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办公室里,我把当天的工作日志写完后,一边看报纸一边等洛兵。
她说找我有事,肯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还真猜测不出来她的想法,共事这么长时间,除了业务上的接触外,她始终没有单独找过我呢。
“哎,你还挺守约啊?”洛兵从门外进来,笑嘻嘻地问。
我放下报纸说:“不是你要我等你的吗?什么事儿,直说吧。只要我能帮忙的,尽管吩咐。”
“没什么事,就是想请你吃饭。”
“吃饭?在哪儿?”
“去我家啊。你忘了,在昆明就说好的。”她略带责怪的口气说。
“我还没准备好呢,你看,这身打扮太随便了。”我低头指给她看,我穿的皮鞋上全是污渍,早晨下雨,我没赶上班车,步行到的单位,连裤脚上都粘满了泥巴。
“没关系,走吧。”
“还是改天吧。”我说。
“你这个人真够磨叽的,我中午和爸妈打过招呼,他们在家里等着呢。”洛兵皱着鼻子,不由分说就把我身边的电脑关了。
“好,你先下楼等我。我收拾完东西,马上就下去。”我扭不过她,猛然想起,要给柳晓菲挂个电话,本来说好的,和她一起去吃比萨饼的。看来,要临时改变计划了。
“我在楼下等你啊,你快点儿,别老磨蹭。”洛兵转身下楼,她的高跟鞋与大理石地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声,越来越远。
我拨通了柳晓菲的手机,和她撒谎说,单位加班,不能陪她去了。柳晓菲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交待我回来晚自己开门,她也要到报社加班赶稿子。我说好的,迅速放下了电话。柳晓菲是个特别敏感的女人,她一定猜到我有事不便和她说,就假装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融合得越紧密,就越来越没有什么秘密可以保留。
我不能告诉柳晓菲今晚去女同事家吃饭,也不敢告诉她。因为她是个醋劲儿很大的女人,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反反复复盘问我的。生活里,心细如发的小女人大概都如此吧,她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属于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男人一旦和她好了,立即成为只属于她的私有财产,而这个男人惟一的隐私权也同时被爱剥夺了。我敢打赌,是凡男人都和女人说过谎,至少一次或多次。不管好男人,还是坏男人,没有说过一句谎言的男人在这世界上还有吗?
也许有,但是他的生活一定糟透了!和女人交往太过诚实的男人,他会以失去自我的空间为代价的。
洛兵的家坐落在开发区赣水路,距离单位不算太远。在路上,我问洛兵:“你爸妈喜欢什么?”
她明白我的意思,很客气地摆摆小手,说道:你不用买东西,家里什么也不缺。虽然她这么说,总不能空着手登门吧。在街口的花店里,我挑选了一束盛开的蓝百合。洛兵惊讶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百合啊?
说真的,我可不知道她的喜好。误打误撞的,居然被我懵对了,柳晓菲最喜欢百合花了,原来洛兵也喜欢啊。我冲她咧嘴笑笑说,你喜欢就好。
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她家所在的别墅区。这是几个标准的西式小洋楼,周围被墙包围着,大门口有一个站岗的武警战士,瘦瘦的,面部肤色很黑,估计是阳光被晒的吧。他毫不犹豫地先放洛兵进去了,反过来非要看我的证件,而我的警官证恰好放在单位了。洛兵看我手忙脚乱地翻口袋,憋不住笑,和小武警战士解释道:他是我们家的客人,就不用看证件了,行么?
武警战士好像很不情愿,又对我仔细打量一番,想了想终于放我进去了。
绕过一个花坛,沿着水泥花砖铺设成的甬道,我们走到门口。原来这个院子很大,与洛兵家相邻十几米远的地方,还有三栋同样布局的房子,如果不跟在她的身后,我还真无法确定这栋房子是她的家呢。
洛兵打开房门,带我走进房间。她家的占地面积有200米左右吧,分上下两层,走进客厅,就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水族箱,里面有一些宽大的热带鱼在无聊地游动着。我换上拖鞋,猫着腰看里面的鱼,鱼也在看我,它们的眼神很奇怪,与我对视不大一会儿就摇摆着尾巴游开了。也许,它们看出我也很无聊,还是不看为好。
“咦,我爸妈怎么都不在呢?”洛兵自言自语地说。
说话间,从厨房里走出一位5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她微笑着说:“小兵回来啦,这位是……”
“阿姨,他就是李凯,我们单位的同事。”洛兵低头换上拖鞋,然后介绍说:“这位是我家的王阿姨。”
“你好,请坐吧。经常听洛兵提起你。”王阿姨说。她说话时带着浅浅的笑容,招呼我坐在沙发上。
“我爸妈呢?”
“他们今天工作忙,没来得及回来。刚才来电话说,让你们直接到燕川豆花饭庄,他们在那里等你们呢。”
“唉,又不能在家里吃饭了,我和李凯说过,妈妈做的鱼可好吃了。”洛兵趿拉着拖鞋,去厨房冲咖啡。据她介绍说,是她爸爸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巴西咖啡,让我尝尝。
王阿姨和她一起进了厨房,不大一会儿,洛兵手里端着咖啡,笑眯眯地放到茶几上,说道:喝吧,味道很不错的。
冒着热气的巴西咖啡,闻着挺不错,可是喝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儿,味道别提多糟糕了。我就喝了一小口,嘴巴里立刻荡漾了苦艾草的味道,简直和中草药没啥两样。洛兵左手托着白色的碟子,右手端杯,很幽雅地品着滋味,她的样子让我想起民国时代的资产阶级娇小姐。洛兵的右腿高高地搭在左腿上,轻微地晃动着,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她的小脚丫很好看,被淡褐色的丝袜包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圆润的脚趾头。
洛兵好像看到我注意她的脚了,神态很不自然地说:“你在那儿琢磨啥呢?”
“没什么,咖啡太苦了。快些走吧,别让你爸妈久等。”我岔开了话题,起身到门厅里穿鞋。
洛兵放下杯子,去楼上的卧室换衣服,我足足等了五分钟,她才下来。唉,这个小女孩又在打扮她那张脸蛋儿了。本来,她已经够漂亮的,可还是对自己不太自信。出了大门,洛兵问,我漂亮吗?我调侃说,漂亮,可是你的衣服更漂亮。她冲我做了个鬼脸,悻悻地嘟囔道:妈妈说,我穿警服最漂亮!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仔细打量着身边的洛兵,她换了白色圆领T恤和深蓝色背带裤,整体上看,是很漂亮的。看着她的俏模样,我忽然间想起柳晓菲来。柳晓菲和洛兵其实是生活在两种状态的人,还真无法拿过来一起比较。前者性情温和乖巧,有女人味;后者个性聪明伶俐,像一个青涩的苹果,更可爱一些。
燕川豆花饭庄里热闹非常,这是一家四川风味的馆子,麻团和山楂片免费,一个个笑容满面的侍应生对客人非常热情。下了出租车,我和洛兵一前一后走进大厅,就遭到三四个穿着大红旗袍的迎宾小姐很职业的微笑和问候,把我的心弄得热乎乎的。
在侍应生的引领下,我们来到二楼的包间。洛兵的爸爸妈妈已经到了,简单客气几句,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
桌对面的中年人是位看上去很精干的男子,衣着朴素,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他上身穿着件半袖白衬衣,系一条黑地细黄色条纹的领带,他的头发好像刚理过,有明显梳理过的痕迹,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不多,但是,仍然掩盖不住中年人特有的智慧与苍老。从个人衣着和晚餐的规格上看得出来,洛兵的爸爸妈妈很重视这次交流的机会,这给我造成的压力特别大,甚至有些拘谨。坐在坐位上,我笑得很傻,洛兵好像感觉到了,在桌子底下拉住我的手,轻轻掐了一下。
“小李,别客气,来,吃菜啊,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洛省长好像对我的第一印象很满意,不停招呼我吃这吃那。渐渐的,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主动站起身给他倒酒,坐在一旁的洛兵和妈妈也喝了一点红酒。席间,洛兵的妈妈总是笑眯眯地打量我,很让我不好意思,心里七上八下的。我不太能喝酒,喝一点酒,脸就跟块红布似的。忽然,洛兵扭过头,趴在她妈妈耳边说了句话,还用眼睛的余光望了望我。
我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但是从她妈妈的神态中,也猜到了大概。有些时候,一个人对你评价的好与坏,是从言谈举止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来的。
上帝保佑,晚餐终于在一个小时后结束了。最后,洛兵的爸爸指示司机先把我送回家。洛兵小脸绯红地执意要送我,她找借口说,怕我喝多了找不到楼梯。没办法,我只好和她一起上了车。
到了我家楼下,洛兵没有下车,她把头探出车窗,和我挥手说再见。我目送她离开后,又爬上一辆出租车,回到了我和柳晓菲的家。打开房门,柳晓菲居然没在,原来,她一个人神神秘秘地出去了。
洗过热水澡,我躺在床上回想起饭桌上的情景,有些摸不着头脑。给我的感觉,晚餐的气氛不对,太正式了。洛兵不会喜欢我了吧?不会!这一定是个错觉。我强迫自己往别的地方想,可想来想去,脑袋还是转不过来弯。实际上,我对洛兵并没有太深的感觉。她虽然很讨人喜欢,但是并不是我特别欣赏的那种女孩子,而且,自从有了柳晓菲之后,我发现,男人的心里有多少女人的影子都无所谓,只要有一个真实的,就足够填得满满的了。
如果你真心爱上一个人,她所有的错,都是可以原谅的。倘若你不喜欢一个人,那么即使她做的事再怎样讨巧,你还是心里不舒服,甚至特别厌烦。人,都是这样的,只要喜欢,怎么样都好。
在爱的旅途上,包容浪漫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木头箱子,一种是用玻璃瓶子。前者会给你的爱情带有很多神秘色彩,让你满怀好奇心地去爱;后者会使你看得很真切,但是你的爱情会因为太理性而索然无味。我爱柳晓菲,同时也喜欢洛兵。尽管这种心理是不道德的,还好,我可以让自己的行为守住道德的底线。然而,我能够固守住爱情的底线吗?
答案很简单:能,或者不能。如果连我自己都做不了主,那就让爱情做主吧。
对于生者来说,时间,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它在每个人的脸上刻下的是沧桑,以及沧桑的影子。当我再次见到佟剑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老赵把我拽到一旁,声音低沉地说:“佟队长的妻子刚去世,明天要出殡,我们帮着张罗张罗吧,你负责安排两台大客车,其他的事儿,我和洛兵去办。”
“知道了,没问题。”我满口答应下来,去隔壁的房间打电话。
在佟剑锋妻子的追悼会上,和他交情不错的朋友,能去的都去了。大周听说了也要去,在车上,他说,小佟这人挺不错的,人又够意思,我开公司时有一群小流氓闹事,就是他去帮我摆平的。
告别厅里挤挤插插站了很多人。最悲惨的一幕是佟剑锋欲哭无泪的场面,妻子这么早就离开了他,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佟剑锋的女儿哭得简直不成样子,她的哭声把参加追悼会的人都惹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参加追悼会的人全体哭。洛兵挤在人群里,从头哭到尾,小手绢都被泪水浸透了。一个小时后,亲戚朋友们开车去墓地给死者下葬,大周问我:李凯,你说我拿多少?
什么拿多少?
就是拿多少钱啊?我拿两千吧,瞅那孩子怪可怜的。大周抹了一下红肿的眼睛,很难过地说。
我说:“你看着办吧,太多了,佟队长也不能要,你和他不熟,容易被误解。”
大周低头想了想,说:“行。那我就去办了。”
一天傍晚,柳晓菲突然打电话来找我,电话里她的声音很急躁,还嘤嘤地哭,把我哭得心都差点碎了。我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把你伤心成这样!
她稍微停顿了大概5秒钟,像蚊子一样小声地说:我怀孕了。
“怀孕了?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我在电话这头问。
“都怪你。”柳晓菲十分肯定地说道。“我想把孩子做掉,你的想法呢?说吧,我有心理准备。”
“你、你让我考虑考虑行吗?”我心绪烦乱地说。
柳晓菲一遇到闹心的事就最先想起我,从小到大,我都习惯了。记得我和她哥哥上初三下学期的时候,她刚上初二。她躲在角落里扔砖头把同班同学张美薇的头打出血,最先就想起让我替她作证。后来,她当着校长的面愣说是我扔的砖头,这下把我可害苦了。张美薇的男朋友在体院运动队,贼他妈的能跑,有一回在大街上遇见我,这家伙怒气冲冲要报复。我转身就跑,他在后面追。这把我追的,鞋都跑丢了,幸亏我比他跑得还快!
记得一位朋友说过———开始的路走错,结局未必会错下去;错误的结局,常常是因为太美丽的开始。到现在,这话的意思我终于琢磨明白了,我和柳晓菲在一起就是个美丽的错误。十分钟后,我冲下出租车,一路小跑到了柳晓菲的家。刚坐下来,柳晓菲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小凯,你说怎么办吧?”
“还是你说吧。”我拿起茶几上的水杯,一仰脖子把水喝干了,一边擦嘴一边说道。
“很简单,和我一起去医院堕胎。”她嘴唇一抿,漫不经心地说。
“堕胎可不是小事,万一你出了意外,我可怎么交代啊?”听她这么说,我当时就急了。
“你不去。好,那我就去死。”柳晓菲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她的脾气我知道,说到就能做到。她可不能死,万一她死之前对我怀恨在心,在遗书里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那可就惨了。
“让我考虑考虑,行吗?”我小声说。
“那还考虑什么啊?一个小手术,死不了人的。我还没结婚呢,说什么也不能生下这孩子。”刚说到这儿,她捂着小嘴表情十分痛苦地去了洗手间。
趁着柳晓菲趴在水池边呕吐的功夫,我拨打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在本市第五医院的门诊工作,或者他能帮我的忙。电话在振铃,可是没有人接听,如此反复两次后,我放弃了找他帮忙的念头。
柳晓菲从洗手间里出来,劈头就问:“你想好了吗?”
“想明白了。处理这事儿还是越快越好,就今天下午吧。”我不假思索地说。事情都到这份上了,还思前想后地琢磨也没什么用,只要她不去自杀,怎么都行。
柳晓菲的家离第五医院只有一站地的距离,我和她一前一后往门诊走。路旁的花坛边坐着三三两两手摇蒲扇纳凉的老人,我总觉得有好多眼睛在注意我们,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注意。我的心很烦闷,一个无辜的生命因为我的参与,就要被扼杀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是有罪的。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呢?”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不要火上浇油,好吗?我已经够痛苦的了。”柳晓菲用一种失望的目光看着我,气咻咻说道。“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
到了医院,我陪她办了挂号登记。在三楼的专家诊室里,一位瘦弱的女医生接待了我们,她面无表情地端着妇检器械的托盘,进了里面的手术室,一会儿工夫就诊断出结果了。柳晓菲的判断没有出现错误,她的确怀孕了。
从里面出来,医生用一种非常负责的态度对我说:你是患者的家属吗?
我说:不是。啊,是、是家属。
医生问:是她丈夫吗?
我说:不,是、是她的男朋友。
医生继续问:第几次了?
什么第几次了?我很疑惑地看看医生,答道:第一次。
“第一次?”医生很不高兴地反问道。
“是第一次。”我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这个医生的问话太僵硬了,像在审讯犯人。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后再怀孕,很可能胎儿保不住,你有个心理准备。现在的年轻人啊,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一点儿都不爱惜自己。”医生一边叹气一边走进了手术室。
我擦掉额头的汗水,一转身坐在椅子上。医生没有再继续盘问我,幸亏我塞给她一个红包,否则的话,真不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手术室里传出柳晓菲痛苦的呻吟声,看看左右没人,我连忙捂住了耳朵。
走廊里的石英钟在一分一秒地丈量着时间,我把头埋在膝盖上,焦灼地等待着。
十几分钟后,手术结束了。柳晓菲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国产的复印纸,每挪动一步小腿都在发抖。我搀扶着她走出医院,那个医生好像在我们身后叮嘱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见她说什么,这已经不重要了。
把柳晓菲送到家,安顿到床上,我彻底松了口气。在我看来,她已经虚弱得要昏迷了,没想到,倚在床头的她还能微笑着说谢谢。她说谢谢这两个字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是发自内心的。可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那一刻心里的痛苦犹如掌心里有根木刺,钻心地痛楚。我不应该这样对她的,她为我受的苦已经太多了。
“哎,你走吧。我没事儿。”她虚弱地说。
“这里是我们的家,我往哪儿走啊?别说这个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把她的手放到被子里,走出了房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倾泻在地板上,我把脚搭在客厅茶几的边缘,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吸烟。
蓝白色相间的烟雾呈不规则形状向上飘散,超过屋顶的吊灯后,就消失了。忽然,我发现水晶吊灯上有一只热爱光明的苍蝇在飞翔,它快速地扇动着翅膀,嗡嗡地唱着无伴奏的歌曲。它大概在试图勾引其他角落里的苍蝇,或者在炫耀自己找到了一块新大陆吧。
我起身去找苍蝇拍,没有找到。等我怅然若失地回到沙发旁边,那只苍蝇不见了,估计它的独唱音乐会已经散场,不屑与我这个追星族握手道别。
柳晓菲在隔壁房间睡着了。她轻微的鼾声让我放下心来,想了想,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躺在沙发里和衣睡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梦中的我被一阵香气弄醒了。我的鼻子很负责,最受不了香水味,尤其是外国香水味。
一睁开眼,就看见柳晓菲穿着睡衣倚在沙发上冲我发呆。客厅的墙壁灯亮着,柳晓菲雪白丰腴的两条长腿很放肆地搭在茶几上面,她的睡衣像一扇忘了上锁的房门虚掩着。我的目光往前平视0.5米就可以瞧见她半裸的酥胸。我的天,深更半夜的,她这是在干什么?
我下意识地往起爬,柳晓菲抬手就把我按住了。稍微停顿了片刻,她温柔地说:“不要动,躺着吧。我很感激你。这些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所有的朋友里面只有你对我好。”
她的话我听明白了,我揉揉眼睛,问:“就为这事儿啊?你不困啊?”
“我想清楚了,所以要急着告诉你。”她的身体换了个角度,俯下身来,长长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弄得很痒痒。
“告诉我什么?”
“你知道我爱你,在你之前,我也爱过别人。”她的神态有些怪怪的。
“不要说以前的事了,我爱的是现在的你。”我顺着话题和她对话,尽量把语气放得舒缓一些,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是爱她的。
“可是,我必须告诉你真相,因为这关系到我们今后的幸福。你知道吗?那个孩子不是你的。”柳晓菲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惨白。她的话像一把刀子刺入了我的胸膛,我的心跳几乎停顿下来了。
“你说什么?!你在骗我吧?”过了半晌,我故作冷静地问道。
“没骗你,是真的。”
“他是谁?”
“刘远樵。”柳晓菲的嘴唇嚅动,声音很轻地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
“啊———”我彻底惊呆了。怎么会是他呢?我无法把这个人和温柔可爱的柳晓菲并列放到一起,出于内心的抗拒,我宁愿相信柳晓菲的话是编造的。
这难道就是我这些年来苦苦追寻的爱吗?另一个疑问从我的脑海中升腾起来,然后无情地坠落。我的思绪乱作一团,痛苦地捂住脸,对她说:“为什么会是他?”
“不为什么,在和你谈恋爱之前,他爱过我,我也爱过他,但不是为了钱。”她的话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
“那你为什么离开他,而且还要把这个真相告诉我?你爱过我吗?”我有气无力地说。
“很久以前,我曾经和他在一起。你有知道这个真相的权利,我觉得必须告诉你,不能互相欺骗一辈子。因为我爱你,还要和你结婚,永远在一起。”
“你认为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我们的爱情有多深,我想试试。”她把身体靠在沙发里,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你已经不是从前的柳晓菲了。你变了。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我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向门口走。
“你给我回来!你如果走,就再也不要回来!”柳晓菲的喊声达到了极限。她愤怒地拿起沙发靠垫,狠狠摔在地上。
我没有回头看她,她的脸在那一刻一定是扭曲的。
人世间,最打动人的是浪漫的爱情故事,而最容易伤害人的是爱情的真相。这些年来我苦心经营的爱情彻底结束了,所有的情感都付诸东流,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把一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美好记忆无情地毁了,很干净的毁灭了。我一直觉得她是我想要的女人,其实我错了。
在门厅的角柜上,有一盆金钱菊的花在开放。这盆花是我两个月前送给她的,她没有时间浇水,我来浇;她没有时间松土,我来松。她从来没留意过这盆菊花,即使今天晚上花朵都开放了,她也不知道。
或许,她从来没有认真地注意过这盆朴素的野菊花。
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漫山遍野的金钱菊。可惜,我错了。她已经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羞涩娇小的女孩子了,也许我一直没有觉察到,爱是可以改变的,变得越来越美丽,或者越来越苍白。
走到门口,我掏出房间钥匙放在金钱菊的旁边,淡淡地说:“这是房子的钥匙,还给你吧,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安心工作吧,别太熬夜,你都瘦了……”
“我不要你管!你给我走!走开!”柳晓菲的喊叫声分外地刺耳。
楼道的安全灯坏了,我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下了楼梯。刚走到二楼的平台,就听见外面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天哪,她不会轻生吧?我像疯了一样冲下楼梯,跑到人行道上。
人行道上十分干净,晨星的光芒照耀着凸凹不平的水泥花砖。
夜还没有结束,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我发现自己的直觉又错了,柳晓菲并没有跳下来。地面上有一丛菊花在静悄悄地开放,在它的周围是黑色的残土和支离破碎的花盆……
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包括梦、包括爱情、包括这无辜受难的野菊花。
连续好几天,我一直沉浸在难以释怀的痛苦之中。柳晓菲,一个我真心爱过的女人,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的影子像一道咒语压在我的心上,是难以化解掉的。为此,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如果爱一个人,那么,不管她的过去是怎样的,都应该去包容去忍耐。在她说明真相的那一刻,最需要的是安慰和谅解。而我对她所做的一切,是什么呢?是心灵的伤害!仅此一点,我就不配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不止一次怀着歉疚的心情拨通她的电话,电话那头,除了她的哭泣声和沉默,再也听不到从前温柔的话语。她的心,也许彻底碎了。
每日每夜,我在屈辱和矛盾的心情中度过,脑海里空落落的,无法原谅自己。我曾经发誓和柳晓菲永远在一起,可是,我却违背了承诺。记得在一起时,她问过我,永远真的很远吗?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微笑这把她搂在怀里。对于两个彼此相爱又彼此伤害的人,是无法确定永远到底有多远的!
整天忙于公务,偶尔,我也会禁不住独自发呆。
“你是不是病了,整天垂头丧气的,你最近怎么了?”洛兵靠在椅子上很不理解地问我。“李凯,你不会是失恋了吧?”
洛兵的问话里包含了很多层意思,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谈起,不过,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连她都能看出来了。
“没什么?我最近胃疼。”
“你就撒谎吧你,我才不信呢。哼,你这个人没城府,有一丁点儿故事就写在脸上。”洛兵把报纸摔到桌子上,拎着茶杯去走廊倒矿泉水。不大一会儿,她从门外又回来了,手里空空的。
我好奇地问她,你不是去倒水吗?怎么空手回来了?
“啊?!都是被你气的,我接完水,忘把杯子拿回来了!”洛兵没好气地说着话,转身折回走廊去取水杯。
这时候,老赵和佟剑锋从门外进来了。老赵进屋后还没坐下来,直接翻我的衣服口袋,嘴巴里嘟囔着:有烟吗?我都快憋死了。
我没说话。他掏出香烟,自己点上一支,贪婪地吸起来。佟剑锋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拉开手提包,把里面的一叠稿纸放在我的面前,说道:“你看看这个,我们盯着的人终于快露出马脚了。”
“谁啊?”
“你老爱问问题,把资料看完,你不就知道了嘛!”老赵瓮声瓮气地说。
资料上没什么特别之处,佟剑锋的字迹十分潦草,我看了半天,才明白这些记录内容与他们的监视内容有关。有些白纸上还画了被监视人的行走路线和住宅草图,挺详细的。
“给你,还是你说吧,这记录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我放下记录稿纸,对佟剑锋说。他在那儿一边喝水一边吸烟,和老赵低头商量着什么。
听见我问他,佟剑锋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和老赵带着一组人马足足盯了快一周了,终于摸出一点眉目来。刘远樵这家伙很不简单,他很少抛头露面,几乎所有业务都交给郝媛媛去办。我们去移动公司调过他的话单,他最近和柳峰联系较多,交往十分频繁。柳峰是你的朋友,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和他有很久没聚在一起了,他这个人胆子小,在税务局上班,人挺不错的。至于他和刘远樵的关系,我不太清楚。柳峰正在运作一个地产项目,据说是刘远樵投资的,可能他们在生意上有瓜葛吧。”我说。
“事情没这么简单吧?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刘远樵不仅涉嫌走私贩毒,还偷逃纳税,在不足两年的时间里,他旗下的三个公司,尤其是宏达医药贸易公司逃税高达三四千万元,而当我们协同税务局抽查时,他们账上的增值税发票大部分都是真的,偷税手段特别高明。这就奇怪了,他们是在哪儿弄到那么多增值税发票的?而且是谁帮助他们做的手脚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难道你怀疑柳峰也是他们一伙的?”我反问小佟。老赵看见洛兵走进来,顺手搬了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不是简单的怀疑,我觉得,他至少参与了犯罪,而且他们之间的默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佟剑锋眉头紧锁,很有把握地说。
“另外,刘远樵的外号就叫“乔四”,他表面上看是个成功的企业家,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黑社会头子。金瑞集团下面有个保安公司,专门雇佣一些社会渣滓和刑满释放人员,催债倒汇洗钱贩卖毒品什么都干。那个叫邢立伟的,就是他们的小头目。”
老赵在一边插嘴说,邢立伟和本市两桩公园械斗的案子有关,案发后,他被刘远樵保释出去,跑到广西躲了四个月,最近刚回来。
“那么,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我掏出笔记本,把他们说的线索简要记录了一下。洛兵在电脑上写会议纪要,她速记的水平很高,手指与键盘发出的嗒嗒声连贯而富有乐感。听到我的提问,她笑着说,“李凯,又开始问问题了,这个毛病你是改不掉了。”
我没理会洛兵的调侃,把目光投向了低头沉思的佟队长。果然,佟剑锋把行动计划都想好了,他不紧不慢地交待完每个人的具体分工,就结束了会议。他去处长那里汇报工作,我和老赵商量抓捕钟向楠的细节。原来,宏达医药公司从俄罗斯进了一大批麻黄素,据知情人举报,他们要在23日下午交货,地点就在黑河的边境线上。时间紧迫,距离交货期限还有不到三天的时间了。
讨论完抓捕细节,老赵忽然问我,小凯,你的枪法真的很准吗?
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瞄了洛兵一眼,说道:没什么,在广西漓江你不是英雄救美了吗?洛兵没少在我们面前夸你,嘿嘿。
我被他气乐了,没好气地回敬他:你觉得我的枪法怎么样?
老赵狡猾地眯起眼睛,只是笑,没有回答我。洛兵在那边天真地为我解释:“我还真没见识过赵警官的枪法,不过呢,李凯可是神枪手啊,他的枪法就是比你强,你别不服气啊。呵呵,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再让李凯试一次,我可不想做人质了,我看用侦察员小陈准行。他比我还瘦呢,枪法不准也没事儿,面积小,肯定打不着他。”
“枪法准不准,还要看关键时刻,老赵,你说对吧?”我推了老赵胳膊一把,非要让他回答。
老赵瞅瞅洛兵,连忙说:“那是那是。平时再准,关键时刻不准,那也是白搭。”
他终于给足了我的面子,其实,我的枪法到底怎么样,他最有发言权了。在靶场练枪时,我瞄的都是十米靶纸,那还不准呢。要说百步穿杨,市局的三百来个人里面,挑不出几个。
提到枪法,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丁学勤,他的枪法可真的叫准。可惜,我有日子没见到他了。本来想问问老赵,话到嘴边,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这事情不能跟他提,一提他就上火,还是不提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