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地址实则是付出自己的信任,并接受别人的信任。别以为这个动作微不足道,这是心与心之间的通行征,凭着它你就获得拜访、了解一片新大陆的机会。
或许发生在灯火辉煌的晚会上,当一曲终了,你和配合默契的舞伴已不再陌生,你不无留恋地松开她的手:“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那极其恳切的探询,容易使人联想起一部叫做《请问芳名》的外国电影;也有可能是某次郊游,你因之而结识了几位朋友的朋友,归途中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互相留一留地址吧,为了再见。”……无论火车或轮船上为打发时间的一番闲谈,抑或少男少女们名目繁多的聚会,无论什么原因什么理由,都可能使本来相距甚远的心很自然地碰撞在一起,从而产生邂逅的故事。人生之旅永远是美丽的,当获知又一个新颖的名字,当你们彼此交换了地址,就为相识提供了发展的线索,这样的时刻不能不珍惜。说不定,茫茫人海又要增添两扇相对敞开的窗户呢。
因而回想青春时代,你忘不掉那一个个写在小纸片上、书本边缘,甚至仓促间记于手心的姓名和地址,那友谊最初的契机,好多已长成青枝绿叶、让人庆幸终生的大树了。无论它们是趴在膝盖头、伏在自行车座上或者伫立在人来车往的站牌下写就的,都证明了一段心灵的流露和坦白:它们,以及它们所代表的一切,对于你将不再是秘密。
友谊也是一种缘份,你们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终于结识到较之丰富千倍的世界,你所缺乏的,你所渴知的,你所需要帮助的,都可以从友善的心灵那儿得到补充——通过一句教诲、一段交往、一次如约而来的微笑。你留下了自己的地址,说不定哪天门铃真地被掀响,一位让你惊喜的客人出现在面前。而孤独,则躲得远远的了。
交换地址实则是付出自己的信任,并接受别人的信任。别以为这个动作微不足道,这是心与心之间的通行征,凭着它你就获得拜访、了解一片新大陆的机会,避免了与另一个也许充满诗意的心灵失之交臂、形同路人。和每一位朋友的交往都是一部书,而交换地址标志着相识——友谊正不易察觉地抵临,它是每部书共同的序言。
读钱钟书的《围城》,有一个小细节总忘不掉:唐晓芙和方鸿渐分手,索回了自己写给他的一叠信件,发现盒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码,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写在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宝贝似的收藏着,于是唐小姐心里一阵难受……那最初由一张小纸片所联系的,是怎样美丽、易碎的两颗心,当懂得珍惜它时,它却已失去,仅仅象征着一份让人感伤的纪念。
在一位同学的生日晚会上,我结识过一位像唐晓芙那样可爱的女孩,交谈得很投机。直到在门口的电线杆下相互作别,那女孩说声再见,我才意识到“再见”有可能仅仅是礼貌用语——如果错过眼前的机会。我们生活的世界毕竟太大,好多机遇都是稍纵即逝的。于是我不再顾忌那么多:“给我留下地址吧,为了再见!”她埋下头给我写着,突然抬起眼睛:“本来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只是没好意思说。”有几分抱歉,更多的则是感谢。
我小心地把她写的字条装进衣袋,并且递了一张名片,她却活泼地递过纸笔:“重新给我写一遍好吗?因为名片可以给无数人,而亲手为我写的地址才属于我,否则我不敢肯定你真地想认识我。”我照办了。也许她只是开个玩笑,却教会我懂得了一点什么。
你的麦田会很大很美
我惊诧于她对爱情的敏锐感受与丰富想像,同时也隐约觉得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未免有些危险,想来想去,我决定找她谈谈。
大学毕业,我分到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去做教书匠。学校安排我教高二年级两个班的语文。那一年,我二十二岁,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听见有人喊我老师,心里还慌慌的,左顾右盼四下无人,才敢大着胆子应一声。
有一次上作文课,我布置的作文题是《秋天里的一棵树》。有位同学却另起炉灶写了一篇散文,题目是《爱情是人生的惟一行李》。我记得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爱情是什么?是尖刀上的赤足舞蹈,是深藏在乌云里的霹雳,惨痛、美丽而又轰轰烈烈。真的,如果人生没有爱情,那活着还有多大的意义呢?”
写这篇作文的是一位名叫小菊的梳着长辫子的女孩。我惊诧于她对爱情的敏锐感受与丰富想像,同时也隐约觉得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未免有些危险,想来想去,我决定找她谈谈。我苦口婆心地分析文章在语言、内容以及结构上的若干问题,兜了半天圈子,最后才装作很不经意地问:“为什么要写这个?”小菊睁着大而黑的眼睛,说出了一句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脸热心跳的话:“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写得不好吗?”望着她由于年轻而透明的脸,我无话可说。
小菊对写作发起烧来。几乎每天,她都要拿着一叠稿子,闯进我的单身宿舍。我说,今后把作业交到办公室去。她笑笑,一如既往。有一段时间,我一进宿舍,总会拾到从窗外扔进来的一束野花,或者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自制明信片,落款都是一朵菊花。我隐隐觉得,这女孩的感情出了轨,她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表达对象。
我别无选择,只有小心躲开。我故意不再抽她回答问题,不再念她的作文,虽然她的作文写得很好。不久,我在小菊的作文本里发现了一行字:“一滴雨,淹没了整个夏季,一滴泪,淹没了我整个爱情。”
事情朝着危险的方向发展。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看杂志,忽然传来很轻柔的敲门声。“谁呀?”我喊了两声,声音停止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清晨,走到门边,却发现一封显然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严格说来,是小菊写的求爱信。那滚烫的字句,大胆的表示,让人很难相信是出自一名高二学生之手。我想,她还是个孩子,作为一名教师,我有责任保护好一颗水晶般的心,不能留下任何后遗症,同时又要干净利落,一刀斩断情丝。
想来想去,我绞尽脑汁给她回了一封长达十页的信,摆了我所了解的所有的事实,讲了我所明白的所有的道理,在信的末尾,我如是说:“麦田很大很美,不要急。你慢慢地走吧,当你真正长大了,就会找到你最满意的那株麦穗。”小菊是个有些早熟同时又十分聪明的女孩,我以为经过这十数页面面俱到的说辞,她应该能比较平静地接受这件事了。
可是不久,小菊悄悄地走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转学到了另一所中学。我痛心疾首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是我伤害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最初的情感天空。
直到1997年的10月,我收到一封来自西南师大的信,拆开一看,是小菊写来的。让我放心的是,她还是那么纯真,明快。她在信中说:“我能考上大学,多亏了你的规劝。真的,麦田很大很美,麦粒很大很饱满,不应该急。况且,人生的行李很多,不只是爱情。谢谢你,在我拐错了方向的时候,扶我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