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北京的独身男人

周建军眼前总是晃荡着他在美国那几年连轴转的生活,托福660分,“祝你美国之行好运。”所有人羡慕的眼光沾在他的后背上。然而飞机一着地,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扔进热哄哄的美式炸鸡炉里,被几个好心人送到孙二娘的黑店,灰溜溜地向亲友借钱,在中餐馆剥洋葱、切冻肉,满头雾水地听山姆大叔发号施令,在人烟寥落的301号公路上搭车……每个初到美国的人都会有这样一番经历,“你得学着点,小家伙,”一些中东来的学生拉着他去夜总会“开荤”,他以自己有洁癖为由婉言拒绝。

一切还不坏,尽管最初的时候也吸过氧,有一次冒着大雨给房东修电视天线,图像清楚了,人家却忘了叫他,害得他发了好几天高烧。和他前后脚来的人里,只有他顺利读完了计算机专业的学位,他在自己那个圈子里似乎永远是最成功的。

他对自己身上粘着“美国制造”的标签并不介意,在他脑子里好像没有这些概念,学文科的人总是动不动就嚷民族主义,而他想的就是永恒的秩序和规范。

成家的事却一直不顺,已过而立之年的他还独自晃悠着,“看了毛片以后人生观都会改变。”这话不假,终日忙碌的他希望一切事都能像电脑一样清晰、明确。在国外找老婆比拿学位难多了,洋妞没戏,和港台的女孩也说不到一块,留学生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只好在国内找。

他头一次发现找对象的事也需要操作,读学位的时候,家里寄来过一些女孩的照片,他记得有几个条件还不错,周围的留学生都在和国内的女孩通信。这种方式有点干巴巴的,他不喜欢写信,倒不如发电子邮件,最后就不了了之。当你在打听什么吃的在减价时,国内女孩的来信就像一张已经过期的入场券。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出国的人都懒得写信。和许多精明的人一样,他毕业后进了IBM,去年九月总部派他回北京分公司,充分吸收两方面的优势,“美国人永远把你当成外国人,中国人也不习惯你。”

他只是偶尔发点感慨。保利大厦比起其他的饭店显得更有文化氛围,坐在大堂吧里喝现磨的意大利咖啡使你很容易染上一种昏昏欲睡的惰性。“挣钱是男人的事。”薄荷想起时常挂在嘴边上的这句话,她吃了哑巴亏,哼,男人一想到钱就跟着了魔似的。

眼前这个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她不习惯叫他的洋名Patrick,一开头喊周先生,后来索性直呼其名,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叫。

“您要什么饮料?”服务小姐问。

“JIN·TONIC。”周建军打着手势。

“JIN·TONIC?”

“OK”

服务小姐和他一问一答,那种默契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薄荷在三姨家见到他时,一眼就看出他是从国外回来的。“他一定要我介绍你和他认识。”那天,薄荷去三姨家玩,正巧碰上三姨给周建军介绍对象,“成功地当一次媒人能多活十岁。”这种事总是很好玩的,周建军没看上那个银行职员,却对薄荷很感兴趣。“我怎么把你忘了呢,没关系,先做普通朋友吧,以后的事看发展。”

三姨就是不说,她也不反感这事,人在受挫之后都需要反作用力,而且越大越好。“我明天找你去吧。”肖汉是这样说的,可是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却说有事不能来了,改天再给她打电话。

“好吧。”薄荷冷冷地应了一声,尽量不动声色。哼,我并不在乎!

她索性把电话线拔了,因为她知道肖汉根本就不会给她打电话,可她还想骗骗自己,于是拔掉电话,一了百了。

不知不觉,他们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还得搞女权,要不女人总是得围着男人转。”她感到愤愤不平,我就找不着男人了吗?我倒让他瞧瞧!在这种事上又吵又闹没份量,你也找一个,心里马上就能平衡,而且目前是普通朋友,可进可退,这种宽松的关系最适合她现在的心情。

按照她从前的标准,周建军这样的最适合做丈夫:美国回来的博士,门当户对,长得一般,还过得去,按大众观点男人的长相并不重要。他比薄荷大八岁,是个吉利的数字,这种搭配有实际的好处: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对男人来说更是如此,不过他娶个小妻子心里就会打鼓,整天担心人家会不会厌倦他,所以就没有多余的精力了。用控制论来调控感情是最科学的,印象派能使你产生义无反顾的激情,可谁能领情呢?谁愿意陪你一起冒险?

薄荷望着周建军的饮料,心里空荡荡的,杯沿上挂着一片柠檬,穿过透明的液体,一切显得既清晰又模糊。大厅角落里的女孩正在弹奏肖邦的钢琴曲,琴声如清泉一般流泻在亮晶晶的玻璃钢地板上。

“你是什么血型?”周建军问。

“没查过,这很重要吗?”

“根据血型能判断出人的性格,血液参与人的生理活动,所以这方法有科学性。”他做每件事都一丝不苟,在你仍然迷迷瞪瞪的时候,他已经为你做了X光透视,显得比你还了解你。“很多搞艺术的都是AB型血,叫人难以捉摸。”

薄荷觉得自己必须集中精力来对付强大的IBM,人在机器面前疏忽不得,骄傲的卡斯帕罗夫不就折给“最深的蓝”了吗?

周建军的眼镜很讲究,显得气派不凡。薄荷应他的要求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不到十分钟他就能以一种超然的冷静对这些材料做出判断。

薄荷想起小时候玩的那种归类游戏,他是工具理性的典型代表,这是一种发展方向,长着这样的脑袋,一切都被调控得井井有条,包括谈情说爱。

薄荷和肖汉却很有意思,他们的舌头能迅速地沾在一起,可他们却不知道对方的生日和父母的名字。

“你的智商很高吧?”

“没测过。”

他的机器里没有如何应付玩笑的程序,薄荷觉得他和肖汉就像两代人,“起码是肖汉的小叔。”这念头让她觉得好玩,也增加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感,一旦不能开点玩笑,她就觉得很不自在。

“现在一切都步入正轨了,在美国总算没白苦,我为下一代创造了好条件,”他得意地扬起眉毛,像老外那样竖起食指,“我觉得我的孩子肯定是男孩!”

“根据DNA?”

他喊着NO,然后敲了敲太阳穴。

薄荷差点呛着,在这件事上他倒毫不犹豫地相信直觉!他真行,居然能在空气中看到一个成熟的受精卵!

大幕徐徐拉开,Patrick津津有味地喝百事可乐,舌头吮着吸管的节奏都是那样张弛有度。他平时太忙,所以把周末的节目安排得很紧凑。上午到首体打羽毛球,中午去凯莱大酒店二层吃法式自助餐,“女孩子不要老吃油腻的东西,自助餐最好,经济实惠,营养又丰富。”将近两点时,他们去凯宾斯基饭店的德国啤酒坊喝鲜啤酒,望着那些明晃晃的发酵桶和墙壁上充满欧洲情调的装饰品,薄荷已经跟不上他的节奏了,“这个人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挥拍的技巧和击球的落点,还有他吃自助餐的挑剔眼光都令人佩服,“我从不会吃不该吃的东西。”那种美国式的自信让你想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怎么敢肯定你的孩子一定是男孩?

看歌剧《茶花女》就像洗泡沫浴,十九世纪是黄金时代:华贵的四轮轿式马车、剧院的鲜花和包厢、开司米披肩、假面舞会和铁箍撑起来的裙子……上流社会的女人似乎就该那样生活。

“我在美国连电影都没时间看。”周建军搓了搓手指,那些凸起的茧是往日生活的赠品,有时他一下午要切二十公斤牛肉,估计是疯牛,手冻得麻木不仁,必须缠上绷带,最近做梦时眼前还滚动着一堆小山似的冻肉。“过了三十岁才开始享受人生,我不会叫我的孩子走弯路的。”

他还想着孩子!

舞台上的灯光璀璨夺目,就像那个时代巴黎俗艳豪华的生活,茶花女玛格丽特们每天在卖弄她们的美貌、首饰和风流韵事,评论家说阿尔芒是个公子哥儿,除了恋爱再不会干点别的。

“他有点像现在格林威治村的那帮家伙。”

薄荷知道格林威治村和圆明园画家村有很多类似之处,周建军没有把她归结为那类披头士,他根本就没把她看成是搞艺术的。

相夫教子、善于理财,再懂点艺术,娶这样的女人做太太最好不过。他不希望妻子每天出去上班,回到家就需要放松,冷屋子凉炕简直不可想象。

阿尔芒是个爱吃醋的情人,薄荷对《茶花女》的每一个情节早已烂熟于胸,他在和玛格丽特甜蜜了一夜之后就开始毫无顾忌地吃醋。跟照镜子一样,薄荷看着阿尔芒想起自己在电话里和肖汉对骂的情景。

失恋的人们在不明原因的时候总是想着如何伤害对方,这与善良和狠心没关系,几乎所有欲望强烈的人都是这种思路,阿尔芒想尽一切办法伤害玛格丽特,那要比薄荷对肖汉用的招很多了。

也许,该给他打个电话了。

“现在男人的压力是不是特别大?”她莫名其妙地问周建军。

“看什么人了,做生意的压力都很大。”

她不知道肖汉每天都在干什么,他很少说起这些,好像老跟玩似的。春节悄没声地过去了,让他过个好年吧,她没在春节之前给他打电话,因为春节对于炎黄子孙的意义重大。有什么事过了年再说。舞台上的乐曲声渐渐飘远了。薄荷有时隐隐约约地触到这件事的结果,她马上会避开,真的见不到他了吗?单单这样想就够可怕的,她宁可蒙在鼓里永远看不清现实。

“有件事还没解决完呢,另外我最近心情特别不好。”大约一个月以前肖汉在电话里这样对她说,她赶快安慰了他一句就挂上了电话,那种声音听起来叫人很难过。“这样欢乐的时光虽然美好,但真实的爱情更宝贵。”高亢的女高音吓了她一跳。她很难像以前那样客观地分析这件事,不是脑子不够使、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根本不想把这件事想清楚,因为她怕看到伤心的结果。

两个月来她一直在逃避,偶尔往他家打个电话,和他父母简单说几句就好像获得了某种保证,那不是敷衍自己吗?后来索性连电话也不打了,她觉得老打电话就像个催款的。暂且把这事搁一搁,这一点不像她的性格,她挺能蒙自己的,除了干正事以外就滑冰、玩游戏机、敲电脑,相书上也是这么说的,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不触及这件事生活还是蛮轻松的。

“不过早晚得解决。”她知道不可能就这样完了,可是等上段再说吧,到底等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宁可相信他是个工作狂,这种情绪上来时她也会气愤地抱怨几句,“也许他想和哪个做生意的人联姻呢。”这两个月中,她的智商就和一个五岁孩子差不多。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太不关心他,谁都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可他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能打呢?她等啊等啊,除夕之夜的新年钟声响过之后,她明白自己扑了空。“不过也许他在外地。”她还旱想继续欺骗自己,或者彻底丢开这事。

心理不平衡是肯定的,不过她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填补寂寞,这就是未婚女孩的优势,“谁让你不理我的!”一切都显得天经地义。

他们为什么不能恢复到过去那种状态中呢?明摆着,他俩根本不可能做小桥流水的朋友,薄荷胸前的敏感部位提醒着她,那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摇荡着他们,叫人饱尝“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冲击。

她很想好好和他谈谈,没有任何障碍,达到人与人之间可能亲近的最大程度,可是很难,她一给他打电话就意味着某种压力,不说他也会这么想,好像要逼他马上答复似的,让他俩都觉得不自在,也许现在还不是谈这件事的时间?

“出去走走吧。”

她蓦然一惊,已经到中场休息时间了,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剧场,欣赏高雅艺术的人还是很多,茶花女的爱情在他们心中引起共鸣。

周建军夸奖着剧场的音响效果和灯光,他永远不会融入剧情中。“这样多好,不会为任何事伤感。”薄荷希望自己能从他身上感染到更多的理性。

“你说玛格丽特伟大吗?”她在休息厅的黄沙发上坐下来。

“她就是个美女,有什么伟大的?”

“她为了不连累自己最爱的人默默做出了牺牲,这不是很难吗?”

薄荷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她很喜欢和学理工科的人讨论这些纯粹感性的事情,她总是希望他们的回答能更有意思。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看过《茶花女》,”他的话听起来更有人情味,“我一直想和人好好聊聊呢。不错,玛格丽特和阿尔芒确实相爱,可他们的关系根本不平等,一个是生色场上卖笑的姑娘,一个是公子哥儿,从他们认识的那天起就开始不幸。”

“可是事赶上了,那怎么办呢?”

“玛格丽特一开始就不应该认真,别跟着感觉走,她的结局只能是那样。”

“她可以把这事告诉阿尔芒呀,可她没有,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毁了爱人的生活。”

周建军不以为然,他始终不觉得玛格丽特有什么伟大,那种默默的牺牲根本没什么意义。不同的人对待同一件事的看法差远了,薄荷很欣赏他的理性,可惜自己永远不是那种人,永远会因月亮的阴晴圆缺而感叹,永远会因人们的悲欢离合而伤感。不过她基本上是个乐观的人,坚信世界上没有什么完全过不去的沟坎。

铃声响了,人们又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周建军眼里不揉沙子,连身上的一粒灰尘都得掸掉,他觉得爱情的最大害处就是破坏效率,“把一切都搞糟了。”他一心向往缤密而精致的生活。

阿尔芒为了气玛格丽特,故意当着她的面和另一个姑娘约会他对她的爱情狂热到了炽烈的程度,一下子变成恨,时时刻刻都想着怎样虐待她,看到她痛苦,他心里就快活。阿尔芒不是个虐待狂,他不明白原因,以为自己被玛格丽特甩了,所以像条疯狗似的拼命折磨她,可茶花女始终一声不吭。

玛格丽特终于不堪重负地病倒了,“我要离开的是多么凄惨的一生。”她开始给阿尔芒写信,叙述事情的经过。

有几个花容失色的中年妇女低声啜位,旁边有个男人说前面那个老头的脖子像沙皮狗浑身的皱榴,屁股跟炸药包似的。

薄荷不知道这些本应看小品的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她昨天用易经算了一卦,预测她的婚事,结果抽中“风火家人”,那是六十四卦中最好的一卦。玛格丽特欠了一身债,医生给她放血,那年头的医生除了放血就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债主们带着无情的贪婪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清点财产,预备在她死后拍卖。可怜的姑娘还有知觉,每次门打开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明亮起来,以为阿尔芒来了……肖汉会后悔的,他早晚会后悔的!薄荷顿时觉得嗓子眼里有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往上冒,她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周建军会笑她的,像他那样理智的人一辈子流几滴眼泪都会算得丝毫不差。

“你应该换一个无盲区后视镜,要不这样会有死角的。”薄荷转过头告诉周建军,恍然问有一种幻觉,好像在跟肖汉说话。

“想不到你挺懂车的,那种后视镜是什么牌子?”周建军为薄荷打开车门,她不想拿肖汉和他对比,可有时候这是免不了的。

“视清牌。”她扫了一眼他的“公爵王”,“你在美国住了那么多年怎么没买美国车?比如‘旁蒂克’?”

“美国车废油。”

薄荷喜欢美国车的车型,流线型,车身很扁。她很少想到废油的问题,看来她必须改掉那种一见钟情的作风,无论在哪方面,否则她怀疑自己根本无法进入二十一世纪。

车嗖嗖地跑在二环路上,路灯连成一片,像一簇簇火把。熟悉的感觉追着薄荷,她紧盯着窗外,向每一辆飞驰而过的捷达致意,绵绵无尽的孤独袭上心头,“我怎么会在这儿呢?”一丝歉疚坠着她的心慢慢下沉,肖汉的影子像幽灵一般,从后盖钻出来,敲着她的后脑勺。

最近几年描与婚外恋的小说很时髦,女主人公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不觉得对不起丈夫,和丈夫在一起反倒觉得对不起她所爱的人。那些作者并不是要鼓励人们去尝试婚外恋,他们是想把婚姻比喻成传统,现代派主张和情人勇敢地私奔,后现代主张大胆地去爱,同时又不破坏家庭,但两者很难保全,最后女人们重新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那个痴情的男人不是殉情就是郁郁而终。

周建军每次上二环路总是能探索出一条更近的路,可他和薄荷的感情却没有丝毫进展,他觉得鲁迅的话可以延伸一步,“感情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是会有的。”步入正轨就好,凭他的年龄和阅历不需要发动一场恋爱来锤炼自己。

“你想什么时候成家?”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问,好像和一个同性朋友聊天。

“你觉得女孩什么时候成家最合适?”薄荷反问。

“二十五六岁吧,早一点也行。”

他告诉她影院最近在放什么大片、美术馆举办什么画展、哪个保龄球馆有比赛,在几秒钟之内就安排好了下一回的日程,这是近来他常做的“功课”,他给人一种突出的印象:这个人只要肯钻就能做好任何事情。你不难想象他是怎样拿下学位的。

相反,他开车却充满激情,可能是在美国开惯了快车,薄荷觉得前心贴后心,尽管她知道肯定不会出什么事。肖汉开车很有创意,安全而且又让你有骑马的感觉,不是人在骑,而是心在驰骋。

“你是几月几号生的?我有本国外预测命运的书,我可以帮你看看。”

“六月八号。”

“挺吉利的。”

周建军借此问出了她的生日,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路边又新开了几家台湾婚纱影楼,竞争越来越激烈,照出来的却总是千篇一律的美人,那会让人有失落感的。薄荷看到婚纱,心里有点沉甸甸的,旁边是一家生意兴隆的内衣专卖店,灯火辉煌的橱窗又让她感到进一步的困惑。“早晚是这么一出,晚嫁不如早嫁。”每天撕下一篇的日历敲打着她,其实只要肖汉说一句“你这就跟我走”,她就不会有一丝犹豫。

周建军在有条不紊他说着什么,薄荷支支吾吾地应着,正好她坐在背光的地方,此时此刻,任何人也感觉不出她心中的波澜。

人如果不矛盾就踏实了,可是老天爷总给我们下套。

“我就这样了吗?”如果不是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总是有点不甘心,好像还能等到更好的礼物,不过这是永无止境的,所以小羊说很多人在登记的前一秒钟还等待奇迹发生。“千万别参加集体婚礼,你看见旁边那对肯定会受刺激。”

这种事并不是耸人听闻,有个小护士就泪眼膝陇地向薄荷哭诉过,她那位在登记过程中还想给另一个女孩打电话,结果是人家不在成全了他们。“交朋友是一次性方便筷子,结婚可就板上钉钉了。”每个冲进城的人都有一笔心酸血泪史,至少,为结婚而结婚是不可思议的。

薄荷想起她遇到肖汉之前对婚姻的看法,简直觉得自己冷酷无情,是超静音中央空调,她现在有点相信算命了,“看不见的手”不仅操纵经济,生活确实扑朔迷离。肖汉的出现是偶然的吗?

如果没有他,她又会画出什么样的图形?

不管怎么着,这回她倒看清了自己,一个实用主义包裹着的理想主义者。晚上她总是梦见红绿灯和十字路口,那种明显的象征意义搅得她心烦,恨不得在三九天吞下一块冰。如果这会儿还在上学,一切就从容多了。

“今天跑了三十四分钟,”周建军看了看表,“比上回快多了。”

薄荷想不到这么快就到家了,立刻下车有点不礼貌,她怎么着也得说点什么。她家那座灰楼直挺挺地挡在前面,让她感到一种危压。算起来他们认识快一个月了,可没说过什么近乎的话,他当然不能甘于寂寞,总得有从量变到质变的那一天。

轮到她发傻了,她想起小学时老师检查背书而她又偏偏忘词的情景,好像必须交差似的。前天下的雪还没化,排气管把积雪冲出两条黑黑的小沟,月光又和那天晚上一样朦胧地洒进车里,只是地上的雪有点脏,像假的一样。周建军显然想说点什么,有些失衡的喘息就是个信号。

“答应我你从此不在深夜里徘徊,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你可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将薄荷推向肖汉。

不行,在这儿不行!她觉得车轮压在土地爷的背上,引得老人家呜呜直哭。古希腊哲学家的教诲吹着耳朵:“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她和肖汉只见过四回,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超不过二十四小时。说真的,有时候她想不起他确切的样子,见面肯定能认出来,但现在他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悄然落在她面前的玻璃上,让她躲之不及。

“你看,你看,月亮……”她说不下去了,这句话就像一首酸歌的歌词。

薄荷像油炸冰激凌,心里是冷的,表皮却不断地冒热气,就要滴出水来。肖汉冷落她的时候,她心里涌起阵阵不平,被他激起的欲望也曾搅得她坐卧不宁。米老鼠不成就换唐老鸭,可爱情的替代品是很难找到的。她想尝试换头术,上大三时有个半老徐娘让她画像,“给我添上珍珠项链,领口开得低一点。”薄荷照着她拿来的挂历,把她的头安到美人身上,效果还挺不错。

《乱世佳人》里也推荐过这样的药方:斯佳丽搂着瑞特时,脑子里却想着阿希礼。一旦要动真格这种换头术就不灵了,周建军是个不错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很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可眼下她已经吃饱了,再看见什么也没有食欲。他的金利来衬衫里露出的汗毛让她感到不舒服,也许稍稍放纵一下能忘记很多事情?

她明白,歉疚是表面的,关键是她没有兴趣,这和道德挂不上钩。有时她也想要是和别的男孩有点什么就会好多了,可是她一见到他们,反而平静得要命。什么是欲望?一点概念也没有。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感情,”周建军用目光追问着她,“我想,我很喜欢你。”

这话要是肖汉说的,她就可以顺水推舟地告诉他:有时感情是不需要语言来表达的。可现在她和别人挨得越近,怀里的热情就越少。一如果轻易放弃他,就等于堵死了退路。”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周建军把这理解成女孩的矜持。

夜色越来越浓,夜市上摊贩的吆喝声已经听不清了,薄荷眼里映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夜风钻进车窗,她的长发像滚滚而来的漩涡流过椅背,你为什么不要我呢?你真够狠的!眼睛里的光点闪了一下,掉在睫毛上像一滴清凉的泉水。

“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使我无法忘记……”乔丹的大衣上沾满了医院过道里“新吉尔灭”消毒液的味道,小羊进去半个钟头了,她望着周围有说有笑、故做镇定的人们,觉得浑身热得要命,索性把大衣脱了。

右眼皮一直在跳,她知道小羊早晚得有麻烦,六点多那会儿小羊打电话求救,乔丹手里摸着饭盒,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她怀孕了,可绝对想不到会出这种事。

妇科离产房很近,那边婴儿清脆的啼哭令人感动,大概每个人都不情愿来世上历险,一出世就哇哇大哭。

无论什么样的情感,在它的源头总是系着可怕的欲望。乔丹托着脑袋发呆,对面那个男人的目光老是在她的胸脯上打转,让人别扭得要命。平胸的女孩拼命想着如何丰乳,丰满的人又怕自己得什么妇科病,乔丹的家族里至少有两个人得过乳腺癌,因此,当别人赞美她时又给了她一种可怕的心理暗示。

小羊在里边干什么呢?

雪白的墙下边是天蓝色的墙围子,清灰的瓷砖地面刚刚用拖把拖过,医院总是这样枯燥无味,墙上连点装饰画都没有。小羊的Call机响了,薄荷呼她,等会儿再回吧。他们四个人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刚才蒙田也问候过她。最好什么也别跟他们说,光想想就够可怕的。

“你赶快到我这儿来,快点!”乔丹接到小羊的电话时正要去食堂吃饭,从中午到现在她一直不饿,特别是出了事以后更没有一点胃口。幸亏她还能应付这一切,小羊家的门半天敲不开,她的心揪紧了,原本就脆弱的末梢循环这时候更加供血不足。听到小羊的声音以后,她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小羊在打开门的瞬间扑通摔倒在地,乔丹想去扶她,可她下坠的身子死沉死沉的。

“你怎么了?”

乔丹望着她死鱼一般灰白的脸,觉得比自己出了什么事还恐惧,她赶快关上门。冷汗像胶水一样粘在小羊的毛衣上,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嗦不止。

“你吸毒了?”乔丹仿佛挨了一记闷棍,遇见大事她总是要往最坏的地方想,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

“一个灯泡……”小羊使劲摇摇头,屋里热哄哄的暖气快把人烤晕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要窒息似的。

乔丹想把她拖到床上,可是就像拉死狗一样完全使不上劲,没吸毒就好办,一个灯泡?什么意思?小羊根本动弹不得,两腿又着,只要一碰地就会爆发出一连串的尖叫。

“你说话呀,到底怎么啦?”乔丹蹲下身,用手捧住小羊的脸,紧盯着她的眼睛。

“我把灯泡塞进……”小羊说不下去了,慌忙把头甩向一边。

直到现在乔丹还不明白她在那一刻怎么反应那么快,还能是哪儿呢?她恐怖地扫了一眼小羊的下身,小羊的目光证实了她的判断。床边扔着几个同样大小的灯泡,比较小,装在冰箱里的那种。她立时觉得有无数钢针扎进头皮里,怎么可能呢?一个疯狂的念头冒出来,她想试着去掏,可那是绝不可能的。

你疯了吗?她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小羊,不过脑子里同时冒出一系列的解决措施。小羊的身体哆嗦不止,她怕乔丹问她什么,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

乔丹暗暗佩服自己的冷静,那也是没法子,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她说不定会吓瘫的。

乔丹出门时没带多少钱,她找到小羊的钱包,用毛巾把小羊前额上的汗擦干,帮她穿好大衣,前后不到十分钟。她身上那股邪劲儿忽然来了,小羊家是简易楼,没电梯,她就背着小羊下了五楼。

面的根本打不着,夏利的司机一听说去医院就扬长而去,你心里再搓火也没心思记他的车号。好不容易碰见一辆两块钱一公里的“大字”,这回乔丹学机灵了,说去医院附近的一家饭店,司机爽快地答应时却用看毛片的眼光瞟了瞟她俩。

乔丹理不清纷乱的思绪,感到嘴里有点苦味,她的哲学头脑更加重了她的痛苦,使她身不由己地面对这些问题,并从中分析出点什么。她的影子在墙壁上晃悠着,好像同她一起思考。

“你好!”

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蓦然一惊,身后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小羊……直到那人脸上露出笑容,她的名字才从往昔的记忆里跳到乔丹的嘴边。

“刘佳!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还要问你呢,你应该和卡尔·马龙、巴克利、奥尼尔他们比赛呀。”

每个久别重逢的人都要拿NBA的大牌球星和她开玩笑,此刻她却一点没有领会这层幽默。刘佳是她的小学同学,刚从北医毕业,分在这家医院妇产科工作。穿白大褂的刘佳显得比同龄人老成。

“没准什么时候我也出国。”

刘佳抱怨说在这儿当大夫太累,学理科的和搞人文的不一样,出国好歹能挣点钱,就是去给人家做试验也无所谓。她拉下口罩,露出一脸的倦色,一个号啕大哭的妇女从她身边经过,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什么都见怪不怪是他们的职业特点。

“你等家里人吗?”

“我等一个朋友。”乔丹犹豫了一下,小羊挂号用的是假名。

“就是一个短头发、穿蓝羊毛衫的女孩,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就是那个……”刘佳把脸凑过来小声问,“是那个把灯泡塞进……”她停顿了一下,终于没把话说完。

“她要紧吗?”

“问题不大,来得很及时,用窥具夹出来了。”

刘佳还说了一些医学术语,乔丹明白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凑在一起却令人生畏。黑夜仿佛是压在头顶上的厄运,乔丹尽量把一切都往好处想。“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你的朋友失恋了吧?”

乔丹点点头。

“她还没结婚,但是这女孩欲望特强。”刘佳的表情像个算命的。

“你看得出来吗?”

“你学哲学,应该懂心理学,最近我一直在琢磨性心理,很多事都是从这个问题辐射出来的。”刘佳把乔丹拉到人少的地方,“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干吗?”

乔丹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她太爱那男孩了。”

“她的欲望发泄不出来,又没有新的目标,所以就得失控。”刘佳一边说,一边晃悠着发酸的头,“本周第二起了,星期四来了一个男的,把气门芯塞进下身,都发炎了,也是感情上的问题。”

乔丹感到心里好一点了,刘佳分析得头头是道,看来经常和大夫聊聊有好处,健康的机体首先是由健康的心理决定的,心理有障碍,身体马上就会有反应。

“中国人太不重视心理问题,一谈这些事就拿疯子、流氓扣帽子,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是瞎耽误事,什么事都得从根上挖。就说吸毒吧,当然要加强宣传和打击力度,同时也得研究精神危机问题。上个月还有个男的喝了强酸,用内腔镜一看,食道里边都粘上了,用食道镜扩张,费老劲啦。”

有个小护士冲刘佳招手,她匆匆跑进诊室去了,乔丹琢磨着她的话,想起她采访过的一些人,那个“独身男人俱乐部”,当然还有她自己,现在她才觉得何平离开她是对的,“我是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当她对这些事还充满好奇时,何平已经预见到了她们的结局。可能跟吸毒似的,好奇心引发了一切,幸亏她更重情。她挖空心思想过一回,自己好像对那些事本身并不感兴趣,她真正需要的就是爱,“从男人那里得不到爱。”这种根深蒂固的心理暗示使她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女孩身上。

薄荷又在呼小羊,乔丹跑到护士站去回电话。

“小羊的呼机怎么在你那儿?”薄荷问。

“她不舒服,让我帮她回电话。”乔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

“她没事吧?”

“没什么大毛病,有点月经不调,好好歇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