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香百合

王曼玲>>天香百合

第六章

没有想到,淑百把我们的想法告诉合新以后,遭到了合新的强烈反对,他坚决不同意到丽江去康复。

淑百很奇怪,淑百对我说:“我问他为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开头他推辞是到丽江会给你们家添麻烦,我对他说,这样的顾虑一点也不用有。我说,玉香你是知道的,这些天对你怎么样?她不是装出来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全心全意照顾你你应该感觉到了。他点点头。我又说玉香的母亲更是一个好心人,就连丽江的乞丐都知道到她家的客栈可以吃可以睡。她还有个继父,也是一个热心人。阿明你也见到了,再也找不出他那么厚道的人来了。丽江空气新鲜,特别适合养病。在那里你也不会感到寂寞的,等你完全康复了再回来工作。他听完以后,还是说不。气得我说,那你回去吧,看看你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哦。”我说,“是不是他嫌我这些天没有照顾好他啊?”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但是,我也想不通,其实合新并不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我也觉得纳闷,想想我这几天的行为,觉得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合新的事,就算那天说孙萍的事,说得过火了一点,但那也是情有可原,第一,我并不知情;第二,我还是很担心他惹上什么麻烦事。并且我也向他解释清楚了,他不会因此记恨我吧?想来想去,我也想不出一个结果来,我对淑百说:“那怎么办?”

淑百说:“不要管他,让他自己受几天的罪。”

我知道淑百这样说也是出于无奈。

淑百找合新说了以后,我又和合新谈了一次,其实,这次算不上谈话,因为,合新就说了两个字,谢谢。

在等待合新出院的两天中,我找到了孙萍。尽管我没有必要去管她的事,也许我说服不了她,事实上是我并不了解她,但是,我想也许我能帮帮她,她一个孤女,有人帮总比没有人帮要好得多。我告诉孙萍我就要回丽江了,她同意来和我见面。我还是把她约到了我们常去的那个酒吧,我能看得出来,她完全知道我为什么找她了。所以,她一见到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呜呜大哭了起来。好在酒吧没有什么人,我就静静地等她平静下来。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她抬起头,擦去了眼睛上的泪水,她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确与合新无关。

“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有办法,我想除了合新,谁都不能救我了。”孙萍抓起纸巾在鼻子上抹了一把。

“其实,一切都是谎言。”她说道,“这个世界就是由虚假构成的。”

她抓起了我面前的酒瓶,我一把把酒瓶抢了过来。因为考虑到她怀孕,我只是给她点了一杯菊花茶。她愣了一下,然后很勉强地动了动嘴角。

“现在虚假已经不再需要藏藏掖掖了,虚假已经堂而皇之地进入到生活中来了。”

“为什么这样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为什么要虚假?”

她的眼泪又一下子盈满了眼眶,接着,眼泪一连串地滚落下来。

“那孩子是谁的?”我的话出了口,我才觉得我真的不该问,这样的问话是非常伤心的。我想起我自己的当年,他们逼着我说出,孩子是谁的?我根本就说不出来,第一,我真的不知道;第二,我恨不得能立刻消失。

“不……。”我正要对孙萍说对不起,她突然开口了。

“是那个假人的。”她说。

“假人?”

“是,虚假的环境,虚假的男人,虚假的感情,虚假,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不明白。”

“因为你老啦!你幸运了躲过了虚假的灾难。”

“你被骗了?”

孙萍又呜呜哭了起来,毫无疑问,她是被一个男人骗了。上当受骗,在现在这个社会,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翻开每天的报纸,骗女人、骗老人,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而由受骗人寻求报复引发的事件也很多。所以,报纸、电视一再提醒人们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可是骗子的手段还是很高,连研究生也被骗到大山里卖了。

孙萍这一次像是哭够了,哭得没有眼泪了,她一抬起头就哗啦啦把她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

我听完了孙萍的讲述,发现这又是一个毫无新鲜感的故事。

一年前,就在孙萍临近毕业,四处找工作的时候,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几个来回下来,她就感觉到深深地被这个尚未见过面的男人吸引,后来他们见面了,很快就进入了热恋,再后来同居,像两块橡胶泥一样粘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孙萍说,那是她一生中最甜蜜、最幸福的时刻,老天似乎也来祝福他们,在他们热恋的期间,孙萍也如愿进了现在她任教的这一所中学。这所中学是省重点,虽说没有到专业团体去,但是,在这样一个单位,没有升学任务,但收入又不菲,比进专业团体舒服、实惠。因为自己有了收入,孙萍租了一间条件更好的房子,她甚至有了更远的打算,她和那个男人谈到了结婚。一个多月以前,孙萍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等她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男人以后,那个男人就像一股气体一样,在人间蒸发了,他曾经对孙萍说的电话、工作单位,全是假的。

自从有了网络以后,这样的故事就已经不鲜见了,尽管不断地有人在提醒,但是依然有很多人难以逃脱这样的命运。

孙萍说完以后,脸上竟有了刚才没有见到的光彩,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一种新鲜的光芒,她似乎又体验了一遍和那个男人的激情过程。

“这事为什么会扯到合新?”这是我最想知道的。而对于孙萍与那个男人之间的事,我想孙萍应该知道怎么解决。

“我必须把孩子生下来。”孙萍说。

“和合新有什么关系呢?”

“我需要合法性。我不能失去我现在的工作。”

我忽然明白了,孙萍要的合法性就是要合新来当她的合法丈夫,她保住了面子,保住了工作,也保住了孩子的将来。她这样做当然是很周到了,但是对合新却是不公平的。

我问:“你把这一切向合新说了吗?”

她说:“还没有。但是我会说的

我说:“你还可以有另外的选择。或许你可以考虑把孩子做掉。”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我自己尽管是过来人,我想如果不是遇到淑百,天一的命运无疑是很悲惨的。我当初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年幼无知,我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我才知道自己怀孕了,没有人帮我,也没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等我找到淑百的时候,孩子已经成形,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生命了。

“不,我不,我决不做掉。我已经失去他了,而这个孩子是他留在我身上唯一的痕迹。是我和他的血液混合的见证。我爱他,我可以为他去死。我很庆幸,他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东西,就好像他现在就在我的怀抱里,每当我想到我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我就会感到很真实的幸福。我不做!我死也不会做的!”

孙萍几乎喊了起来,她的脸因为激动泛起了红晕。看样子,她的态度很坚决。

我说:“我理解你。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做对合新是不公平的。”

孙萍说:“我知道。可是我的身边的男人,除了他我还能找谁呢,我不能找同事,不能找同学。我更不敢上网去找了,我要保住这个孩子,我要对她(他)负责。我没有人可找了,我只有找合新,他心地善良,他已经帮过我了,他还会再帮我的。”

我说:“万一他不同意呢?”

孙萍说:“不会的。他当初为什么会帮我?如果他对我没有兴趣,他会吗?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无私地去帮一个花季女孩,他的心真的就那么净吗?”

我听了孙萍的话,真是大吃一惊,我敢说,这与合新帮助她的初衷是完全相悖的,可是,作为受益人,孙萍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说:“合新当初帮你绝对没有这样想过。”

孙萍说:“难道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吗?没有一个男人会白白的付出的。就连那个告诉我合新是谁的老师都这样暗示过我。其实,在我们学校,比我更需要帮助的还有好几个男生,但是,合新却选择了我。当然,我不是说,他帮我是要娶我。像他这样一个单身男人,不结婚,那他一定有别的爱好,他会需要更多的女人……你应该能听明白,合新帅,又有钱,但是,他喜欢单身,这不是明摆着吗?他更喜欢玩女人,他要更多的玩具……。”

“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孙萍,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合新对你非礼过吗?他曾经暗示过你什么吗?你这样说他,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那是还没有到时候,他现在有你,有淑百,有天一,当然还不需要我。但是,他还会不满足的,女人和女人是有区别的……。”

“你……你怎么会这样说呢?”我气得浑身发抖,“你完全是胡说!”

孙萍看我真的生气了,她还是难以掩饰地用眼睛乜了我一眼,以表示她的不以为然。然后,她不再说话。我真是无法相信,这些东西是怎么进到她的脑袋里的,她的依据又是什么?我真是为合新叫冤,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却遭到了恩将仇报。

一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我甚至懒得看她。

忽然,孙萍说:“你真的太老了。”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们的确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了,尽管我们有着同样的经历,但是,我们却有不同的人生态度,我的理论显然是无法说服她的,我也不需要说服她。她在一个无爱的家庭里长大,她不再相信人间有真爱了,而我信,我觉得一个无爱的世界,是不能有生命存在的,爱使世界更温馨了,爱使空气更清爽了。

我说:“孙萍,你不要再说了,不管你说什么,我今天找你来的目的就是想帮你,这也是淑百的意思。我们的确比你大,或者像你说的,我们老了,但是,我们的心里还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我们在那里保存爱和友情。合新是淑百一家多年的朋友,淑百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就这样我们才互相帮助。我之所以到医院去照顾合新,完全是因为合新是淑百一家的朋友,而且他的确需要照顾。一切和你想象的都不一样吧。一个心存高尚的人,是不会这样去揣度别人的。当然,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想告诉你,你最该爱的是你自己。你最该负责任的是对你自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我说完我就起身走了,孙萍突然问我:“玉香,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办?会去做手术吗?”

我没有想到孙萍会这样说,我一屁股坐回了原位,我看着孙萍,“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你总是正确的。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呢?我想知道。”孙萍看着我,我忽然觉得她仿佛能看到我的心里一样,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我感觉脸上在烧。

“我……我不知道。”

孙萍愣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近乎疯狂。

我离开了酒吧,走之前我还是保持理智的把账结了。我又找服务员要了纸和笔,我把我在丽江的联系电话和电子邮箱的地址都写了下来,让服务员交给孙萍。走出了酒吧,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雨是密集却是很柔软的,落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而地上却已经湿透了,在路灯时隐时现的照耀下,路面亮晶晶的,像玻璃一样,踩在上面就想把自己的身体变得轻一点,脚步落得十分谨慎。灯光前,雨滴像粉末一样,在轻飏地飞舞,更像是一种晶莹的小精灵在舞蹈。

我走着,并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在这里除了我居住的这个小区,四周几乎没有人居住,远处有大片的果园,那些果树在寂寞的夜里静静地生长着。小区里的房屋大都亮着灯,我知道那些灯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存在,或者意味着温暖和安全。我想我是真的该回丽江了,我已经是这么渴望温暖和安全了。

我心里想着孙萍的问话,我能怎么回答她呢?我能告诉她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吗?就是抛开让她知道天一身份的顾虑,我想我也会说服她放弃这个孩子,毕竟如果她固执,那么她所面对的生活必定是残酷的,首先她会失去现在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没有工作她就没有生活的来源,生存将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尽管我当年也遇到这样的问题,我毕竟有爱我的母亲和继父,很长时间,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否还在学院,他们按我的要求把钱汇到淑百处,这样我度过了生存的难关。我之所以流浪,一方面是个性的追求;再一方面我渴望找到佐罗,在寻找的过程中,我被一个巨大的影子吸引着,我处在一种幻觉之中。就是这样,我也吃了很多的苦。

在我漫步的时候,我还想到了天一,我在心里暗暗的祈祷老天,既然已经给了她这么一个完整的生命,就让她继续灿烂地开放下去吧。我在心里念叨着:我求你了,上天。尽管淑百已经跟我讲了那么多天一的情况,但是,我的心里还是很担心,甚至非常害怕。我毫无办法,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就好像脚底下任意可能踩倒的一棵小草,我不能把握我的命运,我更不能阻止某个事件的发生。

想到这里,我的心潮湿了,其实,我的脸也已经潮湿了,或许是被雨淋湿的,或许是被眼泪弄湿的。而在这个时候,不断的祈祷,虔诚地祈祷,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两天以后,我离开了昆明。

回到丽江的第一天,我透透地睡到了早晨九点半钟。一觉醒来,扯开窗帘,阳光唰地进到了房间,像是等待一个久违的朋友。我的眼睛本能地闭了一下,丽江的阳光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丽江的阳光干净、秀丽,又热烈,但它热烈得不烦人,没有那些毛刺刺的灰尘,热烈得像一瓶水一样纯净。

我站到窗前,把大半个身子探到了窗户外面,屋脚下的那棵老槐树上的树叶,在阳光下就好像刷了一层清漆一样,亮闪闪的,碧绿的树叶像玻璃做成的。我一伸手就能够到老槐树的叶子,我喜欢这样,这也是我延续了二十多年的动作,从我要借助一根竹竿才能勉强够到老槐树的尖尖,到后来,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树叶,再后来,我甚至可以把树叶搂在自己的怀里。树在长,我也在长。

我走出房门,站在回廊上,大喊了一声:“妈!”

母亲答应着,从厨房里走到院子里,说:“我想你也该起来了,快点下来吃米线。”

我并没有立即下楼,我爬在栏杆上,懒懒的,说:“妈,我要吃焖肉的。”

母亲说:“晓得了。”

我看到母亲轻轻摇摆的身子,她上身穿了一件蓝色的我们这个地方自己出产的扎染对襟衫,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直筒长裤,她的胸前挂了一个雪白的围腰,浑圆的乳房涨鼓鼓地藏在围腰的下面。她的腰肢很细,就是五十岁了,也还是有很明显的腰翘,走起路来,腰部就像杨柳枝一样,我看到她摇进了楼下的厨房里。

我忽然觉得站在回廊上看我家的院子、看母亲走来走去,然后,用娇滴滴的声音喊妈,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我久久沉浸在这种享受之中,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母亲再一次叫我,我才下到楼下。

这时客人们大都已经出门了,如果要看雪山就要趁早,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就等在山上,看阳光下的雪山,那才真的有一种光芒四射的感觉,有一种眩目的美。这里的主人还要告诉客人,如果能在雪山上看到日出,那么就会得到上天的帮助,获得好运。

在我洗漱的时候,母亲已经把米线端出了厨房,放在了院子里那棵榕树的下面。我家的这棵榕树比房子的年龄还要大,在榕树的下面放着一张石桌,母亲说是紫溪山上搬回来的大青石,经年累月,石桌的表面被磨得油亮平整,像大理石,又少了大理石的华贵,更朴实一些,也更符合我们家的院子。很多客人都喜欢这个石桌,还有人出钱要买走,母亲自然是不答应的。

吃完米线,我又上楼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原本打算到阿明的铺子上看看,但是,我想到我许多天不在,也许会有很多邮件。

果真,整整19封未读信件在我的电子邮箱里等着我。

我发现其中有孙萍的一封,我急忙打开看了起来,信是以附件的形式发过来的。

玉香:

我想你一定早就算计到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我知道,在你的眼里我是一个坏女人。说实在的,我们并不是一路人,但是,我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聊,我想听你说教。

那天你走了以后,我在酒吧里待到了凌晨。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哪里,尽管我的身体在酒吧里,但是,我的灵魂却离开我远游去了。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没有资格有这种情绪,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能走到今天,能手里捧着一个饭碗,就已经是磕头碰到天了。我母亲和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想过我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在他们的眼里算得上天堂了。

尽管我非常恨我的父亲,如果没有他当初轻率的举动,就不会有我们家后来的悲剧。但是,我却不折不扣地是他的思想和灵魂的翻版。他骨子里流淌着的不安分的基因,已经留在了我的身上。一个无力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又是一个心存幻想的人,必定要在生活中遭遇挫折。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爱合新。我承认我肚子里的孩子与合新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合新的的确确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一个花季一样的女孩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却因为这个男人的无情,就好像在一朵美丽的花朵浇上了开水。

合新拒绝了我,他甚至没有给我一点点机会,他不愿意认识我,他更不愿看看我向他敞开的心扉。

我不知道,我竟然是这样的不幸。

我不知道,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竟是这样的无情。

自从我陷入这一种虚渺的感情中后,不能自拔。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黯淡无光,我甚至祈祷一辆奔驰中的汽车能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里。

没有人知道我的内心,他们对我指指点点,许多人认为我能受到别人的资助完成学业,是拣了天大的便宜了。

可是,我希望我什么都没有,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我希望我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出现合新这个人,这个无情的、该遭诅咒的男人。

你也许说我更无情。随便你怎么说,你根本无法想象,合新对我遭成的伤害有多重。

我一直在努力,我要自己表现得更好一些,以打动他。

他是恶毒的。他恶毒在他总是那么优秀,他总是对我彬彬有礼,他居然一直不结婚。他为什么这样做,这难道不是一种恶毒吗?他在设一个陷阱,他希望别人掉进去,他就在一边看热闹。

可是,我爱他!

我把对他所有的爱都寄托在网上,我想象着是在和他恋爱,我无法控制地把自己交给了那个混蛋——我相信他是合新。

我享受身体的愉悦,我确确实实感觉到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是他,我的合新。

我得知自己怀孕的一瞬间,我兴奋不已,我想象着自己的血液和合新的血液终于在我的身体里溶在一起了。

可是……

现实,该死的现实……

邮件在这里嘎然而止了。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孙萍的脸,她泪流满面,她悲痛欲绝,她的思想是混乱的,她的心是痛苦的。

我急忙给她回了邮件。

孙萍:

还是那天对你说的话,要爱自己。珍惜你的父母给你的生命,这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对你的唯一希望。

放弃虚渺的想象,看看远方,另外的风景也许更适合你。

好好想想。

我的忠告:先去医院。保住现在的工作。

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我希望她能听我的,或是把我的话好好看看、想想。也许我还应该再多说一些,但是,我想我还能说什么呢?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愚蠢的,而我却觉得在孙萍的面前,我是愚蠢的,我的什么话都是无力的。其实,有时候人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我想她现在就是这样的。

时间会拯救一切的。

看完邮件以后,我就到阿明的铺子上去了。一般来说,上午的丽江城是安静的,就如我童年的时候。来旅游的客人这个时候都到丽江的外围去了,这已经是一种固定的模式了。丽江的夜晚才是迷人的,是真正属于喷薄着激情的人本身的。

出了院子的门,我站到了玉花江的石堤上,看着清亮的水,一种凉爽的感觉也从脚底下升了起来。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玉花江是我最想念的之一。

我顺着玉花江向前走去,阿明的铺子就在江边上,过一个独木桥,就进到阿明的铺子里了。阿明见我进去,笑笑,说:“小懒猪起床了?”

我也回应地笑笑,尽管和阿明现在这样的关系,更适合一个女人撒娇,但是,我真的很少对阿明撒娇,一些亲昵的话也总是难说出口。这也是我总也下不了决心和阿明结婚的原因。每个女人都是心存梦想的,是梦想让我在漫长的流浪岁月里坚持、坚持。在生下天一以后,我过的是一种流浪的生活,我很少在一个地方待半年以上,我到达一个地方,只是通告淑百一个人,我一路作画,我按照我心里的想象画画,只是不同的地域总能给我新的刺激。我没有想过把自己停留在某一个地方。

天一的出生使我坚信佐罗是存在的,只是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消失的原因,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努力在我的脑袋里重现佐罗的样子,有时似乎我隐约捕捉到过,更多的时候我的脑袋里面只是一个影子,是衬托在星光下的一个影子,还有一种气味。在这样的追忆里,我感到我和佐罗也在靠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我的心里重复了上千次,他进入我身体的感觉也成了一种最辉煌的记忆。一个影子也成了一种真实的聚象。我经常幻想着,在某一个时间,在某一个地点,我和佐罗重逢。我想象过上千次,我也想象过我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还想象过他见到我以后的表情。在这些想象中,我知道我爱上了佐罗,或许没有人相信我爱的是一个影子,在某种程度上,佐罗是一个影子,或是一种气息,但他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男人,他曾经真实地进入到我的身体里,他把一个最完美的女孩送给了我。

当我在玉花江边遇到阿明的时候,我疲惫至极,我想我该收起我的梦,好好休息了。

其实,梦怎么会是说收就能收的?尤其是女人的梦。

我从来没有在阿明的身上找到那种令我迷醉的气息,也没有那种急于要把自己的身体镶嵌进他的身体里的冲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多年的流浪生活让我变得淡漠了?但是,我们可以很好的做爱,质量很高,在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之后,我靠在阿明的臂弯里,我觉得我的身体轻飘飘的,脑袋里空荡荡的。这时,梦却那么清晰和逼真地走向我,一步又一步。我的嗅觉也在顷刻间被唤醒,我在寻找一种令我迷醉的气息。

哦,那样的气息。

日子像玉花江里的水一样漂走了,阿明就是守在江边的一棵树。

阿明给我端来了一把椅子,多少年了,我只要一踏进阿明的画廊,阿明就像伺候一个女神一样,给予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没有客人的时候,他都在精心雕刻他的作品;有朋友或是我来的时候,他就用一块布在擦拭我的画作和他的木雕。我提出我来帮他,他总是不答应,他叫我坐着,就这样坐着。

阿明又在擦拭那些作品,他说:“生意好得很。”

我问:“是油画,还是木雕?”

他说:“当然是油画。”他说完就冲我笑笑。

我故意说:“我可画不出那么多啊,老板得给我加工钱啊。”

阿明嘿嘿笑笑。

过了一会,阿明说:“你回来就好了,我想八月份的时候给你搞一个个人画展。我已经想好了,在李家大院搞,那里环境和你的画风很协调。”

阿明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热了,搞一次个人画展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但是这些年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打扰,还有搞一次个展也需要相当数量的资金。没有想到阿明竟为我安排好了。

我抬起头,看着阿明,我说:“阿明,我们结婚吧。”

阿明听了,一下子转过了身子,他很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我知道阿明是太在乎我了,他把我当宝。

两天刚过,我就接到了淑百的电话,她说她已经强行把合新送上了来丽江的汽车。我笑了,说:“为什么要强行?”

淑百说:“谁有时间管他啊?”

原来,淑百从劳务市场找回来一个小工,不仅没有帮上忙,而且还卷了合新的一些东西跑了。淑百一个劲地自责自己,说是没有选对人。我劝了她几句,又问了一下合新的车次以及出发的时间。

汽车快到的时间,我坐在我继父开着的面包车上去接合新。车一停,合新就向我们招手了,我继父一见到合新,就说:“哦,还是一个帅哥嘛。”我继父的口音是丽江本地的,说出这句话来,有另外的一种味道。我很想笑,就顺了他的话,故意逗他:“老爹,还是你帅。想当年……”

继父打断了我的话,说:“快点,快点,下来了。”

一下车,合新就笑嘻嘻地说:“你看我,还是经不住考验,又来了。”

我说:“什么考验啊?”

他说:“你的考验啊。“

我听了知道他在逗我,就哈哈笑了。

在车上,我问了问合新东西丢失的情况,他说:“就是一些衣服,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要知道他这样,我还不如早送他得了,还落得一个扶贫的名声。”

我说:“看来这个小伙子还是老实,要是碰上贪心的,肯定是要钱了,没找到钱就把你杀了。”

合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是衣服救了我?”

我说:“我的意思是淑百救了你。淑百还是有眼光,最起码这个人还不太狠,还是一个心存善良的人,或许他家里有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和一个残疾的哥哥,能为他们弄几件衣服,他也是高兴的。”

合新说:“那我应该把衣服送他家才对。看来我做的还不够。”

我被他逗笑了,说:“你还是先好好养腿吧。”

也许一下子说到了合新的短处了,他也有了一种英雄气短的感觉,什么也没有说,长长地叹了口气。

母亲已经为合新准备好了一间客房,在北屋的楼下。一般来说,客人都住在北屋和南屋的楼上,一边有六间客房,母亲和继父住在北屋楼下的一间,我和阿明住西屋的楼上,我的画室也在西屋的楼上。西屋的楼下是厨房、餐厅和男女浴室。西屋的后面是我家的后院,后院的中心是一口老井,高高的井沿,井沿上有几道被绳索磨出来的沟道。井里的水被母亲用来做饭,母亲从来不用自来水做饭,只用来洗衣洗被。早些年母亲把衣服端到门口的玉花江里去淘洗,这些年,为了控制对玉花江水的污染,政府禁止在江里洗衣物了,每家都通上了自来水管。我家的后院很大,没有盖房子,只是在最靠后的地方盖了两间厕所。除了我伸手救能够到树叶的老槐树,后院里还有三棵槡树,很老了,每年的四、五月份,树上结满了槡椹,早年继父爬到树上采摘槡椹,那是我小的时候,我大张着嘴,要继父把采下的槡椹,准确无误地投到我的嘴巴里,常常是我周围的地上全是投到地上的槡椹,好不容易有一颗投到了我的嘴巴里。近几年阿明爬到树上去采摘,或是住店的小伙子,有许多人热心爬树,那些被采摘下来的槡椹送进厨房,母亲把它们洗干净,再送到客人的房间里,有时槡椹多得吃不完,母亲就用白糖把槡椹腌渍起来,放好多天依然很好吃。后院还有母亲种的青菜,数量不多,大都是一些常用到的,比如,薄荷、小葱、大蒜,很多地方种了玫瑰花,在墙根处还有许多杂草在疯长。杂草的深处,有时会串出一只硕大的老鼠,满院子的奔跑。

傍晚的时候,客人陆陆续续回到了客栈,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母亲和继父也忙碌了起来。客人鱼贯地进出男女浴室,他们说笑着,有人扯了嗓子问母亲,晚饭吃什么,母亲总是说:“等着吧,让你吃了舔鼻子。”问话的人笑了,也走远了上到了楼上,他们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在合新的房间里陪合新说话,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合新拄着拐杖站到窗户边看外面,他的眼神流露出羡慕的光来,说:“想不到,人间还有如此美妙的地方。”

我说:“所以要你到这里来养伤呢。”

合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笑了:“你怎么一下又很懂礼帽了?”

合新说:“我本来就是一个文明人啊。”

合新站在窗边,看得很起劲。我问他要不要出去坐坐,他说等阿明回来一起去吧。我也就没有管他,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合新的背影,我想起了孙萍的信,孙萍尽管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了合新总算是把这个事情处理完了。我原来所有的担心也都没有必要了,我想合新可以好好养伤,我也可以好好画画了。

我们家的晚饭是真正的晚饭,太阳从紫溪山头消失了,晚霞也回家了,绿色的山体变成了黑色,天完全黑了以后,才是我们家开饭的时间。

这个时候客人已经吃完了晚饭,到街上泡吧去了,院子又重新安静了下来。老榕树上拉起的灯亮了,母亲把做好的菜端到了青石桌上面。这一天因为合新的到来,母亲做了很好的菜肴,有乳夹火腿、夹沙乳扇、清炒干巴菌、清汤鸡纵、过桥鲈鱼、沙锅鲫鱼、腌菜洋芋、什锦米线等等。一个桌子上摆得满满的。继父把泡的虫草酒也倒了一大杯出来,继父是每天都有喝酒的习惯。阿明的酒量不小,但是平时很少喝。

我们都不知道合新的酒量,继父很热心地给合新倒上酒,原以为合新会推辞一下,没有想到他不仅没有推辞,还让继父再倒一点,继父见他这个样子,像遇到了知音一样,兴奋了起来。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合新的酒量很大,过去常听淑百说合新喜欢喝红酒,喝了酒的合新总是口若悬河,天文地理讲一大堆。的确,合新喝了酒以后和他平时相比像是换了个人,他侃侃而谈,不一会他像是这个家的主人,而阿明和继父都成了他请来的朋友。合新不时地点着筷子说,来来来,不客气。我和母亲在一边看着,觉得很好笑。

阿明也在喝酒,但是,我总感到他并不开心。阿明是一个很随和,并且很照顾别人感觉的人,所以,他表面上很开心,他在符和着合新,不想扫兴。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完以后,合新提出来让阿明陪他到外面走走。

我帮着母亲收拾碗筷,打扫厨房卫生。继父显然很兴奋,他在一边絮絮叨叨,说合新是一个可交之人,说什么知音难寻,我和母亲也没有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地埋头做事。

一切收拾妥当以后,我上到楼上给淑百打了电话,向她汇报了这一天的发生的事,当说到合新喝了酒以后,从客人的身份一下子变为主人的身份时,淑百嘎嘎嘎笑个不停,她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能想象出他的那个样子来。”

后来说到了天一的情况,这是牵挂我一天的事情,淑百说:“玉香,你相信我和李南吗?”

我说:“你根本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我跟你说吧,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怀疑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阿明,包括母亲,但是,我会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淑百。”

淑百说:“谢谢,谢谢你,玉香。”

“有什么事吗?你尽管说好了,我知道对于天一,你比我给她的爱更多,你比我更希望她好。”

我听到了淑百抽泣的声音,尽管她一个劲地压抑自己,我还是仿佛能看到她盈满泪水的眼睛,看到她被揪得红红的鼻子,我知道天一的情况有变化。我感到身上的血液不再流动了,或是流到外面了,还有骨骼也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力量抽走了,我觉得自己软得不得了,我靠在了沙发上,更确切地说是瘫在了沙发上。

“天一的情况……你……你在听吗?”

“在,我在,你说吧。”

“天一的病情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要糟糕。”

“什么!?”我喊了起来,我马上意识到这样会让淑百压力更大,我变了口气,说:“会……会怎么样?”

“现在还不好说,有肾衰竭的症状,李南计划下周给她上血透。”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在心里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始终没有敢说出来。

我说:“淑百,听李南的没错,他是专家,他知道怎么救天一,我们都听他的,好吗?”

淑百说:“谢谢,谢谢。”

“淑百,你才是天一的妈妈,天一的任何事都必须你作主。”我说道,我知道我必须直面发生的一切,当我在16岁的时候,因为一次自己轻率的行为,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道之后,我多了一个应付突发事件的本事。除了面对和承受,我知道别无他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明回来了。

我问:“合新呢?”

阿明说:“已经睡了。”

我知道一定是阿明帮着照顾合新洗了,然后帮他上床。

我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很想说什么,还没有等我向阿明说天一的事,阿明突然对我说:“我明天要到广州。”

“怎么没有听你说起?”

阿明说:“今天铺子上来了一个广州的客户,他说他们那边要的木雕多,想和我联手搞一个公司。”

我一般对阿明生意上的事从来不管,牵扯到他事业的发展,我更不懂了,我没有再说什么。而肚子里想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我想,天一现在的具体情况没有办法说,就是对阿明说了,也只是会分他的心,我还是那个原则,面对和承受。

我问:“要去多少天?”

阿明说:“不好说,也许一两天就回来,也许个把月。”

那一晚,我们并没有像一般小夫妻离别前要缠绵一阵,我心里惦记着天一,所以不会主动要求,只是心里也做好了准备,如果阿明要的话,我会很配合他的。事实上,我们两人都上床以后,就熄灯睡觉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被阿明紧紧的搂抱勒醒了。阿明从我的身后紧紧地抱着我,他的双手像两只碗一样,扣在了我的乳房上,身子也不断地贴向我的后背,仿佛想把我粘在他的身上,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接着,他的手紧紧地捏住了我的乳房,我感到了他在我身后的勃起,接下来,他焦急而又难以克制地从我的后面,插入了我的身体。突然,他疯狂地抽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猛,我的腰部在他双手的捆绑下,剧烈地移动着,我惊奇地应付着他。依我对阿明的了解,他尽管外表粗圹,但是,他在进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总是格外的小心,就好像我的身体是一种易碎品做成的。我不知道阿明还会有如此威猛的一面,我也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升高,越来越高,我看到了峰顶,看到了峰顶上漂浮的云彩,就在我要接近峰顶的时候,我听到阿明从喉咙的深处喊了一声……后来,他滑出了我的身体。

我一动不动,对于那个即将到达的峰顶,我充满向往,我觉得难受极了,迁怒于他:“不,我不,我还要。”

阿明并没有理我。我只是听到了粗大的喘息声在我的身后响起,我扭动着身体,做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闷闷的,像一种动物嚎叫的声音,我一转身,惊讶地发现,阿明把整个头压在枕头下面,呜呜哭着。

阿明第二天一早,带着收拾好的行李,离开了丽江。

我并不知道他嚎哭的原因,他只是对我说,他也不知道,就是想哭。我想一个男人如果想哭,也只能在自己的床上哭一下。我只是把他抱住,不断地用手在他的身上抚摸着,直到他停止了抽泣,后来,我们都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总是在想着天一的事,对合新的照顾几乎都是母亲来做的。合新可以拄着拐杖走走,闲下来的时候,继父就陪合新到丽江的大街小巷里窜窜,继父就因为和合新喝了一次酒,就无条件、无缘由地喜欢合新,合新像是他等待多年的一个朋友,突然从天而降一样,他把合新当知音、当宝贝。有继父的陪伴,我也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但是,我坐在画室里,面对画布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出现的尽是天一的样子,天一的笑脸、天一挂着泪花的脸、天一痛苦的脸、天一在喊叫、天一在挣扎……,我的手在画布上随意地舞动着,那样的感觉就好像我在一场梦里一样,我迷迷糊糊,身体像一张纸片一样,在浩淼的空间游荡着,调色盘上的色彩完全没有了颜色,成了单一的黑白,那是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意识不在脑袋里,而只是在手上……

有一会儿,一个很尖利的声音把我从这场梦里唤醒,突然一下,我的眼前有一副图画,混沌的色彩,像追尾的汽车一样,画面上出现的是追尾的色彩,十几种,甚至更多的色彩追尾了、重叠了、混合了、包容了,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画面。在那些静止的色彩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精灵在游动,画面突然活动了,但是那样的活动却是没有生命的,忽然又静止了,静止中弥散着一种生命的空气,我不知道这些画面是怎么出现在我的画布上的,它更像是我沉迷于梦中的时候,另一个生命所为。可是我看到了我手里握着的画笔,我确认眼前的这幅画是出自我的手,可是,我不知道它是怎样形成于我的脑袋,又是怎样落到了画布上。

接下来几天,这样的情况还在出现,我不知道这样的画作有没有价值?但是,我似乎一握住了画笔,就进入了一场梦里。

淑百的电话每天都能按时打来,那个出自我的身体的另一个身体,已经成了一些医学专有名词的载体。我听着那些晦涩的、陌生的专有名词从淑百的嘴里滑出,钻进了我的耳朵,这个声音越过了我的大脑,也躲过了心脏,直接传到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在指挥我的大脑,手里握着的画笔就像盲人使用的一根棍子。

我似乎是在画一条道路,一条生命的通道,似乎这个通道会成为那个我魂牵梦绕的女孩逃离死神追逐的通道。

丽江的黄昏是湿润润的,那个高挂在天上的太阳,像是含了泪水告别小镇,然后不忍再多看一眼小镇,“咕咚”一下落到了紫溪山的后面。满天的云彩,也都像浸满了泪水,那天上的泪水或是那云彩的泪水是有颜色的,红得湿漉漉、紫的湿漉漉、黄的湿漉漉、蓝得湿漉漉,从紫溪山的顶上,流淌到远方,流淌得消失了。

院子里亮起了灯,母亲把晚饭端上了青石桌,继父把合新从他的房间里扶了出来。他们边吃边兴高采烈地讲一天发生的事,在他们的讲述中我才算是真正地度过了这一天。

在这个期间,我和合新也好像疏远了,就好像他能来到丽江,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他本身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是我母亲的儿子,或是继父的亲侄。有时,淑百给我打电话问起合新的情况,我却只能说出一些粗线条的东西,我不能说出细节。事实上,他来到丽江以后,我们没有一次单独交流过,我也没有陪他到丽江街上去走走。淑百有时直接给合新打电话,合新问她最多的也是关于天一的病情。淑百说合新还如此惦记着天一,也算是一个讲情讲义的朋友。其实,天一也经常打听合新的消息,说是等自己的病好了以后,就到丽江来看合新。这样的话让我心里很难过,我不懂医学,但是,我知道合新的伤好得快,倒是天一的病就很难说了,天一的病在身体的内部,看不见、摸不着,却会要人的命。而一种宿命的常识,让我感到一个病人最想实现的事情,恰恰最不容易实现,甚至会成为永久的遗憾。我强迫自己不要这样去想,我想,我也许是过于担心了,一个母亲的预想总是很可怕的,但是,一个母亲也最有勇气来面对残酷的现实。

我只有等待,等待天边亮丽的云朵,同时,也在等待乌云的沉降。

有一天的早晨,我在院子里遇到了合新,那时太阳已经升到了院墙上面,并且高出院墙一张桌子那么高了。老榕树的树梢上像涂上了一层清漆,我家的院子也是半明半暗。客人们早已到山上或是哪条小巷里去了。院子里空空荡荡,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合新,他拄着拐杖,从阳光下面走到了我站立的阴影处。我们尽管天天见面,但是,两个人独自出现在院子里还很少。

我问他:“睡得好吗?”

他说:“到丽江以后,梦多了。”

“难道你在昆明的时候没有梦吗?”

“有啊,当然有。只是没有在丽江的时候这么多,这么清晰。我能把每一个梦都记住,并且说出来。”

“哦。”

梦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它是实实在在的,又是虚渺的,它真实在梦的主人的身体里,却虚渺在现实当中。

我让合新把他做的梦将给我听。

“有秘密吗?或是隐私?”我笑着问他。

他说:“当然有,但是不告诉你就是了。”

合新的梦总是很有画面感,他的梦里充满了五彩缤纷,像商场里的一个花车,有时又像一片红土地上的一块调色板。他每讲一个梦,我觉得我就能把它作成一幅画。那天,我们坐在老榕树下面的石桌旁,像是有人故意不愿意打破合新的梦境似的,他静静地讲着,我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当阳光照到我们身上的时候,我说:“我要把你的梦画出来。”

合新看着我,他在确定我说话的诚意,我是戏弄或是嘲笑。我说:“我该去画画了。你可以在院子里走走,或是到阿明的铺子上看看,老爹肯定在那里。”

我径直上楼去了,我在楼上的回廊上还看到合新仰着头看我,他从来没有上过楼,当然也从来没有进过我的画室。

我似乎又进入了一场梦里,我游荡在一个属于我的世界里,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在作画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离天一实那么那么近,我觉得我能看到她,很清晰,我看到的她躺在一张很奇特的床上,那张床实透明的,像用水晶做成的,看上去天一就好像实被悬浮在空间,我觉得我的胸部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我似乎还能喘气,但我觉得吸进来的气越来越少了……

后来,我完成了画作,我把我的画举到合新的面前,我看到他惊讶的样子,他定定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告诉我,说:“我很喜欢你的画。”

我傻傻地问他,“是真的吗?”

他很肯定地点点头,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一种愉悦。我想,其实,我很在乎合新对我的画的感觉的。

我从7岁就开始画画,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职业画家,我的画有专门的买主,他们定时到丽江来拿画,他们告诉我很多老外在等着买我的画,我并不在意,我只是画着,不停地画着,因为画画能让我感觉到我的存在,画画能让我快乐。

很多人来看我的画,他们的眼睛能告诉我他们对我的画的感觉,在那些众多的眼睛中,我看到了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那是好多年前的事。

那一年我21岁,我在流浪,更确切地说,我是在寻找,我也不知道寻找什么,那时我对于一种气息的迷恋超过了对于一个人的记忆和判断。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一路画画,如果有人买我的画,我就卖给他。

那是在外省的一个城市,我对那里是陌生的,不过我从来不怕陌生,因为我的画会让我和一个陌生的地方熟悉起来。在那里一张很年轻的脸被我的画打动了。在我的住处,许多人来看我的画,后来这一双眼睛一直看到了所有人都走了。他对我说,我请你吃饭,好吗?我问,为什么?我不认识你。他说,不为什么?为你画的这些画。我跟他走了,他走在前面,他很高,细长,他迈出的步子也很大,他并不会照顾一个女性,像是我是一个非要找他吃顿饭的女人。不过我还是跟他走了,我看出了他心里的那一份胆怯,他是下了决心,是鼓足了勇气的。他的外表像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人,可他的举动却像一个男孩,或许他的这一点是有别那些我见到过的男人的,我就这样懒懒巴巴地跟在他的后面走着。

后来,我知道他大学毕业以后,在这个城市里开了一个公司。他在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他设计窗户,各种各样的窗户,他刚刚建了一个工厂,专门生产他设计的窗户。

我问他从我的画里他看到了什么,他说,看到了窗户。

我画的当然不是窗户,经常会有人从我的画里读到各种具体的东西或是感受到一种符号,这不奇怪,美术是给人想象空间最大的一门艺术。

那一天,我们从窗户说起,没想到竟说了许多的话,我们还喝了当地的酒,白酒,有一定的度数,那种微熏的感觉让人感到非常舒服。走出饭馆的时候,已经是城市的夜晚了,他说带我到江边去走一走,我不知道那是一条什么江,那条江和玉花江不一样,玉花江是野姑娘,而他带我看的那一条江被现代化的东西装点得很时尚了,江边灯火通明,五彩缤纷,映得江里的水也像是画画用的水彩。我们依着那些极其精美的护栏走着,他在说话,说他对我的画的感觉,他一点一滴说了出来,后来,他把身子依在了护栏上,他高高地仰起了头,泪水还是从他的太阳穴处流了下来。

我在作画的时候,总是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我像是坐在一团雾里,这团雾是有颜色的,在不断地变化着。

我觉得我和他近了,我踮起脚为他拭去了太阳穴的眼泪,他低下头,把我抱在了他的怀里,男人的怀抱,让我唤起了记忆,我用鼻子去嗅他身上的气味,我使劲吸着,生怕错过一个期待,他说,谢谢,谢谢你。你画的和我心里的一模一样……

我从他的身体中挣脱出来了,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我嗅到了江水的味道,我断定我的嗅觉并没有出问题。

他又说,你的画真好。

我走过许多地方,我还见过很多人,我已经不太在乎别人对我的画的感觉,看我画的人大都是一些另外的行当的人,他们看画的标准我很清楚,当然,我也知道我画画的标准。我在向别人展出一幅画的时候,我已经不会在乎别人的评价了。

可是,我在乎合新对我的画的感觉。

我继续画合新的梦,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和他交流的方式,有一天他说,其实一个人是永远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的梦的。我想他说得对,他的梦只是为我提供了一种感觉,而不是一种聚象。我告诉他,是他的梦给了我灵感。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他在叙述自己的梦的时候更加仔细了。这很让我感动,他想帮我,他不愿意让我感到他对我无用。

合新问我,这些画最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到什么地方去都不重要,不管怎么说,这些画的生命都要比我活得长。

事实就是这样的,但是,我不愿意说。我故意轻松地说,画就是画呗。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合新的腿伤尽管还不到一百天,但已经越来越好了,淑百在电话里交代我一定要让合新及早摆脱拐杖,要锻炼他自己走路。

丽江的夏天并没有想象的酷热,太阳比过去白了一些,光纤维似乎也硬了一些,但是,在丽江只要待在屋子里面就没有太热的感觉。而且丽江的夏天总是小风徐徐的,把前后的窗户都打开,风就总在耳边吹着,所以,在丽江很少有人家买空调,就连客栈里也没有,当然也没有电风扇这样的东西。

后院是一个阴潮的地方,不仅树很茂密,地上的草也很旺,夏天很容易长蚊虫,也许因为有了后院,前面的院子里蚊虫就少多了,太阳落到山后面以后,在大榕树下面坐着,风也比白天大了,很舒服。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让合新把拐杖放下让他自己走路,他总是走不了两步就呲牙咧嘴地坐了下来,我吓唬他:“你要是不好好锻炼,你的骨头就是接上了,肌肉也会废用而萎缩的。”

合新说:“那就懒在丽江不走了呗。”

我说:“那倒好。老爹高兴了。”

他说:“你不高兴?”

“当然高兴。”

我这样说,心里其实又在惦记着阿明,阿明才离开的时候,每天都会打电话回家,后来,电话少了,两三天不来电话,如果我不给他打过去,他就不知道打回来。他总说很忙。我感到阿明之所以离开丽江,很有可能是因为合新的到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甚至感到,如果合新不走,他就不会回来。我知道阿明很爱我,但是,阿明的心还不是那种小心眼,他也不会莫须有的吃醋。当初,我留在昆明照顾合新,他是很支持的,还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合新。可是,自从阿明在昆明的医院里见到合新以后,我就感到有一个秘密发生在阿明和合新的中间,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不论是阿明还是合新都对我守口如瓶。

就像是合新能看到我心里想的似的,他突然问:“阿明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说一直在办事,好像一下子回不来。”

“哦。”

我看着合新,想从他这个“哦”字里看出点什么来,但是,我根本不具备火眼金睛的本事,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合新又问:“天一怎么样?”

说到天一,我的心一下子又紧了起来,我说:“听淑百讲,还在血透。”

我问合新:“你知道血透是怎么回事吗?”

合新说:“不知道。”

其实,我曾经在网上查过,我知道它是治疗肾病的一种手段,但是,我并没有看懂。

我说:“听淑百说,这个疗程完了以后,天一就可以出院回家了。要是那样就好了,学校正好也放假了,让淑百带天一一起来丽江,你说呢?”

“要能那样当然好。我现在发现,丽江真的是一个养病的好地方。”

“当初你还不来呢。”

合新笑笑:“来了就不想走了。”

“真的?”

“真的。”合新居然很认真地点点头。

看我没接话,合新说:“当然,我知道我是不能在这里待长的。”

“是这里留不住你。”我故意逗他。

“其实,十多年前,我来过一次丽江。”合新突然说。

“是吗?我好像问过你来没有来过丽江。”

“我怎么没有印象了,你问过我吗?”

人的记忆并不是完全可靠的,也许是我记错了,我说:“那时丽江还没有被开发成旅游的地方,不过有很多画家爱来。我小的时候,丽江就有外地的画家来过。”

“我不是画家。”

“我知道。”我咯咯笑了,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当了画家,我就失业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到了丽江。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我都去,有许多地方,我甚至不知道地名。”合新说着,就好像跟着声音走到了一个隧道里了一样,我感到,他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些岁月。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有当年的,人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进入到当年之中去。我想合新就是这样的。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当他的听众。

“记得我到丽江的时候是春天,也就是比现在早几个月的时间,印象最深的是山上的杜鹃花。从来没有见过开得那么大的杜鹃,像一首曲子里的华彩部分,而且是交响曲里的,衬着茂密的松树,还有那些不知名的灌木丛。我当时的感觉极为震惊。其实,没有人为我指点道路,我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紫溪山的脚下,我当时站在玉花江的边上,我本来是看水的,一抬头忽然看到了花,劈头盖脑的花海,我真的就是这种感觉,我一下子就惊呆了。我当时心狂跳,我觉得我的目的就要达到了,因为这种感觉和我对她的感觉是相吻合的……我在惊喜以后,突然一下觉得全身冰凉,我记得我当时穿的是一见厚夹克,我曾经穿着它到过高原,我从来没有冷的感觉。我冷得嘴唇在哆嗦,哆嗦……。”

合新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他的身子也缩了起来,眼睛看着前方,眼神很迷茫,我看着他,不敢去打搅他。

过了很长时间,合新还是没有说话,我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发生了我今生所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合新说完叹了口气,又说:“一个男人一辈子难免会犯一些错误,但是,犯下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是不能原谅的。”

“错误?”原以为合新只是说说到丽江的感觉,最多是回忆一下对那种没有经过开发的自然环境的怀念,没有想到他忽然转到如此沉重的话题上来。

合新转过头看看我,然后很肯定地点点头。突然说:“好了。不说了。丽江好,丽江真的好。所以你应该热爱你的故乡,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故乡。”

晚上,我打开邮箱看了看,没有邮件,好多天没有孙萍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到底找到了那个男人没有?孙萍因为遭到了合新的拒绝,就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男人。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找一个人是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