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香百合

王曼玲>>天香百合

第二章

那天上午,我都待在淑百的办公室,我和淑百的谈话也时常被打断,淑百一会儿又出去处理事,一会儿又被院方招去开会,我在想合新怎么办,他也没有说不让我照顾他,他没有说可以。淑百说他一个人生活惯了,不习惯别人进入他的生活。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他自己是没有办法的。淑百让我等两天,她说叫李南和他谈谈。我说只要能帮上你们的忙,再等多久都没有事,反正我在这里也算有个家。淑百说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带我到她家去看看,坐坐,很不好意思。我不让她再说下去,我们都是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天一培养成人,让她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生长。

淑百有事的时候,我就看看书,她那里的都是她用的业务书,我翻翻,觉得很有意思,除了一些药物的名字外,基本上都是很白话的,我看着就看进去了。我在想其实了解一点护理的常识对每一个人都是有用的。想到要照顾腿上受伤的合新,我着重看了外科护理。书上讲得很详细,从心理护理到身体的护理。我边看,脑袋里边会出现合新的样子,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好好的看过他,不管怎么说,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我没有习惯把别人看得很仔细。但是,他的眼睛却那么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袋里,那种像探照灯一样的目光扫射到我的脸上时的印象非常强烈。我觉得那双眼睛很熟悉,的确很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但是,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我见过的人太多了,这些年来世界各地都有人到我们丽江来,我家的客栈总是住着各色各样的人。虽然,客栈主要是母亲和继父在打理,但是,从我住的楼上下来、出门,总是要见到很多客人。他们总爱向母亲和继父打听我是谁,我是母亲和继父的骄傲,他们当然又把我叫到客人的面前,像展览一件传家宝一样把我展览给客人。

除了那一双眼睛,对于合新的其他五官我却是很陌生的,只有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有磁性,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声音也像是被岁月磨得粗糙了一样,他发出来的声音像长满了小绒毛一样,很磁性也很粗旷。他说的是普通话,很标准。现在普通话已经很普及了,就连我母亲和继父在和客人对话的时候都说的是普通话。我继父还一板一拍地向我请教个别字的发音。

我没有看到合新站起来的样子,但是,我感觉到合新是一个高个子,因为我看到他的伤腿紧紧地抵在了床尾的护栏上。还有,他剪了一个板寸头,这样的头型很适合他,看上去要年轻和有朝气一些。我想起阿明,前几年才流行板寸头的时候,他也剪了一个,我看了笑得直不起腰来,越看他越像我家客栈的店小二,受气的样子。阿明其实是一个很帅的男人,他的血统里有二分之一的彝族血统,他是真正的浓眉大眼,皮肤黢黑,这种肤色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阿明是天生的,他还有一副魁梧的身材,我第一次见他还以为他是一名猎手呢。我想起了合新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他的脸色很白,白得有些透明了。

我再也想不起合新别的样子了。我在想淑百说的关于合新的个人问题,要说,他一定是现代女性追逐的对象,可以说,他就是一个钻石王老五。他的收入很不菲,他是这个城市最好的调律师,在这样一个省会城市,拥有钢琴的家庭有几万户,据说他每天都有活。他在这个城市的双楠小区有一套私宅,淑百说她没有去过,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那里住的是这个城市的富人。住户大都是一些新贵,是这个城市里年轻的白领,知识层面很高。那里环境优美,文明程度很高,咋一走进小区有点像走在欧洲某一个城市的街区上。像他这样的男人,是会遭到周围女性的围追堵截的。但是,他却选择了独身。看着他对天一的疼爱,似乎并不是一个厌倦家庭的男人。淑百说,几乎每个周末,合新都是在淑百家度过的。那是欢乐的时刻,合新很快乐,有时他弹琴,让天一跳舞,淑百唱歌,李南是最好的观众。每个周末,淑百都会准备一桌最可口的饭菜,合新每次来都会带一瓶最好红酒,他和李南总能把一瓶红酒完全喝完,喝了酒,合新的脸变得绯红,这时就是他侃侃而谈的时候,他总是从国内说到国外,从古代说到现代,他还不只是吊书袋子,他的话很风趣,把天一听得不时大笑,有时天一又会流眼泪。淑百说,就连我也特别喜欢听他说,李南当然是他最好的谈话对手,他们俩在一起,就好像是在某一个论坛上。如果某一个周末他没有来,天一就忍不住要打他的传呼。合新要是真的有事来不了,天一就早早进屋做作业,她不说,也能知道她不快乐。

我不知道怎么了,这些过去淑百和我说过的事,自从见了合新以后,一股脑全想起来了,认真地想,就理解了淑百和李南对于合新的伤情的那种挂念和不安了。我想,我一定要帮这个忙。

淑百的办公室在住院大楼的二楼,站在窗户边上,可以看到大楼前面的花园,那里生长着许多高大的香樟树,还有几棵高达四楼的银杏树,看样子这些树都有很长的年头了。在树的下面是一个修茸得很精致的花园,有造型很漂亮的冬青树,有绿色的草坪,还有茂盛的迎春花和蔷薇花,在花园的最里面是娇嫩的玫瑰。这个花园展示着这所医院的古老和现代,听淑百说医院的建院时间是很久了,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最早是教会医院,现在是省城最好的综合医院,还是医学院的教学医院。在花园的远处,能看到几幢带尖顶的房子,我想那大概就是老的住院楼了,青灰色的砖墙,细长的窗户,尖尖的房顶。现在真是难得见到这样的房子了,我喜欢这样的建筑,我心里想过两天如果真的在医院守合新的话,我就把照相机带来,拍一些照片回去,制作好挂在我家客房的墙上。

到了下午,淑百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好吗?”

淑百说这个话的时候面有难色。我说:“没问题。你有什么事就叫我,我每次来都是看了天一的演出就走了。这次好不容易遇到点事,你就尽管让我做吧。”

淑百点点头。她留我一起吃饭,我拒绝了,我知道她下班还要赶回去给天一做饭,她的生活是有准确的钟点卡着的。

这一天我是无功而返。我回到了我的住处,我喜欢我的房子,还有一个原因是,在我的阳台上,我能看到远在顺成街上的那个教堂的尖顶,尽管遥远,但却是那么清晰地进到我的眼帘,成了我眼中的一处最美丽的地方。

我从阳台上回到房间里,莫名其妙的还是感到有点累,我靠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电视里正在演一个古装剧,还带武打,我也无心再调别的台,眼睛看着画面,却不知道剧情发展到哪一步了?似乎我需要的就是电视里的声音,有说话声,也有兵器碰撞在一起发出来的声音,还有风声和雨声。

我把自己放得松松的,我想阿明还是想得周到,如果没有这些他坚持要买的东西,那我一个人待在只有一张床的地方是很痛苦的。我已经非常想阿明了,我看了看时间,正是阿明最忙的时候,我可以想象得到,他现在的身影在他那间十四平米的小房子里忙碌着。

阿明的画廊就在玉花江边上,从街的这一边走到他的画廊去,要过一座只有一米多长的小桥,实际上就是一块木板,胆子小的女人走在上面还要尖叫一两声,但是,这样的尖叫带给她们的是快乐。很多顾客都喜欢从小桥上走过,径直走进阿明的画廊。阿明画廊的地基就是玉花江的江堤,房子也是石头砌起来,这是阿明的爷爷留下来的。阿明的爷爷是一个民间艺人,他有一手极其漂亮的木雕手艺,经他手的木雕,是极其贵重的工艺品,被很多人收藏,也被政府收藏。我没有见过阿明的爷爷,在我认识阿明的时候,他爷爷已经没有了。阿明继承了这个立在江边的房子,这个房子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一出门就上小桥,而窗户根下就是静静流淌着的玉花江。阿明依然刻木雕,他雕一些有图腾意象的面具,有大的,也有小的。大的被买去的人挂在墙上,小的就当作项链挂在脖子上。自从我和阿明认识以后,阿明就把这个房子搞成了一个画廊,我的画被挂在四壁的墙上,在画下面是几个靠墙放着的木架子,那上面放着阿明的木雕。

阿明长着一张木纳的脸,浓眉大眼,五官极其深刻。他一般很少笑,但是,他给顾客的感觉却是非常真诚,很多人都喜欢到他的画廊来买东西,有许多是回头客,也有许多人回到当地以后,介绍朋友过来,每当遇到这样的事,阿明都要拿出一件他新刻出来的小面具,托来的人代给介绍来的朋友。还有一个南京来的女孩爱上了阿明,说什么都要嫁给阿明,留在丽江生活。阿明指着我的画告诉这个南京女孩,说,这些画是我的女朋友画的。女孩说她可以和我竞争,只要我和阿明还没有结婚,她就可以和我竞争。阿明说,我只爱她一个。女孩说,那是你不了解我,你了解了就不会只爱她一个了。阿明没有办法,只有把我搬出来,我每天陪南京女孩在丽江的街上逛,逛来逛去,我和南京女孩倒成了好朋友了。后来,那个南京女孩说,还是古代好,要是我们生在古代,我们俩都嫁给阿明,你是姐姐,我是妹妹。我说,那阿明还不美死啊。后来南京女孩回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厉害了,我对阿明说,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如果我高尚一些我该成全你们。阿明说,这与高尚无关。南京女孩每年都要来丽江住一段时间,她终于在去年带了一个小伙子来,他们选择了来丽江结婚。在我家的客栈住的,我母亲给他们铺了全套崭新的被褥。还为他们办了一桌结婚的筵席。就在筵席上,南京女孩还说,阿明哥哥,我就要落入魔爪了,你就不心疼吗?所有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阿明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我很幸运,因为在茫茫人海中,我遇到了他,并且拥有了他。

我第一次遇到阿明是在玉花江边,那时,我已经疲惫不堪,我再也不想过漂泊的日子了,我在漂泊中走进了我生命的第二个十年,我在不该成熟的年龄忽然间就熟透了。我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浑身上下刻满了沧桑,我看江水的目光像一团黑云。阿明说,他被这样的目光吸引了。他说他无法理解在一个花蕾一样的身躯上,生出了这样的目光。我并不想认识阿明,那时,我不想认识任何一个人。我渴望做一只天上的飞鸟,我渴望飞进紫溪山里,栖息在一棵千年大树上面,面对苍茫和虚无。我在陆军一五八医院生下天一以后,天一刚刚满月,我就离开了我的女儿和淑百、李南。淑百说,你要是想这个孩子了,就来把她带走。谁都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要说我当时心如刀绞一点也不过分,我那时就在怀疑我固执地要把天一生下来,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我看到一个娇嫩得像清脆的豆芽一样的天一,她一无所知地专心允吸着我的乳汁,我又心存感激。我没有权力夺走她的生命,不论将来什么在等待她,她的生命都是属于她的。我知道我必须走,而且把天一交给淑百和李南是最好的安排。在离别的头几天,我天天以泪洗面,好几次我几乎丧失了离开的勇气。淑百说,孩子永远都是你的。只是你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你带她走。我懂,我不在乎孩子是我的还是淑百的,我只想她不能跟着我受罪,我希望她有一个爱她的父亲、母亲。我的生命里能够遇到淑百和李南,是我最大的造化,他们心地善良、无私,他们胸怀宽广像天空。我在一个凛冽的清晨离开了我的女儿,离开了陆军一五八医院。我遇到阿明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天一已经是一个4岁的小姑娘了,她美丽、活泼,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孩子。尽管我这四年中,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是,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只要我联系上淑百,她都会详细地向我讲述天一,天一的点点滴滴都在淑百给我的信页上,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就这样,我在昏昏绰绰过了四年的漂泊日子以后,阿明接收了我,是他的真诚和温暖打动了我。从此,玉花江就成了我和阿明的玉花江,我们的爱情也像江水一样清澈、透明,滔滔奔流。

我知道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给阿明打电话,我就只能在心里想他。电视画面依然在你争我斗,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的恩怨情仇,我只能糊里糊涂地看着。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睡着了,我就这样靠在沙发上,电视依里哇啦地响着,我进入了梦乡,我的确是做了梦的,但是,我醒了以后,死活也想不起来梦的内容了,只是有一种感觉,是一种很甜蜜的感觉。过去我也做过这样的梦,最后就只剩下了一种感觉,所有的画面都是模模糊糊,就连拥抱自己的那个男人的样子都是模糊的。我想不清楚,但又不愿意逃出这种甜蜜的感觉中,就还是闭了眼睛沉浸在一种气氛中。

四周寂静无声,还没有天黑,确切的说,是黄昏时分,但是像在黑夜里一样,这个住宅区就是静,也正因为此,很多经济条件好点的人家都选择了这个地方。在这里有一种远离城嚣的感觉,小区里处处刻意制造着这样的感觉,就连种的植物也要它不是太整齐了。还有几处裸露了红色的泥土,一股细细的水从泥土上流过。草也是有许多种的,在房子的墙根处还长出了高高的蒿子,一阵风吹过,蒿子的味道就钻进了鼻子里,再进到喉咙里,真舒服啊。我真的喜欢这样的感觉,住在这里我感到离丽江近一些。

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一抹晚霞射进了我的房间,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房间里见过这样的景象,我一下子清醒了,痴痴地看着那一抹晚霞,在窗外它或许是深红的,进了我的房间,她成了一抹粉红,娇滴滴的静卧在我的大床上面。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阿明打来的,一般情况下总是我给他打过去,他真的很忙。看来他是想我了,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潮,接着热潮漫布了全身。我居然想到了和阿明在一起温存时的他的样子,我想我的脸已经红了。

“怎么样?去了吗?”阿明的声音显得很急切。

“去了。”

“见到了吗?”

“什么?”

“见到合新了吗?”

“见到了。”

“见到了?”

“是啊,见到了,他躺在床上。腿上都着绷带。像新四军了。”我说着就笑了起来。

“见到了?”阿明又追问了一句。

“是啊。不过他好像不愿意我照顾他,他单身惯了,不想麻烦别人。”

接着,我就把发生在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在电话里向阿明说了。半天,阿明都没有开腔。

我问他:“怎么了?丽江有事吗?”

阿明说:“没有。大家都很好。”

我说:“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待几天,我已经答应淑百了。他们从来没有要我为他们做过什么,现在他们需要我了,我该留下来。对吧?”

阿明又没有吭声,我老觉得他怪怪的,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心善,为人忠厚,富有爱心。尽管他没有见过天一,但是,我每次要来看天一的音乐会,他都要准备很多我们丽江的特产,让我带来给淑百一家。每次淑百传来关于天一的消息,他都很有热情地听我讲给他听,他听得很仔细,一点细节都不放过。倒像是他是天一的亲爹似的。

我说:“阿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不说话了?”

阿明:“你做得对。”顿了一秒钟,阿明说,“这里很好,你放心。再说了,有什么天大的事也有我阿明啊。”他说了,嘿嘿笑了两声,听了他的声音,我才放下了心。

我说过,阿明的身上有一半的彝族血统,在任何时候他都有很强的保护别人的意识,他时刻不忘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男人,这一点和北方男人的大男子思想还不完全一样,他对女人有一种很深层的爱,他尊重他的女人的思想,还会无原则地宠爱他的女人。

阿明接着说:“你做得对。你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一定要帮淑百他们的这个忙,他们之间能有这样的友谊真不容易。”

我在电话的一边应着。

又停顿了半分钟的时间,阿明突然说:“玉香,我爱你,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不管你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是我的最爱,永远的最爱。”

阿明说完以后就把电话压了,搞得我举着电话对他的话回味半天。阿明是一个很不善于表达的男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更多的是用行动来表达他的爱。突然说了这样的话,我还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就好像这话不是阿明说的,是阿明背的。不管怎么说,我想,我是幸福的,我终于找到了每一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爱情。世界很辽阔,但是,我只要有丽江的阿明就足也,我就是一个拥有世界的女人。

我的继父是一个卡车司机,他开了一辆解放牌的大卡车,他拉木料,从紫溪山上拉下来,再拉到昆明。他跑一次车要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回丽江的时候会给我带来昆明的糖果和饼干。他举着这些东西让我叫他爸爸,我就叫了,他抱起我使劲亲我,他的胡子很扎人,他的嘴巴里有一股臭气,我心里知道他永远都不是我的爸爸。

我坚信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个画家。他长得很帅,具体什么样子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他帅得就像我最喜欢的玉花江边的那一棵杨树一样。他有一个深赭石色的油画箱,那个箱子已经不新了,有一些斑斑点点的油彩,他的声音不是丽江的本地口音,他应该说普通话,像收音机里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有很多的画家在不同的季节来到丽江,他们有明显的特征,背着绿色的画夹,拎着油画箱,他们的衣服也是有别于丽江本地人的,他们大都穿得很宽松,灯芯绒的布料,像衣服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挂在身上。他们在丽江的任何一个角落作画,他们画那些古老的房子,他们还画玉花江的水,他们还画丽江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那些来丽江的画家画过,他们画我发呆的样子,他们总是把我画得很傻,一双大得像花红果的眼睛,木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像是我见到什么都会很好奇一样。

我十二岁那一年,我们家翻盖房子,我在一个橱柜里看到了一张我的画像,从画像上看,我还是一个婴儿,我全身赤裸爬在床上。这是我见到的我的最好的一张画像,是用碳精条画的,这个我非常可爱,憨态可鞠。我能感觉到画我的这个画家,在作画的时候,他的眼光抚摸过我的身体时,留下的那一种温度。

我在见到这幅画以后,我就更加确定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个画家,他曾经宠爱过我,可以判断,在我出生的最初时光里,他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后来,他走了,他离开了我们。这个时候,我母亲依然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一个边防军人,他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我并没有揭穿母亲的谎言,我相信她并不知道我们家里有这样一幅画像存在,我表面上服从了她的谎言,我在每年清明的时候,到紫溪山上的烈士陵园去扫墓,我专门扫那些军人的墓,我满山遍野去采集野花,我在每一个墓前放上一朵小花,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小花。小花很美,什么也不缺,照样有花瓣和花蕊,还有陪衬的叶子。我长时间地坐在一个墓碑的前面,我把那个埋在地底下的人当作是我的父亲。我的脸色很忧郁,眼睛里饱含着忧伤。

我就是在这个墓地遇到淑百的,那一年她十七岁,她已经长得像一个大人一样高了,她从昆明来到丽江,她是来给她的父亲扫墓的。她的父亲的墓碑就在我的身后,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告诉她,这是我的爸爸。她并没有骂我,她问我爱爸爸吗?我说我没有见过他,他是一个英雄,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我很骄傲。

淑百说:“他也是我的爸爸。”

我知道我的谎言真的被识破了,我哭了起来,我说,我很希望有她的爸爸一样的爸爸。淑百说,也许他就是你的爸爸呢。

淑百的善良是天生的,在她的人生词典里,没有仇恨,只有爱。

那一年的冬天她参军到了一所陆军医院,她说她是来向爸爸汇报的,继承了爸爸的事业,爸爸是会高兴的。

那一天,我和淑百坐在他爸爸的墓碑前说了许多的话,我们从此成了朋友。她很守信用,一到部队就给我寄来了她写的信。

我并没有给她回信,我很小,不懂得写信交流感情,不过我时常想起淑百来,我有时会非常非常地想她,我跑到紫溪山上的烈士陵园去,我坐在她爸爸的墓碑前面,我在心里和她说话,我固执地认为她是能听见的。我母亲告诉我,我们心里想的,会有一个神奇的通道让另外的人知道的。当我17岁那一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艺术院校的时候,我觉得我和淑百已经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了,我在进大学后写的第一封信就是给淑百的。

第二天一早,我径直向医院的方向奔去。我坐在出租车上给淑百打了一个电话,淑百说她在病房等我。我想,我能理解合新的感觉,突然让一个陌生人来照顾自己,肯定会不习惯的,也肯定会难为情的。所以,我事先就想好了,尽量不要让合新有这样的感觉,让他感到自然一些。

我进到了合新的病房,或许是这之前淑百已经和他讲好了什么,他的床头已经被摇成了60度,看上去他像半靠在床头。他一见到我,目光就有那种雪亮灯光一样的感觉,我极不自然地躲开了他的目光。我对淑百说:“你去忙吧,我在这里你就放心吧。”

淑百说:“我是一百个放心。反正昨天你们俩也见过了,我就不再多说了。”淑百把身子转向合新,说:“合新,这可是最高级的护士啊,你不用白不用啊。”

合新勉强笑笑,点点头。

淑百随即走出了房间。我急忙扭着脑袋找事情做,我看了看四处,都是干干净净的,显然,在病房里打扫卫生这样的事是不需要我做的。我又把目光停留在合新的手背上,他的手背上插着针头,他的手指嫩白修长,我忽然觉得天一的手指竟有些像他的,也许同为搞钢琴这一行的,手指当然都长得与一般人的手指不一样。

我把他的衣袖向下拉了拉,我感到他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我看了看他,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我急忙躲开了他的目光。

我站了起来,支吾着:“你……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好了。你就把我当成淑百得了。”

“你和淑百很早就认识了吗?”

“当然,我是她表妹啊。”

“哦。”

“我还是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她了。”

“哦。”

“女人一般都有一个特别好的女朋友。对吧?”

“好像是吧,电视剧里经常是这样的。”

“喜欢看电视吗?”

“很少看。一般是看体育频道。”

“我喜欢电视剧。”

“哦。”

我在等待着合新说话,他只是“哦”了一声,什么也不说了。一个护士推开门,看看吊着的液体瓶,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我问合新:“这样舒服吗?”

他点点头。

我又抬头看了看高高吊着的液体瓶,再顺着塑料管道看下来,看到了中间的那个滴管,液体在滴管里滴下,像一排士兵一样,一滴接了一滴,一点差错都不会出,滴下来的液体,居然在水平面上砸出一些细小的水花。淑百说我是最好的护士,事实上,我除了当初生天一的时候在医院里住过,我从来没有在医院里照顾病人的经验,我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做什么。

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重重地砸在滴管里的水平面上面,我呆呆地看着滴管,心里想着找点什么话说一说。

突然,门“嘭”地一声被推开了。平时护士进门都是轻手轻脚的,突然有这样一个声音把我惊了一跳,我本能地扭转身体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门边,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床上的合新,像是得到了确认,她一步就跨到了合新的床边,她惊喜的样子,说:“终于找到你了。”还没有等合新说什么,她一眼看到了合新缠着绷带的腿,她惊叫了起来:“怎么了?你怎么了?”她边叫边用手去触摸合新的伤腿,她的眼睛里立刻盈满了眼泪。

这一连串的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愣怔在合新的床边,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呆呆地看着站在我对面的那个年轻的女孩。

合新叫道:“别,别动。”

合新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移动了一下身子,我也对这个女孩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我猜想,她是合新的女朋友,尽管合新从来没有对淑百说过,但我看出这个女孩喜欢合新。果真,女孩放弃了摸合新伤腿的动作,她移到了合新的床头,一把把合新的手抓在了自己的手里,握在了胸前。我一看,马上知趣地向外走去,我刚转身,就听到合新喊道:“不,你……你别走。”我愣住了,我目光的余光看到合新很坚决地把手从女孩的手里抽了出来。

合新对我说道:“这是孙萍。以前是我们学院的学生。”

我“哦”了一声,冲着孙萍点了点头。孙萍马上不好意思地把脸上的泪水揩干。合新指着我说:“这是玉香,我的朋友。”孙萍听了以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扫过,说:“哦,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我忽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合新追加了一句:“是老朋友,老早就认识了。”孙萍的目光更加不对头了,我慌慌张张抓起放在门边的热水瓶,说:“我打水去。”接着,我就出了病房,我还很仔细地把门拉了关上了。

我提了热水瓶才发现里面的水满满的,我还是向开水房走去,心里想着这个叫孙萍的不速之客,我不明白合新为什么要对孙萍说我们是老朋友,他们俩的关系真是有点奇怪……这些问题让我想不清楚,干脆不再想。

我站在开水房的窗户边看外面的风景,从这个窗户看到的风景和在淑百的办公室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这个医院不愧是一个百年老院,在这一边是一片密密的树林,我想象如果站在林子里一定看不到天空,如果没有一定的时间的积累是不会有这样浓绿的树林的,从我站的位置看出去,看到的就是一片绿色的海洋,间隙中有一阵微风吹过来,那些树梢就翻滚起来,本来青一色的绿色,在翻滚中分出了深绿和浅绿,非常好看。

我站了大约半个小时,一个打扫卫生的护工还过来告诉我:“水是开的。”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我提着热水瓶走到淑百的办公室,一个护士告诉我,淑百到院办开会去了。我只有磨磨蹭蹭地向合新的病房走去。

我事先敲了敲门,合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请进。”

我推开门,一看,只有合新一个人半靠在床上,孙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放下热水瓶,我走得靠近合新一些,问到:“她……她走了?”我很奇怪,我的声音竟有些疙疙瘩瘩的。

合新说:“走了。这帮小孩尽胡闹。”

我忽然脱口而出:“我看得出来,她喜欢你。”话一出口,我才觉得有些冒失,毕竟我和合新还很陌生。

合新看看我,说:“你是看电视剧看多了。”

“什么意思?”

“也会编故事了啊。”

“哈哈,也许吧。但是,女人的直觉是很灵的。”

“灵吗?”

“当然。”

“也就是文人说的第六感官吗?”

“不完全吧。第六感官有些特指。直觉就范围大了。”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合新突然说:“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你说什么?记得什么?”

合新很匆忙地把头转到一边,“没什么。脑袋出岔了。”

我笑了。我心里想,你伤的是腿,又没有伤到脑袋,真奇怪。

隔了一会儿,我问合新:“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怎么到现在都没有结婚?”

合新听了我的问话,愣了半秒钟,说:“不可以!”

合新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犯错了,也许这真的是他的伤口,我吓住了,再一看合新,他一脸的严肃。我很后悔自己的鲁莽,本来是很想把关系拉近一点的,没成想倒拒人千里了。

没有想到,合新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只是没什么说的。”

接下来,我们没有说话,病房里很静,走廊上的声音却听得格外的清楚,有推车的声音,还有呻吟的声音、奔跑的声音,这样的地方,是非正常的地方。我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感激的情绪,没有成为医院里的一个病人,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但是,我想我更要对合新好一些,而不该在乎什么。想到这里,我问他:“你喝水吗?”

合新摇摇头,说:“不要忙了。这么麻烦你已经不好意思了,你坐下吧。”

我想我从进到病房就没有干过什么,而合新也是一口水都没有喝,我想他一定是怕小便,所以连水都不敢喝了。我急忙说:“你应该麻烦麻烦我,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你看我都三十多的人了,我是过来人了,我也有老公。你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

合新用低沉的声音说:“是。结婚了啊?”

我哈哈笑了,我说:“你以为我像孙萍一样还是小丫头啊?我都这么一大把年龄,如果还没有男人,我不是太惨了吗?”

我以为我的话能把病房里的空气搅得活跃一点,没想到合新又不说话了,他的脸色似乎也有些变化,但他还是在嘴角边挤出了一点笑,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病房又陷入沉闷之中,像忽然被冷冻了一样,我想了想,莫不是我的话又伤了他,他也年纪一把了,还没有成个家。想到这,我急忙说:“你,你和我不一样,你看有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喜欢你,是你看不上别人。你是不是眼光太高了,所以现在也没有挑出一个可以做你老婆的女人来。”

合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你分析的那样的。你不是一个画家吗?我看你现在像一个心理学家。”

哈哈,他终于开口了,我心里想。

我说:“你不知道吧,我还是巫婆。”

合新说:“哦,那你算算我,算算我什么时候可以找到心爱的女人。”

合新说完以后,就真的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很不自然,我说:“这个,这个嘛,不是每时每刻都能看得出来的,你要等我准备准备。”

我说完了这个话,他还是目光专注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说:“你还真信啊。”

很显然他的思绪又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收回了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你要真想看,我给你找一个高人来。不,还是等你腿好了以后,跟我回丽江去,听说丽江有一个女人看得非常准,她能看你的前生,也能预测你的来世,可神了。”

合新惊讶道:“你真是丽江的?”

我说:“是啊,丽江是我的家乡。你去过没有?那里美极了。”

“哦。”合新像是对什么事恍然大悟一样,接着,他痛苦地摆了一下头,用那一只没有插针的手在自己的脑袋上使劲敲了一下。

我问:“你头疼啊?”

他说:“不,是心疼。”

我听了以后,哈哈笑了。

合新不再说话,他目光投向了窗外,我这才开始看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用一种纯画家的眼光来看,合新的形象是最适合做模特那样的标准,他的五官很鲜明,眼眶的痕迹很明显,只是他的眼皮是单眼皮;鼻梁几乎就是按照美术课的透视原理来长的,可以被分成标准的几个块面;还有那一张嘴,很像石膏像大卫的嘴,他的五官是很硬性的,只是他的皮肤很白很白,显得他的胡茬有些发青,他剪了一个很短的板寸头,如果在外面的一个什么地方看到他,倒有些像一个体育教练。

我看着他,想起淑百为我历数的他对天一的种种关爱,我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对他的亲近感。

我说:“等你腿伤好了,一定要去丽江看看。”

他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下来两天,我都是早上准时到医院,等合新吃完晚饭以后我又回到住处。我们之间的交流还是很少,其实,人和人的沟通是需要时间,也需要契机的。况且,我只要照顾好他的身体就行了。

丽江是一个古老的小镇,那些画家们都知道,他们到丽江来采风,画画,把丽江的美丽带到别处去。

小镇其实就是一条细长的街,房子大都是土木建筑,有了很古很古的式样,华丽的门脸,雕了精致的图案,都漆成了青一色的邮绿色,房檐大都高翘着,像是在飞翔。中间流淌着玉花江的水,说是一条江,那是说城外面的那一段,江水从紫溪山流下来,是一条真正的江了,很宽很宽的水面,一年四季江水都是冰凉冰凉的,站在紫溪山上看玉花江,水的颜色是碧绿的,像一块玉石。走近江边再看水,水成了透明的,清澈见底,江底是一些圆圆的石头,隔着水看得真真切切,伸了手去摸却怎么也摸不到,水深着呢,只是看不出来。进了城的玉花江就成了一条细长的沟了,水还是冰凉透明,小镇上的住家,是把这江水当成自家的井水了,有提了桶来打水的,也有端了菜盆子和簸箕直接到江边来淘洗的,水总是在流动着,这家人用过的水倒是进不了那家人的桶里。

我出生在这条街上的一间房子里,我的家门口就是玉花江,我母亲总是在江水里淘洗我们家一切可以淘洗的东西。我们家的后院有一口老井,井沿高高的,有牡丹花浮雕,我母亲从不在井边洗东西,她端了盆或是簸箕到我家门前的江边去,她把盆或是簸箕卡在她的细腰上,她走起路来身体摇来摆去,像被风吹了一样。我母亲是一个极爱干净的女人,她不仅洗家里的东西,她还把我家面街的墙壁和门洗刷得格外干净。城里来的那些画家总爱敲响我家的门,他们说要讨口水喝,他们进了我们家就和我母亲说起了话,我母亲的话并不多,她很静,她用我继父带回来的陀茶给画家泡水,她还不断地给画家续水。画家看我站在一边就对我母亲夸奖我,接着就要为我画像,我母亲让我坐得端端正正的,他们画我,他们看我的眼睛没有温度,他们不时地抬起脸来看我母亲,我母亲依然很静,她偶尔笑一下。母亲从来不对我的画像发表意见,画家会问我的母亲,画得怎么样?像吗?母亲说,喝水呀。

渐渐地我讨厌画家再画我,我母亲再让我坐端正的时候,我就跑到外面去,我顺着我家门前的玉花江走着,走出了小镇的街道,我喜欢那条真正的玉花江,我在江堤上坐下来,我看水里的那些圆石头,我总是很想知道那些石头是怎么到了水底下的。镇上的老人说,玉花江是天上玉帝的女儿玉花的眼泪水,玉花爱上了紫溪山上的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偷偷下到了人间,不幸被玉帝发现,派了天兵天将来把玉花押回天宫,玉花想紫溪山的小伙子,眼泪水流成了玉花江。我小的时候,母亲也给我讲过玉花江的故事,只是母亲把玉花说成是我们丽江的姑娘,而把小伙子说成是玉帝的儿子,在故事里,母亲让玉花生了一个女儿,玉花江的水还是玉花相思的眼泪水。

我曾经用手粘了玉花江的水到嘴里尝尝,水很甜,我问母亲,眼泪水应该是咸的啊?母亲说,所有相思的眼泪水都是甜的。

我面对玉花江时,我就有了将来当一个画家的宏伟大志。

有一天,我继父跑车回来,他喝了酒以后,把我抱到了他的怀里,他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了一粒像玉花江里的小石头一样赭石色的圆豆豆,他让我放到嘴巴里,一股甜甜的混杂了浓郁香气的味道在我的嘴里化开,继父说,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是糖。我继父大笑起来,他说,玉香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土丫头。他喝了一口酒说,这叫巧克力。知道吗?巧克力。

我继父说等我长大了就把我带到昆明去见世面。

我继父说完以后又来亲我的脸,他的嘴巴里有股臭味,我挣脱了他的怀抱。

我知道我的继父永远不是我的父亲,我坚信我的父亲是一个画家。我继父再一次跑车回来时,打了我的母亲,他对准我母亲的脸扇了一个耳光,他接着大骂起来,他说,你这个骚货,老子才出去几天你就守不住了。你的x就那么痒吗?你就非要野男人去戳吗?野男人戳你你就舒服了?

我看着我的继父发怒,我想他一定想放一把火把我们的房子烧了。

我继父看到了我,他又开始骂母亲,说,你骚到头了,你连玉香是哪个的野种都说不清楚。

我母亲的脸色变了,她本来静静地坐着的,她听到这个话以后,身体弹了起来,她扑向我的继父,用手去抓我继父的脸,我继父的脸立刻有了一道血痕。

后来,我母亲对我说,你的亲生父亲是一个边防军人,他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他是一个英雄。

我母亲问我记住了没有,我对着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