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我抛却了悲哀,抛却了彷徨;渐渐地,我坚实了活的信念,增添了活的勇气;渐渐地,我发现了生命的可贵,生命的美丽……
冥冥中命运伸出一双白皙的手,牵着手,走出校园,走进梦魇。
洁白的床铺,洁白的墙。走进几个穿白衣戴白帽的人,拉亮一盏白生生的灯。这是哪里?
我想走。我害怕这庄严肃穆的地方。我要回到欢歌笑语的校园。可髋关节和膝关节刀割般的疼,没站起来就跌倒了。我病了。“重病号,马上检查。”医生对护士说。
抽血化验,X光检查,B超检查。打针、服药、磁疗、电疗。我被折腾得晕头晕脑。而疼痛依然,病情继续恶化。
三个月后,疼痛减轻,病情始得控制。可这时我的下肢和上身成150度角,髋关节与坐骨间隙融合,连成一个僵硬的整体。而我的双腿更惨不忍睹:肌肉萎缩,瘦成了两根细细的芦柴棒……
柱着双拐跛出病房,医生说:“小伙子,你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可这辈子,你就有四条腿了。唉,好好走吧……”
四条腿……好好走……我喃喃。仿佛一场噩梦,梦中的我,此时十八岁零两个月。
十六岁,我考上大学,成了命运的骄子。
十八岁,我双腿瘫痪,成了命运的弃儿!
妈妈来学校看我。我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娘儿俩相拥大哭。父亲在我十三岁那年撒手归去,弟、妹还小,在我们家,只有妈和我知道这场噩梦意味着什么……
我走进绝望的深渊。身在颤抖,心在抽搐。痛苦、凄凉、寂寞、忧伤。生灵的创痛远大于双腿的沉沦。生活不能自理,学业不能坚持,我看不到希望之光,我在悲哀里彷徨。
老师和同学们安慰我,要我身残志坚,以保尔、张海迪为榜样。我知道他们说得对,但我不能接受:心想,你们都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保尔、张海迪那么容易学,全国数以万计的残废人,不都成了保尔、张海迪?”
倒是妈的话实在,深深震动了我悲哀的心。“孩子,你算是死过一次了,要打起精神,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孩子,跟妈回去吧,妈生了你,只要妈不死,今后妈就照料你……”望着妈那被风霜打皱的脸,我不由又滚下了酸楚的泪……
又回到我那破陋的小木屋。风物依然,一切都没有改变。
改变的是我病残的腿。
沉重的悲哀过后,我脑海里一片茫然。仿佛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我对眼前的一切都陌生、不适应。仿佛走进空旷广漠的荒野,我手足无措。
茫然中有一点我是清醒的:我得活,我得找一条活的路。
梦在继续。说不清什么时候,我做起了当作家的梦。这美梦比那噩梦瑰丽得多,因此心情也就快乐开朗得多。渐渐地,我抛却了悲哀,抛却了彷徨;渐渐地,我坚实了活的信念,增添了活的勇气;渐渐地,我发现了生命的可贵,生命的美丽……
忧愁还是有的。尤其在写了几十篇小说、散文之后,看到那一封封铅印的退稿信,我真怀疑自己是否是当作家的料?前途如一个神秘莫测的黑洞,我不知是进还是退好。
失败。失败。失败中我记起福楼拜对莫泊桑说过的话:“天才无非是忍耐,努力吧。”我想我肯定不是天才,我或许这辈子也不能成功,当不成作家。但我还得努力,只要活得充实,努力奋斗过,将来死时,我才能无憾。
这样想着,我对失败也就心平气和了。于是继续遨游书山……
梦里花开,梦里花落。几多忧喜,几多甘苦。而时间如旅人,矫健的脚步匆匆迈过。蓦然回首,梦里春秋已六度。
1988年2月5日,我的处女作在贵州《健康之友》上发表。前不久,又在一家刊物上发表了一首小诗。这当然令我高兴,催我奋进。
诚然,我知道,成功离我遥远得很。那众多的沟壑,莽莽的荆棘,会累得我汗流气喘,腰酸背痛。但总算开了个头,总算,我找到了要走的路。
路正长,且坎坷。我得撑起我的双拐,一瘸一瘸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