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韩思智老婆和女儿在客厅看电视,韩思智带廖远山进书房喝茶。进门一看,一张麻将桌,摆在房间正中央,非常抢眼。韩思智回头冲老婆喊:“快收拾一下。”解嘲地看看廖远山说:“老婆喜欢玩这个。”廖远山笑笑,没说什么。书房布置简单,靠墙一个木书架,窗前一张电脑台,一大盆绿萝青翠碧绿。书架上的书不多,几部《水利年鉴》,其他就是些梁羽生金庸的武侠小说。
“你还用电脑,不错不错。”廖远山说道。
韩思智请廖远山在电脑台前的高背椅子上坐下,又拉过一张椅子,搬来一张小茶几。两人喝茶闲聊。
韩思智说:“电脑是女儿用的。我不懂那玩意,打字都不会。有一阵子,女儿要教我,可我找那键盘上的字,怎么也不比挖地舒服。一般人家里的电脑都是给孩子买的,像我们这个年纪能用电脑打字的不多。据我所知,在县委县政府里,好像就是罗书记懂。他从市委宣传部下来的,比较先进。”
“自己学会,还是比较方便的。在城里的机关,无论多大年纪,一般都能自己用电脑打材料。提倡办公自动化,连打字都不会,那什么也谈不上。不过,县里有县里的情况,可以理解。”廖远山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歪打正着,到你家来了。既然来了,我们就好好聊聊。很久以来,我一直想找个时机跟你聊聊。”
韩思智好像早有预料,就说:“好,聊聊。其实我也早有这个愿望。从哪聊起?”
廖远山单刀直入地说:“我听到过不少传言,关于钟县长历年来从老龙河水利工程资金中提取回扣的事情,而且还牵涉到你。”
韩思智没有马上回答。
廖远山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市纪委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是的,已经有了结论。我很希望这个结论是对的,有说服力的。但是,最近在下面走动得多,我听到不少反映。群众意见很大。这直接影响到党的威信,影响到整治老龙河工程的士气。”
“廖书记,基层的情况很复杂,尤其是丰安。丰安历来有互相写匿名信告状的传统,有那么些人吃饱了没事做,惟恐天下不乱,整天就估摸着如何告状,如何整人。只要这人我看着不顺眼,或者得罪过我,我就告你。反正告状不用负责任,只要花八分钱邮票就行。那是以前,现在是八毛钱了。你也知道,现在的领导,别的不怕,就怕有人检举揭发,写匿名信告状。先不管是不是事实,有没有根据,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捏造诽谤,让纪检检察部门先查你一顿再说。只要一查,影响就很不好,没事也变成有事。最后,或者真查出个什么事来——只要想查你,能没有事吗?或者问题不严重,有人从中斡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死也已经脱层皮。”韩思智感慨万千地说。
廖远山摇摇头说:“别那么悲观。原来的书记简存谦他们不是被查出了吗?”
“他们?他们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莫书记……”韩思智突然停下,沉默片刻,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说,“莫书记跟简书记合不来。表面看,莫书记是简书记一手提拔的,公开场合,莫书记也很尊重简书记。实际上,简书记对莫书记的许多做法看不惯。比如莫书记太爱出风头,爱居功自傲,太专横,表面对简书记言听计从,心里却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简书记是外地人,根基没有莫书记深厚,他也知道,班子里有几个人跟莫书记关系密切。比如,钟铁威副县长。一次班子会上,简书记点名批评了莫书记,因为有群众反映,莫书记常常进出港商开的大富豪酒店,并且传闻里头有个女的跟莫书记关系不正当。我听说,私下里,简书记对纪委书记马骏良说过,莫正秋要再不收敛,就要查他。这话传到莫书记那里。没过多久,市纪委的人来了,查的不是莫书记,而是简书记和另外两个班子领导。那两个领导,平常总是跟简书记保持一致。我最怕政治斗争,自己能力也有限,所以,前些年县委曾经要我作为副县长人选参加选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还想多活几年呢!我的宗旨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管那些政治斗争,也不加入任何帮派,该清醒的时候清醒,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盘县的话说,就是该醉的时候醉该醒的时候醒。千万不能在该醉的时候醒该醒的时候醉。”
“你是说盘而立?”廖远山有点吃惊。
韩思智点头说:“是的。不了解的人,都说盘县是个酒鬼。在丰安,他是喝酒出名的,当上副县长也跟喝酒有关。他是个老好人,没有原则,没有立场,什么事情都唯唯诺诺,服帖顺从。可是,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我敢说,没有!事实上,他是个非常有思想非常有见解的人。只不过,他把自己藏了起来,藏在酒瓶子里。然后,醉眼朦胧地看世界看人生。”
廖远山想起盘而立那次到办公室找他的事,若有所悟。韩思智说的这些,廖远山不是不明白。他在省委机关工作过,又做过几年区长,政治斗争他了解一二。不过,简存谦原来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还是让廖远山很意外。看来自己书生意气,掌握的情况太少,把一些事情也想象得太简单。临行前,老领导严副省长的一席话,又回荡在耳边:“小廖啊,丰安虽然是个小县,人口也不多,可情况很复杂。你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的,为人正直,有能力,有魄力,这很好。不过,到了丰安你就是一把手了,别人都看着你,凡事要三思而行,掌握政策,把握分寸。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搞好关系。这样才能把工作做好。”廖远山现在回想这些话,跟刚来丰安的时候,有了不同的感触。
韩思智继续说:“你说的水利工程回扣的事,如果要我说真话,有。那是早些年了,我刚刚上任水利局长不久。有个叫侯通天的包工头,长岭镇人,有一天他来找我。他说,前任局长常常照顾他,要我也对他多多关照。并说,钟县要他找我的。那时,上头拨下来一笔资金,用来维护老龙河堤坝的。他走后,我给钟县打电话。钟县说,是的,没错。我要他去找你。那个人脑子灵活,做事情也不错,我看,以后有工程,就给他一些。钟县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他是主管副县长,他要我做什么,我不能不考虑。打完钟县的电话,我才发现,茶几边上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是钱。当时我就想把钱退回去,可是,一想到钟县,我犹豫了。我也明明知道,只要一拿,就是犯罪。我不拿的话,钟县会有什么想法?以后我的工作怎么开展?当时,真的是身不由己。后来,逢年过节,他也给过我女儿一些红包。这样的事情,很普遍,人情世故,大家也都习惯了,并没有觉得怎么样。至于钟县,我没有亲眼看见,我不好说。”
廖远山说:“我听说,侯通天有一次喝醉了酒,抖落出不少东西,其中,就说到钟县长收取回扣的事情。好像还有一张凭据,上面有钟县长的亲笔签名。”
“签名?”韩思智说,“不太可能。钟县这人做事情很严密,留下凭据的可能性不大。”
“那只有侯通天清楚了。”廖远山见韩思智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廖远山说,“我们今天开诚布公,有什么说什么。纯粹是私下交谈,又不是正式谈话。我希望了解这些,是因为心中始终有个疙瘩,这个疙瘩不解开,心里不舒服。”
韩思智叹了一口气,把茶杯端在手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茶杯里的茶水,好像那是个深不见底的海洋。他思忖片刻说:“廖书记,坦白地说,我要是你,就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是些过去的事情,又不是你的过失,翻出来对谁也没有好处。我绝对不是为自己开脱,真正查起来,我只是个小角色。有些群众有疑问,有意见,他们没有证据,猜测而已。你来丰安后,大力整顿班子作风,对全县干部三令五申。现在,干部队伍里违规违纪的事情少多了,社会风气也好转了。大家都觉得,你确实是希望在丰安干事情,确实是为老百姓办实事,愿意在你的领导下,把丰安的经济搞上去。如果你再去追查过去的事情,我觉得,没有必要。说得直白点,你何苦去得罪那些人呢?得罪那些人,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廖远山沉吟半晌,没有言语。他承认,韩思智说的句句在理。他伸手拿过一本《射雕英雄传》,翻了几页。“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沉迷武侠小说。书里的英雄人物、江湖侠客,个个身怀绝技,正气凛然,路见不平,伸张正义。杨过,郭靖,令狐冲,陈家洛,乔峰,仗剑天涯,除恶扬善,那是何等的激动人心!那时候,我常常梦想,自己也能有盖世武功,行走江湖,替天行道。最好,还有个美丽清纯的女孩子,随时跟随左右。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哈哈哈……”
韩思智惊愕地看着廖远山,喃喃自语:“怪不得,我女儿天天抱着这些书看。原来书里藏着那么些人!不好意思,我一本也没看过。”
廖远山含蓄地说:“没看过也好,看书多,不一定是好事。”
韩思智坦率地说:“我看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英雄人物,都是江湖上的,自由自在,想去哪去哪,想干啥干啥。但是,我们不行。更何况,在官场,更加不行。”
廖远山想,官场不就是名利场,不就是一个大江湖吗?有现实的残酷冰冷,才有江湖传奇的美好梦想。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只有借助文学作品里的英雄人物。通过他们的壮举,实现自己的理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廖远山发出一声重重的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