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不起来?”
“不起来!”
“我再说一次,牛安康,你起来还是不起来?”
“我也再说一次,不起来!”
推土机轰隆隆地响着,驾驶员握着刹把,随时准备往前冲。牛安康坐在推土机前的泥土中,头戴一顶破草帽,赤着大脚,一身泥水。两个村干部上去拉他,牛安康年老,怕一拉散架了,又不敢太用劲。
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头顶,仿佛一个烤得焦糊的煎饼,热气腾腾,异常烫手。这是一个山谷,两边群山翠绿,连绵起伏,山谷里是老龙河、国道、村庄和田野。蓝调工地上,两辆高扬起头的黄色推土机很显眼。推土机的后面,是新起的厂房。厂房的后面,是裸露着黄土的峭壁。峭壁是施工时新劈开的,按照蓝调的设计,那里要种上杜鹃花。厂房的前面,是足球场那样空旷的平地,那是规划好的蓝调花园。空地再往前,就是农田——规划中的蓝调办公大楼。紧靠农田的,是崭新的国道。
肖航、牛有为和钟小凯在一旁商量办法,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一筹莫展。
“有为,还得你上。”钟小凯原地转了几圈,对牛有为说。
牛有为低着头,没吭气。
钟小凯:“事情越闹越大,这样下去,县里领导下来,你我都不好看。”
肖航敲边鼓说:“牛镇,我看也是。”
牛有为长长地“唉”了一声,用脚跺地,说:“我早就想上去,可那老牛筋,我一去恐怕更糟。本来,他就对我一肚子气。”
两部小车开过来,在国道边停下,同时走下来莫正秋和张国宏。两人没有说话,径直朝人群走去。肖航、钟小凯和牛有为看见,一溜小跑迎上来。
莫正秋的话先出口:“怎么样?”
张国宏慢了半拍,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钟小凯简单汇报了情况,莫正秋还没听完,厉声说:“这还得了!我早就说了,对这些人,绝对不能让步。他们要求增加征地款的时候,就不能答应。你让了一步,他就得寸进尺,永远没完没了。领头的,还是那几个人吗?”
钟小凯回答:“对,牛安康。”
张国宏插话:“我估计就是他。”
莫正秋眼睛看着牛有为,说:“牛镇,是你那个村的呀,对了,是你的伯父?”
牛有为赶紧说:“很疏的,堂伯父。”
莫正秋说:“牛镇,你去劝劝,可能会有效果。”
牛有为回答:“从早到现在,我一直在劝。可是,我不去还好,老头一看见我,火气更旺。我正准备再去做工作。”
一阵尖利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开来一大一小两部警车。前头的三菱吉普,急匆匆走下来周纪刚和魏相龙,后头的中巴,车门打开,陆续吐出来一个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队列排好,有30来人。
人群有些骚动,纷纷回头张望。
周纪刚、魏相龙上前与莫正秋他们会合,交换了一些意见。周纪刚告诉大家,已经通知武警大队,要他们作好准备,需要的话,马上出发。
莫正秋点头。
简单部署后,一班人向人群中心靠拢。
几个镇干部再次上前,请求牛安康走开。1分钟后,牛安康没有动作。镇干部七手八脚架起牛安康,准备把他强行拖走。牛安康大声喊叫:“不公平,没天理啊!外商给那么多的征地款,政府才给我们那么一点点。他们私吞了。他们私吞了我们的钱。那是我们的。本来就要给我们的!”
人群骚动。一帮年轻人冲上前,想推开镇干部。镇干部放开牛安康,转而应对冲上来的群众。双方互相推搡,碰撞,场面极度混乱。突然,一个人高喊:“打人啦,干部打人啦!”喊声一起,更多的群众冲了上去。
只见一个村民与镇干部扭打一起,村民的左边眼角青了一块,干部的右边脸孔血迹斑斑。群众忍无可忍,也不分青红皂白,扯住那几个干部,厮打起来。
突然一声枪响,惊天动地。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有个声音从喇叭里传出:“不法分子听着,我命令你们,马上停止攻击,缴械投降!我们严正警告,谁负隅顽抗,绝没有好下场!”
人群安静下来,站在原地发呆。大部分的人糊里糊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人群,把参与闹事的人一个个扭住,咔察铐上。牛安康呼天抢地喊叫:“没天理啊!我犯了什么王法啊!我不杀人放火,不偷不抢,不贪赃枉法,为什么抓我啊!”
两个警察用劲把牛安康反身按倒,牛安康扑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住手!放开他!”
突然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给震住了。
随着声音落地,廖远山从人群外迈开大步走过来。站在外围的张国宏、肖航、周纪刚、钟小凯他们,下意识地要往前走。莫正秋一把拽住周纪刚的胳膊,冷冷地说:“张县,我们是不是先看看?”众人愣了愣,站住了。莫正秋退了几步,站到一辆卡车的一侧,又示意大家过去。这样,他们可以看见廖远山,廖远山看不见他们。
莫正秋打通魏相龙的手机,命令说:“你只管执行你的任务,别的,我兜着!”
魏相龙说:“明白了。”
魏相龙走上前,对廖远山说:“廖书记,我们在执行任务。”
廖远山好像没听见,直接走到牛安康他们跟前。瞅一眼魏相龙,看了看牛安康,轻轻地摇头,叹了口气。然后,廖远山弯下腰,把牛安康搀扶起来。
牛安康还在哭喊:“没天理啊!为什么抓我,为什么铐我?我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不贪赃枉法……”
踉跄几下,勉强站稳了。牛安康悲痛欲绝,老泪纵横。烈日炎炎,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牛安康迷糊着双眼,没有看清楚,搀扶他起来的人是哪一个。他听见有个人说:“放开他!”声音不大,却威严有力。牛安康更迷糊了,心想,抓了又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廖远山以命令的语调说:“魏大队长,干警都退下。”
魏相龙站着没动。
廖远山提高声调说:“听见没有?干警都退下!”
魏相龙说:“不行。廖书记,我在执行任务,我不能听你的。”
廖远山问:“我是县委书记,我的命令就不是命令吗?”
魏相龙说:“对不起,廖书记,我不能听你的!”
廖远山的火气上来了,冲魏相龙质问:“你听谁的?周纪刚的?还是莫正秋的?”
魏相龙毫不让步,依旧坚持说:“这是我的任务!”
几个干警架起老牛筋,拖着走向警车。村民扑上前,与干警扭打。混乱中,有个村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干警砸去。干警躲避不及,额头鲜血直流。别的干警见状,拔出手枪,对准村民。
廖远山大喊:“别开枪!”
随着喊声,枪声响了,一个村民倒在地上。
村民蜂拥而上。
廖远山被推倒。有人从他的身上踩过去。
这时候,莫正秋带领一班人冲了上来,他指挥干警把几个为首分子抓起来,塞进警车,然后站在一堆红砖上面,威严地说:“各位村民听着,今天的事件很严重,谁再继续闹事,跟人民政府作对,都没有好下场!”
哭声一片。
莫正秋从红砖上跳下,奔向廖远山,扶起他,痛心疾首地说:“廖书记,你看这……这……都怪我没有安排好。”回头喊:“快,快送廖书记去医院!”
廖远山摇晃了几下身躯,站稳了。他默默地看着莫正秋,还有站在莫正秋身后的周纪刚、张国宏、肖航、钟小凯。阳光猛烈,晃得人晕眩,廖远山努力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表情。他推开莫正秋的手,低沉地说:“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