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香百合

王曼玲>>天香百合

第三章

那天晚上,我从医院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我觉得心情很好,我想,不管怎么样,我都按照淑百的安排,帮了淑百的忙了,尽管我和合新之间的交流存在障碍,但这毕竟仅仅是开始。

出了医院的大门,我在门口的一家超市买了几支挂面和一些调料,还买了白菜,我想为自己好好做一顿吃的。其实,我是一个在生活上不好将就的女人,除了那些年,在四处漂泊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来好好安排我的生活。我想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母亲给了我这样的条件。我母亲不仅是小镇上最妩媚的女人,她还是最能干的女人,她烧了一手好菜,从凉拌菜、炒菜,到炖菜、蒸菜,她样样都做得好。似乎她天生就是该当客栈的老板娘似的,我们家的客房总共只有15张床,无论是旅游的淡季还是旺季,我家的客房都是满满的。我家的客栈是远近闻名的,那些从外地来的客人,住了我家的客栈,就在网上发帖子,谈感受,所有的客人都叫我母亲玉娘,如果用我们的本地话,“娘”的尾音是上扬的,就好像一个女人的长裙,被风吹起了一角。

又是一个好天,我打开宿舍的门就看到了阳光的痕迹,这个房子最让我心动的就是整整一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的,中间有一扇推拉门,可以通到一个小阳台上。在这面玻璃墙体上,我挂了一幅双层落地窗帘,靠外的一层是乳白色的亚麻布料做的,里面的一层是玻璃丝面料,上面绣了浅色的花朵。平时我外出的时候,我就把最里面的那一层拉上,每次我一回来,都有一种进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样的感觉,我喜欢站立在一进门的地方,看着那一层透明的薄纱被外面的阳光穿透的样子,我总要伫立几秒钟。

这一天,阳光很强烈,到了傍晚的这个时候,阳光是累了,但是还是有浅浅的影子挂在薄纱般的窗帘上,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我在门边换上了拖鞋,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厨房,我接着把手洗干净。我懒洋洋地向沙发走去,就在我的屁股刚刚挨到沙发时,手机的铃声就响了起来。我取出手机一看,是本地的一个陌生号码,我心里想着会是谁呢?

“你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有些紧张。

我急忙回道:“你好,请问你……你是哪位?”

“我叫孙萍。两天前我们在医院才见过面的。在合新的病房。”

“哦,知道知道。怎么?你找我有事吗?”我心里想,我的电话号码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找我又有什么事呢?

“我……”孙萍说到这犹豫了。

“你说。”

“我……你……你真的不要觉得奇怪,我想和你聊聊。”

“和我?”

“是。和你。”

“我……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不,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找个人聊聊。”

“哦,你就找了我。”

“是,我知道这样很唐突,但是,我一看到你,我就觉得可以把心里的话跟你说。”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有些沉重的感觉,我想她会和我说什么呢?十有八九十因为合新呗,我连合新的情况都知道得一知半解的,我能给她什么帮助呢?

我支吾着:“哦,你……你觉得找我合适吗?”

“求你啦。”孙萍说着,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一下子谴责起自己,我不是一再说,只要有人需要我帮助我就要毫无条件地去帮助他吗?因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帮助天一,我也应该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

我说:“好的,好,我去。在哪里呢?”

孙萍说:“你住在万科,我们就在万科的‘橡皮酒吧’见面吧。”

说实在的,我尽管入住万科已经四年了,我只知道万科有很好的配套设施,我却不知道这里有一个什么“橡皮酒吧”。这也没有什么,万科有我的房子,却不是我的家。

我们在约好的时间见面了,我从我住的房子来到小区的主要公共社区,我才知道,“橡皮酒吧”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挨着“橡皮酒吧”的还有别的一些酒吧和网吧,一排有着阔大的窗户的房子,看上去很像上海的某一个街道。

“橡皮酒吧”是一个大约有30平米大的一个小酒吧,主人把它布置得很有情调,与普通酒吧不一样的是,这里文化的味道多一些,商业的味道少了一些,灯光也不是那么昏暗,却又有很隐秘的感觉。

孙萍显然是很早就来了,我到的时候,她面前的一张长条形的小桌子上已经放着两瓶嘉士伯啤酒了,其中一瓶已经空了,另一瓶空了一半。她见了我,马上站了起来,在灯光的作用下,我看到她的身材修长,一条牛仔裤,一件短袖体恤衫,淡蓝色的。一头披肩发在灯光的映衬下成浅黄色,是有了这个时代所有女孩子的清纯和时尚。

我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这样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整个样子了,与她的身材相比,她的容貌要逊色一些,她是那种长得很普通的女孩,要是挑剔地来看,她还有些丑,她的下嘴唇比上嘴唇长出一截,下巴显得特别大。但是因为这个年龄和她受的教育,看上去还比较舒服。

我们坐下来以后,她问我喝什么,她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羞涩,我能感觉到她的脸红了,因为灯光的关系,也因为她已经喝了酒,她的脸色是粉红色。我说:“就和你一样吧。”她听了以后,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接着,她就叫来了服务生。

酒吧里人很少,除了我们俩,在另一个角落还有一男一女,背景音乐是大提琴拉的曲子,很低沉,如果不去细心感受,这个音乐就不存在,但是,它的确是存在的,低沉的旋律,竟然给人一种很可靠,甚至温暖的感觉。我暗暗地想,我喜欢这样的环境。我想,这也一定是孙萍的爱,看得出来,她经常到这里来,或者到类似的地方来。

啤酒很快就端上来了,孙萍把酒瓶提起,一只手握着一只玻璃杯,把玻璃杯斜起,接着,她把酒瓶里的酒缓缓地倒进杯子里,看上去她很有经验。她把倒满的杯子放在了我的面前,我却发现她没有杯子。当我们碰杯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直接对着酒瓶的瓶口喝酒,真是很有个性。她喝酒的时候,头扬得很高,手肘抬得高高的,腋窝几乎被拉平了,连带着腰也立了起来,很优美。尤其是酒瓶由于不断地有空气进入,发出“咕噔咕噔”的声音,而她又表情平静,喉咙也平平的,真不知道那酒是怎么进到她肚子里的,看得我都有些入迷了。

我喝了一口,她把刚才剩下的半瓶全都喝了进去,她放下酒瓶,上下嘴唇轻轻地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我的心紧了一下,我又一种另外的感觉,尽管她处处显了潇洒和时尚,其实,她的内心是卑微的。

她依然不放弃她要表现的潇洒和时尚,她甩了一下她飘逸的长发,从一个淡蓝色的坤包里拿出了一包香烟,是英国出的一种女士烟,其实,这样的烟在某一个圈子里是带有色情意味的,或是一个圈子里的标志。她弹出一颗,然后很时髦地叼在嘴上,然后点燃,还没有来得及吸一口,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了一样,她一只手夹住了叼在嘴边的香烟,一只手把那盒烟举到了我的眼前,说:“来一颗?”

本来抽烟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我并不是一点烟都不会吸,如果遇到一些情投意合的朋友,我也能抽上几颗,并且抽了烟大脑会格外的清晰,言语也会充满睿智和幽默。但是,当看了孙萍的一系列动作以后,我突然不想抽烟了,再加上我们本来也谈不上什么情投意合,我摆了摆手,她显然感到意外,愣了半秒钟后,才把手收了回去。

我眼神专注地看着她,我在等她说话。果然,她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目光从我的耳边擦过,然后说了起来。

“其实,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喜欢合新。确切的说,我爱他,我想成为他的妻子,想和他共度今后的人生。”

孙萍一开口就说得这样直白,令我有些吃惊,但正是她的率真,又让我莫名地对她有些好感了。

“合新是走进我生活的第一个男人。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母亲,原因特别俗套,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像中了邪一样迷恋那个女人,可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女人是只能玩玩,而决不能一起生活的。可是,我父亲一点也看不清,别人帮他看清了,他也不听。那个女人和父亲一起离开了我们县城,他们到了省城。我父亲是一个极好的厨师,在烹饪圈子里非常有名,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大酒店里,老板还给他租了房子。父亲心满意足,以为从此以后就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当然,还是一个俗套的故事,那个女人因为整天没有事情可做,加上人也有几分姿色,很快那些苍蝇也就围拢来了。父亲为此很苦闷,或许他想过回家,但是,碍于面子,他还是只有挺下去,后来悲剧就发生了,他过马路的时候,让一辆卡车给撞死了。

“我母亲本身是一个农村妇女,由于我父亲如此绝情,母亲受到很多人的同情。父亲原先的食堂把母亲招为临时工,做一些洗菜、打扫卫生这样的杂事。你可想而知,我童年时代过得是很凄惨的。我父亲的桃色事件,让我无法抬起头来,我一上学就遭到了同学的奚落,如果不小心惹到了谁,那么,所有污辱人格的话都可以浇到我的身上,我真是痛苦极了。但是,我们无处可走,我哀求母亲离开那里,但是,母亲只会抹泪。我长大一些才理解了母亲,如果离开那里,母亲就没有办法养活我,在那里我每天是可以吃饱饭的,我和母亲都在食堂吃饭,都不花钱。长年累月,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家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出现。学校是那样的情况,家里又阴沉得像生活在地窖里。我真的觉得生不如死,我14岁的时候,曾经自杀过一次,没有得逞,我母亲不知道。我母亲含辛茹苦养活我,因为父亲的原因,她憎恨所有的男人,她在很多时候都是善良的,但是,她对于男人的恨却是难以想象的,我想如果父亲不是被汽车撞死,他只要出现在母亲的眼前,母亲也会有勇气把他杀死的。由于母亲的缘故,我也恨男人,如果一个男人多看我一眼,我会在心里诅咒他一百遍。如果,不是合新的出现,我想我会成为一个失去爱的能力的女人。像我的母亲一样,任生命枯萎下去。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一个到我们学校来实习的音乐老师发现我有声乐的天赋,她鼓励我将来报考音乐学院,她为了我,付出了恨多心血。为了检验她的判断能力,她还把我带到了卡拉OK厅里去,我第一次唱歌,就被那个歌厅的老板认可了,他说可以随时到他那里上班。就这样,在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居然真的考上了音乐学院。这在我们县城完全是没有过的事,母亲觉得我终于有饭吃了,在我进大学的第一天,她就喝了农药,三天后才被别人发现,她的尸体已经发臭了……”

说到这里,孙萍说不下去了,眼泪已经爬满了她的脸颊,接着,她一埋头,扑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我没有想到孙萍的身世这样不幸,随着她的声音的滑动,在我的眼前漂浮着一个心里装满了苦楚的女孩,她有丰富的内心,但是她又是无助的。有时,那个女孩的模样竟然是我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还有一会儿重叠了天一那天穿着美丽的演出服,在台上光彩照人的样子。

一个女孩的成长是要经过何等的折腾、是要跨越多少看不到的陷阱啊。

我看着眼前半个身子伏在桌子上面,因哭泣颤抖不已的孙萍,我觉得我就好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面对一个溺水者的呼救无能为力一样。一时间,我竟然找不出一句可以说的话。

还好,哭泣了几分钟以后,孙萍抬起了头,我扯了几张纸巾递到了她的手里,她把眼泪揩干了,接着,她低垂着眼帘,顺手举起了一瓶啤酒,像刚才的姿势,一口气灌进了半瓶酒,她这才抬起了眼皮。

“就是这样的,你想也可以想到。刚刚开学,我家庭的变故就上了学校的橱窗,学生会为我发起了募捐活动,有不少好心的同学,他们送来了钱,也有一些人来看我。但是,大家毕竟都是学生,杯水车薪,我对于自己的前途也感到非常不安,我总觉得不知道在哪一天,我就将失去继续学习的机会,也不知道在哪一天又有什么不幸降落在我身上。就在这个时候,合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向学校提出,我在大学期间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由他负责,他还交代具体办事的人员,不要告诉我他是谁。有了他的资助,我才得以可以安心地完成学业,我也才平身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我非常想知道他是谁,这样的念头随着毕业的临近越来越强烈。也有同学对我说,这个资助你的人一定是对你有所图,等你毕业以后,你就是他手心里的一块泥巴,他想怎么捏你,你都得受着。有时,我也会顺着同学的说法想下去,他这样资助我,就完全像一个父亲为自己家的孩子所做的一样。的确,我想,就是我的父母都活着,他们也做不到这一点。学费不说,它总是一个看得见的数字,可是生活费就很难说了,据给我送来钱的人说,我的资助者要我吃最有营养的伙食,他还细心到我的日常开销,他怕我羞于花别人的钱,就非常固定地每个月给我五百块钱的零用钱,这样,我作为一个女孩子,从来就不会再为生活中的一些小东小西尴尬了。但是,关于他的身份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迷。在校园里,我时常能遇到他,我们都知道他是学校最好的调律师,再加上他与众不同的气质,其实,好多女生是会议论他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和哪个女生说过话,他来调琴的时候,都是我们不上课的时间。也许因为是一个迷,所以,在我没有揭开谜底的时候,我就对我的资助人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我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想象中,我的心里有了一个专门存放我想象中的这个人的地方。在这样的想象中,我也进入了一个女孩子情窦初开的岁月。在我的眼里,再也没有别的男人可以进入我的心里了。尽管,我想象的只是一个影子,我不知道他多大,他的婚姻状况和他的一切,但是,我就这样莫名地活在一个影子里。当这个谜底终于揭开的时候,我惊喜万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合新。这个谜底给了我巨大的幸福感,是我从出生以后,从来没有的幸福感。”

孙萍说到这里,兴奋得脸越发红了,我感觉到她的目光有了光泽,尽管灯光偏暗,但是,从她的目光中透出的光是很打动人的。她又喝了一口酒,这次她只是用嘴唇碰了碰瓶口,她又抿了抿嘴。我心里又紧了一下,我知道事情并不如她一厢情愿。

“除了嫁给他,照顾好他的生活,给他一个男人该得到的幸福,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他了。”孙萍说道。

我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合新是不是觉得你们年龄相差太多,怕耽误你?”

孙萍点点头,说:“应该说这是一个原因吧。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他也从来不说他的感情生活,我总觉得他被女人伤害过,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把他伤得太狠了。正是因为这样,我一定要为他做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一个最爱他的女人。”

我看着孙萍,她在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放光,身体颤抖,似乎只要她想,就没有不能做到的事。我忽然很羡慕她,只有二十多岁的人才有这样的豪情。

我说:“是啊,我能理解你。合新不仅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也是一个对你有恩的男人,你爱他是天经地义的。”

孙萍听了我的话显然很高兴,她尽管没有哈哈大笑或是手舞足蹈,但是,我还是能看出挤满了她整个胸腔的幸福。一个女人有了恋爱的感觉,就会情不自禁。

我问:“这些你都对他说了吗?”

孙萍听了我的问话,情绪一下子变了,她点点头,说:“他没有接招。”

“哦。”我轻轻点了点头。

她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帮帮我吧!”

“我?”

“是啊。我在医院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他很在乎你,你说的话他一定很听。”

“什么?一眼就看出来?错了,你错了。孙萍,实话跟你说吧,那天是我第二次见他。”

“不会吧。我怎么感觉你们已经认识好长时间了,很长,十年或者以上。他不是也这样说吗?你们是老朋友。”

“是吗?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哈哈笑了。

“不是吗?”她很认真地问我。

“当然不是。”

“那我怎么会有那样的感觉?真的,你没有注意,他看你的眼神和我平时见到的不一样。”

我想孙萍一定是陷得太深了,犯了所有在恋爱中的女人所犯的毛病,觉得出现在自己梦中情人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是自己的对手。我摇摇头,说:“那可能是你的感觉,奇怪的感觉。我真的第二次见他,说了不到十句的话。”

孙萍睁大了眼睛,接着,眼睛小了,一副很失望的样子,“看来我也有出错的时候,我一向对女人敏感。”

“哦,对男人呢?”

“对男人我总是很迷茫,我觉得男人是一道最难解的物理题。”

“物理就是无理,也许吧。”

“看来你是帮不了我了。”孙萍无不失望地说。

我听了她说的话,有一种很内疚的感觉,真是恨自己没有早几年认识合新,再熟一些也许就能帮上眼前的女孩了。

孙萍再次举起了酒瓶,我端起了杯子,她说:“对不起,耽误你这么长的时间。”

我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如果有一点可能,我都会帮你的。爱情毕竟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你很勇敢,我想所有的人都会帮你的。”

孙萍笑了,她一笑下巴又长了,把她的弱点显现得很明显。我的心又莫名紧了一下,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并不是每一个心诚的女孩都能如愿获得幸福的。

我们分手的时候,孙萍说:“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追到他。”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我认为,勇气是一种很好的品德。

我离开了孙萍,就立刻回家了,我心里惦记着天一,莫名的有一种不安。我一进门,鞋还没有完全换好,就给淑百打了电话。淑百没有像平时一样,还不等我开口就滔滔不绝地和我说一大堆关于天一的话题,她说:“是玉香啊?”真是奇怪了,我的电话号码她熟悉得就像她的电话一样,能一眼就认出来。怎么会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一种难以说清楚的直觉告诉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真,淑百停顿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惦记着天一。”

“怎么了?天一她怎么了?”还不等淑百把话说完,我就急不可待地发问了。

“不,不。玉香。天一她很好。只是……只是她今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又出现了上次在剧场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老师给我打了电话,我和李南一起去学校把她接回来了。”现在她又什么事都没有了,正在做作业。

我舒了一口气,我问:“不会有什么吧?”

“不会的。李南说女孩到了这个年龄,身体会有一些变化,比如累啊,紧张啊。”

“哦,那就好。”

“今天把我也吓了一跳。才见到她的时候,脸色白得和云彩一样。还是小孩子,过了一会儿就好了,脸色也缓过来了,又说又笑,还和李南闹个不停。说星期天要去看合叔叔,要听合新讲笑话,还说如果再不听听合新的笑话,笑神经就会生锈了。”

我笑了起来。说:“看来合新也就会哄哄小孩。”

淑百说:“那不一定,你是没有听过他说笑话,你也会笑破肚皮的。”

我突然想起了孙萍,我把刚才孙萍约我的事,一五一十地对淑百说了。

淑百说:“这不奇怪,合新这个人看上去阳刚得像是一块大石头,可骨子里心特别软,乐善好施是他常做的事。好啊,现在有你的事可做了,人家女孩子都求到你了,你还不好好地当政治指导员,好好做做合新的思想工作啊。”

我说:“啊,我可是来完成你教给我的任务的。像我这样的人,自己还是一个问题少女呢?怎么能做别人的工作啊?”

淑百哈哈大笑起来,说:“是,是,少女。还少女呢?都已经是少女的妈啦。”

我也哈哈大笑起来。

淑百又说道:“合新也该有个家了。”

我问:“你见过孙萍吗?”

淑百说:“没有。也从来没有听合新说过。他还资助了三个边远山区的小孩上学,他也没有跟我们说过,是李南在报纸上看到的,我们才知道。好看吗,孙萍?”

“你也以貌取人了啊。好看倒是算不上,但是,我看她挺真的,据我观察,是一个做老婆的女人。”

“其实合新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我也说不清楚,他就是不想找女人。”

“啊,那是心理有病啊。”

“也许吧。可是他其他什么都好好的,我是说外表。也没有发现他喜欢男人啊。”

“真是奇怪了。”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是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吗?”

“我是一个受伤的女人!”

“那万一他是一个受伤的男人呢?”

“那就是你让他受的伤。”

“瞎说!这可是原则错误啊。”

我哈哈笑了,“就你讲原则!”

“所以,我不是艺术家啊。”

和淑百逗嘴是我最愉快的一件事,可以想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

“明天能见到你吗?”我问淑百。

“当然。我会去看看合新的。再检查检查你的工作。”

“哇。好恐怖啊。”

要是没完没了的说下去,真不知道会说到什么时候。挂了电话以后,我就立刻给阿明去了电话。当然还是很详细地汇报了白天发生的事,就连孙萍的约会也说了,阿明说:“哦。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当然要帮她啊,但是人家合新也不见得会听我的。”

阿明说:“合新过去不想找女人,现在也许改变主意了。”

我说:“那当然好。”

“那你努力努力吧。”

“好啊。”

我不想再和阿明说合新的婚事了,我打岔:“你今天都干什么了?”

阿明嘴笨,他把他做的事一件一件仔仔细细说了。

“还有呢?”

“没有了。”

“哦。心里没有想什么吗?”

阿明说:“没有啊。”

“哦,那好吧。”我有心逗一下阿明,说实在的,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我尽管是一个浪漫的女人,但是,阿明并不是那个能让我发疯的男人,阿明就像是长在我身边的一棵树,这么多年来一点也没有移动,这样的坚守让我渐渐对这棵树有了一种依恋。我不知道,当我真的有一天看不到这棵树的时候,我会是什么样子。

就在我准备使一次小性子放电话的时候,阿明脱口而出:“不,不。我心里想了,想你。”

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急迫,像是在飞奔。我哈哈大笑了起来。阿明也嘿嘿笑了,一听到这个笑声,阿明那一张木纳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身上的皮肤也忽地紧了一下。我想,回去就和阿明结婚吧。在丽江过那种天长地久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我像上班一样,准时到了合新的病房。昆明的早晨空气中有一丝凛冽,已经是夏天了,但是,那一丝游离在空气中的凛冽就好像是昆明的一个旧情人,总是能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穿了一件紧身的体恤衫,黑色的,一条紧身的牛仔裤,这一身衣服把我包裹得紧紧的,却不臃肿,看上去线条很漂亮。我招手打了一辆出租,一上车司机就说:“你是我今天的第一个客人。我太幸运了,今天一定很美好。”

司机的话让我很感动,因为这个感动来得很突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把窗玻璃摇开,带着一丝凛冽的小风在我的脸上拂过,从我住的万科到城里要过一小段的田野,成熟的油菜仔把杆压得爬在了地上,饱满的油菜颗粒撒发着一种鲜活的生命气息,我轻轻说道:“哇,油菜该收了。”

司机说:“早该收了,再不收一下雨,就烂在地里了。”

司机说完,并没有停下来,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的,该收获的时候就要收获。还有爱情。”

“爱情?”

“是啊。爱一个人就要告诉她,告诉了,就像是播了种,日子熬到了,就该收获了,如果种子都没有,哪来的收获嘛。”

我笑了,点点头,我问:“师傅,你是不是曾经错过了收获啊?”

师傅哈哈笑了,说:“你以为只有你们文化人才晓得爱情啊?”

我急忙否认,我说:“你说的话,句句都藏着很深的哲理啊。”

师傅笑了,他说:“如果老天让我选择一次,我肯定就选择爱情。”

“真的。假如还有财富、地位、权力……”

“不要,不要,就要爱情。”

我笑了,我看窗外,汽车已经驶入了市区,早晨的市面,是新鲜而骚动的,汽车与修茸得非常整齐的花木擦肩而过,越过绿化带是骑车上班的人流,看着流动的人流,我忽然问自己,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什么呢?

事实上,我也是一样的,就要爱情。

进到病房,第一眼见到合新,忽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惊喜,像是一直在等待。我的脑袋里闪出了孙萍说的话,她说的那种合新对我的感觉,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过的。有了孙萍的话,我也觉得合新的眼光有点怪怪的。我想什么事都不能去细想,一想什么都像是真的了。我甩掉这个想法,我用一种很无所谓,又很朝气的声音对他说:“昨晚睡得好吗?”

合新说:“你今天真漂亮。”

我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他这样说我反而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我才说出:“谢谢。”

显然早晨的时候,病房已经被护工清洁过了,一股来苏儿消毒水的味道飘在空气中,整个病房阴凉阴凉的,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很舒服。

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空气,我说:“我特别喜欢嗅这种病房里的味道。”

合新看着我,“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说:“是不是很奇怪?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味道吧?”

合新说:“是有些奇怪。这股味道很奇怪,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一嗅到它,就能让人联想起医院、病房,是一种不好的心理暗示。”

我说:“我怎么觉得甜甜的,是一种很尖锐的甜,甜一般给人的感觉是圆润的。”

合新说:“那是你这个画家的感觉,连味道都有形状。我告诉你我的感觉,我觉得这股味道的分子像一些音符,并且都在低音谱线上,还在加线上,像每一个音符都泡在黑水里,重得不得了,向下掉。”

我笑了:“真的啊?怎么会这样呢?其实,不管什么东西,在每个人的脑袋里都不一样的。”

合新点点头。

我看了看时间,知道很快护士就要来给合新输液了,我问他:“怎么样?要挂吊针了,还是抓紧小便一下。”我说完,就把小便壶递给了他,他显得很难为情,我说:“我在门口,三分钟后进来。”说完我就出了门。

我再进到病房的时候,合新已经把小便壶放到了地上,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事,我怪了他一句:“你就放床边啊,我马上就会来的。”

合新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看,我怎么会得这么一个不体面的病。”

我哈哈笑了,“病还有体面不体面啊?再说你也不是得病,你是受伤,光荣受伤。要是在战场上就能算你是英雄了。”

合新说:“哎,哎,友好一点嘛,不要讽刺我啊。我现在是同情对象。”

我用眼睛剜了他一眼,然后提起地上的小便壶出门了。走到走廊上,我忽然想,才刚刚几天的时间,我怎么会觉得像是和合新熟得不得了似的,真奇怪。

我进到病房的时候,护士已经推着治疗车进来为合新输液了,是一个很年轻的小护士,感觉脸上还稚气十足,她戴了一个大口罩,眼睛衬着大口罩,感觉那眼睛很孤独,大大的,还有些可怜兮兮的。更像一个孩子了。

果真,合新也是这样的感觉,他居然还把这个小护士当小孩一样逗了。护士进针以后,打开止血带,如果有回血就表示穿刺成功,没有回血就得重来。小护士取了止血带以后,没有回血,她“咦”了一声,觉得很奇怪,应该在里面啊。小护士还喃喃自语了一下。

我也正纳闷呢,再看那合新,一脸的痛苦样,说:“让一个孩子来给我扎针,这不是胡弄我吗?去把你们护士长叫来!”

小护士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说:“我能行,我真的行。”

合新这才念咒语一样,“出来吧,鲜血。”

真的,我看到一股殷红像一丝飘带一样,缓缓地从远端爬行在透明的胶管里。小护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会气功啊?”

合新看着我,一脸的坏笑,说:“当然。”

小护士一走,我就问合新:“怎么回事?”

原来,他用另一只手紧紧地压了自己的血管,相当于又上了一个止血带,当然就没有回血啦。没想到他会这么闹,简直就像个小男生。

我说:“你这叫苦肉计。”

合新说:“都这样了,索性苦到底了。”

我心里想,没有当父亲的男人,永远就长不大。难怪天一喜欢和他在一起,他能和小孩玩到一起。

我帮他整理好被子,我问:“淑百来过吗?”

他说:“没有啊。昨天就没有见了。”

我说:“昨天天一在学校昏倒了……”

“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合新一下子竖起了上半身,因为动作太猛,他的腿被扯疼了,他咧了咧嘴,“咚”地倒了下去。

我看他急成这个样子,我说:“淑百说没有事了,回到家就好了。”

他跟了一句,“真的没事?”

“真的。起先我也挺担心的。好在淑百和李南都是搞医的,他们知道怎么处理。”我说。

看到合新那副焦急的样子,我的心还是热了一下,他能这样的挂念着天一,让我得到很大的安慰。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对天一的关心。一想到我不在天一身边的时候,有这么多的人在爱着天一,关心着天一,我就觉得生活对我实在是太好太好了,我以我的错误开始我的人生,但是,老天却给了我这样的回报,我竟是这样的幸运。

合新听了我的话,他也一定觉得有道理,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现在的中学生真不好当。”

我想他说得是事实,国内的教育都是这样的,是每一个孩子都无法逃脱的,有时候,我在电话里听淑百讲天一的事,我的眼前总会有一个画面,一群孩子拼命地抢一个东西,一个看不见或是看不清的东西。抢自然是要拼的,像拼命,是要去厮杀、去打斗的。那些厉害的,有劲的,最后就能拿到那东西吧。这个画面让我感到很难过,也很心疼。现在的成人世界就是一个你争我夺的世界,这个争夺已经下放到孩子的身上了。我真的很心疼。

好在天一就要摆脱这种厮杀了,好消息总会传来,尽管那天天一昏倒在舞台上,但是,她的演奏丝毫也不逊色,她完成了她演奏的曲目。詹姆斯先生非常满意。现在詹姆斯已经回国去了,他还打来过电话询问天一的身体状况。天一如果能够专心地学习她热爱的钢琴演奏,那该多好啊。虽然吃苦是避免不了的,但是,一定不会像现在,她什么功课都不能拉下,不会像现在这么苦了。而且,进了音乐学院,她会有一个可以看得到的好前途。

想到这里,我从心底腾起一种愉快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你对天一太好了。谢谢你。”

合新笑了:“天一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啊。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那就是烧高香了。”

我听了以后,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是我的女儿啊,可见,上天是多么宠爱我啊。

我故意说:“你有本事自己生啊?赶快找一个女人吧,一定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的。”

说到这里,合新笑笑,说:“真会联想。好了,好了。”他不再说下去。

我想起孙萍的请求,我追了一句,“我觉得孙萍很不错。”

“又扯什么啊?是,很不错。我没有说她的坏话啊。”

“关键是她喜欢你。”

“哎,我给你猜个谜语吧。”合新把话岔开了。

我没有办法,只有点点头,毕竟我和他还没有熟到可以强拉着他说一个话题的程度。

他说:“世界上所有的猪都死了,打一个歌名。”

“什么谜语啊?”我说,“那就没有肉吃了,《我想吃肉》,有这个歌名吗?”

合新哈哈大笑起来,说:“真贪吃啊。看你优雅脱俗,怎么这么贪吃啊?”

我乜着眼睛看他一眼,“你才贪吃呢?连谜语都出得这么庸俗。”

合新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都快憋气了,好不容易让自己停下来,说:“还是告诉你吧,是《至少还有你》。”

“《至少还有你》?”我愣了半秒钟,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说:“你变着法骂我啊。”

“哪里?哪里?真的有这首歌,你不信我唱给你听。”他说着,真的唱了起来: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气,为了你,我愿意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形影不离。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哪里,在哪里,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已,我怕时间太快,不能把你看仔细,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我没有想到他真的唱了起来,他的声音非常适合唱流行歌曲,也就是平时说的很磁性,还很厚,厚了就会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像被柔柔的丝绒包裹着。有这样的感觉,我竟然听了进去,歌词这样凄美、热烈,像雨丝,又像彩虹,怎么会有这么能唱到人心里的歌啊?尤其是守着白色的病房,似乎歌词也找了了合适的环境。我的目光从白色的墙壁移到了窗户,窗户也是白色的框子,浅蓝色的窗帘,就好像在一片铺张的白云中流出了一条通道,流向了一片蔚蓝,还有海洋一样的油绿。这个时候,心是张开又收拢了的,是弹出去又缩回来了的……

这一天,对于合新我又有新的发现,或者说是离他更近了,我毫不怀疑,他一定会成为淑百和李南的朋友,当然也一定会是我的朋友。

整整一天,我们谈得很投机,似乎也没有一个固定的话题,我们信马由缰,想到什么地方就说到什么地方。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的时间,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淑百一天都没有来,我到办公室找也没有找到。我拨了她的电话,我万万没有想到,天一已经住进了医院,就在李南管的病房。

我小学时画的画就被送到了州上去巡回展出。我的名字出现在一些陌生的地方,那时我从没有到过一个丽江以外的地方。

我继父对我说,我不管学什么他都会供我,我就是不能当画家。我告诉他我是自己画的,我没有跟那些画家学。他说他最恨的人就是那些来丽江画画的画家。

有一次,我继父在昆明的一张报纸上看到了我的名字,那上面说我的画很有灵气,我继父把那张报纸收了起来。他跑车回来以后,把我叫到他的面前,他问我,玉香,我是不是你爸爸?

我看着他,说,是。

他说,你叫我一声爸爸。

我就叫了他一声爸爸。

我看到我的继父眼睛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

我是丽江第一个考上北京的大学的女孩子,我继父非常高兴,他在我家的后院里摆了三桌酒席,来了很多的人,我继父开口一个我家玉香,闭口一个我家玉香,那一年我已经十七岁了,我郑重端了一碗酒到他的面前,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爸爸,我敬你。我的继父当场就流下了眼泪。

我不再想我的亲生父亲了,我见过很多很多的画家。我对别人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卡车司机,他开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

我要离开丽江的时候,我问我母亲,为什么你讲的玉花江的故事和别人讲的不一样,我母亲说,只有凡间的女子会恋着天上的王子,哪有天上的女子恋凡间的男人的?

我独自一人走到玉花江边,我脱光了身上的衣服,我把自己淹没在江水里,江水一寸一寸地漫过了我的身体,就好象我被一个人搂抱着,我想起了那些令我舒服的夜晚,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只是母亲眼睛中的我不记事的年代,那被压抑的欢娱的声音,像空气一样包裹了我,弥漫在空气里的是那种甜腥的,像马桑果一样的味道,这时却有了玉花江水的甜味。我兴奋得颤栗起来,我发现颤栗的源头是从我身体最中心、最隐秘的地方发出来的。

我相信母亲的话,所有的相思的泪水都是甜的。

我母亲和我的继父至今还生活在丽江我们的老宅里,丽江被政府划成了古城,现在到丽江去的人超过了当年,现在不仅仅是画家到丽江去,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丽江,他们到那里去度假,去追忆过去,还有去感受时尚。

我们家的老宅也开起了客栈,我继父买了一辆微型面包车,他开着车拉着住在我们家的客人去紫溪山,去玉花江边玩。我们家的墙壁上挂满了我画的画,画面上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客人说,老板娘年轻时候好漂亮啊。我继父指着那些画说,是我女儿画的,她是一个画家。在北京上过大学。

事情来得像一场暴风雨,在我毫无预感的情况下,淋了我一个劈头盖脑,淋得我闭眼睛的工夫都没有。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是一场灾难。他们勒令我在一定的时间内离开学校。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我必须离开,没有任何不离开的理由。宿舍里的同学看我的眼神也和过去不一样了,无论在任何一个我们所经历过的时代,一个未婚的女人怀孕总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没有人来安慰我,不到一年的学校生活,我们只能算是熟人,没有朋友。或许是从小在丽江野惯了,独来独往是我最正常的一种状态,我庆幸我所学的专业,这是一个可以孤独的专业。

我惟一需要的是一笔钱,我知道我不可能再留在北京,我曾经想过回丽江,我知道那里永远都会接纳我,无论我是辉煌还是落魄。但是,我还知道这样做对我母亲是不公平的,虽然我步了她的后尘,但这不能成为我可以去让她再接受折磨的理由,我的继父一直以我为荣,他是真心的爱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我当然一下子想到了淑百,我要去找淑百,我认为找到了淑百什么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我拿了两幅我的画,找到了在北郊的画家村,过去我也去过,就只是一种好奇,去看看。画家村里也有人来过学校,说是可以帮助找买主。有一个叫陈哥的人,我把我的画拿给他看,我问他能给我多少钱,他什么也没有说,把画递给了我。我知道他拒绝了我,如果没有钱我就寸步难行。我说,就算是抵押,等我将来画出名了,我会用好画来换的。

他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就算你拿十张来也是一样的,知道吗?这就是两张纸,一文不值。

我一急,说,我怀孕了,我需要钱。

陈哥看了看我,说,你怀孕了?谁的?

我说,我不知道。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真的傻啊?被强奸了?

我摇摇头。

他说,你要钱干什么?上医院?

我还是摇摇头,我说,你买我的画吧,很值。

他说,值不值是我说了算。你莫非要钱生孩子?

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但我冲着他点了点头。

他说,你真的傻啊,脑袋里有水啊。

我不再理他,我犟着,一句话也不说,我不知道除了这里我还能在什么地方拿到钱。

陈哥最终把钱给了我,他说,一幅五十块,卖就卖,不卖算求。

许多年以后,我流浪到北京时,我曾经在画家村住了一夜,我问他们陈哥在哪?他们问我,什么陈哥?我说是买画的陈哥。他们说,没有这个人,原来好象有一个冬哥买画,后来这个冬哥为了一个女画家殉情了。

有了陈哥给我的一百块钱,再加我平时的二十一块零花钱,我踏上了去找淑百的路。我用五十九块钱买了一张北京到昆明的硬坐车票。对于这一趟火车我很熟悉,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是坐的这列火车来回于学校和丽江的家之间。这一次,既不是寒假,也不是暑假期间,但是,火车上的人依然很多,我是有座位的,我的座位在一个三人座位的中间,靠窗户坐着的是一个男人,大约有三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不过,他一定是在一个单位上班的。他很成熟。靠近走道的是一个大妈,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

火车刚刚开出北京不久,靠近窗户的那个男人就说把他的位子让给我,我很喜欢靠窗户坐,可以看外面的风景。我依着窗户看着外面的那些风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还有那些被栽种得像一条线一样笔直的白杨树,我几乎忘了自己次行的目的。整个白天和我换座位的那个男人都很殷勤地为我买饭打水,渐渐的,车窗外面的风景也像是被盖了一层灰色的纱,那些树和远处的房子都暗了下来。火车一路向前,直到把窗外的一切都拖得没有了颜色。车厢里弥漫着捂透了的香蕉味、烟草味、人汗味和火车上特有的那一股饭菜味,四周的人像是被熏了毒气,都蔫巴巴的了。

后来,几乎一个车厢都睡了,对面的座位上,两个男人大张着嘴巴,有口水流出。我也昏沉沉地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我被我身边的男人搞醒,他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手伸进了我的上衣,他看我醒来,并不移开他的手,而是抓紧了我的乳房,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臂,他把整个身子转了过来,把背留给了他。窗外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忽然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对着茫茫黑夜哭了起来。

过了许久,那个男人对我说,不要哭了,我再也不会了。他为我递上了一杯水,接着又递给我了一个削好的梨,后来,他问我到什么地方?我告诉他我要到一个叫崔家庄的地方找我的姐姐。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黑乎乎的夜里,我把发生在我的身上的事,一一告诉了这个男人。他问我打算生下孩子吗?我说我不知道。我问他,要是他他会怎么办?他想了想说,我会把孩子生下来。他说理智的做法当然是把孩子做掉,然后你还有你自己的生活。他说,你问我的选择,我就是要给这个生命生的权力。

这个男人在第二天的中午下了火车,他给我留下了二十块钱。他说,我真希望我的生活里出现一个你这样的女人。

第三天的晚上,火车到达了昆明站,我发现我的脚肿得几乎走不了路,出了火车站,我一瘸一拐地走在昆明的某一条街上,我穿了一件宽大的外套,但是,我隆起的肚子还是看得很清楚。一个女人从我的身后追上了我,她说她也刚下火车,她说她不认字,希望能和我一起去找旅馆,她热情地帮我提了行李包,还腾出手来搀扶着我。那一夜我和她住在一个房子里,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我所有的行李都没有了,包括我穿的衣服,而那个不认字的女人早已没有了踪影。在我的旅行包的夹层里,放着五十块钱,我贴身的衣服里还有二十块钱。我想起我继父对我的忠告,他说,你带的钱永远不要离开你的身体。母亲专门在我的内衣上缝了口袋。在我每一次离开家的时候,继父都要重复一遍这样的话。我在旅馆里哭了起来,我的心情非常沮丧。

忽然,肚子里的天一动了起来,像是知道了我的沮丧,她在肚子里表示着她的愤怒,我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看到靠近胃部的地方隆起了一个小拳头大的包,接着左边又起了一个包,像是一条小腿飞起了一脚。那一天,我静静地感受了我肚子里的生命,我看着我的肚皮此起彼伏,我真切地感觉到了一个真实的生命存在我的身体里。我才发现,从她栖居在我身上起,我并没有好好地去感受她,我只是在应付着一切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麻烦。我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第一次真正地思考了我即将面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