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闻笛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老龙河,慢慢地走去。踏上丰安的土地,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龙河。从南水到县城的路上,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老龙河。她与老龙河,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她喜欢蜿蜒回环的河道,清澈澄亮的河水;喜欢两岸随风舞蹈的修竹,连绵起伏的山丘。她生长的地方没有这样精致小巧的景致,优雅婉约的风光。她得到了一种慰籍,轻柔的,细致的,犹如静夜里飘然而来的天籁。
医院的后门正对着老龙河,无论多忙,只要抬头看看老龙河,疲劳就会慢慢地消退。刚来的时候,闻笛住在医院的宿舍里,房间还算宽敞,可是看不见老龙河。后来,闻笛在老龙河边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经过简单的装修,焕然一新,她也算在丰安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只有一个人的家清静孤独,但闻笛慢慢习惯了,因为有老龙河陪伴。清晨和黄昏,她喜欢搬一张椅子,坐在阳台上,看着老龙河满河的银光和蓝天白云的倒影。
老龙河是变化的。春天的欢腾,夏天的激越,秋季的柔和,冬日的含蓄,风情万种,多姿多彩。老龙河又是不变的。无论世事变迁,人间悲欢,一如既往地流淌不息。老龙河出了丰安,汇入北江,然后,奔向大海。流水蜿蜒,最终回归海洋。溪流只是它的过程或者驿站,海洋才是它的归宿。哪里是自己的归宿呢?丰安,这个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小县城,是否自己人生的一个过程,或者一个驿站?闻笛的内心,忽然有了丝丝缕缕的忧伤。
与廖远山的对话,一幕幕重新回响耳际。廖远山的书生意气,人生理想,果敢作为,令她心生敬意。从某种意义上讲,廖远山的行为具有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他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但是,他没有退缩,也不打算退缩。这种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概,让人崇敬,也令人担忧。闻笛想劝劝廖远山放弃一些东西,然而闻笛明白,任何人的劝说,对廖远山来说,都是多余的。他最需要的不是劝说和阻拦,而是鼓励和支持。
自己能给他支持吗?廖远山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她也确实掌握了一些信息,如果她告诉廖远山,可能对他有帮助。这样一来,闻笛面临的就是失去更多人的信任,甚至引火烧身。过去惨痛的一幕电影一样在闻笛的大脑中回放,她看见了前夫的脸、院长的脸、同事的脸、亲人的脸。他们指责她,咒骂她,笑话她,仇恨她。她在内心对自己说:“你不是发誓不管那样的事情了吗?不是下了决心从此不过问政治吗?你是一个医生,为病人解除病痛才是你的职责,别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秋风过处,寒凉如水。闻笛抱了抱双肩,掉转身往回走。县城的老龙河两岸,是公园样式的,水边栽的是垂柳,后头种的是樟树,树下摆放着一些石桌子、石凳子,还有一些水泥雕塑。早上,公园里老人居多;到了夜晚,是成双结对的年轻人的天下。今天晚上可能因为天冷了,秋风瑟瑟,行人寥落,凭空增添了几分凄清。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这不是闻医生吗?”
闻笛停了脚步,借着朦胧的灯光,看清楚是原副县长张国宏。闻笛有些意外。自从张国宏出事,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以前,张国宏找她看过病,他们很熟悉。闻笛提名县人大代表,张国宏也热心支持。闻笛当时一再推辞,她并不想当人大代表。张国宏说,你年轻,对你有好处。
“闻医生,散步呀?好兴致。”张国宏又说了一句。
“张县长,这么晚了,还在练太极呀?我刚下班,顺便走走。”闻笛热情招呼。
张国宏摆手说:“别这么叫我了,闻医生,听着怪难受的。我已经不是副县长了,被撤职喽。”
闻笛笑着说:“习惯了。还是这样叫着,觉得顺口。对了,张县长,好久没见你了,身体怎么样?”
张国宏哈哈一笑,淡然说:“还好,还好,没什么事。这世上的事情,看开一点,也就那么回事了。有谁能一辈子当官呢?所以说,这做人是一辈子的事,做官嘛暂时的,呵呵,临时工。无论上得多高,总有下来的一天。”
闻笛刚才走了很久,觉得有些累,心里烦闷,正想找个人随便聊聊,便在石凳子上坐了下来。张国宏见闻笛坐下,也在桌子对面的凳子上落座。
“还是你豁达大度,乐观,想得开,看得开。”闻笛说。
张国宏说:“我现在很好,每天练练太极拳,锻炼锻炼身体,跟孙子玩玩。过去几十年,都是忙忙碌碌,连回家吃顿饭的时间也没有,我老婆一直对我有意见。哈哈,现在好了。说实话,我被撤职,我老婆反而高兴。我自己也想,五十几了,没几年也就退休了,还争什么呢?再争下去,恐怕老命都没了。”
闻笛说:“真佩服你,张县长,你很懂得调整自己的心态。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现在,老年痴呆症越来越多,知道为什么吗?”
张国宏笑说:“想不开罢了。”
闻笛点头说:“是的。有的人本来位高权重,一旦下来,心里接受不了,调整不过来,很容易得病。”
张国宏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在位置上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车有车,要人有人,威风得不得了。可是,一退下来,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人拍你的马屁,没有人请客送礼,病了要上医院,想叫部车用用也没人理你,还有,打麻将也不像以前那样总当‘常胜将军’,而是老当‘输记’。才明白,原来那些人伺候的是你的官职,是你手中的权力,一旦那些东西没有了,你算什么?狗屁不是!人情淡薄,世态炎凉啊!”
闻笛附和说:“张书记,我觉得,一个人身体最重要。那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时反而是累赘。做人开心快乐,比什么都好。”
张国宏说:“闻医生,你真是会理解人,会说话。怪不得你人缘那么好。”稍作停顿,接着说,“我听说,廖书记病了,严重吗?”
“廖书记得的是胆结石,还好,不太严重。不过,他那天昏倒被人送来医院,是因为疲劳过度。”闻笛回答。
“他家里有人来吗?”张国宏问。
“还没有。胆结石不是急病,不发作的话,也跟没事人一样的。他怕家里人担心,也怕家里人要他回省城治疗,就没说。县里工作那么忙,他哪里放心得下。”闻笛淡淡地说。
张国宏感叹:“当个一哥,是挺不容易的。他又是个想做一番事业,想有所作为的人。”
闻笛称赞说:“张县长,你肚量真大。有些人以为,那件事情,你会对廖书记有意见。”
“能没有意见吗?意见是有的,不过,那是开始的时候。我就是想不开,怎么大家都那样,偏偏拿我开刀?对某些人来说,我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就说莫……”张国宏来了个急刹车,没有往下说。也许他意识到,闻笛跟莫正秋的关系也不错。
闻笛微笑着接过他的话说:“是说莫书记吧?我也听说过一些。”
张国宏扬起眉毛问:“你听到的是哪方面的?”
闻笛轻描淡写地说:“那个四川女孩子的。”
张国宏哈哈大笑说:“那是小菜一碟。谁不知道?她老婆也知道。可是,人家自己不去告发,不当回事,别人管不了那些闲事。这种事情现在多得很,在贪污腐败里头,算是最轻的了。即使查到,也不会怎么处分。他的事情要查肯定是查大的。”
闻笛好奇地问:“还有大的?”
张国宏叹惜地说:“不过,人家运气好,关系广,有人罩着。你跟他也熟悉,他应该对你说过一些什么吧?”
闻笛摇头说:“那些事情,他怎么会跟别人说。”
张国宏点点头说:“那也是。他那人会用心思。不像我,笨蛋一个。”
闻笛手捂着嘴笑。
张国宏敞开思想说:“别人的事情不管他。我当时是有意见,后来,我老婆劝我,留得命长,才吃的饭多。县长咱也当过了,再当也当不了更大的官,迟一天早一天,总归是要下来的。早下来早歇着,还多活几年呢。你想呀,一个人要是总趴在枝头上,飞不会飞,跳不会跳,整天眼巴巴等着别人给你拿梯子,累都累死了!还不如找个借口,顺着竹竿滑下来,落到地面,才踏实。慢慢地,我觉得有道理,也就想开了。人一想开,很多事情看的角度就不同,理解得也就不同了。这样也好,做了不该做的事,受到了处分,心里的自责和内疚也就少些,睡觉都安稳些。要不然,等到老了,想想自己做的缺德事,心里总是有愧的。”
闻笛睁大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赞叹说:“张县长,你真是个善良的人啊!”
张国宏叹息说:“唉,其实做错事的人,并非都是心地不善良的,有时候,也是潜移默化身不由己的。就好像沼泽地只能插秧,种地瓜肯定不行;山坡地只能种树,最多也是种木薯之类的作物,插秧绝对活不了。一块地里,长的都是木薯,你一棵秧苗,即使能活,也会被人当作杂草除了。说到底,用我老婆的话说,我根本就不适合当官。该狠的时候狠不起来,该黑的时候黑不到底,脸皮该厚的时候不够厚,手段该毒的时候不够毒。现在我才明白,老实终自在,威风得意只是一时的,做人,问心无愧才能活得安逸。”
闻笛专注地听着,连连点头。
张国宏打住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闻医生,你看我这老毛病,还当是在医院呢,一见到你,说起来没完没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家了。晚了,老婆着急呢!”说完,告辞而去。
闻笛慢慢地沿着河边而行。突然,她加快了脚步,往医院的方向走去。到了医院门口,她停住了脚步,抬手看了看手表,又默默地转身,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