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妈妈,别走-看上去很丑

第六章妈妈,别走

妈妈要从鸡贩子手里赊一群小鸡,秋后小鸡长大了再给钱。

“啾啾,啾啾。”

毛茸茸的小鸡不停地叫着,尖尖的小嘴叨着米粒。高光从妈妈身后挤到鸡筐跟前,伸手去抓小鸡。

“小心点,我那兄弟,小鸡可不是玩艺儿。”鸡贩子说一口蛮味很重的话,身材瘦长,嘴里啃着干馍,用手去挡高光。

“你这位兄弟是从枣庄来的吗?”妈妈说话的声音也带了一点蛮味。高光惊奇地看着妈妈,妈妈平时说话不这样的。

“是的,大嫂,枣庄郊区山亭的。听口音你也是枣庄人?”鸡贩子干咽着馍,伸着脖子,直打嗝。

“娘家是枣庄,在枣庄煤矿。”妈妈选着筐里的小鸡,对高光说:“高光,快回家给叔叔端碗水来喝。”

高光跑走了。

“看样子大嫂在这里过了一份好日子,多买几只小鸡吧,反正是秋后再给钱。”鸡贩子很会说,“大嫂呀,不瞒你说,我出来3天了,带了500只小鸡,卖出去不到一半,都没有钱,赊着还不想要呢。可你说多喂几只鸡又能下蛋又能吃肉,有什么不好呢?好多村是生产队不让户里喂鸡,怕耽搁了队里的活,队里管得也真宽,喂几只鸡怎么就能耽搁了活?”

高光端着满满的一碗开水,蹑手蹑脚地走来,鸡贩子赶紧接过来,咕路咕略地喝下去,喉头一鼓一鼓的,把饱嗝压下去了,连声说:“谢谢你,小兄弟,长得虎头虎脑,真可爱。”

高光又去看小鸡,用手去摸,毛茸茸的小鸡蹭在手上,痒痒的,很舒服。

妈妈从鸡贩子手中接过碗,问道:“‘还喝吗?”

“不喝了,大嫂,真谢谢你了,大嫂,我算是遇上亲人了,大嫂。你多挑几个,反正是秋后再给钱。”

妈妈挑了30只鸡,让鸡贩子数,鸡贩子就数。

“30只太少了,再多要点吧?”鸡贩子点着小鸡的脑袋数,数得很仔细。

“30只够多了,再多就喂不起了。”妈妈拍着小鸡的脑袋,满心欢喜。

高光挑了一只黄的,金灿灿的茸毛,红红的爪子。高光把小鸡捧在手里,问鸡贩子:“你说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说不准,你要是相信我,我就说它是公的。”鸡贩子很有兴致逗高光。

“我说它是母的。”高光说,“你敢打赌吗?”

“怎么赌?”

“你把它留给我,等你来收账的时候就能看出它是公的还是母的了,要是公的,我就给你钱,要是母的,你就白送我。”高光口气认真,像个精明的赌徒。

为了看准小黄鸡究竟是公的还是母的,高光把它放在地上,让它去叨食。高光穿着开裆裤子,一蹲下,他的小雀雀就露出来了。小黄鸡可能觉得高光的小雀雀与它是同类,就伸着小嘴去叨,叨得痒痒,高光直往后躲,围观的人就拿高光开涮:“高光,把你的小鸡也卖了吧,肯定能卖个大价钱。”

高光不害羞,却要占人家的便宜:“卖给你媳妇,你媳妇要吗?”

妈妈不高兴了,打了高光一巴掌:“跟你说着玩的,怎么能骂人!”

“我也是说着玩的。”高光摸了一下被妈妈打疼的地方,狡猾地笑了。他还没有忘记打赌的事,又问鸡贩子:“敢不敢赌?”

鸡贩子大大方方地说:“你喜欢就把它留下吧,赌我敢跟你打,可不管你赢还是我赢,到秋后我都不会要你的钱,这只是我送给你的,小兄弟,只是等我下次再来的时候,你得再给我一碗水喝。”

高光跟着妈妈往回走,双手捧着那只小黄鸡,眉毛、鼻子都笑开了。

爸爸正在大门口的树下乘凉,光着上身,胖胖的肚皮鼓起来,手中拿着一把破芭蕉扇,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他把高光叫到跟前,看了看高光手中的小黄鸡,说道:“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一只小鸡,枣庄蛮子的小鸡,有什么好的,不要!”说着抖了抖高光的手,把小黄鸡抖到地上,小黄鸡栽了一个跟头,站稳了,“瞅瞅”地叫了两声,像是向高光求救,高光又把它捧起来。

妈妈听见了爸爸的话,气愤地说:“一只小鸡你买过吗?枣庄蛮子怎么了?枣庄蛮子走南闯北,靠的是勤快,吃的是力气,比那些贪吃的懒汉强一百倍。”

“你说谁是懒汉?”爸爸一拍扇子,站了起来。

高光吓得一哆嗦,小黄鸡也缩了脑袋,不敢叫了。

“我就说你,你就是懒汉!”

妈妈一点不服软,跟爸爸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越吵越凶,靠近了,爸爸把扇子打到妈妈头上,妈妈正端着鸡筐,一狠心把鸡筐扔到爸爸身上。鸡筐掉在地上,小鸡从筐里滚出来,满地上跑。爸爸要上去抓妈妈,被高环妈拉住了。

高环妈带着高环经过,看见爸爸和妈妈吵架,就来劝。

“快别吵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再吵人家笑话。”

劝了半天,爸爸妈妈不吵了,高环妈就帮高光把小鸡逮到筐里。高环也来帮忙,可是高光不理她。自从高环家的大黄狗咬死了大白,高光一直不理高环,高环也不在意,但似乎有点怕高光,偷偷地看高光一眼,默默地把小鸡放到筐里去。

爸爸又坐到树下,摇起扇子来,妈妈从高环妈手中接过鸡筐,带着高光回家了。高光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仿佛不小心就会跳出来。

小黄鸡长得很快,毛老在变。一个星期后,变成了白的,半个月后,又多了几根黑毛,再过上半个月,长出了许多红毛,两个月的时候,毛长全了,好几种颜色,妈妈说这叫芦花。

芦花的冠子也长出来了,是只公的。高光佩服鸡贩子的眼力,他说对了。妈妈的30只鸡只养活了18只,加上芦花,总共19只。家里没有足够的粮食喂它们,高光每天早晨用鸡筐把它们背到河滩地去,那里有蚂蚌,有蚂蚁,还有其它的昆虫,都是上好的鸡饲料,让它们吃上一天,放了学,天黑时再把它们背回家来。

爸爸不再反对喂鸡,眼瞅着鸡长大了,快能下蛋了,公鸡会打鸣了,也可以杀肉吃了。高光一放学,爸爸就催着说:“去放鸡去,放好,别让到处跑,会跑丢的。”

天真热,玉米长得一人高了,长长的叶子,满是刺,扎在身上,又痒又疼,高光就在玉米地里放鸡,逮蚂炸,捉蟋蟀。他当然是非常偏爱芦花的,捉住一只大蚂炸,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芦花。芦花会打鸣了,吃了蚂炸,会咯咯地叫一声报答高光。玉米地里不透风,呆一会儿就热得要死,高光让鸡们自己在玉米地里找虫吃,他和高远一起到西河里洗澡。

七八月天,正是游泳的好日子,水不冷不热,里面有鱼,可以一面游泳一面摸鱼,西河有鲤鱼,红红的尾巴,大大的脑袋,有劲得很,两个人才能按住。还有泥鳅,藏在水下的泥里,滑滑的身子,又长又粘,明明手摸到了,使劲去抓,刺溜一下,又滑走了。有时泥鳅也会从泥里钻出来,在浑水中游荡,在水草中蹿行,与蛇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蛇还是泥鳅,看着像是泥鳅,提上来一看,却是一条蛇,黑的,青的,花的,都是水蛇,一般不咬人,但吓人得很,张着大嘴,吐出长长的蛇信子,把尾巴盘成一卷,有时会盘到人的腿上。高光就被蛇缠住过,腿被咬过一口,幸好不是毒蛇,结了疤就好了。

水里的乐趣何止这些,还有菱角和莲蓬,都是编匠爷爷种的,他在河里用篱艺圈起了一个池塘,里面是大片的菱角和荷叶。菱角开着白白的花,淡淡的香味飘在水面上,花败的时候,菱角就长出来。菱角的叶子太小,隐蔽不住人,不好偷;莲蓬就不同了,掩映在宽大的、圆圆的荷叶丛里,伸手就可以够得着。高光和高远躲在荷叶下,放心地偷莲蓬,编匠爷爷靠近了,也看不见。

编匠爷爷不是真心要捉他们,摘几个莲蓬吃是不要紧的,怕的是弄断了荷叶,水灌到荷叶的茎里去,下面的藕就会烂掉。

“大鲤鱼,大鲤鱼。”

编匠爷爷在岸上叫着,手里编着竹筐。高光和高远知道没有什么大鲤鱼,编匠爷爷想把他们骗出来,他们才不会上当呢。躲在荷叶底下,手里握着一把泥,看编匠爷爷走近了,呶地站起来,把泥甩在他身上,一个猛子又扎到水里去了。

编匠爷爷抹着满脸的泥,气势汹汹地叫起来:“高光高远,你们给我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去报告你们老师。”

编匠爷爷并不去报告老师,走到水边去洗脸,高光和高远早已从水下游到荷塘外面,从水里露出脑袋来,吃着莲子,笑嘻嘻地叫着:

老编匠,编筐子,

半夜编出个新娘子;

老编匠,编篮子,

茅屋挂上个布帘子;

老编匠,吃菱角,

生了个娃娃不长腰;

老编匠,吃莲蓬,

生了个娃娃没人疼……

下雨了,刚才天上还没有一丝云彩,一眨眼,铜钱大的雨点就砸下来,砸在水上,砸在荷叶上,哪里叭啦地响。高光和高远三下两下游到岸上,跑到编匠爷爷的茅屋里躲雨,编匠爷爷忘了泥巴的事,端出煮好的老玉米,“谁叫我一声亲爷爷,我就给谁吃。”

“亲爷爷!”

“亲爷爷!”

声音还未落到编匠爷爷的耳朵里,玉米早已到了高光和高远的嘴里,每人一穗,大口大口地啃起来。“慢着吃,嚼细点,要不后整的。”编匠爷爷看着他们吃,眼角有点发暗。

“亲爷爷,你怎么没有老婆呀?”高光问。

“亲爷爷,你怎么没有孙子呀?”高远问。

编匠爷爷撅着嘴,假装生气的样子,“爷爷的老婆让狼叼走了,你们给我叫亲爷爷,你们不就是我的亲孙子吗?再有孙子,你们还能吃上我的东西吗?”

“嗅嗅,知道了。”高光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

“嗅嗅,知道了。”高远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

雨停了,天要黑了。

远处传来步喝声:“高光,高光。”

是爸爸的声音。

高光跑出茅屋,正迎上爸爸。

爸爸一个耳光抽在高光的脸上,高光马上感到火辣辣地疼,爸爸吼道:“你个小杂碎,就知道玩,你把鸡放到哪去了?”

“在玉米地里。”高光哭着说,脸上留下爸爸的五个指印,高光捂着脸,想去找鸡,爸爸拽住高光的一只胳膊,脱下皮凉鞋,照着高光的屁股打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爸爸嘴里叫着:“我叫你玩,我叫你玩,你不给我把鸡找回来,我就接死你!”

高光被爸爸一脚端倒在地上,屁股上起了一大片红红的鞋印,哇哇地哀哭着,从地上爬起来,到玉米地里去找鸡了。

刚下完雨,路滑得很,地上的积水很多,高光一拐一拐地趟着水,嘴里叫着“鸡鸡,鸡鸡。”可是没有鸡,空空的鸡筐扔在玉米地头,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朝着天,等着把鸡吞进去,可是没有鸡了。

妈妈找来了,给高光抹了抹眼泪,哄着高光说:“不要紧,丢不了,能找到的,说不定它们在什么地方躲雨呢。”

妈妈嘴里唤着“鸡鸡,鸡鸡”,玉米叶上的积水落了一身,她也不擦,躬着腰在玉米地里唤“鸡鸡,鸡鸡”,跟唤高光一样。

高强和高进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满地里叫着:“鸡鸡,鸡鸡。”

找遍了,玉米地里找遍了,周围的地里也找遍了,没有。妈妈走出来,高光也走出来,高强和高进站在空空的鸡筐旁。

“会找到的,会找到的。”妈妈还在说。

高强和高进还不停地叫着:“鸡鸡,鸡鸡。”

爸爸又脱下凉鞋,把高光按倒在地上,凶狠地打下去,叫着:“你给我找去,找不着鸡,我就杀了你。”

高光哇哇地放开嗓子哭起来,妈妈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爸爸的手,叫道:“你怎么打个没完,又不是孩子想让鸡丢的。”

“打,我就要打,打死他拉倒。”爸爸的鞋子又落下去,高光的叫声变得尖厉沙哑。

妈妈一把推开爸爸,喊道:“你个老混蛋,再打孩子我就跟你拼了。”

爸爸不打高光了,举着鞋子向妈妈打来,打在了妈妈的头上,嘴里叫着:“我连你也打,把你们都打死,我心里舒坦。”爸爸揪住了妈妈的头发,鞋子不断落在妈妈的身上。妈妈使劲挣脱了爸爸的手,头发掉下了一撮,抄起一根棍子,朝爸爸身上打去,爸爸躲来躲去,挨了几下。

编匠爷爷来劝架了,高环妈来劝架了,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来看热闹。

高光坐在地上,捂着屁股呜呜地哭。高远走到高光跟前,想安慰一下高光,被爸爸骂开了:“哪家的小杂碎?高光都是跟你学坏的。”

高远不敢吱声,没趣地走开了。

妈妈见爸爸骂人家的孩子,心里更气,又跟爸爸打上了,边打边骂:“你个老货,光打自己的孩子还不行,连人家的孩子也骂着,人都让你得罪干净了。”

众人又来劝。

爸爸和妈妈被众人分开,妈妈坐在地上,头发披散着,满身都是泥,双手拍着地,放声大哭:“你们别拉,让这个老鬼把我打死,把孩子也打死,我不想活了,我没法跟这个老鬼过了。你们别拉我,我走,我娘家,再也不回来了,我要跟这个老鬼离婚!”

妈妈站起来,真的要走。

编匠爷爷说:“看在孩子份上,留下吧。”

高环妈说:“两口子谁不打仗,打完了就完了,别当真。”

妈妈还要走,高强走到妈妈面前,拽着妈妈的衣襟,说道:“妈妈,别走。”

高光和高进抱住了妈妈的双腿,哀求道:“妈妈,别走,妈妈,别走。”

这时芦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了,接着一大群鸡出现了,啾啾地叫着,看见这么多人,胆怯地朝着鸡筐走,跳到筐沿上,一个接一个地跳进去。

高光走过去,数了数,19只,一个不少,用盖子把鸡筐盖住。

爸爸被人拉回家了,人们知道再没有什么好戏看,渐渐散去。编匠爷爷和高环妈也回家做饭去了。村子里冒出几股炊烟,飘出老玉米的香味。高光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

妈妈坐在玉米地头上,呆呆地看着鸡筐,不说话,仍然披散着头发,满身是泥。高光走过去,站在妈妈面前,“妈妈,我饿……”

高强和高进也走过来,小声说:“妈妈,别走。妈妈,别走。”

妈妈把三个儿子搂在怀里,说道:“妈妈不走,妈妈不走。”

嘤嘤的哭声在村头里飘了很久,飘满了那个夏天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