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医疗站里,医生麻利地为牛惠珠消毒伤口,敷药,贴胶布。医生说,皮外伤,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膝盖下面的伤严重点,撞痛了,但骨头没事。医生认得楚克明,笑问:“你女朋友呀?”
“哪呀,我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就好了。”楚克明一边说,一边偷偷瞄了一眼牛惠珠。
牛惠珠不吭气。
医疗站里坐着一个人,大草帽,旅游鞋,手里捧着一个碗,把几个药片扔到嘴里,咕嘟咕嘟地喝光了碗里的水。牛惠珠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大草帽主动对牛惠珠说:“伤得不重就好。要多注意安全。”又问医生,最近受伤的人多不多。医生说,每天都有。不过,都不是大问题。还有,就是中暑的比较多。大草帽吩咐医生不能掉以轻心,安全问题至关重要。可以安排几个人,熬一些解暑清凉茶水,送到工地上。
牛惠珠猜测,大草帽可能是工程技术人员。
大草帽问楚克明:“你是哪个村的?”
楚克明说:“广义村的。”
大草帽又问:“你们村今天来了多少人?”
楚克明回答:“二十多个。我们村小,三百人也不到。”
大草帽点点头,看着牛惠珠,“你呢?”
牛惠珠说:“坝子村的。”
一听是坝子村的,大草帽显得很热情。“我去过。里头有两棵大榕树,一口池塘,池塘边有很多石头。”
牛惠珠喜形于色地说:“对呀!你真去过。那,你认识什么人?”
大草帽笑笑,“认识的人嘛,我想想,有不少呢。有两个比较熟悉。牛安康,呵呵,他们都叫他老牛筋,还有一个,村长,也就是支书,叫……”
“牛小满。”牛惠珠抢先说,停了片刻,又问,“那你去过村长家吗?”
“去过。”大草帽回答。
牛惠珠伸长脖子,把大草帽看了又看,说:“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哦?”大草帽狐疑。
牛惠珠一板一眼地说:“我告诉你,我就是他的女儿,我叫牛惠珠。”凝神沉思一会,不解地说,“不过,也可能是见过的。我一开始就觉得你面熟。”
这时,医生接话了:“哈哈,你当然见过他。他是廖书记。”
县委书记?牛惠珠和楚克明都很吃惊,相互看了看,然后把目光投向大草帽。牛惠珠激动地说:“对了,真的是你。”
廖远山幽默地耸耸肩,问:“还有假的?”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刚才廖远山和韩思智在工地上走着,突然觉得腹部有点痛。他没有理会。过了一会,痛得越来越厉害,头也晕乎乎的。韩思智把他拉到医疗站,让医生瞧瞧。牛惠珠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
廖远山问,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怎么他们两人没走。牛惠珠示意楚克明,要他先说。楚克明很想在牛惠珠面前表现表现,耍起了嘴皮子功夫。不过,楚克明是个老实人,不会耍滑头,说得很实在。他说,他也出去过,回来了。在家里守着几亩地,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辛苦到头,也就是一家人糊口。祖祖辈辈这样过来,没有哪个靠种地发财的。你算算,亩产即使八百斤,一百斤稻谷也就卖六十块,去年五十也卖过,一亩地产值四百八十块,除了化肥农药,还不算人工,剩下多少?报纸上说,袁隆平研究出来的水稻亩产两千斤,我相信,但我们这里没有。种水果吧,也不容易,大年的时候价贱,卖得起价的时候吧,又是小年。前年,你知道橘子多少钱一斤?两毛!还不够摘橘子的工钱。后来,懒得摘了,任由烂掉,烂得到处都是。没有人收购,又不知道到哪去卖。即使想出去转转,又担心路费白扔了。再说养猪,一头猪养一年,把成本除掉,几乎没钱挣。农民都说,养猪只是存钱而已。农产品怎么就这么不值钱?我们要盖房子,要读书,要娶老婆,要生孩子,样样要钱。不出去打工,还有什么出路?
牛惠珠说:“你就说你为什么没有去打工。廖书记刚才问的是这个。”
楚克明说,高中毕业那年,我跟本村的人出去打工,在一家大型的超级市场当送货工,也就是每天夜里10点以后,把仓库的货物搬出来,用手推车推到商场,摆上货架。苦和累没什么,但受不了那个气。城里人瞧不起我们,不信任我们,把我们当牛当马。有一天我发现,商场的蘑菇特别好卖,价钱很高。我动了心思,送蘑菇的人再来的时候,我跟着他走了。到了他的磨菇场,我对他说,我愿意在他那工作,不要工钱。那个人很好,留下了我。三个月后,我掌握了栽培蘑菇的技术,回到了丰安,在我家里人的帮助下,办了一个自己的磨菇场。我想,给别人打工受气,也不能一辈子都打工,对吧?我想试试,在农村,是不是也能找到一条出路。
廖远山很感兴趣地问:“蘑菇卖得出去吗?”
楚克明兴奋地说:“供不应求。起初,我找我的师傅——就是教我种蘑菇的那个人,把蘑菇给他,让他卖。后来,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人找上门来。我准备再搭两个棚子,多种点。”
廖远山问楚克明多大了,楚克明说,二十四,虚岁。好!廖远山由衷地叫了一声,表扬楚克明不错,有头脑,年纪轻轻,却懂得这么多,这么老练,连袁隆平也知道,哈哈,真是不简单。一定要抽空到楚克明的磨菇场参观参观,尝尝他种的蘑菇。
牛惠珠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克明,内心充满了敬佩。她豁然开朗,一下子心里亮堂了。自从高考落榜,牛惠珠心情很郁闷,情绪低落,无精打采。落榜意味着一辈子走不出农村,跟别的农村女人一样,嫁人,生孩子,过着平庸劳碌的一生;落榜还意味着他跟牛得法有了天差地别,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青春的梦里那缤纷的色彩,变得暗淡无光。她恍然顿悟,自己缺乏的就是楚克明那样的理想和目标。一个人没有理想,没有人生的追求,只有悲观失望,庸庸碌碌。在给牛得法写信的时候,她隐约感到,自己缺少的是感动。今天,从楚克明身上,她认识了更多。
牛惠珠看着廖远山问:“你还没问我怎么没出去打工呢!”
廖远山平和地说:“正要问。你说说。”
牛惠珠直率地说:“没考上大学,在家生闷气。别说出去打工,我哪也不想去。外面不安全,没有家好。后来,因为你,我改变了。”
这丫头说话这么大胆,听的人都愣了一下,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楚克明眼睛睁得牛眼大,紧张地看着牛惠珠。牛惠珠不慌不忙地接着说:“因为书记,老龙河开工了。老龙河开工,我老爸天天逼我上工地。上了工地,我感受到了一种以前从未感受到的东西——感动。无私的,不计报酬的,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流血流汗。也就是说,是一种精神。这段时间,我天天上工地,我真的愿意,尽自己微薄之力,为老龙河,为家乡建设。当然,还隐藏着一个私心,那就是,希望见到真的县委书记。我想看看,这个传奇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真没想到,你一点架子也没有。”
廖远山笑了,“在学校的时候,你一定经常在大会发言吧?”
楚克明抢着说:“她是副班长。是常常上去发言。”
廖远山用手指多点点她说:“难怪,嘴巴这么厉害,这么能说。”
牛惠珠话还没说完,又接着说:“这对我意义重大,甚至将改变我的人生。书记,我们镇计生办年底要招人,我准备参加应聘考试。以前,我对干部很看不顺眼,可是,我现在很愿意自己也是一名干部,如果我够格,我很愿意。”
楚克明惊讶地说:“计生办?得罪人的工作。没有人愿意做的。”
牛惠珠淡定地说:“总要有人做。还有,我现在没有事情做,也需要一份工作。我不能老在家里做懒虫,直到嫁人。”
廖远山赞许地点点头。
门口突然响起韩思智的声音,他在大声地跟什么人打招呼。接着,只见他站在门口,用手掌左右开弓地抹脸上的汗水,念叨着鬼天气变幻无常,以为下了阵雨会凉爽一点,没想到更热了。接过医生递过去的一大碗水,仰脖子就灌。缓过气,冲廖远山说:“廖书记,那五百吨水泥定下来了。明天就开始运。”
廖远山走出去,跟韩思智走到一边,低声说话。楚克明和牛惠珠出了医疗站,朝廖远山挥挥手,说过再见,沿着堤坝边的小路走去。楚克明问牛惠珠,脚还疼不疼?牛惠珠忽闪着眼睛,装做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调皮地说:“哪里疼?我不觉得呀!”
韩思智问廖远山,身体舒服一点没有,建议廖远山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主要是这段时间太累了。廖书记,我觉得,工作已经上了轨道,慢慢来,不用着急。”韩思智像个老大哥那样劝道。
廖远山摇摇头说:“没问题。在学校的时候,我是体育健将。我身体一直很棒,没那么娇贵。”看看已经是晚饭时间,问韩思智到哪吃饭。
韩思智提醒说:“你晚上不是有应酬吗?市里有人来,你忘记了?”
廖远山皱眉说:“老是应酬,吃不消。我上午已经见过他们了,事情谈好了。不如,我们找个小店,要两碗粥,炒两碟青菜,怎么样?”
韩思智哈哈直乐,连声说好。他说,他知道有个地方,咸菜,地瓜粥,味道很不错。尤其是青菜,炒得又脆又嫩。说完马上打电话,要那边准备好。廖远山问韩思智,那个小店在什么地方?店名是什么?韩思智神秘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这段时间,韩思智与廖远山接触多,彼此了解了,说话也就免去了那些客套,变得很随意。
汽车停下,廖远山才明白,韩思智说的那个地方,就是韩思智自己的家。
廖远山提议一起吃饭,其实是想好好跟韩思智聊聊一些事。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廖远山问:“今天好像没有见着何副县长,他去哪了?”
韩思智说:“到市里开会去了,明天会来。”
廖远山又问:“怎么样,你们合作还可以吗?”
韩思智笑笑说:“他是总指挥,管全局;我是副总指挥,只管做好分管的那部分,分工不同,各司其职嘛。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别的没什么。”
廖远山沉吟片刻说:“咿,老韩,我怎么听着这话有内容呀?对了,我问你,何副县长担任这个总指挥,你认为合适不合适?”
韩思智愣怔了几秒钟,点头说:“合适,合适。”
廖远山眉头皱了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