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香百合

王曼玲>>天香百合

第四章

三天以后,我找到了陆军一五八医院。

火车在一个叫崔家庄的地方停住,这是一个四等小站。广播员播报停车时间为四分钟,我挺着笨重的身体仓皇跳下了火车,接着火车就轰隆轰隆驶开了,小站一下子静了下来。一辆绿色的公共汽车很显眼地停在出站口。有一个人大声叫我,你要去一五八吗?我才知道这辆公共汽车是陆军一五八医院的接站班车,如果不幸错过了这辆班车,你就再也无法找到一辆到医院去的汽车了。我心里暗暗庆幸,因为我已经没有钱再住一次旅馆了。

淑百这时已经是这所医院外科的一名护士,我上大学以后,我们的通信就进入了一种正常的周期,发一封信到收一封信大约要十天的时间,我们彼此在告诉对方自己的情况,也讲一些别的事情。

我出现在淑百的面前,她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一个怀孕的女人。巧的是淑百刚刚新婚,他的丈夫是从军医大学毕业分到一五八的内科医生。那一夜淑百把李南打发到了科里的值班室睡觉,我们俩睡在他们的大床上。一路疲惫,那张大床让我感到舒服极了,但对于我和淑百那是无眠的一夜,我们说了好多话,当然也包括我被学校开除的事。淑百用手摸着我的大肚子,天一在里面动得很厉害,淑百高兴地说,肯定是一个男孩,很调皮。后来我们就讨论起关于这个孩子的一切。

我告诉淑百,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知道我已经无法作出别的选择了。淑百问我孩子生下来以后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似乎就仅仅是一个声音,我的脑袋里,除了要生下孩子的念头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李南把要这个孩子还是不要这个孩子的理由写在了一张纸上,中间用一条线隔开,除了对一个生命的珍重以外,几乎没有一条理由让我选择要留下这个孩子。我觉得仅这一条就足够了,我感谢李南的这个说法,他是一个男人,他更理智。在做出这样的选择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佐罗,我没有想过这件事其实还牵扯了别的人,就像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动生长出来了似的。

淑百从来就没有反对过我,她只是说过,如果她的将来很糟糕怎么办?我无话可说,对我来说那样的结果无疑是最恐怖的。但是比起那个结果来,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在那个时候选择坠胎。

天一的反应越来越大,有时我弯弯腰,她也不干,在我的肚子里踢蹬得更加厉害。她已经非常非常真实的存在了,我心里有着巨大的决心,但是,我没有经验来迎接一个新的生命的到来。我每天挺着大大的肚子,从一五八医院的一个小后门走出去,在从淑百住的宿舍区到那个小门的途中,要经过一个奶牛场,里面养了许多奶牛,有一天,我看到一头小牛犊在歪着脖子吃牛妈妈的奶,那个镜头竟那么吸引我,小牛犊很贪婪的吸着,我似乎感觉到它的体态并不是很舒服的,但它却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地吸着。我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陆军一五八医院在一片大山的皱折里,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它像是一个现代版的世外桃花园,人与人之间也很友善,他们只知道我是淑百的妹妹,除此之外,他们就只是很真诚的关心我,有小孩好奇地摸我隆起的肚子,他的妈妈就要问他,阿姨的肚子里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这是一个古老的风俗,童言无忌,孩子的话是最准的。其实,这个时候做妈妈的,心里是最紧张的,生怕孩子说不到别人的心里想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孩子的性别,依然是一个影子出现在我的眼前,很奇怪的感觉。

我从医院后面的小门出去,走不了几步就是山坡了,我上不了山,就在山脚下慢慢走着,看那些没有人照顾,自己生长起来的植物,当你仔细去看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这样的植物很多,我们叫不出它的名字,它依然依着季节的变化在发芽、开花和播种。这一切让我很入迷,我在安静地等着一个生命的到来。

其实,淑百一直都在默默地准备着迎接这个生命的降临,她买了一个婴儿和产妇所需要的所有的东西,她把她当战士时用的床单和白衬衣都剪成了条状。

有一天,淑百把一张马街乡开的准生证递给了我。陆军一五八医院就坐落在马街乡的地盘上。她说她和李南商量好了,他们想收养这个孩子。她说,就看你的意见了,你能接受吗?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对于我和未来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天一满月时,我离开了陆军一五八医院。这样的离别是让一个母亲肝肠寸断的,我知道我必须决绝地做出决定,我和天一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离开她的痛苦就越大。说实在的,到了要和天一分别的时候,我才觉得当初选择生下她,可以说是一个不成熟的决定,在现实中我要脆弱得多。

淑百和李南为了天一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的。淑百带着天一一直向外人说我是她的妹妹,因为出国她帮我带孩子。到了天一会说话的时候,天一叫淑百妈妈,叫李南爸爸,就总是有人提出问题,为什么要这样叫?淑百他们意识到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孩子会知道真相的,真相对于孩子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伤害。天一两岁的时候,碰巧陆军一五八医院整编,削减一部分人员,李南和淑百积极争取,总算被批准转业了。在离开部队的时候,他们向组织提出了收养天一的要求,经过很繁杂的手续,天一终于有了合法的户口。

最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我知道,如果仅仅是一般的小病,天一是不会住院的。眼下她的学习是那样紧,没有哪一个学生能病得起,一病就会背上很多很多的学习债,那才是真正的还不起的高利贷。

天一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呢?她从小到大,生活在一个医生的家里,得到的是最科学的营养,事实上,天一一直健康得像紫溪山上的一棵小松树,她发育得那么完美,既没有早熟得像一个真正的妇人,也没有那种营养不足的干瘪。她总是水灵灵的,白皙透着粉红色的皮肤,是任何高级化妆品都描摹不出来的。鲜艳欲滴的嘴唇,展示着她的青春和健康。她不会生病的,在思念天一的日日夜夜里,我担心她出行的安全,我害怕恶人对她的伤害,我从来就没有为她的身体操过心。我时常感谢老天,给了我一个健康无暇的孩子,我是幸运的。所以,在我的脑袋里,天一是不会生病的,最起码是不会生大病的。

我在听到淑百电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天一是不是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了车祸,当淑百说是住在李南管的科室时,我知道天一的住院与外伤无关。

我焦急地问了一声淑百:“什么病?”

淑百说:“现在还不好说。”

我说:“那怎么办?”

淑百说:“你不要急,李南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淑百一定比我还急,她却在安慰我。我急忙说:“你也别急,天一她平时身体那么好……。”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淑百的哭声就从电话里传了过来,她抽泣着,我能感觉到她在压抑着自己,可是,她的哭声还是悲悲戚戚地穿过了隔着我们的空气。在我和淑百交往的这么多年里,淑百很少言生活中的苦和累,从来也不抱怨,更是极少哭泣。

我觉得房顶越来越低的向我压来,我说到:“我就来,淑百,我来,我来看你……。”

“不,不,你别来,你还是好好照顾合新,我会照顾好天一的,你放心……。”

淑百急忙放了电话,我的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我一时想不起来关电话,那个声音就好像地狱门口催命的笛声,我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合新的床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合新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我啪地把电话关上,“天一……”

“天一?天一怎么了?”

“天一住院了。”我没有想到,我话音刚落,眼泪就忽地涌进了眼眶,我的喉咙也像是给冻僵了,硬得我再也发不出音来。

“天一住院了?什么病?住在哪?”合新坐了起来,他的手杵在床上,一股鲜红的血液一下子从输液管里回涌了出来。

我急了,一步跨上前,一把抓起了他插着针头的手,他在猝不及防中,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他的伤腿显然是被拉疼了,一片密密的细汗一瞬间爬满了他的额头。

“哎呀,我……我把你弄疼了。”

“没有。你快说,天一她到底怎么了?”

“淑百来电话,天一住院了,在李南他们科。”

“为什么?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淑百也说不清。”

“李南是内科,肾病内科。天一为什么住在那呢?”

“也许李南管要方便一些。”

“你去看看,你现在就去,把情况搞清楚,告诉我。”

“不,淑百让我好好照顾你。那边有她呢,她说太忙不能来看你,有空她就会来的。”

“哎,这算什么事啊,你看我,我怎么会成这样,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我可好,躺在这里睡大觉,还要别人照顾。”

“别,你不要这样说。也许天一没事呢?他们医生爱神经过敏。”

我嘴上这样说,实际上也是在安慰我自己。我抹干了涌出眼眶的眼泪,心里乱极了。

我六神无主,再也坐不住了,在合新的病房里来回走着,不时地把手机盖打开,生怕有电话来听不见,当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合新的病房也就十平米左右,一颗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

“你去吧,就这么近,我现在也没有事,要不大家都不安宁。”合新说。

我心里想,我何尝不想去啊,我的心早就不再在这个病房里了,可是我怎么对合新说呢?

“不,有事淑百会来电话的,我还是在这里,也许那边正在检查呢,我去的只会添乱。”我说。

合新不再说什么。我也不再来回走动了,我坐到了他的床边,一时间,病房里静极了,连液体敲打在滴管里的水平面上的声音都能听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仿佛不是在我的胸腔里,像被人提得高高的,又一松手,重重地落了下来。

“我是在天一四岁的时候见到她的。”合新突然说到。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样,带着空间的气体分子,撞在我的耳膜上。

“你知道吗?她见到我时,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我专注地看着合新的脸,他的目光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窗外,像是他能清晰地看到还是四岁小女孩的天一一样。

“她说,我们俩老早就见过了吧?我一听就大笑了起来,淑百和李南也笑了。我问她,老早是什么时候啊?她说,老早就是老早。我问,在哪见的啊?她说公园里。她说得一本正经,把我们逗得笑个不停,我就在那一刻喜欢上了这个女孩,我仔细看着她的小脸,我忽然也有一种感觉,好像真的在哪见过她,我想不出来。后来我想也许是在梦里,我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在某一天,某一时刻见到一个人或是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我忽然觉得在哪里见过,一切都在按曾经相识的感觉发展着。我看到天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一时间梦和现实混到一起了。”

我静静地听着合新的讲述,我的眼前出现了天一四岁时天真的样子,就连她天真的声音也在我的耳边响起。

“那一年她刚刚开始学弹琴。”我说。

“对。他们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找到我,那时,我刚刚到昆明,他们一家也刚在昆明定居下来,对于这个城市我们都感到很新鲜,也都有一种陌生感。我们有几乎相同的情况,没有老朋友,也没有一起长大的同学。我们自然就成了朋友了,不过,最关键的是有天一,天一就像一个小纽带,把我们栓在了一起。我们大家都爱天一。我到过很多很多家庭,尽管我只是给钢琴调音,但是发生在一些家庭里的事情还是会间接的知道一些,像淑百和李南这样和睦的夫妻真的很难得,这还不算,老天又赐给他们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儿,真是锦上添花。我喜欢到他们家里去,就是喜欢这样的一种气氛,和他们一家人在一起,会得到一次美妙的洗心。现在不是有很多人到郊外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他们说是去洗肺。我在淑百他们家就感到是一种洗心。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之所以累,就是心累,而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到的是美好、是宁静、是友善、是宽宏大量,这一切都是我所向往的,我在他们家里,就好像人在太空中一样,没有任何压力,全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我没有想到合新竟会这样滔滔不绝地和我说这样多,我很想听他说,我怕他停下来。

“说实在的,我之所以到昆明来,是为了来寻找一个人。”

合新说到这,停顿了下来,他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他看着我,我忽然感觉到了孙萍说的他看我的目光是不一样的,我感觉到了,但我也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寻找一个人?”我问到。

“是。我一直在寻找。”

“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合新说着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又投向了窗外。

“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

“不为什么,就是不知道。”

“一个女人?”

“对。”

“你爱她?”

“是。”

哦。我不知道再怎么和合新对话,我感觉到那是藏在他心里的一个伤疤,我不敢去触动,我想合新也不愿意去触动。

病房是一个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在这里生命的影子是明显的,事实上,生命是人最可贵的。但是,在病房以外的地方,人们常常忘了最可贵的东西。在那些可以争夺的东西中,生命被完全的覆盖了。

合新还是以一种姿态看着窗外,我的心又飞到了天一的身边,我不知道现在天一是什么情况,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查出来了没有?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一切我都急切地想知道。我情不自禁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叹气的声音惊动了合新,他转过了头,看着我,看着我,他的目光真的不一样了,他似乎是满眼的深情,又似乎他还在沉思当中。我一时不知所措,我假装去检查他的手背,我撩开了覆盖在他手背上的被子,把脸凑近了,我抬起脸,看滴管,我说,很好。滴得很好。

“你可以当一个最好的护士。”合新说。

他说完也叹了口气,他挪动了身子,完全躺下了。

那一天,我什么消息都没有等到,我离开医院的时候也没有见到淑百,我们通了电话,她还是安慰我,说现在天一一切都很好,在医院还在做作业,天一很想上学,李南说,再观察两天。

我相信淑百和李南,他们对天一的爱是超过我的,他们一定有办法治天一的病。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合新,合新说,“也许过两天就好了,真的希望过两天就好了。”

告别的时候,合新说,“你走吗?”

我觉得奇怪,他的话有些莫名其妙,我点点头,我说,“护士晚上会来的。”

他说,“我知道。”

我问他还有事吗,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离开了合新的病房,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我几次都有一种冲动,我想悄悄地走到李南他们科,悄悄地看看天一。最后,我还是说服自己不要这样做,万一碰上了淑百或者李南,会很尴尬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回到万科的时候,等在我房子里的竟是阿明。

突然见到阿明我是又惊又喜。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我推开门就看到他那一张木纳黢黑的脸,他站在房子的正中,笑迷迷地看着我。实在是太意外了,我愣了半秒钟,一下子扑进了阿明的怀里,阿明把我紧紧的搂住了。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接着就呜呜哭了起来。阿明一声不吭地搂着我,任我无休无止地哭着。

我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通道,我尽情地把自己心里的难过宣泄出来。自从听到天一生病的消息,我的心里就像埋进了一颗定时炸弹,不可预知的未来,不可确定的结果,每分每秒在折磨着我,可是,我又没有办法找人说,我很想把我的担心说出来,我很想有一个人来告诉我,天一没有事,天一很快就能出院。我还希望有人来告诉我,即便天一真的生了什么病,也是可以治疗的,是可以战胜的。我觉得我自己已经难以排解心里的担忧了,甚至有些恐怖,我能感觉到绷在我身体内的那根神经,已经很紧很紧了,接近崩溃的边缘。

阿明的手在我的背上婆娑着,我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热度,他的手掌很厚,像一个小枕头。在丽江的时候,我们俩在一起看电视时,他总是把我的手捏在他的手心里,我就觉得我的手是放在一个小枕头上,又软又温暖。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我简直是无比的依恋那双手。丽江的冬天很冷,干冷,传统的家庭里都生了碳火,一家人围在火盆边,伸出手掌,像烤一块洋芋一样烤自己的手。生炭火会产生很多烟尘,所以,我们俩人的小屋里一般不生炭火。阿明说他就是一盆火,的确,只要挨着他就能感觉到暖和。他暖了我的手,又把我的脚抬起来,用两只手合在一起,把我的脚紧紧的包裹住,我的脚在他的手心里,竟然有一种火烫火烫的感觉,脚暖和了整个身体也都暖和了。在床上,他就是我的热水袋,身体被他包裹着,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阿明的手掌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停止了哭,抽泣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地响着,阿明搂着我走到沙发边上,他扶我坐下,他起身到卫生间拿来了毛巾,他仔仔细细地在我的脸上擦着,把眼泪揩干,又揩脸颊、嘴唇。

我抬起了眼皮,我问,“你怎么来了?”

阿明没有立刻回我的话,他把毛巾放回到卫生间,向我走来,边走边笑迷迷地说,“想老婆了。”

我笑了起来,知道他在逗我,就故意也歪了脑袋问,“真的?”

阿明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他拉住我的手,我的手又乖乖地躺在了“小枕头”上,他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其实,你还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像玉娘。要是没有事,你不会在我面前哭的,事实上,你很少在我面前哭过。”

没有想到,看着粗粗黑黑的阿明,还会这么心细。

我点了点头,说,“天一住院了。”

“天一住院了?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正在检查。”

我说完,抬头看着阿明,我说,“怎么办?阿明,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天一得什么怪病了。”

阿明把我的手捏在他手心里,搓揉着,说,“不会。你尽乱想,一个小娃娃会生什么病嘛?守着医院,守着当医生的爹妈,还有什么病治不了?”

“我还是怕。”

“我理解你,你是太在乎天一了,所以你就会把事情想得复杂。不会有事的。”

“要是真的没有事就好了。”

“肯定没有事。再说现在医学多发达啊,什么病都可以治。”

有了阿明的这些话,我也觉得心宽了许多,最主要的是有什么就可以立刻说出来,再也不用憋在心里,像发酵一样越捂越难受了。

阿明告诉我,他来昆明是送货,有一个大买家,定了他的一批木雕,一般情况外地的客户有专门的公司帮我们送货,这次一个是量大,另一个是阿明也想来看看我。他来得很即时,我真的很需要他。

阿明说:“我想你不可能几天就能回丽江,我把你的一些衣服和要用的东西带来了。”

阿明真是想得周到,我问:“你怎么觉得我一下子回不去?”

阿明说:“合新伤的是腿,腿伤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

我点点头,说:“现在又有了天一的这个事,就更不好说了。”

阿明说:“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丽江有我呢。”

“你走了,这两天画廊怎么办?”

“老爹守着,反正只要开着门就行,他做不了主的,就等我回去。我还告诉他,他想卖多少就卖多少,看着顺眼的顾客就便宜些,当然是女的。老爹听了嘎嘎笑个不停,他说这下权力大了。”

阿明说的老爹就是我的继父,我能想象得到,继父说话时的样子,他现在老了,不开车了,成了一个最和善的老头,平时在客栈也是帮母亲打打下手,现在让他自己去照管一个画廊,他肯定很高兴,觉得自己还很有用。

阿明在到万科之前就已经把货送去了,房间里放着一个蛇皮袋,那里面装着给我带来的东西。除了衣服,还有一大包我爱吃的咸菜和梅子。看到这些东西,我就急不可待地下手了,阿明在一边笑迷迷地看着我饕餮的样子。

“还是丽江的东西好吃,还是丽江的东西好吃。”我边吃边说。

“还是土啊。”阿明说。

我乜了他一眼,“土就土。”

天擦黑的时候,我和阿明走出了房间,我们决定就在社区里的服务点随便吃点东西,本来想带阿明到城里去,阿明说你当真以为我是从乡下来的啊,的确,城里除了没完没了的拥挤,什么意思也没有,大城市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所有的繁华都几乎是相同的,商场也像是复制品。而丽江就完全不一样了,丽江就是丽江本身,走遍全国,丽江都有它自身独特的魅力。

我们找了一家小饭馆走了进去,小饭馆的名字就叫“小小饭馆”,真是名副其实,一间20平米的房子,里面放了四张餐桌,小归小,却干干净净,甚至很清爽。而且我们进去的时候,一个客人也没有,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小馆子。一个清爽的女孩接待我们,我们点了四个菜,要了一个汤。真是没有想到味道是特别的好,有点丽江的风味,结帐的时候问了那个清秀的女孩,才知道掌勺的就是靠近丽江的绿良人,女孩说是自己的姑妈,小店是自己开的,姑妈是打工的。我说要是早发现,就天天在这里包伙了。

出了小饭馆,我们就在小区里悠闲地走走,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区的路上亮起了灯,第一次在这么黑的时候走在小区里,才发现夜里的景色却是很美的。这里的房子本来就建得鳞次节比的,因为有了这样的房子,夜里的灯光就有了层次,路灯再家上住家的灯光,一眼看上去,像扯起了一张挂满了灯的大网,真好看。还有白天看不到的那些水沟的边上也都亮起了灯来,而且是彩色的,像开了一朵朵亮闪闪的花。

在这样的环境里和自己的爱人走在一起,真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尽管离开阿明也就几天的时间,我却有一种经历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感觉,也许是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我忽然觉得很疲倦,我紧紧地挽着阿明的手臂,头靠在他的肩下面,我整个人几乎就坠在他的胳膊上,让他拖着走。阿明说:“我背你吧。”

我四下张望了一下,一个人都看不到,我兴奋地点点头,阿明把身子半蹲着,让我爬到他的背上。

我在阿明的背上格格笑着,阿明吓唬我,“再不老实,就把你甩了。”

我哪听得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忽然就变小了,我把下巴放在阿明的脖子处,手臂环住了阿明的脖子,全身放松。我扭了扭身子,“你甩啊,甩啊!量你也舍不得。”

阿明无可奈何,把我的腿紧紧地箍住,生怕我从他的背上翻下来。我使坏地用嘴在他的头上吹气,我看到他的头发被我吹得立了起来,又倒了下去。

“好嘛,现在让你一码。你看着,我一会怎么收拾你?”

“你舍得?”我撒娇地把脸往阿明的后脖子蹭着。

“当然舍得。”

“真的?”

“还煮的呢,等会你就知道了。”

阿明一直把我背到了家门口,我知道他一定累坏了,他放下我开门,还憋着气不喘出来,以显示他并不累,我心里竟有些过意不去。一进门我就急忙把阿明的拖鞋放到他的脚面前,没有想到,他根本就不换鞋,而是一把把我拦腰抱起,三两步走到床面前,把我甩到了床上。接着,他扑到了我的身上。

透过薄纱一样的窗帘,我隐约能看到外面的灯光,就好像窗帘上开出了一朵水晶花,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阿明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地在我的耳边响着,我整个人蜷缩在阿明的怀里,后背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他的胸脯也像他的手掌一样,厚厚的,很温暖。我们的身上只盖了薄薄的一床毛巾背,阿明几乎没有盖,只有一个被角搭在他的腰部。六月的夜晚是温热的,但是,我依然紧紧地贴在阿明的胸脯上,我需要他身体的热度,我更要实实在在感觉到阿明的存在。这样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啊,我一下子睡不着,我不时地伸出手在阿明的身上婆娑着,只有这样我才心安,就好像我的手能摸到幸福。

我睁着眼睛,脑袋里也在响着各种各样的事,像我的脑袋里搭了一个大戏台一样,各种各样的人物都在上面走一走,亮亮相。有阿明,有天一,有淑百,有李南,还有合新和孙萍,好像一个人还没有看清呢,又被另一个人挤掉了,正想说话呢,又换了人了,就这样,带着这么些人,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的确,在现实面前,我要脆弱得多。最初的日子简直像在地狱里一样,我尤其不能见到孩子,任何一个孩子都能让我心如刀搅。我专门朝那些最没有人烟的地方走,我想没有人当然就更不能有孩子了。我一直向西,我在那一年的年末路过了丽江,我并没有停下我的脚步,我在一五八医院的时候给他们写了一封信,我说我要画画,会有很长的时间不回家。再往西走,就走进了一片冰天雪地里去了。

那是一幅萧飒的景象,山在连绵,没有尽头,雪把一切都盖住了,一条江从山的缝隙里奔涌而出,水在咆哮,并没有被寒冷冻住。山上有许多的松树,挂了雪。

我决定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开车的师傅说,去道班吧,经常有像你一样的画家住在那里。汽车把我甩到了路边,我向山上走去,就看到了一排小平房,我踏着地上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房子走去。

中间的一间房子亮着灯,似乎有热气向外冒着。我推开了门,果真里面有几个男人,他们围着一盆火,每人手里都端了一个大竹烟筒。一个屋子都笼罩着烟雾和热气,一股很浓烈烟草味扑面而来。他们见我进去,并不吃惊,像是早就知道我要去似的,其中一个男人指了一个草墩,说,坐嘛。

我坐了下去,他们并没有问我什么,只是说,外面雪大噢。

我点头应了。他们就当了我是一个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吹着烟筒,说一些话,并不在乎我。他们一共五个人,有两个年龄大一些,大概有三十多岁。三个二十多岁。到了吃饭的时候,其中一个小伙子递给我一个饭盒,铝皮的,有些发黑。吃的是大米饭,菜是土豆沾辣椒和盐,还有一碗蒸腊肉。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停止了说话,只要俎嚼的声音,很大。

我在道班住了下来,晚上,我和那三个年龄小一点的小伙子住在一个屋子里,没有床,地上铺了稻草,我在靠墙的地方,睡觉的时候没有人脱衣服,都是和衣钻进被窝的。到处都是男人的味道,连被窝也裹满了浓浓的烟草味。夜里三个男人发出均匀的鼻息声,此起彼伏,竟有了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我在那里住了好多天,我喜欢那里的生活,那是一种从容的宁静。恰恰是衬了那样的天气,那样的一片白茫茫,也完全合了我的心情。

在那样的风景里,对于作画并没有什么意义。我还是在白天的时候背了画夹出去,走在雪地里,翻过山,到江边看那一股湍急的水流。它是多么不合群的那一个,四周安静得像时间都停止了,只有这股水终年咆哮,急急地冲出山谷,又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像是有什么目标,只是我们不知道。

我背了空空的画夹回到道班,没有人问我画了什么。

再一天我生出了到路对面那一片森林里去的念头,班长让喜娃跟着我,他说,山里不安全。

喜娃是道班最小的工人,他是顶了父亲进的道班的。在道班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他的脸总是红红的,像被热气熏的。

过了公路,就上山。没有走几步就是林子了。这是一片原始森林,大都是一些松树,很密,也有低矮的一些杂树,攀了松树的杆,几乎插不进脚。我们没有办法向前走,干脆就坐在了林子边上的一棵倒下的大树干上。把上面的积雪拂去,树干还有些干。

我和喜娃都吊起了脚,我们把脚甩了起来,很好玩,脚高高地抛起,重重地敲打在我们坐着的树干上,又接着来,再抛起,再落下。我们玩着这样的游戏,并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俩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然后都笑了。

坐了一会,喜娃跳了下来,他什么也没有说,钻到了林子里,过了一会儿,他从林子里出来了,手里抓着树根一样的东西,他把皮去了,露出白白的茎来,他掰了一段给我,然后他冲着我一口咬下了一大段,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他让我学他,我咬了一口,真甜啊,水几几的,冰凉冰凉,好吃极了。我问喜娃是什么,他并不回答我,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我,嘴里咔嚓咔嚓地响着。

从那天晚上起,我为他们每一个人画了一张素描人物写生,衬着火盆里的火,还有微弱的灯光,我用碳精条,浓黑的笔触,很适合表现男人脸部的粗旷。每天晚上一张,其实并不费时间,我像是在磨时间,一天晚上只画一个。

我知道我还要往前走,没有什么告别的仪式,就像我来的时候,他们对我的离开也极其淡漠,我出门的时候,他们依然围坐在火盆边,吹着大烟筒,咕噜噜咕噜噜,像远处追过来的雷声一样,声音被抛在了我的身后,我就算和道班告别了。只是我的画夹里比来的时候多了五张男人的脸,我将带着他们继续我的孤旅。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是七点钟了,我愣了一下,再扭头看阿明,我看到,他已经洗漱一新,坐在沙发上看一张陈旧的报纸。他听到我的动静,放下报纸,扑到床上,他亲吻我的脸颊,说,“还早,小猪猪,再睡一会。”我把手臂伸得长长的,套在阿明的脖子上,“不,拉我,我要起来了,还要上班呢。”

的确,我还要赶到医院去,不仅是照顾合新,我心里还惦记着天一,她到底怎么样?昨天晚上是淑百陪的她吗?她又昏到了没有?这些都是我急想知道的。

阿明说和我一起到医院,我想让他认识一下合新也很好,而且有他陪着,我心里会踏实很多,我心里隐隐感到要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我们还是在昨天晚上的那个小小饭馆里吃了早点,这里真的很好,早点居然有丽江才能见到的稀豆粉,还有小卷粉,做得都很地道,很精致,那个女孩也早早就在饭馆了,我心里想她们收得那么晚,又起得这么早,真是很辛苦。女孩感觉很有热情,一点疲惫的感觉都看不出来。我想,母亲就是这样的,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住我家的客栈,母亲那种热情和不知疲倦的感觉一定很感染人。

我们打了出租车,一路上我把认识的地方向阿明指指点点,但是,还是很多说不明白的,司机可能是实在不愿我再错下去了,就义务当起了解说员,阿明一个劲地“哦,哦”,阿明是一个特别顾及别人的感觉的人,他总是很周到,什么事都不让别人感到尴尬和不自在,他很殷勤地配合着司机的讲解。

快到医院的时候,我把阿明的手紧紧地攥住,我说,“我有点心慌。”

“没有事的。如果有什么事,淑百早就给你打电话了,昨天晚上你不是一直开着机吗?没有电话就说明没有事。”阿明安慰我说。

我心里也在暗暗地想,是这样的。

我们进了合新的病房,合新见到阿明有点吃惊,是很吃惊,他想说什么,又忍了。我急忙介绍说,“这是阿明。我的阿明。”

阿明站在门口,他定定地看着合新,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

“哦,阿明。”合新说道,“快坐吧,阿明。你从外地来的吧?”

阿明像是突然从一种幻觉中醒过来一样,说:“你好,你好。”

我急忙说:“丽江,阿明从丽江来。”

阿明忙点头。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不像一般的陌生人见面时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一样。

病房里还是飘着那种淡淡的来苏儿水的味道,到处一派清爽的感觉。

我说:“阿明到昆明来送货,顺便来看看你,你是淑百的朋友,又是天一的老师,当然也是我和阿明的朋友。”

“谢谢了。我这么一点小伤,牵扯这么多人,真的不好意思。”合新说。

“不,不,你不要客气。”阿明本来就不太会说话,能这样说真不容易了。

“你还好吧?阿明。”合新突然问。

阿明只是很马虎地点点头,眼睛也不看合新。

“阿明……你……。”合新又突然冒出了一句,他不像是在叫阿明,倒像是自言自语。

阿明很不自然,他在病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他后来走到了窗前,把背对着合新和我。

我突然有些不安,我故意找话和合新说:“今天你没有作弄小护士吧?我最喜欢那个剪短发的,就是那个大眼睛,她一戴上口罩,就光剩下眼睛了。像电影里的一个人物,我看电影,就喜欢看漂亮的女主角,要是女主角不漂亮,我的兴趣就减了一半了。当然,我也喜欢看帅哥,就像你和阿明这样的,你们都是帅哥,很养眼。哈哈哈……”

突然,阿明转过身子来,说:“玉香,我还要办事,我差点忘记了。”他说了以后,又转向合新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吃了一惊,在这之前阿明没有说过要办事啊,他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我惊奇地看着他,阿明拉了我的手,“玉香,你送送我,我真的找不到大门了。”

阿明拉着我的手走到门边,突然,合新说道:“阿明,祝贺你,你赢了。”

阿明听了合新的话,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就急忙出了门。

我跟着阿明出了病房,依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第一不知道阿明为什么突然要走,第二不知道合新说那话的意思。在走廊上我问阿明:“你真的有事啊?”

“是。”阿明点点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了。

“你怎么没有说呢?”

“我忘记了。”

我知道阿明就是这样的,他不愿意说的话,再问还是不说的。

“合新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

“你们是不是见过?”

“没有。从来没有。”

“他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阿明说:“玉香,我会去冠生园买你妈爱吃的萨其玛的。”

难得阿明还有这个心,我心里觉得热乎乎的,我把阿明送到了大门口,看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进到病房,原以为合新会问我一些阿明的事,阿明走得实在是有些突然,我想合新也会看出这种突然来的,没想到他一句阿明也没有提到,他说:“早晨淑百来过了。”

“是吗?她说什么了,天一怎么样?没什么病吧?”我急不可待地问了一串问题。

“淑百没有说太多的,看样子问题不大。”

“没有说太多?她表情是什么样?”

“还好。”合新说完,看着我,“你是不是一天胡思乱想啊?”

“怎么会呢?天一是多好的孩子啊,我是有些担心。”

“是啊,应该不会有什么。”

说到这,我们谁都不说话了,现在谁的话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只想听淑百对我说的话,我要知道天一的情况,确切的、真实的情况。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淑百也没有来电话,我简直就等不下去了,我拨通了淑百的手机,关机。过去,淑百的手机也有关机的时候,那就是她进手术室的时候。显然现在她不在手术室,她是和天一在一起,为什么会关机呢?我不安极了,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你在给淑百打电话?”

“是啊,她关机。为什么关机呢?她又不上班。”

“也许在陪天一检查呢,一般检查室是不允许开手机的。手机对很多仪器都有干扰。”

我看了看合新,勉强笑笑,我真的很感谢他,我知道他是在尽力让我放松。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放松下来,我要淑百亲口告诉我天一检查的结果。

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我就站在门边,立刻就把门拉开了,站在门外的是孙萍,她怀里抱着一束鲜花,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我急忙把孙萍让进了屋,我突然想起来,这两天因为天一的事,我也没有为孙萍做做合新的工作,说不定孙萍还报有什么希望呢?

“孙萍,你来了好啦,中午饭一会就送来了。你和合新一起吃吧,你吃我的那份。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我说完看了一眼合新,合新一脸的惊讶,欲说什么,我躲过了他的目光。

孙萍说:“你去吧,没问题,我来照顾合新。今天我正好没有什么事。”

我急忙拎了我的包,出了病房。

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淑百,了解天一的情况。

我顺着病房的走廊向内科走去,正是开饭的时间,不时地遇到食堂的工人推着餐车在走廊上,一股饭菜的味道混杂在来苏儿消毒水的味道中,成了一种很古怪的味道。有一段走廊,两边没有病房,就是一些窗户,这是连接前楼和后楼的一个通道,我走着走着,突然,一只小鸟从我的头顶擦过,飞到了我的前面,四周的窗户有的开着,有的关着,倒不知道这只小鸟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显然,它现在是想飞出去,但是,它找不到它飞进来的那一只窗户了,它试着向明亮的地方飞去,但是它都撞到了玻璃上,它忽然显得惊惶失措,它加快了飞行的速度,又更加顽强地向明亮的地方飞去,“咚”地一声,它陷些被撞到地上。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它的脑袋已经撞昏了,它懵懵懂懂地飞高,昏头昏脑地飞着,它的线路已经失去了章法,呈S形飞行,像一个醉汉。

我急忙把一扇扇窗户推开,它还在摇摇摆摆地寻找着机会,我奔跑起来,更加卖力的推着窗户,只听得“砰砰嗙嗙”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小鸟更加不安了,它几乎绝望了,慌不择路,我推窗户的声音小了,我喊它,过来,过来,这里有窗户。小鸟当然听不懂我的话,我仰着头,追逐着它去开窗户,忽然,我感到我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我发现我们俩的手同时在推一扇窗户,小鸟“呼”地一下飞了出去,立刻消失在树林里了,我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扭头看和我一起救小鸟的人,我们的目光几乎同时对在一起,“天哪”,我面前站着的竟然是天一。

“天……它……它飞上天了。”我差点叫出了她的名字。

“阿姨,谢谢你帮了小鸟的忙。”天一说道。她的眼睛纯纯地看着我,从她刚刚满月离开我的怀抱以后,我第一次和她这样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我贪婪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连衣裙,衬着她那一张雪白的脸和颀长的脖颈,她是那么高雅脱俗。我感到我难以自制我的激动和兴奋,我甚至觉得自己站不稳了,我用手扶在窗框上,总觉得有一肚子的话堵到了喉咙处,但是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突然,在走廊的尽头传来了“天一,天一……。”的叫声,我顺着声音看过去,我看到淑百急急忙忙地从走道尽头左侧的一边拐了出来。

“是你?”淑百走近我们的时候,她一眼看到了我。

“啊,是……是我……”

“妈妈,这个阿姨救了一只小鸟。”天一一见淑百就亲热地靠到了淑百的身上。

“护士长,这是你女儿啊?”我已经比刚才镇静一些了。

淑百受了我的启发,说:“天一,这个阿姨是合叔叔的朋友,这几天在这里照顾合叔叔呢。”

“是吗?我要去看合叔叔,我要去看合叔叔。”天一兴奋地摇着淑百的胳膊。

“看这孩子。”淑百说道。

我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们,心里既是羡慕,又有些酸楚。我听了淑百的话,笑了笑,我本来是想说话的,可是,我的喉咙紧绷绷的,一点也不听使唤。

“妈妈说过会带你去看合叔叔的,一定会去的,你现在不是没有时间吗?等所有检查都做完了再去。”淑百说道。

一下子听到了说天一的病情,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怎么了?孩子身体出问题了吗?”

“没什么,今天上午检查了好几个科都很好,还有几个结果过两天出来。”淑百知道我心里最想知道什么,所以说了这些。

“阿姨,你告诉合叔叔,让他一定等着我去看他。”天一说道。

“好,好,好的。”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天一,就像我能把我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心里一样。

“那我们走吧,做了一上午的检查,还没有吃饭呢。”淑百说到。

“阿姨再见,别忘了我要对合叔叔说的话啊。”天一天真地踩着极富弹性的步子,转身走了。

淑百扭头看了看我,我知道她是有一肚子话对我说,我向她摆摆手,示意她赶快跟上天一。

看着淑百和天一渐渐走远的身影,我还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半天我都难以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我站在原地,面对着那一扇我和天一一起推开的窗户,我看到了窗外那一片如海洋一般辽阔的树林,微风吹过,树梢像波浪一样翻滚着,一浪接着一浪,那样的情景像是在符合我内心的感觉一样,我的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闪过我见到天一的那个画面。画面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一会儿停留在她的眼睛上,一会儿又停留在她的嘴唇上;还有她的声音。对于天一的声音我是陌生的,我每年都能看到她,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说话,我的耳畔在寻找着属于天一的声音,带着天真的、半成熟的、甜美的音调。四周忽然静极了,天一的声音忽地远了,又忽地近了,她曾经是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最初以一个胚胎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身体里,她被我包裹,被我养育,她时刻栖息在我的身上,像攀在一棵大树上的小猴,那一切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敢相信,当我们再一次如此接近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少女了,我在搜索着我的记忆,我在想,天一她究竟有多高?我和她的身体碰撞到一起的时候,是肩膀接触,还是身体的其他部位,我想不起来了,那一段就好像被剪辑掉了一样,我在我的大脑里搜索不到了。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站了多久,走廊渐渐地喧哗了起来,我猜想已经是下午了,下午就会有很多人到医院来看病人。我向合新的病房走去,走到骨外科的护士办公室时,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我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居然在那里站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忽然想起来,我没有吃午饭,但是,我没有一点饿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来,孙萍还在替我守着合新呢,也不知道他们谈得怎么样了?想到这里,我加快的步伐。

我推开病房,只见合新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我走近一看,原来他睡着了,他的睡相很奇怪,像一个男孩子,嘴唇轻轻地闭合着,眼睛成了一条线,从来没有见他睡过,没想到他竟然睡得很香甜,像是吃了安眠药。还是那样的感觉,他忽然间成了一个男孩子。我正在专心地看着熟睡的合新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转过身,一看是孙萍,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脸热了起来,我知道我的脸一定红了,很奇怪,我其实并没有想什么,更没有做什么。我却看着孙萍说不出话来。

孙萍一定把我的红脸看在眼里了,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向床边靠近了一些,她没有在椅子上坐下来,而是坐到了床沿,病房里的床比家里的床要高一些,人坐在上面不舒服,脚高高地吊着。孙萍向床里移了移,坐到了合新的被子上。合新忽然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我感觉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俩人。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孙萍已经把整个身体压到了他的身上。

“再睡一会儿嘛,还早呢。”

尽管隔着被子,合新还是扭了一下身子,说道:“你这是干什么?不要这样。”

“不,就要。”孙萍的声音在撒娇。

我一看,就急忙向外面走。

“你等等。”合新说着,一下子坐了起来,压在他身上的孙萍差点被他掀到了床下面。

“哎呀。”孙萍喊了一声。

“对不起。”合新说道。

“差点就滚下去了。”孙萍娇恬地说道。

合新并不理会她,我却感到很尴尬。合新问:“怎么样?天一。”

我本来是想把我与天一和淑百的奇遇告诉合新的,但是有了刚才的那一个孙萍的插曲,我说不出来了,我说:“还好。”连天一让我转告合新的话,我也没有说出来。

“孙萍,你回去吧,玉香来了。”

孙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合新,说:“哦,她来了,我就该走了。”

我听出孙萍的语气里不高兴,我赶快说:“孙萍,你真是来解放我了,谢谢你。你也累了……”。

“我累?你不是更累吗?”

“我……我不累,我……。”

我都奇怪,我怎么又说不清楚了,我总觉得我被一张大网罩着,我感到不舒服,可是,我也说不出来。我感到孙萍心里不痛快,一种无法说清楚的、只能发生在女人和女人之间的醋意已经出现在我们之间了。

“阿明今天上午刚走。”我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我看到孙萍看了看我,我接着急忙说:“阿明是我老公,他从丽江来看我。”

“哦,他怎么走了呢?应该多住几天啊。”孙萍说,她的声音真的变了一些,我的心也往下落了落。

“你真的该回去了,孙萍。”合新说道。

孙萍从床上跳了下来,她用手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那是一件粉色的体恤,很紧身,她的腰细细的,乳房小小的,像一个小馒头一样藏在衣服的下面。她扯完了衣服,身子站得笔直,紧绷的牛仔裤,把她的腰衬得更细了。她看了看合新,接着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合新一眼。

“好吧,我走了。你要乖啊。”

我真的不知道孙萍和合新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看她一连串与合新很亲切的举动,像是已经和合新谈了好多年的恋爱了一样。我想不出来那天晚上她那么可怜巴巴的哀求我帮她究竟是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到住处以后,就急不可待地要拨通阿明的电话,第一,我要知道他是否顺利回到了丽江;第二,我要把我见到天一的消息告诉他。有了与天一的不期邂逅,我一直都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感觉中,不仅仅是因为我那么近距离的和她在一起,最主要的是,我用我的眼睛看到了一个健康、有活力的天一。我的眼睛告诉我,天一离疾病还很遥远,她不可能生病,她只是大了,有了一些女孩子进入青春期的小问题,很快就会过去的。

在回来的路上,我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回放着我见到天一的那些画面,的确,那个场景已经在我的脑袋里被制作成了一个连贯的画面,像电影胶片一样,我可以连续放下去,也可以定格在某一个镜头里。我可以看到她的整体,也可以挑一个局部来看。我还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她叫淑百妈妈的声音,在我听来就是在叫我。淑百不折不扣是她的妈妈,我也是,是我给了她生命,她是我心里的女儿,永远的女儿。有了这些美好的感觉,回来的路好像短了,平时要坐很长时间的车,车窗外的风景也一遍一遍地看过,路边有一个建筑工地,总觉得它每天都在变,楼房像吃了营养丰富的东西,长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