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秋天,牛安康的小儿子牛得法考上中山大学法律系,很是令牛安康扬眉吐气了一阵。坝子村也曾经有人考上大学,但都是一般的学校。考上名牌大学,又是法律系,只有牛安康家儿子。牛安康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牛得法是“满仔”,跟着两位老人一起生活。其他几个都已经先后成家,各过各的日子。牛安康养猪养鱼,种菜种果,老两口拼上老命让儿子进了大学。
当初,村支书牛小满跟他说:“你家国道边上的那块地,政府要征。”
牛安康问:“征去做什么用?”
牛小满回答:“有个外商看中了那里,要建一座很大的工厂。坝子村被征用的地其实不多,周围几个村都有。政府要统一把地征下来,再给外商。听说是专门生产空调的,还跟外国人有瓜葛。整整一大片地,上千亩,全要。”牛安康关心的是钱。牛小满说,“钱不会少你的。你那块是水田跟山地不一样,政府补偿多些。”
牛安康不解地问:“河坝边那块,他们怎么不要?”
支书发笑:“你个老懵懂!你那块地老是遭水淹,谁要?要来有什么用?人家总不能把个大工厂建在水口上,那不是眼看着让钱打水漂吗?”
牛安康大腿一拍,喊起来:“对呀!我的钱年年打水漂,怎么就没人过问?你也知道,我其他的都是山坡地,就那块地能种水稻。那块地让他们征了,我去哪种粮食?村里是不是换一块同样大小的水田给我?”
牛小满为难地说:“我们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田地都分完了,哪还有?”
牛安康据理力争:“那我以后还过不过日子?还吃不吃饭?”
牛小满摊开双手,辩解说:“政府不是给你补贴吗?”
牛安康把嘴里的烟头用力吐在地上,气冲冲地说:“补贴个鸟!就给那么一点钱,够我吃两年?三年?以后呢?政府还给不给补贴?给不给粮食?不给的话,让我喝老龙河的水过日子啊?”
牛小满语塞。牛安康是有名的“犟牛”,人称“老牛筋”。僵持半晌,牛小满对牛安康说:“康叔,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是,我这也是没办法。我当着这么个破支书,就得工作。镇政府开过会了,征地的事情一定要落实,没有价钱可讲。我今天先来跟你打个招呼,明天村里开会,凡是有田地被征用的农户,都要参加。”
牛小满很清楚,在被征用土地的二十多户人家,牛安康最难缠,工作最难做。可以说,只要牛安康没问题,其他人都好说。所以,今天牛安康的强硬态度,牛小满一点也不意外。
农户会议上,牛安康依然是那个态度:钱太少。其他农户听他这么一说,纷纷响应。牛小满觉得事情很棘手,跟镇长牛有为汇报。牛有为也是坝子村人,对牛安康很熟悉。他跟镇委书记钟小凯商量后,决定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增加一点钱。当然,仅限于农田的补偿,山坡地的补偿不变。协议一个个签下来,工作进展还算顺利。牛安康也没再说什么。临了要他签协议,他却就是不肯签。他不签,也有一些农户跟着不签。这回,牛安康说,他不要补偿了,他要换一块地。知道内情的人透露,是牛安康那个读法律的小儿子牛得法在出主意。
这不明显找茬儿吗?县里要钟小凯赶紧做通工作,钟小凯把任务交给牛有为,牛有为找来牛小满,要他无论用什么办法,把牛安康“拿下”。牛小满上了几次牛安康的门,没有什么效果,就跟牛有为说:“庄镇长,我看这事非得你出马不可。再怎么说,你还是他堂侄子嘛。”不提还好,一提堂侄子,牛有为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因为他跟牛安康沾亲带故,一碰上事情,总是他去做工作。结果得罪了牛安康那犟牛,他还当面冲牛有为骂:“六亲不认的东西,我们牛家,没你这个子孙!”
说起来话长。早几年,坝子村规划新村,牛安康很想要村口老榕树下的那块。找牛有为说了,想请牛有为跟村支书牛小满说个人情。牛有为的父亲牛家鑫在南水中学退休后,被返聘回去,母亲在家种田。如果不是农忙时节,牛家鑫一般住在学校宿舍,周末才回坝子村。牛家鑫老实巴交,胆子小,一辈子不做求人的事。牛安康知道找他没用,就直接跟牛有为说了。以为借牛有为的面子,牛小满不会不答应。不料,牛有为断然拒绝了。他说,他要是不当这个镇长,他可以说;而他现在当着这个镇长,就不能说。这件事情,牛安康心里窝火,牛安康的大儿子牛得福也对牛有为怀了成见。
尤其令牛安康不能容忍的,是牛得福生孩子那件事。牛得福的老婆连生两个女孩,按照计划生育政策,不能再生了,必须做结扎手术。牛得福无论如何都想生个男孩,当老婆再次怀孕时,带着老婆到外地躲了起来。镇计生办的人几次三番上门,做牛安康的工作,要他动员儿媳妇回来。牛安康说,儿子已经分家另过,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他们要到哪去,也不会跟他报告,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计生办的人说,两个孙女不是你带着吗?他们在外面,不会不跟家里联系。无论你怎么说,牛安康就那一句:“我不知道。”
当时,计生方面有个株连政策,只要家里有一个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都要受连累。比如,牛得福违反了,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老婆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脱不了干系。工作组的人会天天上门,轮番到每个亲属家,动员他们通知牛得福回家。给一个期限,如果没有效果,就搬东西,家具、农具、牲畜等一切值钱的东西。甚至砸房拆屋,就连新起的房子,转眼也砸个稀烂。这让人如何活?亲戚受不了了,发动和串联起来做工作。生儿子本来是自己的事,然而这样一株连,就连累了一大帮人。再一意孤行,众叛亲离不说,家破人亡都有可能。农村人,大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哪经得起折腾!
也有铁了心的,弃了家和亲人不管,不顾一切逃了去,不生出儿子,决不罢休。牛安康就对牛得福说:“什么也不要管,不生个儿子,不要回来!”
一个晚上,牛有为的小车停在了牛安康家门口。
门被关紧了,村人围在门外,竖起耳朵听。
没一会,就听里头吵了起来。
牛安康嗓门很大:“反正得福一天不生儿子,一天不回家,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牛有为的声音尽量压低,可是透过木门,依然清晰地听见:“大伯,您听我说。丰安已经吃了黄牌警告,县委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能违反。”
牛安康气呼呼地说:“那是你们当官的事,关我小老百姓鸟事。没有儿子,谁养老送终?没有儿子,怎么传宗接代?我说,你们怎么就那么没天理,那么缺德?莫非计划生育就是让我断子绝孙吗?”
牛安康声音很吓人,两个孙女哇哇地哭叫起来。
牛有为温和地说:“有两个孙女,不也一样吗?时代不同了……”
“少跟我说那些鸟话!”牛安康打断牛有为的话,愤愤地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噢,你自己生了儿子,当然那样说了。还有,你们老了病了有政府养着管着,我们呢?就只有等死!”
牛有为一时说不出话来。
牛安康吼道:“老毛的时代,虽然穷,可政府跟百姓贴心,不欺负人。供应农药,供应化肥,没钱读书还能减免。现在呢?现在你们都在做些什么?要钱!要粮!要命!我辛辛苦苦一辈子,结果供不起一个孩子上大学。当官的满嘴流油,有谁想着百姓的苦啊!”
牛有为明白,牛安康说的要钱,就是摊派;要粮,就是交公粮;要命,指的就是计划生育。他想辩驳,可是觉得跟老头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心里感到很窝囊。有好大一会,屋子里没有声息,两个孩子也止住了哭声。
后来,只听牛有为说:“大伯,我晚上来,是要跟您说,对得福的事,我无能为力。工作组明天就要采取最后的行动了,他们新盖的房子……大伯,镇政府的人都知道,我和您的关系,得福他们如果再不回来,我这个镇长也当不成了。还有,所有的亲戚都会受牵连。大伯,您好好想想这个后果,好好想想。好不好?我这个镇长可以不当,可是,得福总不能一辈子在外面东躲西藏,总要回到丰安的呀!我知道,我做这个镇长,没有给亲人带来什么好处,相反还老让大家为难,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这是我的工作。我吃了这份口粮,就得做好份内的事情。您知不知道?我也很难啊!大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求您,打电话,叫得福他们回来吧。”
“你出息呀你,狗仔!”牛安康念叨起牛有为的小名,边哭边骂,“你说,现在当官的,哪个不为自己和亲人捞好处?不说以前的简书记,就说现在的莫书记、钟县长他们……”
“大伯,别乱说!”牛有为厉声制止说,“那样有什么好处?简书记不是下去了吗?什么莫书记钟县长的,领导的事情你千万别乱说。”
牛安康脖子一扭,不理会牛有为,接着说:“你以为我这个小百姓不知道?当官的,有哪个屁股是干净的?一路货色!”
牛有为劝慰说:“我知道你有气,要骂,你骂我好了。以后,真的别乱说那些话,说了没什么好处。”
牛安康轻蔑地“哼”了一声,偏偏往下说:“噢,你以为,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我告诉你,群众有眼睛,有耳朵,有心!”
牛有为给牛安康点上烟,两人默默相对,许久没说话。
谁也没有意料到,第二天,当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到达牛安康家时,开门的不是牛安康,而是他的儿子牛得福。牛得福的身后,站着他的老婆。有人说,牛得福夫妻其实没走远,接到牛安康的电话,就回家了。也有人说,牛得福和老婆其实藏在省城,是牛有为连夜开车接回来的。总之,牛有为做了工作,而且达到了目的。不过,事后有人告诉牛安康,牛有为只是他的堂侄子,根本不会受牵连,牛安康当场说:“他让我断子绝孙,反正我没有他这个侄子,我们牛家也没有他这个子孙!”
还有一件事情令牛安康耿耿于怀,就是堤坝下面那块农田的事情。大水过后,牛安康到政府要救灾款,要到的都是跟别人一样。人家说,你家侄子在政府,找他多要点。反正救灾款都是专用的,不用在你身上,就用在别人身上,都是用。有两次,牛安康找牛有为,结果呢,钱没要到,还受了一肚子气。从那以后,牛安康再没找过牛有为。
牛安康不找牛有为,可牛有为必须找牛安康。就征地的事情,牛有为到坝子村不下十次。有时,牛安康不在家;有时,刚好堵在屋里,也没谈出个结果来。牛有为琢磨,找个时间联络一下牛得法,好好跟他谈谈。然而,这段时间正是夏季计划生育高潮,忙得两脚不着地。没承想,这个老牛筋又闹出事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