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猫子眼的怀念

一天中午，高光唿嗒唿塔地拉着风箱，高进往锅里舀水。锅底下塞满了柴禾，滚滚浓烟冒出来，呛了高进的眼，淌出眼泪来，高进骂道：“高光你这个笨蛋，你想呛死我，能不能把烟弄小一点？”

高光刚想回骂高进，就听见外面有很凶的狗叫，是高环家的大黄狗，接着就看见爸爸走进家门。爸爸身上背着一个破布包，戴着一顶草帽，脚上穿着一双黑皮凉鞋，凉鞋满是尘土，看得出走了很远的路。

高光拉风箱的手停下了，高进手里的水舀子也停下了，他们都傻傻地看着爸爸，好像不认识他，又好像是与他久别重逢，想跟他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连一个“爸爸”也没喊出来。这样愣了一会儿，他们觉得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接着又干手中的活。

爸爸扫了几眼高光和高进，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就扔下草帽和破布包，坐下来，想去倒水喝，掂了掂水壶，是空的，一滴水也没倒出来，有点恼，恶声恶气地问高光和高进：“你妈妈呢？”

“在河滩地里干活呢。”

“去叫。”

高光和高进不约而同地往门外跑，像是在逃避什么东西，唯恐落后被抓住。爸爸一声喝住了高进：“高进你得烧水，不烧水喝什么？”

高进悻悻地留下，接着烧水。

高光飞也似地跑出家门。东院高环家又传来狗叫，中间还伴着兔子的尖叫声。高光顾不得看出了什么事，一口气跑到河滩地。

河滩地都是割麦子的人，生产队里正是麦收最忙的时候。看不到头的麦地，黄黄的地晃着麦穗，满地里都是腰和屁股，看不见割麦人的头。

高光却从那些弯着的腰中很快找到了妈妈，气喘嘘嘘地跑到妈妈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爸爸……回来了。”

妈妈直起腰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把贴在脸上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去，看到高光气喘吁吁的样子，拉过来给他擦了擦前额上的汗珠，仿佛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爸爸回来了，”高光看着妈妈的脸，又说道：“爸爸让你回家呢。”

“这个死鬼回来干什么，还不死在外面。”妈妈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弯下腰去，挥舞镰刀，继续割麦子。

麦子黄橙橙的，麦芒蓬乱地张开着，镰刀在妈妈手中像是一条飞舞的龙，一小会儿工夫就割倒一大片。麦个子死猪一样倒在地上，锋利的麦茬张嘴朝着天，高光的光脚丫踩在上面，红红的血流出来，滴在白白的麦茬上。

“回家让你爸爸给包一包去。”妈妈说。

“不，我不要他给包，没事，我等你回家。”高光跟在妈妈身后捡麦穗，家的方向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他觉得只有在妈妈身边才安全。

天黑时妈妈才带着高光回家。

高进坐在大门槛上，院子里的小饭桌上点着灯，爸爸一个人在吃饭。灯一闪一闪的，爸爸的嘴不停地动着，传出吧卿吧卿的声音，看见妈妈回来，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麦子割完了吗？”

妈妈不说话，像是没听见，放下镰刀去洗手，嘴里叫着：“高光、高进，快吃饭。”

高光闻着饭香饿劲就上来了，可是看着爸爸在桌上，他不敢去吃，蹭到免圈跟前，抓了一把猫子眼去喂兔子。大白前天生了10个小兔，高光对大白格外照顾，把猫子眼送到大白的嘴边，大白吃着猫子眼，怀里搂着小兔，喂它们奶。

高进也蹭过来，灯影中高进的影子忽长忽短，高光的影子被投到免圈的墙上，显得狭长而又纤瘦。

高进小声对高光说：“高光你知道吗，高环家的大黄狗把你送给她的两只兔子咬死了。”

“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你去叫咱妈妈的时候。”

“两只都咬死了？”

“都咬死了，还吃了两条兔子腿呢。”

“该死的大黄狗，高环的兔子就要生小兔了。”

爸爸吃完饭哼着小曲出去了。不等妈妈再叫，高光和高进就抢到桌前，一阵狼吞虎咽，吃饱了就挤在一张床上去睡，留下妈妈一个人在桌边，叹着气收拾桌子。

高进和高光困极了，倒下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在朦胧的睡梦中，高光听见爸爸和妈妈在说话。

妈妈：“你在外面找到工作了？”

爸爸：“哪有那么容易就找上了。”

“那你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我能不回来吗！”

一阵沉默。

“孩子连双鞋都没有，欠了高环家的钱还没还。”

“我小时候也不穿鞋子，这有什么！钱哪是好挣的，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一阵叹息。

不久传来吱吱妞妞的床响，还有爸爸妈妈精精的喘气声，随后一切归于宁静。

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更显出夜的死寂。

高光迷迷糊糊地翻了翻身，觉得身子底下有点湿，用手一摸，汪汪的一片，又尿床了，不知是他还是高进。他不敢叫，挪了挪身子，又稀里糊涂地睡去。

第二天一到学校，高尚兴高采烈地告诉高光：“我的兔子生了，生了4个，可大呢。”

“真的？头一窝生4个就不少了，往后越生越多。”高光并没有感到特别的高兴，这对他是家常便饭，但他没有忘记提醒高尚：“给母兔吃好一点，让它喝点豆浆什么的，这样能多下奶。小兔7天才能扒眼，早扒了会淌眼屎。”

“灰母兔的奶可多呢，鼓鼓的，四个小兔吃不完，我用手一捏，喷了我一脸。”

“你没喝一口吗？”

“你才喝兔子奶呢。”

他们正说着，高环来了。

高光问高环：“高环你的兔子真叫狗给咬死了？”

“嗯，全都咬死了。”高环像是要哭，“昨天我没在家，兔子自己从圈里跑出来，叫大黄狗追上了，追得我们家院子里都是兔毛，我把大黄狗揍了一顿，没用了，可我还想喂兔子。”“那你得管住大黄狗，”高光说，“等我的这一窝满了月我再送你一对，你得保证不让大黄狗够着它们。”

“我保证。”

中午，高光放学回家吃饭，看见大黄狗在自家门口转，他就捡起一块石头去打它。大黄狗跑了，但一转眼又回来了，眼睛老是盯着高光家的门缝。高光开了门，家里没有人，他要到堂屋去找煎饼吃，突然听见身后吱的一声响，回头一看，大黄狗蹿进了院子，正在追大白，大白吓得往后跑。

高光大叫着：“狗！狗！滚蛋！滚蛋！”

高光叫着就拿了一根根子去打大黄狗，大黄狗吃兔子吃馋了嘴，盯准了大白，对高光的恐吓一点也不当回事，恶狼一样地竖着耳朵，瞪着大眼，张着凶狠的大嘴，照准大白就扑了过去。高光气疯了，大叫着“狗！狗！”，举着棍子就去打。大黄狗动作快，高光打了几下都没打着，大黄狗咬住了大白的脖子，大白想挣扎，被大黄狗死死地抢在地上。大黄狗哼哈哼哈地叫着，两只前蹄踩在大白身上，又一口咬下去，大白一声惨叫，瘫痪在地上，不动了。高光挥着棍子打过来，砸在大黄狗的身上，大黄狗被砸疼了，小声吱吱地叫着，夹着尾巴跑了。高光扑到大白跟前，抱起大白，大白翻着眼，已经断了气，脖子上的血滴塔滴喀往下流。

高光疯了，扯着嗓了吼叫着：“狗！该死的狗！我非杀了你不行！”抄起棍子追出大门。

高环和高远听到高光的叫声都过来看，一看大白被咬死了，都气得义愤填膺，高远摸起棍子与高光一起追出大门。高环傻了，站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大黄狗毕竟是她家的，她一度非常喜欢大黄狗，可是它咬死了自己的两只兔子，现在又咬死了高光的兔子，它罪该万死。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来，看被狗咬死的大白，替高光惋惜。

大黄狗还惦记着大白，没走远，不时地回头往高光家看。高光和高远没命地追来，大黄狗有点怕了，撒开腿跑。高光和高远一直穷追不舍，棍子打不着了，就用石头，一直把大黄狗追到村外很远的地方，追不上了，高光才哭着往回走。

高远劝他说：“说不定大白还能活过来。”

高光真希望高远的话是真的，可是回到家里一看，大白已经凉了，血凝固在毛上，结出一个一个的血疙瘩。高光端出一个竹筐，里面是大白的十个孩子，还没长出毛来，全都肉乎乎的，有的已经睁开眼，眼睛像小黑豆，环顾着陌生的人群，伸着小脑袋想找奶吃。高光的眼泪又下来了，高环和高远也都陪着高光哭。高光突然抹着眼泪跳起来，抓住高环的领子吼道：“都是你们家的大黄狗，你赔我兔子！”

高环的难过不亚于高光，她也遭到了与高光一样的命运，可她是大黄狗的主人，自然就是罪人。高环自然赔不起高光的兔子，面对暴怒的高光，甚至说不出一句道歉和安慰的话，只能站在高光的家门旁，两行眼泪断珠一样地掉下来。

高光的爸爸干活回来了，看见家门口围了那么多人，问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对他说，他进家一看，高光和高远正对着大白哭，他就说：“兔子死了？好事，晚上就有兔肉吃了。你们还围着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高光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一只兔子吗？放了学回来给你吃两块兔肉就好了。上学去吧。”

大家走散了，高光没有吃午饭就回到学校。

整整一个下午高光的眼睛都在发直，老师讲的什么一句都没听进去，脑袋里全是大白和它的孩子，想着用什么去喂养那些睁着黑豆一样的小眼的免患子，草它们还不会吃，大白死了，它们的奶就断了，怎么办呢？

高光还想着应该一棍子把大黄狗打死，替大白报仇。他甚至恨自己没用，竟然让大黄狗跑了，而且怎么就没想到大黄狗在他家门前转悠就是在打大白的主意？回头一定要再教训大黄狗一顿。

放学了，高光走到家门口，爸爸正把大白吊在一棵树上剥皮。大白的脑袋被高高地吊起来，皮已经被剥下一半，露出血淋淋的肉来。高光不忍心看下去，放下书包，端起盛小兔的竹筐走了。

高光与高尚商量好了，让高尚的灰母兔帮着喂大白的孩子，灰母兔的奶多，自己的4个孩子吃不完，多出来的奶喂大白的孩子正好。高光对高尚许诺，只要灰母兔把大白的孩子喂活，分5只给高尚。

高尚在家等着高光，高光来了，放下竹筐，高尚把灰母兔放到里面。饿了一天的小兔不管是谁的奶，一口合住，贪婪地吃起来。

虽然灰母兔的奶好，可是经不住10只小兔吃，再加上它自己的4只，一会儿就把灰母兔吃干了，还有几只没吃饱，饿得直叫。叫也没有用了，灰母兔没有奶了，只能饿着。

高光端着兔筐回到家的时候，大白兔的皮已经挂在墙上，血迹片片，肉已经下锅了，肉香弥漫了他家的院子。爸爸烧着木头火炖肉，高光就看着兔筐和免圈发呆。兔圈里只剩下大黑，它感到了孤独，在圈里跳来跳去，蹿上蹿下，似乎是在寻找昔日的伙伴，可是伙伴的生命被抢走了，现在正在锅里，淹在水里，放了盐，被木头燃起的熊熊大火烘烤着，永远回不来了，大黑就只好停下来，倒头睡去。兔筐里的小兔又饿了，它们在高尚家根本就没吃饱，原来妈妈在的时候，它们可是一天要吃无数次的，现在一天只吃了这一顿，肚子饿得瘪了下去。高光心疼，就把猫子眼送到它们嘴边，它们毕竟太小了，不会吃，把猫子眼压在身子底下，躺倒了，不一会儿工夫，有两只就伸长了小腿不动了，也不喘气了。高光一摸，凉了，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兔肉熟了，爸爸叫高光去啃骨头，高光不应也不动，兔肉的香味飘过来，高光的眼泪掉下来。爸爸吃得很得意，连说好香，又叫高光去吃，高光拿起那两只死掉的小兔走出大门，直往河滩地走去。

来到猫子眼疯长的地方，高光扒了一个坑，把两只小兔放进去，在上面一层层地撒上土，堆起一个小坟头来，在坟头上放了一把猫子眼。高光盯着坟头，呆呆地坐着，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妈妈叫他时才回家。

第二天一早，小兔又死了两只。高光端着剩下的6只去高尚家给它们找奶吃，高尚不像昨天那么痛快，把灰母兔放进兔筐后，说：“这样喂下去我的小兔就吃不饱了。”

高光不答话。

高天起从外面回来，看了看草筐，说道：“小孩子喂什么兔子，别喂了，该上学了。”

高尚把灰母兔从草筐里提出来，有两只小兔还挂在灰母兔的奶头上，不愿松口，高尚使劲往上提灰母兔，两只小兔就摔到兔筐里，叽叽地叫了两声。

中午放学，高光回到家一看，只有一只小兔还活着，其它的五只都死在筐里，尸体堆在一起。活着的那只好像想吃什么东西，高光所能拿出手的只有猫子眼，可是它仍然不会吃，放在嘴边闻了闻，就把头调开了。过了一会儿，它的头也不动了。

高远与高光抬着兔筐，连同早晨死掉的那两只，一同埋到了河滩地，与昨天的那两只埋在一起。他们堆起了一个高高的坟头，上面盖了很多猫子眼，猫子眼很茂盛，开着黄黄的花，就像无数只猫的眼睛睁着，看着河滩地，看着兔子的坟。

“别伤心，高光，你还有大黑。我的兔子又快生了，满月我就送你两只母的，大黑让它们怀孕，你就能再养起来。”

高光相信高远的话，高远是他的好朋友，可惜这样的朋友太少了。

几天后，高光放学回家，发现免圈里没有了大黑。妈妈正好赶集回来，拿出一双塑料凉鞋递给高光，让高光试，拍着高光的脑袋说：“孩子，大黑自己太孤单了，它活不长的。我把它卖了，给你买了这双凉鞋。你不要为大黑难过，一个很会养兔子的人买了它，会好好地对待它。你要是还想养，明年春天我给你买两只，现在你要好好上学。”

高光过了很久才穿上那双塑料凉鞋，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养过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