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术室出来,廖远山头昏脑胀,浑身乏力,像是得了一场大病。其实他的病并非什么绝症,只是一种很常见的胆结石。以前,廖远山最怕的就是进医院,闻到医院来苏水的味道,心里就紧张。他分析,这种紧张是来自于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对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的逃避。可是想想,自己并不是怕死的人,何况年纪轻轻的,对死亡的命题并没有太多的思考。后来他看过一本书,说是人类的恐惧心理,来源于童年时的经验。这让他茅塞顿开,因为他确实在童年遭遇过死神的威胁。
廖远山的观点是,人最好不要进医院,好好的一个人,什么病没有,可是只要一进医院,没病变有病,小病变大病,大病变绝症,活活地把一个鲜活的人折腾成病入膏肓的样子。他认识一个人,正当壮年,一直精力充沛,身体很健康,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有什么病。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个人死了。原因是在例行的体检中,医生告诉这个人,他得了肝癌。医生说,要是他不知道,可能他可以快快乐乐地多活几年。他是被吓死的。廖远山也明白,逃避是一种讳疾忌医的心态,他知道逃避不过,真的有病了,还是要积极治疗。
闻笛说,胆结石是很平常的病,人群中,许多人都有这个病。正因为平常,治疗的方法也很多,技术越来越先进,传统的中药排石汤、现代器械的定位碎石,都是行之有效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手术取出。闻笛给他做的就是体外碎石。闻笛还介绍,丰安是结石病高发地区,根据她的研究,是因为丰安的饮用水的硬度过高,其次是丰安盛产柿子,大量食用,或者食用不当,也容易得结石病。还有,就是长期工作过度疲劳,饮水量过少,也是致病原因之一。
体外碎石也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得进行多次。这期间,要好好休息,并同时服用中药排石汤。一切由闻笛安排,廖远山只有乖乖地服从。
“你说这人那,怎么就那么脆弱,一粒小小的石头就把你整得要死要活。再坚强的人,在疾病面前,都是无助的、软弱的。”廖远山躺在冰床上,对着闻笛感慨。
闻笛宽慰说:“这很正常。人的躯体,本身就是脆弱的。可以说,在大自然当中,人是最脆弱的动物。你想想呀,别的动物,牛、马、老虎、海豚等,一生下来,很快就能站立起来,独立行走,独立生存。人呢,不行。一个人要完全独立,恐怕要十八年,甚至更长。”
廖远山感叹说:“这是进化的悲剧。”
闻笛微笑着说:“你也不能例外。虽然在很多时候,你比许多人坚强。可是现在身体虚弱的时候,你同样多愁善感。”
廖远山讲起了自己童年的一次经历。六岁那年,他得了肺炎,高烧几天不退,妈妈以为他会死掉,即使不死,也会变傻子。他觉得自己呼吸困难,意识模糊,紧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害怕极了。那时候,他还不清楚死亡是什么,但是从妈妈的眼神里,他懂得了,死亡一定是一件特别令人恐惧的事情。当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俯身看他,把一支大针筒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时候,他吓得晕了过去。
“如果哪一天,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我会悄悄地离开人群,到一个深山老林里,让大自然的纯洁洗干净自己的灵魂,然后,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廖远山自己也奇怪,怎么会对闻笛说这些。
闻笛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两个人去体检,其中一个被查出得了鼻咽癌,生命最多还有半年时间。另外一个身体很好,什么事也没有。健康人看着身患绝症的那个人,暗自庆幸,同情地对那个人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轻松地走了。被医生宣判死刑的那个人黯然神伤地回到家里,悲痛了一阵子,很快就振作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半年,半年能做些什么呢?他最想做的又是什么呢?他把自己的愿望一个个列出来,最后,找出一生中最希望实现的几个愿望:第一,看几个一直想看的景点;第二,走访几位生命中至关重要,而又被忙碌的生活疏远了的亲人和朋友;第三,看几场好电影,听几场音乐会。过去太繁忙,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电影,听过音乐会了,而他非常喜欢这些。他把这些愿望为了实现这些愿望,他放下了一切。对于一个生命只有半年时间的人来说,尘世中,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放下呢?半年很快过去,这个人一一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到过了一生中最希望去的地方,与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亲人和朋友做了最后的聚会,把一直想听的音乐会、一直想看的电影,也都听过看过。回到家里,他静静地想,自己这一辈子已经没有什么遗憾。正当他坦然等待死神降临的时候,医生要他到医院去一趟。医生给了他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经过确诊,他的病只是一般的鼻炎,并非癌症。半年时间里,医生找过他多次,无奈联络不上他。他做梦一般,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时候,走廊那头走过来一个人,精神不振,神情颓废。他一看,是半年前跟他同一天体检的那个人。原来他因为半年来工作疲于奔命,生活没有节制,身体多处器官患上了疾病。医生警告,再这样下去很危险。而他最为沮丧的是,这半年,他碌碌无为。曾经被误诊的这个人一下子领悟到了,生命中,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廖远山静静地听着,陷入了沉思。他想听听闻笛的观点,就问:“你认为什么是最重要的?”
闻笛不回答,而是轻声反问:“你说呢?”
不知不觉,廖远山跟闻笛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多,话题越来越广。他内心真正的目的,是希望通过闻笛,了解班子里其他人的情况,尤其是莫正秋、钟铁威几个。终于,在他手术后的那天下午,他切入了那个主题。
闻医生,听说,你跟上一届班子和这一届班子的领导都熟悉。你人缘很好。
是大家对我好。你好像想知道什么。
闻医生果然敏锐。我希望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
你是书记,你知道的肯定比我知道的多。
那可不一定。你是医生,不但可以了解一个人的外在,还可以深入一个人的肉体和内心。
我是了解得多一点,但我必须遵守职业道德。他们愿意让我了解,是因为信任我,把我当朋友。我不能出卖朋友。
我不是要你出卖谁。如果你愿意,只需要把你掌握的情况客观地如实地跟我说说,而不必加上个人的是非评判。
可能吗?我们明明知道,历史的真相只有一个。但是,我们所看到的历史书籍、历史材料、历史故事,没有一个是相同的。不同的人编出不同的历史,那是因为他们根据自己的是非评判,或是根据某个人的是非评判,进行取舍和描述的。最后,哪个人是真正了解真相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于沉迷故事。
很有道理。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我父亲在跟我说一件事情的时候,总喜欢先把真相告诉我,这样我就不会再去追问和探究。但是,我心里明白,真相不一定是这样的。比如来丰安前,我父亲跟我谈过原来的县委书记简存谦,因为腐败,导致身败名裂。然而,来了丰安后,我了解到的要深入得多。甚至真相里还隐藏着另外的真相。当时,我父亲没有预料到的是,我那么固执地要来丰安。现在想起来,我好像就是为了某个真相而来。
了解真相,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有时甚至是残酷的代价。
我那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有一个愿望,要到丰安去,到那样一个复杂、艰苦的环境中去,用我的行动证明,一个人只要意志坚强,无论在任何环境下,都可以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清正的官。我也要让这里的老百姓看看,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尽管确实有不少败类,但好人好官毕竟还是占大多数。还有一个原因,我希望考验自己,证明自己。
我以前有一个病人,是个记者。在采访吸毒者的过程中,他深深困惑,就是不相信毒品的魔力真有那么大。他坚信自己的意志和毅力,为此铤而走险,尝试毒品,然后,试图以自己的毅力和意志戒毒。结果怎么样?他失败了。他被毒品活生生地吞噬,葬送了前程和生命。
你这个例子很极端,足够打击我的信心。但是,我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而且,我知道,你会支持我,给我帮助。
你怎么知道?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个正直、充满正义感、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人。比我刚强。
以前曾经是。
现在依然是。你的本质没有改变。这也正是你令人敬佩的地方。
谈到这里,闻笛表情凝重起来。沉默了一会,她对廖远山说起了一个故事:
“我认识一个人,一个充满理想,善良正直的女人。她从医科大学毕业,在省城一家有名的大医院工作。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是大学同学,也是那家医院的医生。大家都很羡慕这个女人,觉得老天真是不公平,把美貌、才华、幸福同时赐予了她。也正因为这样,她招惹了是非。这家医院的院长垂涎这个女人的美貌,想方设法要得到她。她当然断然拒绝。院长为了讨她的欢心,送给她一条价值三十多万的钻石项链。她非常惊讶,怔怔地看着院长。院长以为她动心了,开始吹嘘自己的本事,无意中透露出他贪污受贿、收取药厂巨额回扣的事情。女人又惊又怕,逃跑了。当然,她没有收院长的钻石项链。可是她的心里,从此不平静。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她毅然走进了纪检部门,揭露了院长的贪污腐败行为。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院长受到查处的同时,她陷入了困境。她的行动没有受到任何的赞扬,反而让所有的人侧目,包括她的丈夫。人们怀疑她跟院长有染,怀疑她也得了不少不义之财,还有人指责她吃里扒外,爱管闲事,是神经病。同事视她为洪水猛兽,对她敬而远之;丈夫觉得她不可理喻,常常冷嘲热讽。丈夫对她说,你以为只有院长才那样?在我们医院,哪个是干净的?现在的社会,这些很正常。她忿忿不平地辩解,不正常。丈夫冷冷地说,不正常的是你的脑子。这个女人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非常绝望。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教导她做一个正直的人、正义的人,然而现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跟丈夫离了婚,独自离开了那个城市,到了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偏远的地方。她希望一个人安静地生活,不管人间是非曲直,不管世事风云变幻,她只希望,做一个好医生,一个为病人解除痛苦的好医生。”
廖远山把目光从闻笛的脸上移开,投向窗外。他明白,闻笛故事里的那个女人,正是闻笛自己。他能感受闻笛的心情,在某些方面他们很相似。他想说些什么,突然觉得语言很苍白无力。
窗外,暮色苍茫,晚风悠悠,远处的大尖山云遮雾障,神秘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