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面廖远山第一次体验。对莫正秋而言,却是习以为常。这是莫正秋一贯的做法,也是县委县政府一贯的做法,紧急的时候,还会出动武警。碰上什么突发事件,一定少不了公安。到现场维持秩序,关键时候抓几个,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即使没那么严重,也可以展一展威仪,吓唬吓唬那些想对抗的人。
刚才的步骤,就是莫正秋精心安排的。为什么不前不后,偏偏要在村民和镇干部扭打起来的时候,警察才出手?这里边,大有学问和奥妙。出手早了,往往容易引起群众反抗,并留下把柄。人家没动手,有什么理由抓人?出手慢了也不行,参与的群众越来越多,场面不好控制,混乱中容易出错。按照他的安排,抓起牛安康他们几个为首的,喂几天蚊子,自然就老实了。如果有顽抗分子,就用恶性斗殴危害社会治安等大名堂一吓,还敢怎样?出头的人,别看他很嚣张,其实都胆小怕死。有时,就怕他不闹事,闹得越大越好。这样一来,问题也就好解决了。没想到,廖远山半路杀出来。莫正秋想给廖远山一个教训,让他明白,农村基层工作,跟省城机关的工作是完全不同的。更深层的意图是,事情闹大了,万一出了人命,廖远山在第一线上,得负主要责任。
廖远山这个书呆子,却没有醒悟。这不,在南水镇政府小会议室,廖远山正在慷慨陈词: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难于相信,这一幕,会是真实的。真实地发生在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后的今天,发生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土地上。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人?是土匪吗?是敌人吗?是国民党日本鬼子吗?不!我们面对的,是普通群众,是老百姓,是我们口口声声为之谋福利的人民!人民群众跟政府的矛盾,不是敌对矛盾,我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枪口对着他们?他们手无寸铁,两手空空,而我们呢?荷枪实弹如临大敌!象今天这样的事件,并非是群众骚乱,或者群众冲击政府,我们是不是可以用平和一点的心情、温和一点的方式,平心静气地协商呢?难道,非要把枪指着老百姓的脑袋,对他说:你同意不同意?不同意就蹦了你!我不了解,以前处理类似的事件,是不是也采取这样的方式,但我今天所看到的,实在是令我震惊和痛心。我们说,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我们是人民的公仆,为人民服务的。可是,公仆可以这样对待人民?可以这样服务人民吗?!我请你们,手摸心口想一想,如果那个老人,那个牛安康,他是你的父亲你的亲人的话,你忍心那样对待他吗?人民,老百姓,是我们的爹娘啊!”廖远山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眼眶慢慢地红了。他用手掌从额头往下抹了抹,激动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在场所有的人给震住了,低下了头。好一会,还是张国宏用沉重的语调说话了:“廖书记,今天的事情,我有责任。这件事情拖了很久,一直没有解决。要是我早想办法,做好农民的思想工作,也不会有今天的冲突了,事情也不会闹得这么大。我检讨,我深刻检讨。”
张国宏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责任在我!”莫正秋扬起嗓门,粗着喉咙抢过话头。他看了看廖远山,看了看其他几个人,然后,目光落在对面的墙壁上。那里,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镶着“领导干部准则”。
“是的,今天的行动,是我布置的。我是主管政法战线的副书记,是我调动公安干警到现场的。当时,我听肖局长和钟小凯书记说,情况很紧急,双方冲突很厉害。以往,这样的情况,都会由当地派出所的干警先到场,实在不行了,才请求公安局支援。不过,解决群众纠纷制止事态恶化,派出公安干警到现场,都是最有力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所以,今天,我也按照老办法做了。我没有事先跟领导请示,在现场考虑欠周全,这是我的责任。我愿意接受组织处分。”莫正秋神色庄重,郑重其事地说。
廖远山紧接着说:“现在,不是要检讨分清责任的时候。我们讨论的是,怎么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方法是不是正确?是不是符合党的政策?我个人认为,这种方式太野蛮,太专制,不但对解决问题没有帮助,反而激化矛盾。”
莫正秋和颜锐色地辩解说:“廖书记,农村基层工作跟城市不同,农民的觉悟也没有城里人高。很多政策法规到了农村,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也想讲政治,讲法律,讲政策。问题是,老百姓听你的吗?理睬你吗?农民都是很现实的,目光短浅,只看眼前利益。跟他讲大道理,根本就是对牛弹琴!比如三件大事,计划生育,公粮入库,各种费用征收,你不采取强硬手段,绝对完成不了。廖书记,你以前一直在机关,在省城,对农村基层不是很了解。等你慢慢熟悉了丰安,了解了丰安的具体情况,可能你就会跟我一样,有深刻的体会。我在这里生这里长,从村干部到镇干部,再到县委,三十多年来,我没有离开过丰安。这里的老百姓怎么样,我太清楚了。”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莫正秋话里的骨头和弦外之音。廖远山当然也感觉到了,他毫不客气地反问:“照你这么说,莫书记,对付群众,就要镇压?”
莫正秋断然回答:“我没有这么说。”
廖远山沉下脸说:“你没有这么说,可是,我怎么听出了这个意思?没错,我们代表政府,当权执政;我们有警察有枪。可是,你听见牛安康的喊叫没有?‘没天理啊!为什么抓我,为什么铐我?我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不贪赃枉法……’我们怎么回答?那么多群众也听见了,他们心里怎么想?有一次我下乡,听见村民说,政府给我什么好处了?田我自己种,化肥农药我自己买,天灾人祸自己认倒霉,凭什么总要压我?那个村民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很激扬,很气愤。是的,现在政府和农民的关系,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土地分到户,没有集体利益,群众不像以前那样对政府依顺。政府要做的,就是指导,就是服务,而不是镇压。镇压不能让人服气,只会更加激起对抗情绪。那么,我们的工作难度就会更大。莫书记说,农民的觉悟没有城里人高。可是,我觉得,大多数农民都是讲道理的,都是淳朴的。”
张国宏说:“不过,还是有不少爱闹事的。不用多,就那么几个,就已经让人伤透脑筋,不得安宁。”说完,瞄了一眼莫正秋,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他这话明显站在莫正秋一边。
莫正秋却依然看着墙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提醒说:“七一眼看就要到了,搞不好,这些人跑到省里上访示威,看看到时怎么收拾!”
俗话说,不怕农民骂娘,就怕农民上访。尤其是党庆国庆两会期间,特别要注意。上级一个电话下来,要你马上把人带回去。事后一追查责任,大家跟着倒霉。
廖远山反驳说:“抓起来他们就不上访了吗?据我看,越是极端的做法,越容易引起反感和反抗。万一出了人命伤了人,不是正好给了他们上访的理由吗?打伤的那一个,现在不知是死是活;那个老人,就是老牛筋,也当场昏倒,还不知道醒过来没有,要是……”
莫正秋以不屑的语气插话:“嘿!老头鬼得很,说不定是装的。”
廖远山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我不赞成对群众采取镇压的方法,也不允许以后这样的事情再在丰安发生。小梁,你记录一下,下次常委会,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大家讨论表决。我希望,大家一起努力,改善政府和群众的紧张关系,树立新形象,新威望。”
一直静静坐着的肖航,接着廖远山的话说:“我觉得,廖书记说得很对,很有道理。以前,每次出现纠纷,我们总是采取那种办法。可是,往往事情过后,我又觉得很不安。再下乡到那个村子的时候,总担心又碰见那些村民。真的碰上了,看着他们的眼神,听着他们的议论,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想,如果我们跟群众的关系亲近一点,密切一点,工作就会好做得多。”
牛有为眉头拧紧,好像一直在思考什么,激烈的讨论也没能让他回过神来。当肖航说完,小会议室静得一丝声息没有,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怎么做工作?老牛筋,那个老牛筋……”
钟小凯一掌拍在牛有为的肩膀上,调侃说:“无论怎么办,总之要办。”
牛有为醒悟,解嘲地笑了。
廖远山抬手看看手表,说:“大家辛苦了,先吃晚饭吧。牛镇长,让我们尝尝你镇政府食堂的菜,怎么样?如果没问题,那么就这么办。”
最后一句,显然是接着牛有为刚才的话说的。众人哈哈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下来。牛有为连忙跑出去,吩咐食堂的人去了。
廖远山感慨地说:“基层工作真的不容易。我们的愿望都是一致的、良好的,那就是把工作做好。今天这样很好,畅所欲言,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我一贯主张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不会因为争论就对提出不同意见的人有看法,希望同志们也这样。莫书记,你说呢?”
莫正秋点头说:“当然,这样民主。这样很好。”
廖远山说:“没那么快有饭吃吧?我们先商议商议,怎么做牛安康他们的工作。”
钟小凯说:“关键在牛安康,只要他没问题了,别人好办。”
张国宏用手指点点他说:“这不废话吗?谁不知道?问题是怎么做,有什么办法?”
肖航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确实是个老牛筋,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就是不见效。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廖远山突然想起什么,对钟小凯说:“打个电话问问,老人的身体怎么样了?”
钟小凯到隔壁办公室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钟小凯回来说:“没什么事,老头身体好着呢,只是饿着了。在镇医院吊了一瓶葡萄糖,吃了点东西,已经让他儿子接回去了。”
廖远山如释重负地说:“那就好。”
张国宏沉吟着说:“我看,老头也不是真的非要政府换块地给他,他是有意见,心里不服气,借机闹事,出出气。”
廖远山扬眉问:“他有什么意见?”
张国宏叹道:“唉,现在的农民哪个没意见?”觉得说漏了嘴,赶紧收住,平和了语调说,“他有块水田在老龙河的堤坝边,老是遭水浸,多次到政府要救济。要不到,就提出要政府重新给他一块地,说发大水都是老龙河造成的,政府没把老龙河修好。还有,他大儿子计划生育的事。纯女户,还想生第三胎,给结扎了。老头认为是政府让他断子绝孙,一直怨恨。牛镇对这情况比较了解。当时,还是牛镇上门做的工作。老头到现在,还常常骂牛镇。说起来,牛镇还是他的堂侄子,可是,为了工作,牛镇没少遭这老头的罪。”
莫正秋建议说:“让牛镇再去说服他,行不行?”
钟小凯大腿一拍,说:“嘿!牛镇最怕的就是这个!”
正好,牛有为进来,听见了钟小凯这一句。他没有立即接话,而是走到桌子前,拿起自己的杯子,咕噜噜喝了几口,说:“这天,怎么这么闷热!”抹抹嘴巴说,“刚才,我想起来了。他的小儿子牛得法,在中山大学读书,学的是法律。很有可能,是他在背后给老牛筋出主意。我明天就找他去。”
众人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