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姨妈在远方-看上去很丑

第九章姨妈在远方

“鸡勾勾,鸡勾勾。”

芦花公鸡是高光家的闹钟,叫第一遍大约是夜间4:00,叫第二遍是5:00,叫第三遍天就快亮了。

叫第三遍天就快亮了。

芦花的嗓子真好,一叫半个村。

高光很少听到芦花的前两遍叫声,那时候他还在梦里,有时也会被芦花的叫声惊醒,高光就会起来小便,可这时他常常听到妈妈长长的叹息声。

原来妈妈是经常在芦花的叫声中叹息的。

小便不用出屋,睡觉前就把尿壶提到屋里来,怕夜里出去冷。可不是冷吗!西北风呜呜地吹着,像狼叫,又冷又吓人,出去小便冻不死也吓死了。

高光哗哗地往尿壶里撒尿的时候,妈妈已经起来了,就着暗暗的油灯收拾东西,嘴里叫着:“高强快起来,要不太晚了,天黑也到不了你姨妈家。”

高强开始穿衣服。

高光没睡醒,一想到今天就能到枣庄去见姨妈,睡意全无,穿上衣服,就等着妈妈开口上路。

高进也起来了,哭着说:“妈妈,我也跟你去。”

“好孩子,你不能去,你要去咱家就没有人了,小偷把咱们家偷了怎么办?”妈妈哄着高进,给他两个煮熟的鸡蛋,把钥匙挂在高进的脖子上,“我给你奶奶说好了,你放了学去奶奶家吃饭,奶奶还要来给咱们家喂猪喂鸡。你要听奶奶的话,我明天就回来了,给你带很多好吃的。”

高强推着独轮车,高光背着一个布包袱,已经等在大门外了。妈妈让高进在里面拴上门,转身跟在高强和高光身后,上路了。

满天的星星还眨着眼,夜气很冷,偶有一两声狗叫传来,鸡叫的声音多起来。从高皇路小学经过的时候,高光看见了黑除她的草屋和轮廓模糊的大柳树,高光突然产生了一种与它们分别的感觉,其实他心里很明白,明天就会回来,算得上什么分别呢?可是心里就有一种分别的感觉。这种感觉一个人承担不了,高光就对高强说:“大哥,你看,这就是我的学校。”“你的学校?我也是在这里上过学的,应该叫我们的学校才对。”高强对高光的说法大不以为然,仿佛嘲笑一个中国人不知道毛主席的家乡在韶山冲,一个苏联人不知道列宁的流放地在西伯利亚。

独轮车发出吱咛吱咛的声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响。高强推车的姿势很好看,两只胳膊架着车把,身体稍微往前倾着。

高强脚步快起来,高光要跟不上了。

高强说:“高光,要不要坐到车上来,我推着你走?”

“不要,我自己走。”高光说。

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王桥公社。从王桥中学经过的时候,高强对高光说:“高光,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学校。”

“现在是你的学校,以后也会是我的学校。”高光从不在嘴上示弱。

正好有一队学生排着队打着旗从学校里出来,高光就问:“大哥,今天不是星期天吗,这些学生是干什么的?”

“他们可能是去串联的,学校早就不上课了,经常到外面去串联,要去全国的好多地方呢,北京、上海都去。”高强的口气里对他们充满了羡慕之情。

学生队伍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两个认识高强的,就跟他打招呼:“高强,跟我们去串联吧?”

“走吧,高强,我们这次要到北京去,说不定能见到毛主席呢。”

“我不去,你们去吧,一路顺风。”高强对着人家挥手,学生队伍走远了。

“大哥,你为什么不去串联?”高光觉得串联肯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可是串联的队伍中没有自己的大哥,这让他感到失望。

“串联得是家庭出身好的才能去,还得有钱,咱们家……”

妈妈白了高强一眼,高强停下不说了,高光却不依不饶地追问:“咱们家的出身不好吗?”“不是出身不好,而是……给你说了你也不懂。说不定等我从枣庄回来,就能去参加串联了。”高强怕高光失望,更怕高光问了没完,就这样安慰他。

高光果然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看见路边有人吃油条,就缠住妈妈说:“妈妈,我饿。”妈妈也感到饿了,他们就停下来吃饭。饭是自己带的,煎饼和咸菜,买了三碗粥,每人一碗,把煎饼泡在粥里吃。煎饼是山芋干做的,甜不卿卿的,没有什么吃头,高光在家里早就吃够了。旁边有人吃油条,黄黄的、油光光的油条,咬在嘴里,香,酥,脆。油条的香味飘过来,高光就不停地看人家吃,煎饼就咽不下去了。

“妈妈,我要吃油条。”高光看着妈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

妈妈瞪了高光一眼,不再理他,一口咬下去一截煎饼,吃得很香。

“妈妈,我要吃油条。”高光又说了一句。

妈妈一巴掌打在高光的手上,小声说:“快吃,到了姨妈家有你吃的。”

高光知道没有希望了,猛吃了两口煎饼,大口喝完粥,跟着妈妈和高强上路了,临走时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人家的油条。

路上车很多,自行车,马车,汽车也有,很少。高强推着独轮车,带的东西都放在上面。两只活鸡,是带给外公的,一袋玉米面,都是带给姨妈的。他们一直往西走,太阳快晌午的时候,高光坐到了高强的独轮车上,他问妈妈:“妈妈,快到了吗?”

“快到了,还有40里路。”妈妈出汗了,把棉袄脱下来,抱着,脚不停步。

他们不停地走,实在累了,就坐在马路边歇一会儿,看着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呆一会儿,又走。太阳西斜的时候,高光又问:“妈妈,快到了吗?”

“快到了,还有10里路。”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进城了。汽车飞来飞去地跑,汽油味喷了一路,高光觉得好闻,伸着鼻子使劲嗅。

“这就是枣庄。”妈妈说。

“这就是枣庄。”高强说。

“这就是枣庄。”高光说。

他们又在城里穿行了好大一会儿,来到一个小院门前,锁着门。邻居一个老太太走出来,问道:“是找方彩香方家的吗?”

“是的,大妈,我是她姐。”

“方彩香上班去了,前几天她还念叨你呢,说是好几年没来了。这不,真的就来了。”

妈妈让高强和高光在门口等着,妈妈去班上找姨妈。高强问高光:“高光你知道等一会儿姨妈来了怎么说吗?”

“先叫姨妈‘,再说’姨妈,我想你‘,妈妈都教了我八遍了。”高光不耐烦地说。

妈妈跟在姨妈后面回来了,姨妈一见面就抱住高光,嘴里不断地说:“高光,高强,可怜的孩子,你们可来了。”

高强羞涩地叫了一声“姨妈”,高光想叫,可张不开嘴。姨妈抱着高光,看着高光的脸,“你看孩子瘦的,上学了吧?”

高光不说话,妈妈对高光说:“高光叫’姨妈‘。”

高光看了一眼姨妈,觉得陌生,不叫。可是姨妈说:“心里叫了就行了,姨妈听见高光心里叫了。”

真的,高光心里是叫了,可就是嘴上叫不出来。姨妈真厉害,她能听见我的心在叫吗?高光想着这个问题,被姨妈抱进了院子,妈妈和高强跟进来,独轮车放在门口,妈妈让高光下来,姨妈却不放下,抱着高光,给他找出了一大包饼干,这才放下。高光抱着饼干,不敢吃,妈妈说:“姨妈给你的,快吃吧。”

高光吃起来,大块的饼干塞了一嘴,噎着了,姨妈端过一杯水,高光喝下去,继续吃饼干,这是他长时间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

姨妈又给就高强找出一些吃的东西,馒头,菜,高强也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没忘了挑出一两块瘦肉塞到高光的嘴里。

高强和高光吃着,姨妈这才腾出时间来跟妈妈说话。她拉着妈妈的手,看着妈妈的脸,不停说:“姐,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连个信也没有?”

妈妈和姨妈都哭起来,妈妈抹一把眼泪,拍着姨妈的肩膀,硬咽着说:“忙……农村忙,家里也忙,我这不是来了嘛。”

“姐,你看你又黑又瘦的,怎么过的日子呀?”姨妈理着妈妈的头发,摸着妈妈的脸,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高强和高光吃不下去了,看着妈妈和姨妈哭。哭了一会儿,姨妈止住了,对妈妈说:“这次可要多过几天,让孩子也在这里多玩几天。”

高光希望这样,妈妈也应着。

姨妈张罗着去做饭,妈妈带着高强和高光去看外公。外公家离姨妈家有4里路的样子,都在枣庄城里。高光吃饱了,有劲得很,跟在妈妈身后,背着那两只鸡。经过一个商店,妈妈要给外公买点点心,靠在柜台上看了半天,犹豫着叫柜台里的女售货员:

“大姐,买点羊角蜜。”

女售货员正往脸上涂雪花膏,好像没听见,继续涂,满脸都是雪花膏。

妈妈提高声音,又叫:“同志,买点羊角蜜。”

女售货员听见了,翻了妈妈一个白眼,说道:“乡下人,叫什么叫,你当我没听见!你要的东西没有!”

女售货员的声音很蛮,一进城里高光就听出枣庄人说话蛮,可是他觉得这个女售货员的声音是最蛮的。

高光讨厌这样的声音!

妈妈看了看柜台里,指了指放羊角蜜的筐子,说:“有,那不就是。”

“那不是卖给你的。”女售货员更加不耐烦地说。

高强想跟跟女售货员讲理,被妈妈拽出来,高光也跟出来。

女售货员从后面说道:“乡下人还想吃什么羊角蜜?回家种你的二亩地去吧。”

高光听见了,回头骂了一句:“日你妈!”

妈妈整了整衣服,什么也不买了,直接来到外公家。外公不在家,外婆在,妈妈叫一声“妈”,高强叫一声“姥姥”,高光却不叫。妈妈把鸡拿出来,姥姥接过去,掂了掂,扔在院子里,鸡的腿还绑着呢,在地上乱动。姥姥让他们坐,妈妈就顺从着小心地坐了,高强也小心地坐了,姥姥问他们喝不喝水,妈妈说“不喝”,高强说“在姨妈家喝过了”。高光以为姥姥也会像姨妈那样拿出点心来让他吃,可姥姥只是面色沉静地坐着,问妈妈家里收成怎么样,还能不能过下去。接着就说杀鸡留他们吃饭,把锅敲打得哨哨响,把妈妈带的一只鸡揪掉毛,抡起刀割在脖子上,嘴里说着:

“这只鸡怎么不出血呢!这只鸡怎么不出血呢!”

妈妈坐不住了,一等外公不来,二等外公也不来,就站起来说:“妈,我们走了,不等爸了。”

妈妈带了高强、高光往外走,外婆左手提着刀,右手提着鸡,嘴里不住地说:“吃了饭再走吧,吃了饭再走吧,鸡都杀了,就下锅。”

回姨妈家的路上,妈妈不住在抹眼泪,嘴里说着:“晚姥姥就是不一样,要是自己的亲姥姥,决不会这样的,都怨亲姥姥死得早,都怨你们老爷穷命,又娶了这么个货,也没生下一男半女来,就知道祸害我们……”

高光终于明白,刚才见到的是晚姥姥,就是亲姥姥死了以后外公又娶的老婆,亲姥姥早已埋在不知哪里的地下,无怪乎高光没吃到晚姥姥的点心,也无怪乎晚姥姥把锅敲得哨哨响,杀了妈妈的鸡还说鸡不出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