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天雷

金小明最近过的不安逸。在四川话里,不安逸就是不舒服。四川人是最看中安逸这两个字的,因为这两个字里包含着洒脱与慵懒,闲适与豁达。虽说不远千里来梅港开理发店辛苦了一点,但老婆漂亮,又烧的一手好菜,儿子活泼伶俐,调皮可爱,收工后还能和四川老乡来几圈“血战到底”的成都麻将,不算彻底“安逸”也差不了多少。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要命的“不安逸”还是来了。

那天夜里金小明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两个人扭打,其中一个是警察,另一个人手里有把刀。后来两个人不打了,拿刀的那个人跑掉了。金小明心里嘀咕,看来警察也怕明晃晃的刀子。嘀咕完他接着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开店门,十点半老婆带着五岁的儿子来店里帮忙,差一刻十一点派出所的民警和几个便衣来了。金小明不知道警察找上门来有什么事,心里打鼓。民警说昨天晚上附近的停车场里有人斗殴,问他看见什么情况没有。金小明回答说什么都没看见。几个警察出门要走,其中一个便衣瞧见金小明的儿子蹲在树坑边玩土,嘴里叼着一个黑塑料牌。便衣多了个心眼,把那小牌子从孩子嘴里哄出来一看,是个警号牌。这下便衣可不答应了,进屋翻来覆去审问牌子的来历,急得金小明的老婆围着理发椅团团转。金小明虽然知道把事情抖出去没什么好,无奈被逼不过,只好吐露实情。便衣带他去派出所录口供签字,告诉他必须随传随到,协助调查。民警把他送出派出所的大门,叮嘱说他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在进一步查证期间不得离开梅港。金小明耷拉着脑袋回家去,准备接受临头的祸患。

当天晚上街面的地头蛇阿东来店里理发。理完发阿东让金小明关了店门,说要跟他聊聊天。金小明心里猜中了七八分,战战兢兢地奉命照办,还诚惶诚恐地给阿东敬上一杯热茶。阿东塞给金小明一个信封,东拉西扯几句闲话。等话题转到派出所取证的事,阿东就开始不断启发丰富金小明的想象力。比如说拿刀子的人与那个警察认识,比如说拿刀子的人与那个警察谈了交易,再比如说拿刀子的人给了那个警察一些钱。金小明听得目瞪口呆,浑身淌汗,越来越害怕。阿东让金小明去派出所改口供,金小明支支吾吾不敢答应。阿东笑眯眯地提醒金小明,改不改口供是他的事,反正警察局已经下命令不让他离开梅港,今后他还得在这片地面上混日子。说这些话的时候,阿东嘴里那颗镶金门牙闪闪放光,阴阳怪气的笑声让金小明直起鸡皮疙瘩。

金小明把自己关在小店里琢磨了一宿。事情明摆着,有人要整那个警察,想拿他当枪使。信封里是五千块钱,金小明数了好几遍。这笔钱对他不是个小数目,累死累活干一个月最多只能挣一千多块,得修理一百多个人脑袋呢。他惹不起阿东,阿东手下的兄弟随便动动手,就能让他这个安身立命的小店马上粉碎。谁想得到自己的倒霉儿子偏偏拣了那个倒霉警察的牌牌呢!金小明买回来一瓶白酒,一包花生,喝得醉醺醺地睡了。

隔一天金小明去派出所改口供,说看见那个警察收了那个拿刀的人的钱。在笔录上签字的时候他的手直打哆嗦,被负疚感压得抬不起头来。他活到今天从没干过的缺德事终于功德圆满地完成了。民警一个劲地夸奖他明道理,有觉悟。他觉得道理和觉悟就是把一个人推下井,再扔下去几块大石头。那个人不晓得是被砸死还是被淹死。淹死要好些,起码不会血淋淋。

下午给客人刮脸,刮破好几处,气得客人直翻白眼。给一个女客人烫头,差点把头发给烫糊了,女客人尖声叫救命。当然,是救她宝贝头发的命。金小明和女客人都不知道头发是有生命的东西,叫救命并没叫错。晚上阿东又来了,笑嘻嘻地称赞金小明够意思,留下另一个信封,硬拉金小明出去喝酒。金小明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地被阿东扶回理发店。早上醒来,忍着头疼数一遍信封里的钱。五千块。金小明回家找老婆。他们租的屋子太小,只有夫妻办事的时候金小明才回家睡。他一大清早的归来让老婆吃了一惊。孩子还没睡醒,两人就把事给办了。完事后老婆像个小猫蜷在他怀里,他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如今事情过去快二十天,金小明还是放不下。他因此而不安逸。那一万块钱他派了用场,装修了店面,买了一台新烫发机,给父母寄一部分盖房子。弟弟在信里告诉他,老娘让他这个春节无论如何要回四川。他希望装修以后理发店的生意能够好些,那样年底回家手头会宽裕点。农村最讲排场和面子,他希望老娘腰杆挺得直直的在人前夸耀有个孝顺能干的儿子。他依旧不安逸。那个警察会怎样呢?肯定完蛋了。金小明很痛苦。

这天下午店里铺地砖,工人们的手艺不错,缝勾得干净利落。金小明带三个工人去外面的大排档吃晚饭,花了四十多块钱。他九点钟回到店里,刚打开墙角的电视机,外面进来三个人。金小明先招呼其中一个坐到理发椅上,抖开围帘,问要理什么式样。客人对着镜子笑笑,笑容古怪。金小明在镜子里回了一笑,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人,举着手,手里有个东西。金小明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脑壳就重重挨了一下。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金小明在一片漆黑中醒过来,嘴被布条勒得紧紧的,疼痛难忍。马达声和水声传进耳朵里,他感觉到有节奏的晃动,知道自己在一条船里。将他缠裹得毫无活动空间的麻袋仿佛粘贴在皮肤上,全身裸露的部位扎扎地刺痒。金小明喘不上气,连吞咽吐沫都艰难费力。惊惧恐慌几乎将他的心脏踢出胸膛,胃里强烈的痉挛使他呕吐,有些流体从鼻子里喷出来。他想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要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猜测将他压垮,他浑身瘫软颤抖,裤裆里湿漉漉的。

马达声和水声毫不停歇,船仿佛准备就这样永远开下去。金小明渴望这样。即便永远被捆绑在麻袋里,即便永远挣脱不了窒闷的黑暗,即便永远忍受痉挛和痛苦,他还是渴望这样维持原状,什么也不要发生。他开始绝望地扭动身体,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绳索和麻袋释放出可怕的力量,把他缠得更紧了。面对没有半点回应的黑暗,他清楚死亡马上就要到来。

两个人抬起麻袋,朝着黑沉沉的水面悠了几下。麻袋重重地落下去,在瞬间消失。没有人听到金小明最后那声嚎叫。麻袋下面系着一个大铁块,大铁块拖着金小明迅速坠向海的深处。远方的海岸线闪烁着灯火,船掉头回港。两个人站在船舷旁点上香烟,另一个人走进笼罩着船尾的浓浓雾气。大海很平静。

一个人在深夜独坐,品味心里盛不下的酸楚,这是楚天梅给“寂寞”下的定义。他关了灯在沙发上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酸楚一阵接一阵地泛上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酸楚过后,他体会到生命的虚无,倦怠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虚无在黑暗中闪着蓝光,像电一样打人。楚天梅记不清楚到底被打过多少次,每一次打击都彻骨痛心。他心甘情愿接受虚无的虐待,因为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如同扑火的飞蛾撞向那蓝色的闪电。楚天梅掐灭烟头,躺倒在沙发上,慢慢睡着了。

他梦见一个女人飘在河水中央,他站在岸边向女人眺望。风将女人吹到海上,海上盛开一树艳丽的海棠。他伸出一只手,手掌覆盖了整个海面。女人化做青烟,穿过指缝,袅袅升上天空,在云端里向他微笑。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脸,只能瞥见女人雪白的牙齿反射出的寒光。鸟飞过来,也露出牙齿,不停开合着长长的喙。鸟一过来女人就消失了,他因此而憎恨鸟。鸟不是贼鸥,不是海燕,不是矶鹞。它们在海天之间肆无忌惮地穿梭,割裂他头顶的天空。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女人去了哪里,但天空被鸟的黑色翅膀遮蔽。他咬紧牙关,面容扭曲,满头大汗地醒来。

虚无在睡梦中隐遁。楚天梅翻身坐起,擦拭额头的汗水,感觉轻松自在了许多。他拿起一支烟掂了掂,把烟放到茶几上,起身去看电子邮件。这已经是第三遍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躁动的激情使他兴奋得像个孩子。

梅之木:

过客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想必是遇到了响马或者劫匪。你听没听过电视里的评书连播?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经常喊的口号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牙蹦半个‘不’,管杀不管埋。”你是把好汉们赶走了,还是留下银子了?留下银子未免不够好汉!

看来生命的脆弱使你产生了一丝动摇。放心,只有一丝,不会把你摇垮的。人看似生命的主人,实际却对生命无能为力。任谁体会到这一事实,都会萌生放弃的念头。可惜你有太多的东西放不下。这是你的好处,也是你的不好处。如果你放下背负的十字架,可能连个“过客”都算不上。命中注定,你必须扛着你的十字架经过生命的山谷。我的心痛,因为我好怜惜你!

知道你要结婚的消息我很惊讶,我原以为你身上不存在能使你与任何人结合的那种情感。过了几天我想通了,也许不存在那种情感,但一定存在着某种欲望。我猜是生存的欲望。按照我的理解,驱赶萦绕在你心中的寂寞,追求权力赋予你的自由,以及获取你应得的地位,都是生存欲望的现实存在。

听起来我像个哲学老师还是像个心理学教授?你了解,这不是我的风格。我的风格是尖锐的讽刺与揭露,是发现你的痛处并往上面洒点盐末的快感。我承认我有虐待狂的倾向,也可以说虐待狂的倾向是大记者的风骨。当我从揭露与批判中得到满足,当我竭尽全力鞭笞伪善与欺骗时,我发现了这个倾向。

为了使你的生存欲望赤裸裸地存在,为了不使你自己在虚无的旋涡中迷失,为了不使你在绝望与疲倦中消亡,你需要谎言与欺骗。虽然我最终决定在真实中生存,但我做出这个决定的过程使我完全能够体谅你。你力图把自己归入历史创造者的范畴,而我只想做一个历史的经历者。所以,谎言与欺骗不但是你不断振作的源泉,还是你披荆斩棘的工具。而对我来说,真实就是我在海风中向天空伸出的手臂,就是我对上苍的祈求。

很久以前爸爸喜欢在晴朗的日子里带我出去放风筝。我们的风筝是个大蝴蝶,爸爸亲手做的。风筝先是乘着微风飘在我的头顶,爸爸顺着风向扯动拉线,让风筝一点一点升高,一直升到半空里。每到这时候,爸爸会问我要不要再高点,我总是回答:“要!”爸爸将白亮白亮的线放出去,风筝一会儿就变成了一颗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我渐渐害怕,担心我的大蝴蝶永远不会回来。我没有告诉爸爸我的担心,因为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我会一直仰头盯着小小的黑点,扶着路边的梧桐树,在闪烁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终于有一天,我的担心成为事实,线断了,我的大蝴蝶不见了。那天晚上我偷偷在被窝里哭到半夜,决心从此再也不碰风筝。

我的大学专业是教育心理学。三年级假期去一所幼儿园实习,跟一班孩子呆了一个月。有一天课外活动,孩子们举着自己做的风筝满操场乱跑,稚嫩的欢呼合成一曲美妙的音乐。我握着一个孩子的小手帮她升起风筝,突然间我那只丢失的大蝴蝶又回来了。不是回到天空中,是回到我心里。原来我从来没有失去它。以前没有失去过,将来也不会再失去。

要跟你结婚的女人漂不漂亮?也许我不该用“女人”称呼她,叫女孩子要好听的多!你会不会好好待她?问这个问题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我自己。我本来不打算再写信给你,可又觉得这个决定很无聊。无聊得让我流眼泪。

去做你的过客吧!当山谷里积雪消融,溪流淙淙,说不定你会仰起头,望见天空中那只凌风飞扬的风筝。

祝好!

海蓝蓝

楚天梅关上电脑,揉着发酸的眼睛叹气。海蓝蓝将他看得如此透彻,使他无处遁形,使他心慌气短,使他惆怅彷徨。他怎么可能不爱她?他怎么可能面对她?楚天梅掀开窗帘,望着楼下晨雾弥漫的大街。天快亮了,街灯都灭了。

他躺倒在床上。微弱的晨光从窗帘下面溜进屋子里,微弱得让他合不上眼睛。他无法入睡,黑乎乎的天花板仿佛正在慢慢压下来,带着沉重的窒息感压下来。他翻身坐起,双手支着床沿,头垂在胸前。生命除了充满谎言与欺骗,还充满了自我折磨的痛苦。他清楚他正在拼命折磨自己,对此他无能为力。

他必须坚持下去。他必须跟孙小琳结婚。他必须成为一个成功的强者。那个开理发店的人必须闭嘴。失败者即便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也不配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他绝不能沦落为一个失败者。

楚天梅盯着踩在脚下的地板,咬紧牙关。他不知道外面的雾已经开始消散。他要与之搏斗并欲将其征服的世界在消散的雾气中显露出平静和慵懒,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撩起面纱的一角,冷眼观瞧从沉睡中醒来的所有的生灵。它或许不知道躲在窗帘背后的这个人根本没有睡觉。

没有关系,他迟早会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