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天雷

楚天梅坐在沙发上,看父亲津津有味地啃肘子。肘子是用梅干菜烧的,黑红发亮,浓香扑鼻。父亲虽然年纪大了,可喝酒吃肉抽烟依然故我,把医生的劝诫全当耳旁风。父亲的座右铭是:“医生真要是灵了,阎王爷就不灵了。”

还是阎王爷灵。他老人家不但不把父亲带走,而且大发慈悲,让父亲随心所欲地我行我素。父亲真没白信阎王爷。可能父亲这样一个绝对的共产主义者,这样一个纯粹的共产党员的青睐最终打动了他老人家。毕竟,父亲这个不信如来佛祖、轻视南海观音、蔑视太上老君的人,居然对他这个整天待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的神灵推崇备至,他老人家的自尊心肯定也大大地满足了一回。想到这里,楚天梅禁不住笑了。父亲要是知道了他心里在想什么,肯定会大发脾气,将他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所以不能让父亲知道。

父亲趴在桌上认真仔细地啃着骨头。父亲啃骨头的姿势十分谨小慎微,生怕汤汁滴到桌布上。以前父亲可不这样,总是昂首挺胸地一坐,提起肘子吃个满嘴流油。父亲老了。

阳光把窗台上的吊兰照得泛出白光,吊兰开的郁郁葱葱,占据了整个窗台,向下蔓延的枝条几乎挨着了水泥地面。父亲坚决不同意装修房子,所以阳光再好整个屋子也显得有点暗。父亲坚决不同意换掉旧家具,即便这些老家什总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在这个暗淡发霉的空间里,父亲活的很健康。楚天梅就算很讨厌这个空间,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空间适合父亲。

父亲拈着骨头棒,抬头对楚天梅说:“给我拿点纸。”楚天梅撕下一片卫生纸递给父亲。父亲一边擦嘴一边说:“你老婆手艺不错,比你妈强多了。想不到政法委书记的千金竟有如此照料锅台的本事,你小子可享上福了。”父亲开始擦手。父亲的手短粗宽阔,手指上的褶皱深得像凿子凿出来似的。两个大拇指的灰指甲如同风化的岩石一般剥落得坑坑洼洼,两个小拇指指甲留的很长,青绿浑浊。楚天梅记不清父亲这双手曾经多少次落在他的屁股上、头上、脸上、肩膀上和脖子上。每一巴掌都是火辣辣的。楚天梅笑了笑。肘子不是孙小琳做的,是他买的。他对父亲撒了谎。

父亲站起来走到窗台前摆弄吊兰。楚天梅收拾干净桌子,把碗筷拿进厨房。每天都会有个小时工来给父亲做晚饭,顺便洗中午的餐具,整理房间。楚天梅拿一个洗好的苹果回到客厅,准备削苹果给父亲吃,父亲并没有因为嗜烟嗜酒而排斥水果。楚天梅慢慢地削着苹果皮,尽可能削得薄些,免得招来关于浪费的啰嗦。父亲聚精会神地给吊兰松土,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捏着花盆的那只手筋络突隆,黑色的老人斑醒目非常。

父亲放下花盆,拍拍手,拿起半支雪茄点着,悠然自得地抽。楚天梅观察父亲抽烟的姿势,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把烟卷送到嘴里。蓝色的烟雾在阳光里缭绕,笼罩了父亲满头钢针般耸立的白发。楚天梅忍不住摸出一支烟捏在手里。他不想和父亲一块抽烟。那粗黑廉价的“工”字牌雪茄仿佛对所有过滤嘴香烟不屑一顾,刺鼻的味道好像在提醒任何一个吸烟者只有它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烟草。这个黑乎乎的东西垄断了“男子汉烟草”的专利,与它相比,万宝路成了娘娘腔才喜欢的玩意儿。楚天梅把烟放回烟盒,出一口长气。

父亲抽完半支雪茄,回身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楚天梅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父亲往沙发里一坐,接过苹果咬的“喀嚓”作响。楚天梅觉得父亲是故意这样像个孩子似的咀嚼苹果。人老了会在某些方面表现的像孩子,不过这个自然规律特别不适合父亲。起码楚天梅认为不适合。苹果汁濡湿了父亲的嘴唇,父亲的嘴唇发紫。楚天梅突然可怜起父亲来。这个随军南下的关东大汉怎么也摆脱不了土炕的味道、旱烟叶的味道和笨重的棉袄棉裤的味道。楚天梅想不通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妈妈是如何接受这些味道的。可能妈妈接受的不是味道,而是本色。只能这样解释。这也是唯一的解释。

父亲把苹果啃成一个细细的苹果核。“你不觉得下个礼拜就结婚有点早?”

楚天梅摇摇头回答:“我不觉得早。”

父亲把苹果核丢进烟缸,苹果核马上沾满了烟灰,脏兮兮地躺在那儿。父亲咂吧咂吧嘴,说:“以前任凭人怎么催也不结婚,现在像火烧屁股一样急着结婚。我就是搞不懂你这个傻小子到底能不能把握分寸。”

楚天梅笑着说:“我知道我傻。是你把我打傻的。”

这个半真半假的玩笑让父亲愣了一下。父亲继续说下去:“我想让你早点结婚。我想让你体会有后代的滋味。我说的‘后代’不光指孩子,你明白不明白?”父亲的手指急促点击沙发扶手,手背上的老人斑跳动着。

楚天梅明白。“后代”既包括孩子,也包括自身。你的鲜血在你死去以后,依然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流动,依然会在某个跳动的心脏里被压缩,依然会在某个灵魂寄宿的肉体里燃烧。楚天梅不想让父亲知道他明白。

“你的后代是我的后代的后代。我抱着自己孙子的时候心里肯定很舒坦。你妈抱不着了,我打算替你妈抱一抱。”

父亲提到去世的母亲让楚天梅很意外。父亲的嘴角抽动着,眼眶里一层湿漉漉的水汽闪着亮光。父亲掏出一支雪茄,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掂动。楚天梅点着了过滤嘴香烟,舌根发苦,喉咙梗塞。

“可是我不同意你现在结婚。你必须把该了结的事情都给了结了。摆明了有人要整你,我看八成是老曹的后台。人家一个所长让你给撸了,你就能舒服得了?还有那个市长的公子,恨你都恨到骨头里了。你是条汉子,就挺直了腰杆把事情摆平。在这当口跟孙天颐的女儿结婚算什么?找挡箭牌啊?别让你的泰山老大人给看瘪了!别让你老婆一辈子瞧不起!”

楚天梅不能对父亲说那天晚上的事。楚天梅恨不能对父亲说那天晚上的事。他不是要拿孙小琳来做什么挡箭牌,他只是在白刃加颈后对自己做了修正,如同捏泥娃娃那样做了修正。父亲的误解和怒火使楚天梅无奈。楚天梅想起了哈姆雷特的无奈。父亲不知道哈姆雷特。

“你们这些没打过仗的人啊!枪子没教你们怎么做个男人!”

父亲从来不认为他有个优秀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没上过战场。如果杀人能杀出个合格的男人,如果被人杀能杀出个真正的汉子,楚天梅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父亲的标准。可是父亲不知道。楚天梅不让父亲知道。他这个儿子多么令父亲失望啊!从小到大,父亲的失望一直像兜头浇落的冷水,刺激楚天梅挤出潜藏在心灵最深处的呐喊。这呐喊是无声的。

楚天梅临走的时候父亲说:“告诉你媳妇,她的菜烧的好。找个时间专门来家给我烧菜吃。”

楚天梅来到大街上,天空的云彩遮蔽了太阳。楚天梅一个人溜达了很久,一直溜达到太阳从云层背后钻出来才打车回家。

第二天是星期天,楚天梅去孙小琳家吃饭。孙家客厅厨房洗手间全铺着意大利进口瓷砖,厨房是天蓝色,洗手间是海蓝色,客厅是白色。三间卧室铺着德国进口的木地板,深咖啡色,好像带着针叶林的芳香。楚天梅不知道这瓷砖和木地板值多少钱,可能要花去孙天颐夫妇一年的薪水。按照孙天颐的级别,这套建筑面积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并不超标,折算完工龄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每平方米也就一千块钱。电器都是日本货,日立的超屏幕电视,松下的分体式空调,东芝的双开门冰箱,先锋的立体声组合音响。楚天梅还注意到了家具。桌子,椅子,写字台,梳妆台,组合柜,沙发,茶几,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名牌中的名牌。楚天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这是一套名副其实的百万豪宅,虽然这套百万豪宅只是一幢外表朴素简单的红色六层小楼的一部分。在梅港,这样的红色板楼几乎成了公检法系统住宅的标志。公安局符合这个标志,检察院符合这个标志,法院符合这个标志,政法委当然也符合这个标志。孙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孙小琳的两个姨奶和一个舅公是美国公民。所以,孙天颐总会无奈地对所有来家里坐坐的客人重复着同样的解释:“她家里人想她在国内过的好一些,怕她跟着我受委屈。”

她是个很美的女人,比孙天颐小十岁。一个女人能在四十多岁时还保持如此风韵,可以想象二十年前该拥有何等的灿烂芳华。如今,逐渐淡去的美丽已经抵挡不住岁月的印记,带着春风吹皱春水的丝丝伤感,变的朦胧。流逝的时光赋予她沉默与淡然,她总是静静的,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在告别什么。楚天梅第一次见到她时,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同时在心里把她与孙小琳做了个对比。女儿像妈妈,但不如妈妈美。美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的真实是无论如何否认不了的。或者说女儿不如妈妈有气质。气质是一种感应,这种感应的冲击也是无论如何否认不了的。

她的父亲是京剧名家。京剧的英文名称是“北京歌剧”。她父亲专唱铜锤花脸,像歌剧里奥塞罗那样的角色。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的奥塞罗被中国的红卫兵吊在柱子上乱棍打死。孙天颐趁机娶了她这个“牛鬼蛇神”的“狐狸精”闺女。“趁机”是孙天颐提到他们两人婚姻时挂在嘴边的专有名词,恨不能报了专利使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她的家人纷纷移居海外,留下她一个人在梅港做孙小琳的妈妈、孙天颐的老婆。

今天楚天梅走进孙家的客厅时她正斜靠在沙发上看书。阳光从雪白的麻布窗帘后面透过来,将她的侧脸映照得明亮鲜艳。一瞬间,楚天梅仿佛看见了这个女人二十年前的模样。她把书放在沙发扶手上,抬头淡淡地跟楚天梅打个招呼。楚天梅觉得她不属于这个家,她应该到属于她的地方去。因为楚天梅也不属于这个家,所以楚天梅能够强烈地体会这一点。

她穿一件开襟白毛衣,一条黑裙子,一双黑色长筒袜。鬓角抹上去,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一个髻子。楚天梅瞥一眼扶手上的书,是一本《宋词三百首笺注》。

她注意到楚天梅的目光,淡淡说道:“随便翻翻解闷。”

楚天梅拿起书打开,折着角的一页是李昱的一首词。“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楚天梅把书放下,看她斜斜上挑的眼角眉梢含着轻愁,就笑着说:“我倒喜欢李后主的另一首。”

孙小琳端着水果盘过来,接口问道:“哪一首?”

楚天梅曼声低诵:“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做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苍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孙小琳扑上来拧楚天梅的鼻子,连声嚷嚷牙齿酸软,吃不下东西。

正闹着,孙天颐把拌好的凉菜从厨房端进饭厅。“小琳,消停一下,尝尝菜的咸淡。你熟悉天梅的口味,要是淡就加点盐。瞿红,到厨房里来给我打下手,把芹菜摘干净洗好。”

瞿红起身进了厨房。孙小琳轻声对楚天梅说:“我爸不是忙不过来,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妈。”

楚天梅指指厨房,孙小琳扮个鬼脸,跑去饭桌旁边吃凉菜。楚天梅盯着那本书,突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一定爱着一个男人,不过那个男人不是孙天颐。”

孙天颐做了一桌子菜。瞿红只喝了一碗绿芦笋汤,泡半碗米饭吃几只虾,回房去了。楚天梅想,未来的岳母这样吃饭将来一定会给自己节省不少花销。孙天颐和孙小琳父女两人胃口很好,海鲜排骨青菜不停地往碗里夹,还互相劝对方多吃几口。饭后孙小琳去厨房洗碗,孙天颐拿出一包中华烟让楚天梅抽。楚天梅觉得在这个环境里吸烟不合适,没有抽。孙天颐坐在沙发上削苹果,楚天梅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削梨。

孙天颐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要结婚,来不及准备。”

楚天梅说:“不用准备什么,家里人简单吃顿饭就行了。”

孙天颐把苹果皮放进烟灰缸里。“局里让你停职检查的事完了没有?”

楚天梅专注地削那只大黄梨,摇摇头。

孙天颐叹一口气,说:“这件事要尽快解决,否则对你的政治前途很不利。你主动找分管的局领导谈谈,另外还要查一查有没有人在背后搞鬼。我早有耳闻,你得罪了不少人。到今天这个节骨眼上,正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好时候。给你说句话可不容易啊!”

楚天梅想了一下,抬头看着孙天颐说:“那个人是我放的。”

孙天颐神色不动,好像没听见楚天梅的话。“关键是那个发廊的目击证人一口咬定是你把嫌疑犯放跑的。当时天那么黑,他怎么能这么肯定呢?到现在也不让证人与你对质,问题拖下去是要变味长虫的。”

楚天梅开始吃梨。梨很脆,水很多,味道很甜。

孙天颐把削好的苹果一分为二,拿起一半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上面你倒不用担心。下面有些事情你还是要上心地去办一办,不能当儿戏。”

孙小琳从厨房来到客厅。孙天颐指着果盘里的半个苹果说:“已经给你切好了。天梅吃梨,梨是分不得的,只好请我的宝贝女儿将就我这个老头子。”

孙小琳靠在孙天颐肩膀上撒娇。楚天梅默默无语,心内思量。他没有办法让那个开发廊的闭嘴。这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现在跟她结婚,是不是希望她能使我摆脱困境?”看着孙小琳灿烂的笑容,楚天梅问自己。

他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从孙天颐的目光中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蔡老板接连好几天找秦雪雷聊天。

第一天早饭后两个人在草坪上散步,蔡老板问秦雪雷:“前天夜里梦娜都跟你说什么了?聊什么有趣的事情能聊到天光放亮啊?”

秦雪雷回答:“老板走了她嫌闷,睡不着就拉我出来闲谈。”秦雪雷看蔡老板一眼,补上一句:“她跟我说了你们的事。”

蔡老板笑了。“这个世界上有些圈子女人是不能沾的。也就是说这个大世界里的一些小世界女人不能插足。老天专门安排了特别的事情给男人干,男人就应当对得起老天,把事情干好。黄东阳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懒得对他讲。我只是问他能不能像女人一样生孩子,他瞠目结舌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比带你进门的大哥聪明,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秦雪雷说:“看守所的号房里都是男的,不知道他们把妓女关在哪里。”

蔡老板点点头。“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男人一旦完全沉溺进属于自己的事业,女人就变成无足轻重的东西了。沉溺和迷恋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义词。等到哪一天你有了自己挣来的天下,你会发现女人是你的天下的点缀。少不得的点缀,就像,就像……”

雪虎瘸着腿跑过来,跟在两个人后面。蔡老板回头看看,接着说:“白颜色的藏獒有白化病,是藏獒里的异种,叫雪獒。这有毛病的畜生在人眼里却成了宝贝。自从抱来家里就跟小慧一张床睡觉,一个碗吃饭,养的只认她不认我。我听说你给它接腿骨的时候它咬了你,这家伙的血是凉的。”

秦雪雷看着雪虎方方的大嘴,摇摇头说:“它的血不凉。当时它能咬碎我的骨头,可它没有咬。它在考验我是不是真心给它治伤。”

蔡老板走到草坪中央,甩甩胳膊,踢踢腿。“咱们刚说到哪里了?哦,点缀。有什么东西是少不得的点缀呀?”

秦雪雷轻声说:“衣服。”

蔡老板先是诧异地看了看秦雪雷,接着仰天哈哈大笑:“你这人是个聪明的教不得的货色。”

蔡老板撇下秦雪雷独自回房。雪虎微微跷着伤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跟在蔡老板旁边。秦雪雷注意到,雪虎的尾巴既不摇晃,也不高耸,而是夹在两腿之间。这一点很像狼。雪虎是一条像狼的狗。秦雪雷这么认为。

第二天晚饭前何阿姨把秦雪雷请进饭厅,蔡老板正提着墨汁淋漓的紫毫端详宣纸上酣畅饱满的行书。秦雪雷上前一看,是“虎据平阳”四个大字。

蔡老板把笔搁到寿山石笔架上,笑眯眯地说:“我肠胃不太好,香港的中医讲是因为气血不调。书法能练气,我饭前写上几笔。总比练气功走火入魔、半身不遂强。你看这字写的怎么样?”

秦雪雷琢磨一会儿,说:“意思好。”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蔡老板的意外。“意思好?怎么个好法?”

“虎落平阳是说老虎是山王,到平地就失了威风,让狗欺负。其实真正威猛的山王即使在平阳也依旧雄风八面,气势逼人。这个意思好。”

蔡老板收起笑容,微微颔首:“对。黑道并不只是打打杀杀,抢底盘,立字号。那都是些小混混,不知道拿命拼来的钱该怎么用。杜月笙抢‘老八队’的鸦片发了财,最后还是要到十里洋场上去做金融巨子。老前辈的榜样立在那里,用旁门赚来的钱做正行的资本,一样能够呼风唤雨,出人头地。香港多少走私军火毒品的老大摇身一变成了富贵名流?让一个人‘入道’就是让他懂得怎样洗干净了‘入正道’。在黑道上跑到黑,迟早落个身首异处。”

秦雪雷静静地听着,见蔡老板停下来,双手捧了茶盅递上去。蔡老板接过茶盅,打开盅盖喝一口。何阿姨端上来两碟小菜,摆上桌子。

“你刚才说得对。真正的老虎到哪里都是老虎,到哪里都不是病猫。巍峨大堂上坐的不是老虎?奔驰宝马里坐的不是老虎?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不是老虎?谁敢说离开山林进了中南海紫禁城的毛泽东不是老虎?又有哪个开国皇帝不是从深山大泽挣扎到皇宫帝都的龙椅上去的?老天让你当英雄做好汉,你终有一天当英雄做好汉!管什么出身等级,论什么高山平阳!”

秦雪雷垂手站在桌边。何阿姨又端上来一煲汤和四盘热菜。蔡老板手指轻扣茶盅,说:“今天没人,清闲难得。本来想找你来陪我聊天便饭,想不到饭前就聊的差不多了。你还是上楼自己吃吧。一会儿何阿姨把饭菜给你端上去。”

秦雪雷回身上楼,一路走一路思忖。思忖把饥饿赶跑了,他突然一点东西都不想吃。楼梯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保镖,架着一条腿翻看一本杂志,厚厚的黑袜子里鼓囊囊地显出匕首的轮廓。他把枪放在哪里了?他身上一定有一把枪。秦雪雷一边上楼梯一边心里嘀咕。枪是很重要的东西。没牙的老虎无论在深山还是在平阳都是死路一条。枪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

第三天吃完晚饭秦雪雷看了一会儿金圣叹点评的《水浒传》,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那一章读完。合上书想象林冲肩扛花枪、苍茫踏雪的风姿,不由神往。书是向蔡老板借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精装本,包装华丽,还有一条细细的红丝带做书签。秦雪雷把合上的书重新打开,翻到宋江浔阳楼题诗那一段,反复看“不幸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恰似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这几句。想起昨天蔡老板写的“虎据平阳”的条幅,渐渐想得出神。等回过神来,窗外已是暮霭四合,夜色初至。

秦雪雷下楼去院子里散步。他穿过二楼走廊踏上楼梯,半明半暗的楼梯在脚下“嘎吱嘎吱”轻响,周围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一楼的吊灯没开,只亮着壁灯,灯光幽暗昏黄。还是一个人都看不见。他倾听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与大厅里立着的那座老式西洋自鸣钟的钟摆声保持一致。他觉得这个大房子仿佛空无一人,连自己都不存在了。他仿佛趴在一个洞口向里探望,蒙眬窥见这所大房子的暗影,窥见这个黑乎乎带着一点微光的大厅。他拉开大门,走入外面清凉的夜气中。门在身后关上,洞口消失了,他置身暗蓝色的天幕底下,发现身后的大房子里燃烧着阴暗的、不可见的火焰。

半小时后回来,大厅里的吊灯亮了,照得满室熠熠生辉。吊灯有几十个花苞形的灯管,灯管外面裹着数不清的条状灯珠,像个流光溢彩的水母。大厅依然一个人都没有。辉煌的安静比黯淡的安静更加怪异。秦雪雷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蔡老板在后面叫他。他回过身,蔡老板穿着一身黄色加绿点的睡衣朝他摆手。秦雪雷走过去,跟蔡老板进了饭厅。饭厅里的灯光暗了许多,秦雪雷不明白蔡老板为什么总喜欢在饭厅里呆着。蔡老板示意秦雪雷去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躺在条案前一张泛着黄光的竹椅上。秦雪雷以前没见过这张竹椅。躺在这张竹椅上肯定很舒服。

蔡老板端起放在竹椅扶手上的杯子喝了两口茶。“刚才出去溜达了?”

“是。”

“难为你在这里闷了好多天。我让黄东阳去香港避避风头,他在那边倒是花天酒地,乐不思蜀,一天要两个女人陪。他真把自己当成英雄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秦雪雷没搭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蔡老板突然一跺脚,随即跳起身在地上狠踩几下。秦雪雷吃了一惊,但仍然坐在椅子上不动。蔡老板重又躺到竹椅上,手指轻弹杯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蟑螂不管哪里都能生存,不光垃圾堆里有,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子也有。平常藏在缝隙里,灯光一暗就钻出来活动。你说这么一个小东西,爬得怎么这样快?快得人心里发慌,来不及踩就跑掉了。就算被踩死了,肚子里的卵流出来又能繁殖。真成了死而不僵的祸害。过一会儿让何阿姨来拿卫生纸裹了扔掉,还要好好擦擦地。”

秦雪雷说:“祸害就应该这样,要不怎么叫祸害呢。”

蔡老板双手交叠在隆起的肚皮上,闭上眼点点头。“我老了。人老了脾气慢慢就变了,看电视也会流眼泪了。明知道是编的,是假的,可眼泪还是要流出来。连眼泪都不听话了。那天你第一次来这里,黄东阳夸你夸得口沫横飞。我拨开窗帘看你与雪虎对峙,觉得黄东阳夸得对。你是个人才。越是人才,入这个圈子我越要慎重考虑。要当祸害,也不能当蟑螂这种小祸害。祸害越大越值钱,祸害越大越厉害。等到没人能奈何你这个祸害了,你就成了祸害的祖宗了,你就功成名就,雄霸一方了。”

秦雪雷盯着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

蔡老板站起身向外走,说:“明天开香堂接你入会。好好洗个澡,该换的衣服何阿姨会拿给你的。”

蔡老板走了。秦雪雷盯着落地长窗,长窗上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影子好像被粘贴在长窗外的黑暗上。影子像一幅画在黑板上的粉笔画。红粉笔画。

第二天吃过晚饭,秦雪雷来到蔡老板的书房。他换上了一套何阿姨送来的新衣服,白亚麻布衬衣,深蓝色双排扣西装,深蓝色西裤,深黑色皮鞋。穿这套衣服他必须挺直身子,浑身上下紧绷绷的。他喜欢这种感觉。

蔡老板的书房在二楼东面,大约有一百平方米。宽大的红木写字台装饰着镂刻精美的花纹,乌油油发亮。贴墙一溜儿八个柜子,摆着瓷器、玉器、名酒和书籍。落地窗前放着一块黄色石头,一米见方,形状酷似飞驰的骏马。石头的椭圆形底座包了一层金箔,闪闪发亮。书房里用活动拉门隔出一个单间,悬挂一幅三尺中堂,泼墨山水,气势淋漓。单间里设一张茶桌,茶桌上一套紫砂茶具沉静圆润,香韵飘流。茶桌对面有个黄澄澄的棋墩,两只乌木棋盒里装着缠丝贝壳棋子。一只水晶鱼缸里几尾金鱼悠然游动。

蔡老板从敞开的拉门里走出来,去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坐下。写字台前左右摆开两把高背椅,坐着四个人。蔡老板让秦雪雷一一拜见。第一个人叫蔡耀东,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胖,脖子上一圈肥肉。此人是整个公司的财务总监。第二个人叫蔡建江,四十来岁,中等个子,剃着寸头,露着一脸精明。蔡建江管理蔡家在梅港开设的所有桑拿房和歌厅。第三个人足有一米九高,肩宽背厚,膀阔腰粗,黑里透红的一张国字脸,颧骨高耸,双目有神。这个人叫陈三全,负责香港到梅港、梅港到内地的运输。第四个人瘦长驼背,戴一副无边眼镜,双臂奇长,两只手瘦骨嶙峋,小拇指留着半寸多长的指甲。蔡老板让秦雪雷称呼此人“三叔”,三叔打理蔡家在梅港开办的三处地下赌场。

蔡老板介绍一个,秦雪雷就鞠一个躬。蔡耀东点头微笑。蔡建江冷冷地客套了几句。陈三全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使劲握秦雪雷的手。三叔咳嗽两声,掏出手帕按在嘴上,上下打量秦雪雷一遍,微微颔首。

蔡老板起身从南边柜子上取下一尊关公像,双手捧着放在写字台上。陈三全把一个青铜香炉摆在关公像前。

蔡老板说:“本来应该让你大哥黄东阳做你的引荐人。东阳是会里的闯将,拼杀这些年,帮我在梅港站稳脚跟,有汗马功劳。可他去香港避风头,一时回不来。既然你救过东阳的命,又是他的小老弟,我替他做你入会的引荐人。盼望你今后拿出一家人的劲头来,好好为本会出力。”

众人齐声庆贺。陈三全大声说:“兄弟,咱们蔡老大好生瞧得起你!会里这么多兄弟,有哪个是蔡老大亲自引荐的?盼你今后不要辜负老大的情意!”

秦雪雷回身跪在地下,要给蔡老板磕头,被蔡老板一手拉起来。“我当你是兄弟,就不受你的大礼。咱们男子汉这一辈子除了给父母磕头,只剩下做顶天立地的事业,让别人给咱们行礼。好了,上香。”

秦雪雷点燃三炷香,插在关公像前的香炉里,然后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书房里的丝毯很厚,磕头并不疼痛。秦雪雷行完大礼起身,陈三全将一只瓷碗倒满茅台酒,放在桌上。秦雪雷拿起一把象牙柄小刀,割开手腕,将血滴进酒碗,一饮而尽。

蔡老板用一条手绢给秦雪雷包上伤口,轻声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小兄弟。咱们风雨同路,闯天下,办大事。”

秦雪雷的血很热,热得他说不出话。他不想哭,也没有眼泪。一股热气从里往外迸发,带出一身薄薄的汗水。他终于完全踏进了这个圈子。看着蔡老板的眼睛,他知道这个圈子对他来说是命中注定。命运先是将他推进了一个新世界,然后又将他推进了这个圈子。虽然这个圈子并不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但他待在这个圈子里觉得温暖安全。这种久违了的感觉无与伦比。

蔡老板握住秦雪雷的手。秦雪雷的手又湿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