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雪雷一直盯着那只沿着舷窗爬来爬去的大蟑螂。这家伙深褐色的盔甲油光发亮,两根长长的触角来回晃动,探察周围的动静。秦雪雷一动不动。他不想把这东西拍死,他只想在这东西以为安全的情况下欣赏它优哉游哉的样子。虽然这东西令他恶心。蔡老板说得对,蟑螂似乎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连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荡来荡去的船上都少不了它们。舱房打扫得一尘不染,浆洗过的床单僵硬雪白,舱板上铺着地毯,舱壁上挂着一幅油画。油画里的外国女人躺在草坪上,裸着上半身,下半身遮着一件袍子。女人身后是黑色的森林。蟑螂竟然出现在如此洁净的舱房里,真让秦雪雷不可思议。也许关灯以后,它会偷偷爬上画中女人的乳房。秦雪雷迅捷地伸手一拍,缩回手,蟑螂粘在手掌上。秦雪雷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把蟑螂的尸体冲进下水道。他用肥皂涂擦双手,在镜子里龇了龇牙。蟑螂这狗杂种,杀它都不能带来快感,只会觉得更加恶心。它无力伤害你,可它就是让你不痛快。蔡老板说过,既然不能主动地增加敌人的痛苦,只好被动地减少敌人的快乐。绝妙的蟑螂哲学。
秦雪雷来到游艇上已经两天了。游艇也是个大家伙,长五十多米,宽将近二十米,通体白漆。一层是食堂兼舞厅,几十个人聚会都不显拥挤,底层除了一个六十平方米的会议室,还有厨房和六个房舱。秦雪雷不知道这艘游艇值多少钱,听说是日本造的,在香港注册。秦雪雷觉得这艘游艇他在从马祖街逃出来的那天夜里看见过,但又不能肯定。蔡老板带他上船的时候什么都没交代,只说出海散散心。同行的还有梦娜和咳嗽个没完没了的三叔,五个保镖已经提前上船,大小姐留在家里。这是秦雪雷第一次乘船,从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起他就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大海很壮阔,但这壮阔是弹跳的,是震颤的,是无从把握的。相比之下,秦雪雷还是喜欢山的巍峨。头天晚上睡觉,他被摇晃得翻来覆去,胃里有点恶心,但没有吐。凌晨睡了两个小时,晕船的感觉消失,才算恢复了精神头。
第二天他在船上溜达了几圈,船上的厨师和三个服务生显得忙忙碌碌,好像要接待什么重要客人。蔡老板整天和梦娜呆在舱房里,临近黄昏的时候两个人到甲板上吹吹海风,看天上红彤彤的晚霞。三叔和秦雪雷在旁边陪他们聊天。湿凉的海风把秦雪雷的头发弄得一团糟,三叔的咳嗽却被刮跑了,与蔡老板谈谈讲讲,兴致颇浓。梦娜沉默地偎依在蔡老板怀里,在风中飞动的长发撩上蔡老板的眼睛。蔡老板笑眯眯地拨开头发,替梦娜梳拢整齐。秦雪雷望着火烧云出神,千变万化的云彩在天际涌动,渐渐凝成了云的海洋。秦雪雷开始喜欢海了,因为在天的尽头,海是金色的。纯净的金色。
秦雪雷擦干净双手,收住飘摇的思绪,拉开舱门来到走廊上。走廊寂静无声,时间已是午夜。他穿过走廊,想到甲板上去透透气。蔡老板的舱门没关严,露着一条宽宽的缝,梦娜嘶哑兴奋的叫声从那条缝里传出来。秦雪雷轻轻迈上一步,从缝隙间瞥进去。蔡老板光溜溜地坐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梦娜光溜溜地坐在蔡老板的大腿上。秦雪雷眨眨眼睛。梦娜一边把蔡老板的头紧搂在乳房上,一边喘息着疯狂地扭动腰肢。秦雪雷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勇气,跨过那条惊心动魄的缝隙,猛冲上甲板。
海风很凉,像冰袋敷上秦雪雷的额头。秦雪雷双手撑着船舷,冲着黑沉沉的海面吐出一口长气。远方的天空闪着灯塔的灯光,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失去晚霞的大海充满寒冷寂寞。刚才那一幕在秦雪雷脑海里震荡,画面由于震荡扭曲变形,引起一阵眩晕。他们原来是这样!他们原来是这样!秦雪雷在心里吼叫了两声,闭上眼睛,摇摇头。
男人对女人应该这样。他终于知道了男人和女人应该这样。这个现实的真理虽然如此简单,但他必须亲眼目睹才能明白。梦娜用呻吟表达了兴奋愉悦的快感,从一个完全征服她的男人那里获得的快感。爱情只是征服的一种形式,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的契约。在这个契约里,征服者与被征服者都得到了舒适与满足。秦雪雷抿抿嘴唇,激动带来的干燥从舌头上消失了。海风不再那么冰冷,海面逐渐清晰可辨。
灯塔在海湾的另一头继续放射光亮。秦雪雷不知道那个岛的名字。那个小岛是距离他最近的陆地。他想到岛上去,找一个安静的小屋,躺在一张温暖安稳的床上睡觉。他怕水,因为他不会游泳。他不再去想那张安稳的床了。
秦雪雷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他不记得确切的天数,只记得每晚沉重的眼皮阖不上的酸楚以及半夜惊醒时一身粘腻的冷汗。其实根本用不着去想什么床,再好的床也不能使他得到安眠。他甚至怀疑在把金小明扔进大海之后,睡眠还会不会光顾他这个心怀愧疚的杀人犯。那个人也是个出力下苦的穷光蛋,也是个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冷酷怪异的新世界找口饭吃的农民,也是个想和“命”这个鬼东西抗争一下的满怀希望的可怜虫。尤其令他坐卧不安的是,那个人还有老婆孩子。那个人有理由满怀希望,因为那个人有孩子。起码那个孩子可以过上比四川农村孩子们好得多的生活,起码那个孩子长大以后不会用提心吊胆、惊恐惶惑的目光来看这个作为“异类”的爸爸曾经闯荡过的新世界。可他,他把那个孩子的爸爸扔进了黑漆漆的水里。
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无法阻止自己消灭那个人的生命。他曾经消灭过老二的生命,但他从没有把老二当成人来看待。老二充其量只是一条凶恶的疯狗,连雪虎都比不上的一条疯狗。老二不具备雪虎方方的大脑袋,雄壮伟岸的躯干,琥珀色的眼睛以及对主人无比的忠心。消灭老二给他带来的是自豪与自傲,他的良心没有任何不安。可他,他把那个孩子的爸爸给消灭了。
秦雪雷长长吸了一口气。两个保镖从他身边走过,其中一个跟他打招呼。夜的寒气围拢上来,使他双颊冰冷。海风停息了,他不想回船舱去拿衣服。都是为了楚天梅。楚天梅是唯一的理由。那个无辜的人被逼迫着去陷害楚天梅,他也就被逼迫着去结束那个无辜的人的生命。这又是一种契约。强者与弱者的契约。这种契约的基础是鲜血。他不能让楚天梅因为他而受到任何伤害。这不是职责,不是义务,也不是良心。这是深深渗透进鲜血、渗透进骨子里的一种东西,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一种不可抗拒的东西。他不知道这种东西是什么。这种东西是一种存在。它就站立在那里,静静地不发一声,一动不动,超越了所有属于人的情感,超越了一切生存的理由。他决定回舱房睡觉。
他下到底舱。蔡老板的舱门关得严严的。他停下脚步,忍不住去想象紧闭的房门后面正在发生的事情。也许梦娜正贴在蔡老板怀里酣睡,头枕在蔡老板肩膀上,带着纵欲之后满足的微笑。也许他们还在做那件事,只不过换了一种他不曾见过的姿势。秦雪雷的心跳又加快了,他惧怕自己粗重的喘息被别人听到。也许会被船舱里的蔡老板和梦娜听到。
就在秦雪雷准备离开的时候,舱门无声地打开了。梦娜穿着粉红色丝绸睡衣,披着蔡老板的外套出现在舱房门口。两个人对视了两秒钟,秦雪雷觉得这两秒钟使他失去了反应能力。梦娜抬手指指头顶,迈步走向扶梯。粉红色的睡衣下摆微微摆动,露出两只雪白的脚踝和丰润的小腿。他低头跟随梦娜重新登上甲板,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应该转身回去,但决心却像被甩在泥地里的鱼,尽力扑腾的头尾只能沾上肮脏的尘土,显得可怜猥琐。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居然如此不像一个男人。他的脸涨红了,幸亏黑暗中不会被发现。他的呼吸有点紊乱,手脚开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搁,只好斜倚在船舷上。
梦娜抱着双肩站在秦雪雷面前。船头和船尾的灯光映出她脸庞朦胧的轮廓和蓬松的发影。半空中灯塔的光亮仿佛漂浮晃动起来,让秦雪雷重拾儿时孔明灯的回忆。说不定半空中也存在一个大海,一个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大海,孔明灯就浮在那个海面上。秦雪雷在对那个不可见的大海的向往中恢复了平静。他侧过半个身子,让船头的灯光更多地洒在梦娜的眼睛里。
“好久没看到你了。你总不跟我说话。你以前好像并不这么怕我呀。”
秦雪雷喜欢梦娜沙哑的声音,他简直对梦娜的声音着了迷。老天给梦娜这样的声音绝不是用来歌唱的,是用来引诱男人产生幻想的。
“我不怕你。我不太会说话。你最近去哪儿了?”
梦娜笑了笑。黑暗掩去了她的笑容。“我去香港和黄东阳待了一阵子。他说想我想得在香港度日如年,无论如何要回梅港来看我。蔡老板不让他回来,只有让我去香港看他。他喜欢带我去大排档吃饭,一喝酒就对我讲你和他的故事,讲到眼睛通红也讲不完。我告诉他你给雪虎治伤的事,他听得如醉如痴,翻来覆去夸你是条汉子。他让我转告你,你的好日子快来了。”
秦雪雷也笑了。雪虎真聪明。当时它完全可以咬碎含在嘴里的那条手臂,但它没有。它只是用给它治伤的陌生人的鲜血与这个陌生人签订了一个契约。
“我不知道黄大哥在香港的电话,要不然早就打给他了。他的性子霹雳火暴,在香港找不到好朋友一起玩肯定憋闷得要死。我怕他要憋坏。”
梦娜把手臂支在船舷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看我像不像一件被人传来传去的东西?你明白不明白被自己爱的人当作一件东西的感受?我越来越像一件东西了,越像一件东西感情就越麻木,感情越麻木心就越凉越冷。我情愿我的爱人的心是块石头,而不是一块冰。你把冰捂在胸口,冰热了,化了,永远消失了。你把石头捂在胸口,石头会热。捂累了放下,过一阵又凉了。凉了不怕,捡起来再捂着就是了。起码石头不会像冰一样消失。”
秦雪雷不说话。他不想对这个漂亮性感的女人说话,因为这个女人在向他倾诉对另一个男人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她为什么要向我倾诉?她不应该向我倾诉。向我倾诉毫无意义。我不能与她签订那个契约,因为我既不能成为她的征服者,也不愿被她征服。因为她已经被另一个男人完全征服了。秦雪雷很痛苦,很恼火,很无奈。他开始可怜眼前这个女人。只有同情与怜悯才能冲淡他对这个女人的爱情。他不喜欢同情,但现在他只能选择同情作为武器来保护自己。
梦娜伸出手触碰秦雪雷的下巴,手指摸到了下巴上的那条伤疤。秦雪雷没有避开,让梦娜带着丝丝凉意的手指在伤疤上徘徊。
梦娜收回手,轻轻叹口气,说:“你不会说话了吗?是不是他们把你的舌头弄伤了?让你再也说不了话了?你随便说些什么给我听听,听听就行。”
秦雪雷慢慢地说:“我五岁时家里飞来一对燕子,它们在屋檐下做了一个窝。以后两年它们年年春天飞来窝里住,还养小燕子。第三年我爬梯子掏了鸟窝,还用弹弓射死了公燕子。母燕子绕着房檐从早叫到晚,最后一头栽在院子里。奶奶第一次不给我吃晚饭,罚我一个人睡柴房。奶奶说我做这样的事情要折寿,第二天就带我去庙里捐香火赎罪过。奶奶还说,很多人比不了燕子,成不了同生共死的夫妻。”
起风了,梦娜没有回去的意思。海面腾起轻浪,船身悠悠摇晃。
梦娜说:“母燕子挺惨,做人比做燕子好。我要是那只母燕子,就另找一个老公。”
秦雪雷沉默了。梦娜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也许明白了,故意装糊涂。
梦娜问道:“刚才你是不是都看见了?”
秦雪雷想不到梦娜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看见一个人影从门口闪过去,猜想是你。大小姐也碰上过一次,那次是在家里。她好几天噘着嘴,板着脸,心里肯定把我骂了千万遍。”
“你们怎么不关门呢?”
“他在这件事上是个急脾气,想要马上就行动,不管门有没有关严,窗帘有没有拉上。我骂他有暴露癖,他说做爱最好在野地里,天当铺盖地当床。”
秦雪雷觉得蔡老板的话没毛病。以前人们茹毛饮血的时候,没房子没床的时候,可不就是在野地里嘛。他想起那些沿着陡峭山壁觅食的山羊,正吃着草公羊就趴到母羊背上去了。爸爸曾经告诉他,公山羊又色又淫,所以山羊肉不好吃,有股极重的臊气。
梦娜拢拢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说:“我下去了。”
秦雪雷看着梦娜的背影消失在扶梯口,扶梯口的灯光暗淡幽蓝。海风湿湿的,咸咸的,带着一点粘腻。夜里可能会下雨。
二
这天晚上秦雪雷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一个男人和梦娜做爱。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想尽办法也走不到那个男人面前,把那个男人看个清楚。奶奶突然出现了,戟指怒骂他的下流无耻,一拐杖抽在他身上。这一拐杖把他抽到梦娜与那个男人旁边,他发现那个剧烈运动的男人原来是他自己。梦娜的面容由于兴奋而扭曲,露出雪白的牙齿,一口咬住他的手臂。无以复加的激动使他渴望放声大叫,但却叫不出来。因为梦娜丰硕的乳房将他的脸孔口鼻完全掩埋,让他窒息。这是怎样的一对乳房啊!多么圆润,多么坚挺,多么充满弹性。他在这对乳房里丧失了全部意志,一点一点地窒息。终于,什么东西在他的体内炸裂开来,释放的快感像黑暗的海潮,淹没了他的肉体。
秦雪雷醒过来。船舱里光线黯淡阴沉。他看一眼手表,八点十分。他觉得下体粘粘的,掀开被子,翻起内裤,看见一摊污迹。他换上一条新内裤,把粘着精液的内裤洗了一遍,晾在洗手间的毛巾架上。他刷过牙,用凉水搓两把脸,彻底清醒了。只是眼角有点发紧,眼眶有点酸胀。
秦雪雷出舱房上甲板。天空中浓云蔽日,海风中的潮气像湿毛巾捂在脸上。昨夜下过雨。他走进大舱间,一张长桌上摆着一溜亮光光的大托盘。他拿起一个饭盘,把托盘里的虾饺、烧卖、肉包夹了一些,盛一碗皮蛋瘦肉粥,端到靠窗的饭桌上。两个保镖在另一张饭桌上吃早饭,叫阿金的那个手里夹着半支香烟朝他打招呼。他点头回应,然后喝光碗里的粥,吃掉盘子里的食物。
阿金笑眯眯地走过来。秦雪雷打心眼里讨厌阿金这副谄媚的作态。阿金露着大黄牙和暗红色的牙根肉,小声说:“小老大,蔡老板刚吩咐过,让你吃完早饭去找他。”
秦雪雷推开盘子,站起身走出大舱间。他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讨厌阿金。看来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不需要理由。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蔡老板的爱将,其实他并不是一位横刀立马的将军,充其量只是一只替老虎闯道的野猪。不对。野猪的角色留给黄东阳更合适,他就算是条狼吧。狼总比兔子绵羊好,也比山羊好。任人宰割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他在老家的山里见过猞猁,皮毛漂亮,爬树敏捷。山里人管猞猁叫山猫。猞猁不错,占据老虎管不着的地方,得吃得喝,舒服自在。猞猁皮值钱,一张猞猁皮能换十袋白面外加五十斤菜油。他不敢肯定自己能有猞猁那样的好命,毕竟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做条狼他已经应该知足了。虽然狼皮比不上猞猁皮昂贵。
蔡老板舱房的门敞开着。蔡老板坐在沙发上抽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招手示意秦雪雷进来,从嘴里喷出一团蓝色烟雾,将面容遮蔽得模糊不清。秦雪雷走进舱房,站在蔡老板身前。梦娜跷着二郎腿靠在床头,手里夹一支细长的摩尔香烟,黑色睡袍下露出一条雪白的大腿。蔡老板拍拍身边的沙发,让秦雪雷坐下。在坐下的那一秒秦雪雷飞快地扫了梦娜一眼,梦娜双眼红肿,颧骨被眼泪浸润得略微发亮。这个女人从不掩饰轻蔑。秦雪雷不知道梦娜的轻蔑源自何处,更不知道被轻蔑的对象是谁。他只知道这个女人在轻蔑里显得更加动人心魂。现在,这种轻蔑正从梦娜扭曲的嘴角流露出来,蔓延到黑得不能再黑的眼睛,扩展到她的整个身体。梦娜把烟放到嘴里吸一口,朝着吐出的烟团响亮地吹气,烟团被气流搅动,扩散向四面八方。在梦娜响亮的吹气声中,秦雪雷极其轻微地打了个哆嗦。
蔡老板把抽了一半的雪茄搁到烟缸上,雪茄强烈的味道使秦雪雷想打喷嚏。蔡老板拍拍秦雪雷的膝盖,说:“过一会儿我去岛上接个人,午饭前回来。我吩咐阿金他们布置会议室,你过去熟悉一下环境。”略一停顿,蔡老板加重语气说:“海老四也会来。多加点小心。”秦雪雷点点头。梦娜捻灭烟头,起身走进洗手间。蔡老板突然笑了笑,对着秦雪雷扬扬眉毛:“女人是个挺难伺候的玩意儿。你以后就知道了。”
九点半来了一艘汽艇。蔡老板、梦娜、三叔和三个保镖登上汽艇往岛上驶去。秦雪雷站在船头看着汽艇越去越远,海面被划开一道白线。太阳穿透云层,岛上浓密的椰林和棕榈树在还未散干净的雾气里露出模糊的轮廓。汽艇接近海滩,拐一个弯,消失在岛东头。
秦雪雷下扶梯来到会议室,阿金指挥几个服务员摆东西,另一个保镖坐在墙角的一张椅子上看杂志。一个服务员推进一辆餐车,果汁和香槟放在餐车上的冰盒里,两瓶红酒立在冰盒旁边,还有两盘盖着保鲜膜的柠檬。
秦雪雷回到舱房,从抽屉里取出两把短刃匕首插进袜子。袜子是纯棉的,弹性很好。秦雪雷照照镜子,放下裤脚后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痕迹。匕首是西藏货,锋刃极薄,隔着刀鞘都能感到一丝寒意。过一会儿,只要蔡老板一个眼色,他就得用这东西把海老四的脖子割开。秦雪雷一点都不紧张,杀人渣跟宰猪羊差不多。如今他也是人渣堆里的人渣了,人渣杀人渣就像蟑螂杀蟑螂,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前两天他看了一本书,书里讲当食物缺乏时蟑螂们会自相残杀。书里还讲蟑螂即使十五天不吃东西也死不了,这一点蟑螂可比人渣强得多,也比人强得多。
他对着镜子整理西装。西装很合身,是蔡老板的裁缝给他量身定做的,料子和工钱贵得吓人。当初做人的时候哪里穿得起这样的衣服呢!豆腐是和豆腐渣一起磨出来的,人渣是和人一起磨出来的。做不成人就只能做人渣,做不成神仙就只能做妖怪,天下本没有第三条路走。孙猴子在花果山做齐天大圣肯定比头上顶个箍子做行者快活潇洒,做人渣也一定比做人自在舒服。想到这儿,秦雪雷不觉满意起来。
秦雪雷走上甲板吹海风,晒太阳。几只海鸥在空中盘旋,其中一只突然落到海面上,随着轻柔的波浪起伏。太阳把大海照得波光万点,水色流金。一艘汽艇绕出海角,破浪而来,划开水线,扬起白色的浪花。秦雪雷看看手表,还不到十点半。汽艇越来越近,一个女人弓着身子站在驾驶席上,长发飞舞,墨镜亮晶晶地反射着太阳光。秦雪雷认出这个女人是大小姐。
汽艇靠向船尾,大小姐顺着舷梯爬上来。她的腰身像随风轻摆的柳枝,脖子上挂着的翡翠小鱼醒目非凡。阿金在舷梯旁不停地哈腰,一个服务员下到汽艇上,用缆绳拴住汽艇,把大小姐带的一只黑皮包背上来。大小姐走到秦雪雷跟前,秦雪雷微微点头鞠躬。大小姐摘下墨镜,冲秦雪雷笑。阿金和服务员走下底舱。一只海鸥掠过船舷,发出嘹亮的鸣叫。
大小姐说:“最近总看不到你。雪虎想你想得每天都要去你住过的房间门口趴一会儿。少了你这个狼吞虎咽的农民,何阿姨做饭也少了兴致。真看不出,你倒挺有人缘的。”
秦雪雷不敢看大小姐灿烂的笑脸,低着头说:“还有狗缘。”
大小姐笑出声来,伸手拉住秦雪雷的手腕。“我写了首新歌,晚上唱给你和爸爸听。”秦雪雷把手从大小姐的掌心里抽出来。他的脸涨红了。大小姐的手温软柔腻,涂成蓝色的长指甲凉凉的。
大小姐重又拉住他的手。“你好了不起!手都拉不得吗?我偏要拉!”
秦雪雷只好任由大小姐拉着手。阳光射得他皱着眉头眯起眼睛,大小姐戴上墨镜,他在镜片上看见自己变了形的影子。大小姐轻摇他的手臂,开始哼唱一首歌。他的心在旋律中平静下来,天上的云彩消失了踪影。这可能是世上最美妙的歌喉了,它让秦雪雷在大海上想起故乡的大山里淙淙流淌的小溪。小溪清澈见底,溪水里的小鱼欢快地游荡。他盯着趴在大小姐圆润的脖子下的翡翠鱼儿,担心它会化作一道绿光,倏然蹿入大海无际的深蓝。
久别的轻松畅快在他结满坚冰的心底缓缓流动。音乐如同一种奇妙的、不可抗拒的介质,使阳光穿透他的身体,照亮了血肉包裹着的那颗心。不知不觉间他把大小姐的手紧握在掌心里,仿佛握着一只娇啼婉转的小鸟。而这只小鸟,在完成了使他心醉神迷的吟唱之后,将会展开柔嫩的翅膀,飞向大海的尽头,那个他永远不会到达的尽头,那个神秘的令他心灵微微战栗的尽头。
歌声停歇,大小姐抬头望着秦雪雷。秦雪雷看见大小姐雪白的尖下颏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他以前从未发现。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大小姐轻声问道:“好听吗?”
他嘴里干得厉害,哑着嗓子回答:“好听。”
大小姐笑了,嘴角含着两个深深的酒窝。
岛那边开来两艘汽艇。秦雪雷瞥一眼手表,十一点正。大小姐双臂支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翡翠鱼儿悬垂在海风中,荡来荡去。两艘汽艇靠上大船,蔡老板带着梦娜和三叔上来在舷梯旁边等候。大小姐跑过去搂住蔡老板的脖颈,靠在蔡老板肩膀上撒娇,蔡老板笑眯眯地抚摸大小姐漆黑的长发。第二艘汽艇上的两个人慢吞吞地爬上来,其中一个轻声说了些什么,说得蔡老板哈哈大笑。秦雪雷走进大舱间,大舱间里已经摆好一张铺着亚麻台布的大圆桌,圆桌上杯盘罗列,餐具齐备。秦雪雷按了按舱壁上电铃的按钮,通知底舱的服务员上来伺候,然后往门边的窗户前一站,等客人们进舱用餐。
两个客人率先走进大舱间。第一个人身高大约一米八,穿一件米黄色休闲夹克衫,一条白色亚麻布裤子。这个人两眼分得很开,又浓又密的三角眉,眼睛圆瞪瞪的顾盼自雄,一张大嘴仿佛把人中都扯宽了。秦雪雷对这个人的第一感觉只有两个字——睥睨。什么都不在话下,一切尽在掌握,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虽然这个人总是笑眯眯的,可秦雪雷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骨头里。睥睨把这个人的骨头撑得满满的,以至于走路都带着一点僵硬。第二个人非常圆,圆圆的光头肥嘟嘟的,后脑勺上起了三条肉褶子。圆圆的酒糟鼻子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上面满是黑头。圆圆的肚子腆得黑衬衣都兜不住,几乎将金煌煌的皮带扣完全遮没。圆圆的两只手比女人还白还嫩,手背上凹陷出八个小肉坑。眼睛不圆,藏在肿眼泡底下滴溜溜转动,让秦雪雷想起小时候玩的陀螺。看见这个人秦雪雷只觉得恶心。这个人的皮肤裹着的不是脂肪,是脓水。秦雪雷好像听见了脓水在这个皮囊里晃动时发出的“咕唧咕唧”的声音。秦雪雷断定这个人就是海老四。第一个人是谁呢?海老四在第一个人面前媚笑,像个接客的婊子。
蔡老板跟在两个人后面进来,指着秦雪雷说:“他叫秦雪雷,是我新入门的小老弟。今后还要你们二位多多照顾。”没等两个人开腔,又拉着第一个人的手对秦雪雷说:“这位是梅港一方的父母,苟正荣市长。那位是我常给你提起的海四哥。”秦雪雷朝二人深深鞠躬。
苟正荣微笑点头,不说话。海老四一张肥脸扩展开来,主动拉住秦雪雷的手晃了晃。“早听说蔡老板新近收了个好兄弟,我羡慕得了不得。以蔡老板的眼光手面排场,胸襟能力气量,看准的人还跑得了呀!再有几年我们这些老头子干不动了,江湖也就交给你们了!”
蔡老板拍着秦雪雷的肩膀朗声大笑。“海四哥说哪里话!现在怎么就论起以后的事来了?谁敢让你海四哥金盆洗手,告老还乡呀?不要添了年轻人的傲气,也不要减了我们老头子的豪气。来来来,咱们先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