个人都空了,随着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但是,你是对的。

我像野草一样长大,我还有理由让另一个生命也像我一样吗?

命啊!

可是,我恨你,玉香,是你让我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恨你!

我的确轻松不起来,我站在窗户边,我扯下了一串槐花,我把花朵撕碎,向天空抛去,我在祭奠一个消失的生命,我的眼泪随着那些花瓣落下……。

又过了几天,因为有一批客人将在第二天离开丽江,他们向母亲提出要在院子里狂欢的要求。母亲当然会答应,我继父似乎又找到了一个可以畅饮的机会,一天都处在兴奋当中。晚上院子里扯起了灯,母亲很有创意地指挥人把餐厅里的餐桌搬出了两张,放在院子里大榕树下,和青石板桌子挨着,上面摆上了母亲准备好的冷餐,有凉拌鸡丝米线、蔬菜色拉、烤洋芋、烤豆腐、烤韭菜、烤小鱼等等可以烧烤的东西,还有黑米粥和木瓜粉,继父把他泡的枸杞酒、蛤芥酒都端了出来,还摆了几瓶红酒。这个时节是最适合在外面待着的时候,环绕院子的房子里的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起来,整个院子一片灯火通明。

客人是十多个从北京来的年轻人,他们在这里住了一周,对丽江的印象好极了,相约明年还要来,还要住在我家的客栈。

大家都放开了,喝了很多酒,喝到中途的时候,就有人唱起了歌,后来有人伴着歌声在舞蹈。继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录音机提到了院子里,放上了卡带,都是一些老的舞曲,一下子,院子就成了一个大舞厅了。

合新突然拉起了我,他的拐杖也不知道被他扔到了什么地方,实际上,我就是他的拐杖了,他以我为支撑,我们也进到了跳舞的人群里。

我们在默默地移动着脚步,与那些客人相比,我们似乎是在感受音乐。

我的目光越过了合新的肩膀,看到了狂欢的人群,还看到了天空,因为院子里的灯光太亮了,好半天我的目光才穿过了那些灯光,看到了天空,夏日的星空是灿烂的,尽管很高、很远,但是星星却亮得扎眼睛,天蓝得像井里的水。

突然,合新说:“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吃了一惊,身子向后倒去,我看着他。

合新的目光从我的头顶上越过,说:“我不能原谅自己啊。”

我想他在继续那天的话题,我说:“过去的就过去吧,不要再想了。”

“并不是每件事都能过去的。有些遗憾会让人悔恨终身的。”合新说。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想会的。

走了几步,合新说:“玉香,你画的很好。”

怎么又说到了我的画,我笑笑,说:“等你走的时候,送你一幅。”

“说话算话。”

“当然说话算话。”

我们又走了几步,合新说:“我累了。”

我们正要分开的时候,合新突然一下把我向他的身体拉近,紧紧搂住了我,我贴在了他的身上,我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热气,接着他迅速放开了我,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边上,抓起了他的拐杖。

我过了一会,才发现我居然还站在舞场的中央,我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我想,有一个时间,我的意识是空白的,就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光或是空气阻断了我的感觉和意识。

后来,我确认,是一种气息。

这个感觉让我惊恐不已,我急忙用眼睛搜寻着合新,我不知道他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场合。

我走到了榕树下面,坐在了石凳上,仔细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我把我和合新在一起走舞(走舞最准确)的情景回忆了一遍,我非常费劲地去想他的身高,尽管每天相见,我忽然发现我并没有在意合新的身高,或是他因为腿伤,身高也不准确了。我竟然迷迷糊糊地想不起来了,尤其是他紧紧地搂住我的感觉,我知道是一种存在,但更像是一种想象。惟有气息,是的,惟有气息是真实的。

这是多么的可怕,难道我耐不住寂寞,要背叛阿明吗?

我回到了楼上,我感到心里很堵,特别想说话,我急忙拨通了淑百的电话,淑百一接到我的电话就问我:“刚才没有在家吗?”

我说:“在啊。”

“我打过电话,座机、手机都没有人接。”

哦,我想起刚才喧闹的场面,电话的声音是听不见的。我问:“天一好吗?”

淑百说:“又住院了,还要做血透。”

我觉得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一样,仿佛一枝刚刚发芽的柳叶,突然给雪冻住了一样。刚刚有的一点希望又消失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正在垮去、垮去……

“玉香,你在听吗?”

我点点头。其实,点头淑百怎么看得见呢?

“玉香,你不能垮,你要陪我啊。”

我被淑百的哀求唤醒了,我急忙对着淑百喊道:“天一会好的!天一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我喊完了这些话,才发现我的一张脸都湿透了。

人原来能够很坚强的活着,是因为有一种支撑。我想,我的支撑正在变软,快断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阳光在窗帘上使劲地敲打着。我不想动,就是不想动。

我睁大眼睛,看印在窗帘上的树叶在移动,我知道时间像玉花江里水,一分一秒地流走了。我希望它流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时间是抹平一切伤口的好药。

尽管还算不上伤口,但是,我却感觉到痛,很痛,很痛。

人生中存在着许多岔道,我们并没有那样的眼光看到,总是到走到了另一条道路上来的时候,才看到了已经走过的那个路口。或许我现在正糊里糊涂地走在一条看不清的路上,这条路的终点我并没有看到。我如果看到了,我就会做出另外的选择。

我想我的脑袋像一只空盒子一样该多好。可是,里面却塞了那么多的东西,我闭上眼睛,所有的事情都涌进了我的脑袋。我睁开眼睛,所有的面孔又都飘悠在我的眼前。我想看的只有一张脸,却有那么多的脸重重叠叠地挡在前面。可是,当那一张脸显露出来的时候,我又害怕看到。天一,我的天一,在我眼前晃动着的天一是流泪的,是受苦的。我却没有力量去拉她,我甚至不在她的身边。

我不想动。

我想哭。

我躺在床上,摊开自己的手脚。如果人可以就这样放弃自己,那我就把自己放弃了。

母亲曾经来看过我一次,她轻脚轻手地推开我的门,我急忙闭上了眼睛,装出熟睡的样子来。母亲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然后放心地走了。

我很惊讶,我居然没有插门。

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懒在床上了。

我走到楼下,母亲见了,说:“睡觉是没有用的。到玉花江边去走走吧,看看水,心情就会好了。”

我惊讶地看着母亲,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含在了眼睛里。

母亲背对着我,说:“人要认命,老天爷会安排男人和女人的缘分的。”

我想母亲这一次是错了,困扰我的并不是什么男女爱情,而是,我的女儿天一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而母亲从来不知道有一个天一存在,在我年纪尚轻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母亲,而现在我有了勇气,但是,我又不能告诉母亲了。天一是树叶淑百和李南的,永远是这样的。

我洗完了脸,进到厨房,我对母亲说:“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母亲笑了,说:“还会是什么?我看他的腿病倒没有什么,心病就难医了。”

“合新?合新他怎么了?”

“还不是像你一样,到现在都没有起床。”

“哦,我不知道。你去看过他了吗?他是不是病了?”

“老爹去看过了。”母亲说,“不过,也该起来了。你去喊喊他。”

合新的门没有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睡觉都是这样的,男人就是大敞着门睡觉也是没有什么的。

窗帘没有拉开,屋子里的感觉很黑,一股呛鼻子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急忙快走了几步,把前后窗帘都拉开了,并且猛地推开了窗户。我这才看清了躺在床上的合新,一看吓了我一跳,他几乎是赤身裸体地躺着,除了一条三角裤和左腿上缠着的绷带,其余部分光碌碌的。他四肢大开,仰面躺着。我走了两步才看见地上有一滩污秽,原来呛鼻的味道就是这滩污秽,再一看,我明白了,是合新吐的。很显然,他昨晚酒醉了。

合新坐在大榕树下面,他的脸色苍白,还一脸的羞涩,他不停地对母亲说:“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母亲在数落继父:“你的眼睛是怎么看的?还说合新睡得香喷喷的。你看不见,未必鼻子也闻不到?”

继父嘿嘿笑着,说:“我就是看见他在睡嘛。不过,酒醉了睡得就是香。”

继父说完看看合新,合新点点头,他们俩人都笑了。

吃过午饭,只有我和合新还在院子里,合新说:“对不起。我很丢人,是吗?”

合新说完,眼皮搭拉下去,看着地上。

我说:“看你那样子,像死了一样。倒是吓了我一跳,也算有精神损失啊。”

合新还是底着头,说:“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了,说“跟你开玩笑呢。”

合新说:“我可说的是真的。”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我想也许他不记得了,他毕竟是喝多了。可是,我却挥之不去。

阳光把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懒洋洋的,就连青石板桌子也在睡觉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听周围沉睡在阳光下的土地和树木呼吸的声音。

我其实很想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单身,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并不是很出世的,事实上他有许多地方都很入世,他在为天一拿主意的时候,他非常现实。他的职业让他有机会进入到各个家庭里去,他了解社会。他有丰厚的收入,他用这些收入去享受和时尚的生活,他在双楠小区买了房子,淑百说,那个区域入住的人是这个城市里的富人。他穿着的衣服、用的东西都是一些品牌产品。他并不是不会和女人打交道的,他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会感觉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那种与生惧来的攻击性。可是,他没有女朋友,甚至也没有发现他有男朋友;他没有用手机;他也没有买车。这些又似乎让人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

院子里静悄悄的,阳光把地面、房屋都涂上了一层黄灿灿的颜色。偶尔会听到阳光撞击树木的声音,吡吡驳驳的,像闹着玩,一会儿又被制止了。

合新在用手揉着太阳穴。

我说:“头疼,是吗?”

合新笑笑。

我说:“醉酒很难受的。”

合新说:“一个男人难免要醉几次啊。”

“现在是不是在想,永远也不要喝酒了?”

“那倒没有。有老爹这样的酒友,不喝真是会遗憾的。”

“你们俩互为酒知音了。”

合新嘿嘿笑了,他仰起了头,阳光穿过树叶把斑驳的光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脸像罩了一只竹编的筐子里,这样一来,他的脸上竟有了几分孩子样的表情。

我看着他,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接着莫名地升出了一种对他的怜意。他是强大的,可他也是脆弱的。一个孤独的男人,当一次不算大的意外发生,就让他遭遇尴尬,他没有办法再继续过去的日子,他需要别人的帮助。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目光从合新的脸上移开以后,我无意间看了一下院子的大门,一看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院子的门口,我定睛一看,是孙萍!

我急忙走到门口:“孙萍,你……你怎么来了?”

孙萍脸色苍白,一副疲惫的样子,她手里提着的一个旅行包在她见到我的那一瞬间,脱离了她的手,滑到了地上。

她说:“我真的找到了。”

孙萍说完就一脚跨进门槛,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呜呜哭了起来。

合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拣起了那个旅行包,默默地站在我们的面前。

我不时地用手轻轻拍打着孙萍的背,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任由孙萍哭着,她像是憋了一个世纪的眼泪一样,哭得滔滔不绝。

过了很长时间,我都觉得腿站得酸了。合新说:“有什么事坐下说吧。”

受了这句话的提醒,我搀扶着孙萍走到了青石板桌旁边。我急忙递了纸巾给孙萍,她抬起了脸,我看到她很虚弱很虚弱的样子,连坐也好像坐不住了。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孩子,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孩子。

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已经会孕育另一个生命了。

我对孙萍说:“什么都别说,好吗?先好好睡一觉。”

孙萍顺从地跟着我进了房间,我把她安排在合新房子的隔壁,那本身就空着,里面的被褥都很干净,母亲有经常凉晒被褥的习惯,就是不住人,母亲也要经常翻晒。

合新把孙萍的旅行包放下就走出门了。我把孙萍安置到床上,对她说:“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觉。”孙萍顺从地点点头。

我站在阳光下,合新朝我走来,说:“真对不起。”

我说:“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她是来找我的。”

合新没有再说什么。

孙萍的确是来找我的,她说:“想来想去,除了找你我别无去处了。”

我说:“谢谢你这样信任我。你看到没有,在这里是最好的。”

孙萍在透透地睡了两天以后,精神状况和脸色都有了好转。在一个晚上,她蜷缩在我的床上,把一切都讲了出来。

她居然找到了那个男人,还是在网上,她说:“我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觉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差别。或许本来就是一种虚幻的,就像我在信里对你说过的,在很大的程度上,对他的迷恋是因为另一个人。我以为他们已经重合了,其实,怎么可能呢?他们在本质上是决然不同的。他甚至是一个流氓,一个无耻之徒。我算是领教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他根本就不配叫人,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动物,居然还有这样的动物存在?

“你真的想象不出来,他那种恶心的样子。

“全都坍塌了,真的,就在一瞬间,我心里竖着的一个东西全都塌了。

“我想你说得对。要爱自己,保住自己的工作才是重要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靠的就是自己。

“可是,我还是难过。毕竟那个孩子他没有错,可是,我却不给他生存的权力,我太有罪了……”

孙萍说不下去了,我说:“你现在也算是在坐月子,千万别哭。要不会落下毛病的。”

孙萍说:“对不起。”

“别说了。”我说。

孙萍心里有伤,每个女人的心都是很脆弱的,伤痕会随时留下。

我忽然想到了自己,我不可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是后怕,也是一种庆幸。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更多的是庆幸,庆幸我自己的勇气,我把生命给了天一。但是,自从天一生病以后,我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我的确给了她生命,但是我也给了她痛苦,如果没有生命,必然就不会有痛苦。最可怕的是,看着她在承受痛苦,我却是无力的,我帮不了她,我甚至不能守在她的身边。

想到这里,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你做得对,你把他送到了一个更快乐的地方。”

也许这句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不论是让一个生命存在或是消失,上天都会做出安排的,在那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里,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或许时刻幸福,或许时刻鲜花满地、阳光明媚。

我的母亲全心全意照顾起孙萍,她不问一个未婚的女孩怎么就做了人工流产,她只是把她认为的最有营养的食品做出来给孙萍吃。

我们家的房客走了又来了,几乎每天都有新的面孔出现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他们在院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高呼:玉娘。不论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他们喊出“玉娘”的口音都是一模一样的。母亲也高声应着。

日子像玉花江里的水一样,在阳光下流淌着。

阿明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问他,是不是因为合新的缘故不愿意回丽江来。

阿明说:“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谈生意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阿明说:“不是的。不要乱想。”

我想阿明他说的不全是真话,但是,阿明就是这样的,他不善于说假话,他是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才会说的。

合新的腿一天比一天好,他在院子里试着走路。有时,我站在楼上的回廊上,可以看到他在院子里蹒跚的样子,我看到孙萍坐在大榕树下面的一把母亲专门为她放置的藤椅上,她在看合新练习,偶尔能听到她说:“再走一步,加油,加油啊。”

合新喘着粗气回到石凳上坐下,端起一杯事先准备好的茶水喝了起来。从我站着的回廊看,他们坐得那么近,我希望孙萍的感觉是幸福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的面积,几乎是一样的多。

看着这一切,我心里升起暖暖的感觉。我想到了在昆明的天一、淑百和李南,是他们给了我力量和勇气,我也会尽力去帮助我能帮助的人。

我在作画,我的画和过去不一样了,别人这样说,我自己也能看出来。我不知道变化是从何而来。一个人永远不变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想我画得比过去更好了,我在上台阶。

八月眼看就要过去了,关于画展的事我没有问过阿明,我想也许一切都变了。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合新还没有来的时候。计划像人一样也会变的。但是,我还在作画,我画画不是为了画展,也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一种需要。是画画这一件事在慰藉着我,滋养着我。给我享受幸福的理由和承受苦难的勇气。

有一天,孙萍突然说:“玉香,你什么时候会告诉我你的秘密?”

我说:“我没有秘密,你看到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

孙萍说:“你有。”

我说:“我已经没有秘密了。如果有你不知道的,那就是不值得知道的,而不是秘密。”

我想,如果说天一是一个我的秘密的话,那么时间已经把这个秘密公开了,像一朵花,到了时候自然会开放的。天一的身份之所以没有对她自己说明,是因为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她生命的本身,而不是什么秘密了。

孙萍并不罢休,她说:“你和合新。”

我笑了,说:“你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吗?我们有秘密吗?”

孙萍低下了头。

我说:“爱一个人是幸福的,但是不要把这种幸福当成一个永远的障碍。把这个幸福当成一棵小树,种在自己生命通道上的某一处,总有一天,你会受到树荫的庇护的。”

我想,每一个女人这一生都会遭遇一次近乎病态的相思,这样的相思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却是不可鼓励的。

孙萍的到来,把即将发生的一种可能冲淡了。

她像一面镜子一样,让我把自己看得更清了。我对我所迷恋的那一种虚幻的气息也产生了怀疑,难道这样的感觉不是一种病态的相思吗?孙萍迷恋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我却迷恋一种气息,我病得比她重多了。

过了几天,我看孙萍的情绪也好转了许多,我就对她说:“我不能时刻陪你,我要工作。”

我又开始作画,我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把面临院子的那一扇窗户的窗帘拉上,只留了冲着后院的那一扇窗,我把那扇窗大大的开着,让阳光,还有风,还有一些飞虫,自由的进出。我沉浸在我的世界里,我忽然对白色和红色迷恋无比,我无休止的使用白色,纯白色,大块地涂抹在画布上,有时整张画布都是白色,只是在某几个地方暗藏着红色,或是飞扬着红色。有时又是相反的,我用许多许多的红色,又用白色划破画面,像一颗流星一样,或是像闪电一样。

我把画好的画放在屋子的正中,我退到很远的地方去看我的画,我的眼睛在接触到我的画的时候,我觉得那些浓绸的油彩仿佛涌进了我的血管里,让我的呼吸和心跳都不正常了。我不再看,我把画好的画放在一个角落里,上面胡乱搭上一张过期的报纸。

我又接着画下一张。

我不知道楼下发生的事,他们告诉我我才听,他们不告诉我我也不打听。孙萍与合新不论是怎样的关系相处,我都不想知道了。孙萍应该比过去更成熟了,而合新,总会有他自己的想法的。我只希望他们在丽江过得愉快。

我在吃饭的时候才下楼来,我走出画室,忽然感到自己刚才像和一个人拼斗了一番一样,疲惫一下子袭到全身。

我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院子里就发出很重很重的“咚、咚”的声音,过去继父经常说我,像一只燕子一样从楼上飞下来。

有一天,我家的晚餐又比平常丰盛了一些,母亲说,今天是孙萍的生日。

哦,连生日都告诉母亲了。

有一个可以加餐的理由总是好,我们都举起了酒杯,祝福孙萍。

“生日快乐!”

吃了一阵,孙萍端起了酒杯,她说:“这一杯我敬大家。可以这样说,我已经23岁了,从来没有过过一个像今天这样的生日。今天的生日是在家里过的,是妈妈给我过的。”她说到这,看着我母亲,说:“玉娘,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她的声音哽咽了。

母亲急忙说:“我要你这个女儿,我要。老爹,你说,是不是我的福气嘛,我又有一个女儿了。”

继父说:“是,是,我们有你这个女儿是福气。”

孙萍喊了一声“妈”,接着就泪流满面,她把端着的酒杯送到嘴边,如她先前喝酒一样,一仰头把酒喝了进去。灯光下她的脸晶莹透亮,像镶了一层铂金。

母亲也扯出了手帕,轻轻地擦拭着眼睛。

我急忙举起了酒杯:“来,为了我们,还有我们的亲人和朋友的幸福,干杯!”

大家又都举起了酒杯。

晚饭后,继父说:“你们年轻人喜欢泡吧,今天老爹酒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老爹请客。”

继父把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叫过来,帮着守院子,我们就出发了。

出了院子的门,我们一行人顺着玉花江向前走着。这个时候的丽江是喧腾的,玉花江的江堤上亮起了灯光,这是政府安装的,灯的外形像一个个才出土的蘑菇,顺着江堤长了长长的两溜,到了夜晚,灯才被点亮。一路上我们与许多人擦肩而过,来这里的几乎都是来度假的,度假就好像把人的脸皮换了一张似的,有一伙小年轻在江边奔跑着,迎着我们,他们兴高采烈,欢蹦乱跳,和我们撞了一个满怀,其中一个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男孩,还抱住孙萍,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接着又一阵风一样跑远了。留下孙萍还像在梦里一样,摸着她被吻过的脸。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

继父果真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大院里,这个院子比我家的大得多。这里在过去是丽江的一个有名的世家的住宅,尽管家道比不了过去了,但是,这家人还讲了太多规矩,在丽江几乎家家都开了家庭客栈,但是,这家人却不肯做那样的生意人,房子还是大大的,空空的,政府就把这所老房子征为代表丽江民居的范本。这家人把前两进院让了出来,后面的还是自家守着。

继父带我们来的是后面的三进院,是这家人的孙子开的一个酒吧,不是大张旗鼓地开的,是自己喜欢那样的气氛,就只是带一些熟人、朋友过来,钱照样收,但很多游客却是不知道的。

酒吧就占了过去的一个厢房,面院子的这一面全是一色的木质屏风,上面是精美木雕,有花朵,也有龙凤。迈过高高的门槛,踩在大青石地面上,青光光的亮,脚底感觉滑溜溜的。房子有高高的间架,一盏古典的吊灯挂着,灯光不暗也不亮,似乎是符合了灯下面的环境的。吧台是一张长条形的木案,上好的红木,光亮可鉴。不知道过去是用来做什么的,很像古筝的琴座,也是那么一米多高的样子,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酒具和酒瓶,也都在灯光下亮闪闪的。有三张红木方桌,分散放在屋子里,座椅也是红木的,这些家具,全都放射着一种高贵的光芒。一架立式的板栗色钢琴,放在吧台的一侧,尽管西洋,但是却是融合得那么完美。四壁都有木雕的装饰,几扇窗户也都是雕龙画凤的古典式样。

里面果真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我平时叫他阿亮哥。他和我一样,是在丽江长大的,却又是和丽江格格不入的。阿亮是和他的家庭格格不入,年轻的时候他在外面混过几年,不知道干什么,但是,他有钱,他的钱足以够他就这样开着一间并不赚钱的酒吧,什么工作都不做,也能吃好喝好。

阿亮帮我们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还为我们端上了梅子酒。梅子酒的味道酸甜,颜色是一种透明的绿色,阿亮说全世界只有他会酿这种酒。他说的是事实。

阿亮把这一切放好以后,就回到吧台去了,他坐的地方,比吧台还高,他高高坐在那里,看喝酒的人,像一个国王在看他的臣民。

我们边喝边聊,非常高兴。

过了一会儿,孙萍说:“合新,我想为我的新妈妈和新爸爸,还有姐姐和你献首歌。”

合新说:“好啊,我来伴奏。”

这时,我才想起孙萍时学声乐的。我们大家都使劲鼓起了掌。

合新放弃了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钢琴边上,打开了琴盖。

孙萍唱的第一首歌是爱尔兰民歌《可爱的家》,她用英文唱的第一段,用中文唱第二段。舒缓的旋律,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宁静的世界里,那是“家”才有的世界。我们还陶醉在那个古老民歌的旋律里,孙萍又唱了《我爱你,中国》,因为孙萍本身就是学美声的,这个歌是她才艺的最好表现,又加上熟悉的旋律,一下子就把我们拉紧了,情绪也一下调动了起来,忽然有一种和在别的地方听这首歌不一样的感觉。

接下来,孙萍又唱了《五月的鲜花》、《映山红》、《松花江》,孙萍不愧是学声乐的,唱的歌是那么好听。

我第一次听合新弹钢琴,没想到他还能为别人伴奏。继父和母亲都听得非常高兴,继父一个劲地拍手。

孙萍一走到桌子边上,母亲就急忙给她递上酒杯,说:“快润润嗓子吧。”

我们都在夸孙萍唱得好。

突然,一个旋律又舒缓地响了起来,我听了两句,知道是《真的好想你》,前两年这个歌曲非常流行,我也只是听过歌曲,没想到这个旋律用钢琴演奏,却更加重了旋律那种如诉如泣的感觉,我一下子就被卷到了旋律里。所有的人都有了我这样的感觉,我们都静静地听着,衬了这间古香古色的房子,还有这样不明也不暗的灯光,我的心被旋律浇得湿漉漉的。我无意中一扭头,看到孙萍的眼睛亮旺旺的,我还看到继父把母亲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像是嗅到了那个让我迷恋不已的气息,我心跳加快了,我似乎顺着旋律进到了一个通道里,那里似乎有我渴望的光亮,却又是离我遥远的……我不知道,泪水已经把我的脸弄得湿漉漉了。

接着合新又弹了《多年以前》、《茉莉花》。

我突然问合新:“你会《祈祷》吗?”

合新点了点头,《祈祷》的旋律响了起来,我的眼前又清晰地出现了天一的身影,这样的旋律是需要她这样圣女一样的身姿来衬托的,我看到了天一的目光,祈祷的目光,那么虔诚。我轻轻地抱住了双手,我在祈祷,我祈祷上天给天一一个健康的生命,我祈祷上天,给天一一个幸福的人生。

旋律结束许久,没有人说话、走动,我们都没有走出旋律。

过了一会,我看到阿亮,走下了他那把高高的椅子,他端了两个酒杯,透明的绿色像翡翠一样在灯光下闪烁。他把酒杯递给了合新,他们碰杯,两人都爽快地干了杯中的酒。

一个强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合新弹起了《黄河》,那强劲的旋律立刻覆盖了整个空间,音符像雨点一样,从我们的头顶落了下来。轰隆隆间,黄河那奔流的水就暴涨在我的眼前,接着一泄千里。旋律仿佛让我长上了翅膀,我在俯视大地,辽阔无垠。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蓬勃和激情。

合新一演奏完,继父就情绪激动地拉了母亲的手,说:“玉娘,我们买钢琴,买一个钢琴。”

接着,继父宣布:“我们要买一个钢琴,为了美妙的音乐,为了伟大的合新。合新是我们永远最受欢迎的朋友!”

整个空间喧闹了起来,大家都举起了酒杯。

阿亮走过来,说:“老爹,别买了,这里不是有钢琴吗?”

继父假装生气:“你家的东西未必会成我家的?”

大家又大笑起来。

八月在亮丽的阳光下就要过去了,孙萍即将开学,她已经定了归期。合新的腿也已经完全可以摆脱拐杖了,不用说,他也马上要回昆明了。

阿明还没有说回来的时间,我也不再问他。

过去的日子是一段旋律平和,曲调绵长的日子。也像院子里慢慢爬行的阳光,温暖而又慵懒。

只是天一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血透还在做,但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我焦急不安,每天接听淑百的电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执意要给淑百寄钱去,淑百一直说不需要,我说需不需要我也要寄。淑百妥协了,我把两万元打进了淑百的卡里,这样做使我不安的情绪得到一点点缓解,但是,我的焦虑还是不能减少。我会在夜里突然惊醒,我大睁着眼睛,看黑暗一点一点把我淹没;我会在作画的时候,突然停止下来,手里攥着堆满了颜料的画刀,无从下手。我站在窗前,看晚霞消失,看得泪流满面。我没有办法,在更多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天还没有塌下来,最坏的事情还没有到来。

尽管生活在同一个空间,每个人是有属于自己的世界的,那就是心灵。

继父果真把钢琴买回来了,他还买了一整套调琴用的工具。合新用了半天的时间,把钢琴调好了。继父接受就要合新演奏,听着合新的演奏,继父说:“哎,我家的钢琴硬是好听呢,比阿亮家的好听多了。”

这样一来,我家院子里几乎夜夜都有钢琴声响起,各种各样的旋律飘荡在我家院子的上空,使夏天的夜晚多了一些浪漫的元素。

有了美妙的琴声,房客自然是特别欢迎,几乎所有的旅行者都感到自己是最浪漫的人,有了钢琴的配合,浪漫几乎达到了极至。

合新的腿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带着他和孙萍到丽江的周边看看。我们在一个黎明时分,登上了紫溪山,在山脚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紫溪山也黑呼呼的在我们的眼前矗立着。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太阳已经越过了山顶,树林一下子有了层次,阳光也像金色的竹竿一样,插进树林里来,山野里一种特有的腐质土的味道从脚底下热哄哄地升起来了,我们的额头上也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我们停止了攀登,站在半山腰的一片开阔处,极目远眺,丽江的房屋隐约露出个顶来,玉花江里好像流淌着一江的水银,亮晶晶的。

“好,太好了。”合新说道。

“在昆明哪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啊?真是大饱眼福了。”孙萍也说道。

“别走了,都留在丽江吧。”我说。

“我倒想不走了。”孙萍说。

合新说:“等我老了就来这里买个房子。”

孙萍嘴快,说:“为什么要等老了才来,现在就买,算是一个第二住所。”

我说:“真的有很多昆明的人,还有很多外地人在丽江买房子呢。”

孙萍说:“其实,你也可以不买,反正到丽江就住玉香家。”

合新说:“还是等老了来买吧!”他像是心里下了决心,不再说什么。

爬山就是来看风景的,就是来受累的,所以,我们四下里看了又看,对树的新奇,对花的新奇,忽然看到我们脚下一长串忙碌中的蚂蚁,我们都停下脚步,弯下腰来仔细看。不知道蚂蚁知不知道我们在看它们,它们依然从从容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它们迈着细碎的步子,埋头赶路,赶往一个我们不可知的世界去。后来,我们还看到了另外的一些昆虫,它们在树林里自享其乐,我们在观察它们的活动时,也获得乐极大的快乐。

孙萍走的头一天,母亲为她做了丰富的晚餐,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我们又喝了继父泡的药酒,当然,有了钢琴,孙萍为大家唱了歌,合新还是伴奏。只是,这个夜晚,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一些从外面回来的房客,他们也加入了欢乐的歌唱之中。

一直到很晚人才散去。合新才离开了钢琴,我看到他在揉着自己的手指,他一定累极了。我说:“你快休息吧,是不是恨不得用脚演奏了?”

合新笑笑,说:“也许下次能试试。”

我洗完澡回到了房间,刚刚进门,孙萍就来敲门了,她说因为明天就要走了,舍不得,还想喝我聊聊。

我说:“要喝酒吗?”

孙萍摇摇头,说:“就是没有酒,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我笑着说:“是不是有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

孙萍说:“是啊。”

我说:“说正经的吧,你以后假期就到丽江来吧,你看母亲和老爹都喜欢你,他们会很高兴的。”

孙萍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在这里我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是你们让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一种人,那就是真正的好人。我想我也会和过去不一样了。”

我说:“了解社会的复杂很有必要,但是,一定要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要有自己做人的底线。”

孙萍点点头。

聊了一会儿,孙萍突然说:“这次来也没有见到阿明哥,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说:“没有啊,他是有事外出了。”

孙萍说:“我还是要说,其实合新心里一直爱着的是你。”

“啊,又胡说了。心里还放不下合新啊?他不是说,永远当你的好大哥吗?拣了一个这么好的哥哥,应该知足了。”

孙萍说:“不是,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知道。”

我没有再继续和孙萍讨论这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她把我和合新拉再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深爱着合新。我又嘱咐了她许多话,毕竟我比她大近十岁,我很难和她平起平坐地交流,我忍不住时常要把我的人生经验告诉她。我想,合新也会有这样的障碍吧,成长的背景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