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高光的裤裆里下雨了”
高光的手包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很享福,妈妈不让他干活,还给他炖了一只鸡,家里最大的一只鸡,让他一个人吃。高进馋得掉眼泪,妈妈才给高进吃了两个鸡翅膀,妈妈和高强一点都没吃。
水老师给高光送来两个鸡蛋,说了一大堆的对不起和心疼的话,说是像割了她自己的肉。高光不明白,他的手破了,怎么能像割了水老师的肉呢,他的手又不是长在水老师的身上?水老师还说,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是不会让他这么逞能的。高光就想,我是逞能了吗?我削得好好的嘛,是刨子滑了。可也怪,水老师怎么就是没有孩子呢?她要是有个孩子,该不是跟她一样近视眼吧?
水老师留下的两个鸡蛋也都让高光吃了,比高光家最小的鸡蛋还小,妈妈却说:“那可是水老师的一片心呢。”
最让高光感到享福的是他的手一包不用写字了,破的是右手大拇指,包了好多层,粗得像玉米棒捶,怎么还能写?更何况又是给水老师帮忙割破的,她怎么能催高光写字?不写字真好,像是从枷锁下解放出来,看着高远、马小兵他们一上课就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地写。割破了手很值得,疼一点算什么,邱少云让大火烧着的时候不疼吗?黄继光让子弹打中了胸膛不疼吗?为了更大的幸福,疼一点也得忍住。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有鸡吃,有鸡蛋吃,每天都不用写字,还可以看别人写字受苦的样子,像看戏一样,天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但也有让高光感到不幸福的事情。
秋风一阵冷似一阵,把树叶吹下来,又卷到天上,伴着秋雨,扫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高光穿着一条单裤,像一层纸那样薄,经不住秋风的扫荡,秋雨挟带着泥泞抹在上面,湿透了,粘在腿上,像是一片生铁,把腿的温度全吸走了。高光从大柳树前经过,大柳树的叶子还挂在树上,但已经变黄了,被风吹得摇来晃去,没有一点立场,甩出许多的冷雨来,甩在高光的裤子上,高光就冷得一哆嗦,骂一声:
“奶奶的雨,奶奶的风,奶奶的大柳树!”
走进教室,想暖和一点,可是教室没有门,窗子也都没有封,与露天学堂没有什么两样,风照样吹进来,而且专门吹在腿上,高光就抱着冻得冰棍儿一样的两条腿,在教室里哆嗦。实在冷得不行了,高光就会用火柴点着写过字的纸,捧在手里烤一烤,一捧一扬的,纸火像是飞起来,不小心飘在别人身上,别人就会骂。有一次飘在了高环的头发上,马上就有烧焦的头发味。高光以为高环会骂他,或者去告诉水老师,可是高环没有,她摸一摸头发,看高光一眼,不声不响地哭了。自从高环家的大黄狗咬死了高光的大白,高环一直觉得自己在高光面前是个罪人,不管高光怎么欺负她,她都忍辱负重,只当是赎罪。高光对高环的惩罚够多了,觉得对得起大白了,就想找个机会与高环和好,但一直难于张口,只是经常不断地偷偷看她。
天放晴的时候更冷,地上的积水结了薄薄的冰,只有到了中午,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会暖和一点。妈妈就趁着中午的时光,让高光把单裤脱下来,洗完晾干做棉裤。只有这一条裤子,在棉裤做好以前,只好先穿一条爸爸的旧裤子,又长又肥,挽了好多道,还是提不起来,用布做的腰带捆住,不让往下掉,裤腿的肥是没有办法的,里面能塞进去一头小猪,穿上自然也不暖和。
高光非常不愿意穿,可是又不能光屁股,只好穿着去上学。很怕同学看见,尤其怕女生看见,可是偏偏高环从对面走,看得很清楚。高光就低了头,谁也不理,钻到教室里,坐在位子上不动。但厕所总是要去的,去厕所的路上,他成了同学们关注的热点人物,大家都觉得他穿着肥裤子像是马戏团的小丑,就叫他:“小丑,唱一出吧,小丑,唱一出吧。”
高光不敢反驳他们,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像小丑,自己都觉得像,别人叫你,你有什么好说的?高光只能赶快走,躲到厕所里去。
解裤子的时候却出了大问题。
腰带是妈妈给系的,为了结实,系了个死扣,高光怎么也解不开。小便已经鼓急了,再解不开就要麻烦,高光急坏了,越急越解不开。用手解不开,高光就伸长脖子用牙去咬腰带上的死扣。那可得相当的功夫,把头伸到腰下去解裤子,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就像平时玩的看瓜的游戏一样,把脑袋伸进裤裆里,脖子用腰带系上,腰的功夫就见出来了。高光正“看瓜”的时候,又有同学到厕所里来,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奇,叫道:
“快来看呀,快来看呀,高光在厕所里看瓜呢!”
高光正着急,用牙去咬腰带的时候挤着了肚子,尿就实在憋不住了,顺着大腿流下来,裤子湿了。来看热闹的同学更是见到了奇观,叫道:
“高光的裤裆里下雨了,瓢泼大雨呢,哗哗地响,还打雷呢。”
高光的脸像火烧的一样,脑袋上出汗了,这样倒不觉得冷了,可是也没有抬起头来的勇气。高光恨这条裤子,更恨该死的腰带。牙一使劲,腰带解开了,肥肥的裤子一下滑到地上,尿却撒完了,小雀雀软下去,萎缩着,只有一两滴还残留在小雀雀的尖上,再也没有大股的“雨”下来。
上课铃救了高光,把看热闹的同学赶回了教室。
高光提着湿漉漉的裤子,没有脸回教室,偷偷地猫着腰溜出厕所,回到家里。
妈妈正在给他套棉裤,看见高光回来,惊讶地问:“不到放学的时候,你怎么回来了?”
高光也不说话,脱下裤子来,往妈妈跟前一扔,气哼哼地说:“我不穿了!”
妈妈似乎闻出了裤子上的尿味,像是请出了些什么,觉得抱歉,安慰高光道:“好孩子,妈妈就给你做好棉裤,不用再挨冻了。”
高光不理妈妈,抱着脑袋哭起来……
穿上新棉裤,高光神气了几天,可是好景不长,在一次与高远的追逐中,一使劲,裤裆扯开了,白白的棉花露出来,小雀雀躲在棉花后面,也露出了一点尖。没人看见无所谓,就是男生看见了也无所谓,谁不知道谁?可是偏偏高环又从旁边经过,还被棉裤解拉撕开的声音吓了一跳,等看明白是什么回事,高环羞得捂着脸跑开了。
高光很后悔,实在不该追高远,可是也怪,高远的裤子怎么不坏呢?是不是妈妈的手艺不好,缝的不结实?高光顾不了想那么多,不敢再玩了,双腿夹着露出来的棉花,小步走回教室,那样子像穿着紧身裙的淑女,迈着莲花步,脸上挂着几分娇羞的红晕,低了头不敢见人了。
放学回家,走进院子里,高光听见高强正对妈妈说着什么。
“……他训了我一顿,说我没用,白长了这么大。还说,他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会交到队里,让我们自己想办法还水老师的账。”
妈妈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问道:“你爸爸干的什么工?”
“我不知道,他没给我说,但周围都是工地,正在搞建筑,好像是在盖楼,爸爸身上都是石灰和泥水,像是刚从工地上下来。我饿得难受,以为他会问我吃饭了没有,他什么也没问,就把我赶走了。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的,汤庄那个破地方,又穷路又不好走,爸爸怎么能在那里干活呢?”
“这个老鬼死不出个好死来!”妈妈咬着牙骂了一句,端出煎饼让高强吃。
高光走进屋里,迈着小步,摩摩蹭蹭地去放书包,妈妈却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道:“高光,你的腿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高光故作镇静,放下书包,迈着莲花步往外走,想躲过妈妈的视线,被妈妈一把拽过去。这一下可露了馅,裤裆里的白棉花全露了出来。妈妈什么也不问了,举起手来,一巴掌打在高光的屁股上。棉裤厚,不疼,高光感觉不到是一种惩罚,就叫道:“是你缝得不结实,人家高远的就挣不坏。”
“你还敢耍赖!”妈妈更气了,扯下高光的棉裤,露出屁股来,把高光掼倒在地上,大巴掌抡下去。高光这回觉得疼了,哭起来。
高强拉开妈妈,叫着:“别打了,妈妈,高光又不是故意的。”
妈妈不打了,气得调过脸去喘粗气。
高强给高光穿上棉裤,带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