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雪雷透过落地窗遥望披满夕晖的青山,阳光照在山体上,化作极轻极淡的薄雾。这座山跟老家的山不一样,湿润的水汽借着阳光变换色彩,将翠绿化成黛蓝、黛青和黛紫。这里不存在真正的冬天,所以这里的山没有萧瑟和白雪。秦雪雷喜欢萧瑟和白雪,因为萧瑟和白雪包含着惆怅和思念。
这里不存在惆怅和思念,这里也不需要惆怅和思念。这里的山是没有痛苦的山,永远是阳光和青翠,像盆景里的工艺品。这里的山是没有野性的山,永远是温柔与连绵,像碧绿的小浪花,弄丢了山的风骨和山的灵魂。他们告诉他,山那边有个叫金海湾的地方,沙滩和棕榈林非常美。秦雪雷不喜欢沙滩和棕榈林,他只喜欢山魂。
秦雪雷躺在竹摇椅上,眯着眼睛琢磨“山魂”究竟是什么。是山麓上飘下的第一片红叶,是清晨翻转游移的白雾,是打湿脚背冰凉的露水,是山洼里的狗叫、鸡啼和袅袅的炊烟。秦雪雷摇摇头,觉得这些并不是山魂的全部。一个晚上,父亲带他掏鸟窝,四下里全黑了,父亲打着手电筒照路。拐过一个弯,父亲站住脚,闭了手电。就在他们脚下的林子里,数不清的萤火虫结队成群地飞舞,形成一条流动的银链。一瞬间,秦雪雷觉得天上的星星似乎全跑到山林中来嬉戏玩耍。他抬头仰望,山高月小,星光黯淡。他探手入怀,抚摸雏鸟毛茸茸的小脑袋。雏鸟“唧唧”轻叫,风中松涛微鸣。他和父亲一起站在那里,看萤火虫跳舞,一直站到露水打湿了衣服。
夕阳的光亮逐渐消退,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秦雪雷伸个懒腰,觉得全身倦怠,不想从摇椅上爬起来。他住在蔡老板家已经八天了,这八天里除了吃饭几乎没有离开房间一步。这当然不是坐牢,可比坐牢还没意思。但他必须这样待着,因为蔡老板命令他必须这样待着。
那天晚上他离开楚天梅,一口气跑到蔡老板家。门房里的保镖把他领到一楼客厅交给何阿姨。何阿姨上楼通报,两分钟以后下来,带他去蔡老板的书房。黄东阳和大小姐也在。令他吃惊的是梦娜居然就坐在离蔡老板最近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抽烟。他把惊讶藏在心里,不动声色地站在宽大的红木写字台前面。屋里的每个人都在看他,每个人的眼神都不一样。蔡老板挺直埋在转椅里的身体,轻轻摆摆手,说:“小慧和梦娜先出去。”
两个女人往外走。大小姐脸颊通红,闪闪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狠盯了他一下。梦娜自然舒缓地扭动腰肢,眼睛从长长的睫毛底下瞟他,一脸既无聊又无奈的神色。
书房门关上,蔡老板问他:“刀呢?”
他从后腰拔出短刀,放在写字台上。
蔡老板望了望刀子。“是大小姐带你去东湖的?”
秦雪雷点头。他双手紧握,手心里全是汗水。
蔡老板叹口气。“你先在这里住下。什么地方都不能去,等风头过去再说。”
秦雪雷点头。他松开双手,突然间疲倦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全身。
蔡老板站起身,绕过写字台走到秦雪雷身前,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好样的。蔡家忘不了给蔡家流血流汗的人。我不会亏待你。”
秦雪雷点头。他浑身酸软,膝盖几乎承受不起身体的重量。他从蔡老板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欣赏和笑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真正踏入了一个圈子,一个自己本不想踏入的圈子,一个自己曾经竭力躲避的圈子。无法可想,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不知为何,秦雪雷觉得如释重负。
到今天秦雪雷依然觉得如释重负。用不着他去选择,所有的一切老天爷都替他选择好了。奶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的命,天注定。”可是在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里,有个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啮啃他心底的厚壁,锲而不舍地啮啃,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他居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居然在人生抉择的路口束手无策!他居然如此这般地任由摆布,如同皮影木偶!对,如同皮影木偶。没有比这更形象的比喻了。
秦雪雷渴望自由。自打来到梅港的第一天起他就渴望自由。但渴望换来的却是日益沉重的枷锁,沉重得几乎使他窒息。事到如今,没有选择就是他的选择。从今往后,自由像一只鸟儿轻轻地飞走,把樊笼留给他去享受。樊笼里有水,有米,还会有阳光。其实樊笼并没什么不好,生命用樊笼来隔绝痛苦与死亡。现在,当眺望渐渐在黑暗中失去色彩的大山时,他如释重负地浑身无力。
有人敲门,秦雪雷打开房门,何阿姨站在门外对他说:“蔡老板请你下楼一起吃晚饭。”
秦雪雷跟何阿姨来到一楼饭厅,蔡老板坐在红木八仙桌的上首,一只手轻弹桌面,一只手抚摸梦娜柔腻光滑的胳膊。蔡老板指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秦雪雷悄无声息地坐进去。椅子很宽大,扶手是两根弯曲成弧形的木条,早被磨得褪了颜色。桌上摆着四碗菜和一盆汤。一碗卤蛋红烧肉,一碗青笋炒鸡蛋,一碗豉汁蒸排骨,一碗蒜蓉空心菜。汤是凉瓜煲猪手。何阿姨端上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米饭,往三只碗里盛。
蔡老板对秦雪雷说:“你坐的这把旧椅子是清末的,花了我十三万。”
秦雪雷想不到自己竟然坐在这么贵的一把椅子里,也不敢问蔡老板坐的那把值多少钱。蔡老板微笑着说几句话,解开了秦雪雷心中的疑团。
“我坐的这把是紫檀木的,要三十万。听说以前是宫里的,不知道皇帝有没有坐过。”
饭厅很大,八仙桌后面立着八扇屏风,描金嵌玉,古色古香。上面画的好像是一幅拜寿图。窗户底下设个条案,摆着笔墨砚台和宣纸,还有两只翠绿可爱的绣球狮子镇纸。实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地毯不是新的,但很干净,一块污迹都没有。在何阿姨递过盛好的米饭之前,秦雪雷眼睛所能看到的就是这么多。他不敢看梦娜,连瞟一眼都不敢。
蔡老板夹着红烧肉感叹:“血脂再高也戒不了何阿姨做的这个东西。好吃啊!吃了二十年都吃不烦!”
秦雪雷就着两块肉扒拉下去一碗饭,觉得要是能用刚出笼的热馒头夹肉吃才是最好不过的美味呢。蔡老板吩咐何阿姨给秦雪雷上个大碗盛饭,再拨一半红烧肉放到秦雪雷跟前。
秦雪雷刚端起一大碗米饭,大小姐就昂首挺胸地撞进饭厅,径直往空椅子上一坐,两只手敲着桌面“的的”作响。
蔡老板扭头对何阿姨说:“给小慧摆筷子上饭。”
大小姐皱着眉头噘着嘴,怨声怨气地发话说:“何阿姨,你别忙。外人吃剩的饭菜我不要吃。”
大小姐的脸被灯光映得雪白粉嫩。花枝形的大吊灯金碧辉煌。秦雪雷盯着碗里的饭,饭粒被照得发亮。他准备把碗放下。
蔡老板示意秦雪雷继续吃,舀一碗汤,边喝边说:“何阿姨,你去厨房做新的给小慧。人老了就不怕麻烦了,越麻烦越有事情干。一忙起来,什么爱钱怕死没瞌睡的毛病全都不见了,真真是好。”
蔡老板把汤喝干净,继续说:“人老了心肠也软了,以前没有的感慨感动一股脑儿地涌出来,连看个电视剧也时不时地掉眼泪。心肠越软就越疼孩子。你们懂不懂什么叫‘疼爱’?就是爱得你发疼,爱得你痛苦。‘疼’一个人可真不容易呢!”
饭桌上静悄悄的。秦雪雷就着半盘红烧肉三下两下将一大碗米饭吞得精光,还吃了好几块排骨。在蔡老板羡慕的眼神的鼓励下,秦雪雷自己动手添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梦娜“咯”的一声笑,放下筷子,抬手捂住嘴巴。大小姐锐利地盯着秦雪雷,好像恨不得眼里放电在秦雪雷脸上钻个窟窿。
“你是饿死鬼投胎还是馋虫转世?你八辈子没吃过饱饭?有谁跟你抢跟你夺?当心把舌头咽下去!本来就呆的像根木头,再没了舌头可永远别说话了!”
秦雪雷在大小姐急风暴雨般的责骂声中又添了一碗饭,还喝了一碗汤。梦娜笑不可抑,蔡老板嘴角一翘再翘,笑纹在眼角堆积。秦雪雷吞咽的速度慢下来。那只雪白的藏獒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潜进饭厅,蹑手蹑脚地溜到大小姐的脚底下,冰冷地望着秦雪雷。秦雪雷吃光碗里最后一颗米粒,喝下第二碗汤。他饱了。藏獒带来的战栗让他饱了。他浑身绷紧,两肋憋得发胀。
何阿姨端上来一碗排骨和一碗汤。大小姐挥挥手,示意摆去秦雪雷那里。何阿姨轻轻搁下两只菜碗,又给秦雪雷盛了一大碗饭。
大小姐用右手食指点着秦雪雷说:“你把这饭和菜都给我吃了!”
周围的气氛开始变的不对劲,秦雪雷不假思索地抄起饭碗,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吃个干干净净。梦娜笑得趴在桌子上,双肩晃动,丰满的胸脯突突直跳。大小姐抓起一个菜碗朝秦雪雷扔过来,秦雪雷一侧身躲过菜碗,汤水淋漓,泼了半身。菜碗掉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一声。
大小姐一字一句地骂道:“你个混蛋!竟然和烂婊子一起恶心我!”
梦娜不笑了,专心致志地凝视涂成粉红色的长指甲。秦雪雷一动不动地盯着杯盘狼藉的桌面,几根青菜耷拉在桌沿上,往下滴答着汤水。何阿姨低眉顺眼地站在屏风旁边,两手交叠着摆在黑色上衣下摆前。
蔡老板推开饭桌,朝大小姐走过来。蔡老板走得很慢。藏獒一个转身,挡在蔡老板和大小姐之间。
大小姐低声呵斥:“雪虎!走开!”
雪虎悄然凝立,纹丝不动。秦雪雷看见雪虎的耳朵向后一耸,随即紧紧地抿贴住硕大的头颅。蔡老板向下望了两秒钟,抬脚狠狠地踹出去。一下,两下,三下。雪虎依然毫无声息地挺立着。蔡老板回身抄起条案上的一个粗黑的砚台,重重敲在雪虎的前腿上。大小姐尖叫一声扑到雪虎身上,梦娜跳起来拽住蔡老板的一只胳膊,死命要把蔡老板拉开。何阿姨哆嗦着用颤抖的声音恳求:“老爷!老爷!看在过世的太太的分上!看在过世的太太的分上!”蔡老板脸色铁青,五官挪移。半天,指着滚在一起的人和狗,跺着脚骂道:“全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养的全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怎么就养不出个好东西来呢!”
秦雪雷呆呆地坐着。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落地长窗,橘黄色的灯光把所有人的影像投射在玻璃上。外面的漆黑透不过玻璃,屋里的灯光一样透不过玻璃。透明的玻璃竟然隔绝了黑暗与光亮。青菜仍然耷拉在桌沿上,已经滴完了汤水,蔫巴巴的。除了大小姐的哭声,屋里一片寂静。
二
秦雪雷回到二楼房间,没开灯,摸黑坐到窗户前面。窗外夜色明亮,他看不见月亮,也不知道有没有月亮。蔡老板疼爱大小姐,大小姐更爱她父亲。可这对彼此深爱的父女竟然爱得像仇人一样。爱得像仇人一样。秦雪雷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楼下有一辆车开出去。如果开车的是蔡老板,他会不会带着梦娜呢?毫无疑问,梦娜爱蔡老板。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那种爱,傻子都看得出来的那种爱。秦雪雷不想让一个傻子看出来他爱梦娜。这种愚蠢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秦雪雷轻轻触摸窗玻璃,指尖上一片冰凉。他想抽一支烟,想得嗓子眼发干,胸膛发紧。他没有烟。
有人敲门。秦雪雷很不情愿地按了一下吊灯开关,拉开房门。大小姐楚楚可怜地站在那儿,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雪虎的腿断了。你去帮我看一看。”
秦雪雷跟在大小姐身后下楼。走廊的灯光照着大小姐纤细的脚踝。大小姐走路不会像梦娜那样扭得人心潮起伏,但轻轻巧巧的别有一股味道。大小姐身上也有一股味道。秦雪雷不知道那是龙涎香的味道,只觉得好闻。秦雪雷有点晕。他握紧拳头,警告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
他们来到厨房。秦雪雷从没到过厨房。厨房的地板铺着蓝色瓷砖,靠墙立着一排白色橱柜,灶台上摆着擦得雪亮的煤气灶,煤气灶上摆着一只擦得雪亮的高压锅和一只黄澄澄的砂锅。这是秦雪雷见过的最大的厨房。可是现在,由于雪虎趴在地下,这个秦雪雷所见过的最大的厨房变得好像没那么大了。何阿姨靠着门看着他们两个。那眼神、那表情、那气度都在告诉秦雪雷:“这个地方是我的。”秦雪雷不想否认何阿姨的所有权,他毕恭毕敬地朝何阿姨点了点头。何阿姨笑了笑,那笑跟她的人一样,淡的几乎看不出来。
雪虎站起来。它的左前腿已经不能吃力,所以站得踉踉跄跄。但它还是站在那里,用冰冷的眼睛盯着秦雪雷。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大小姐蹲下身捧着雪虎的大脑袋,回头用肿得像桃子似的眼睛看秦雪雷。
秦雪雷问何阿姨:“刚才吃饭用的筷子在什么地方?”
何阿姨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这丝诧异一闪而灭,何阿姨无言地打开顶角的橱柜,拿出一把筷子。秦雪雷接过来看看,乌木镶银的筷子沉甸甸的。
“纱布。胶布。”
何阿姨提起脚下的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纱布和胶布。秦雪雷瞟了何阿姨一眼,心想难为她事先准备的这样齐全。秦雪雷拿了三样东西,迎着雪虎琥珀色的眼睛走上前去。雪虎的嗓子里迸出一阵低鸣。大小姐搂住雪虎的脖子,抚摸雪虎的头顶,温柔地在雪虎耳边讲一大堆话。秦雪雷蹲下身,距离雪虎不到两尺。雪虎龇了龇牙,努力摆动脑袋想从大小姐的臂弯里挣脱,黄澄澄的眼睛黏着秦雪雷的目光。
秦雪雷通过目光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雪虎读懂了秦雪雷的目光。它低沉地怒吼。
秦雪雷继续用目光说:“我知道你害怕我。”
雪虎的琥珀眼一闪。秦雪雷稳稳地伸出双手,托起雪虎的伤腿夹上筷子。大小姐一声惊叫。雪虎一口咬住秦雪雷的左上臂。大小姐抱着雪虎的脖子想把雪虎拉开。秦雪雷任由雪虎咬住不放,腾出右手迅速缠裹绷带。何阿姨抢上来帮手,却无处下手,不知所措地转圈子。
鲜血顺着秦雪雷的手腕滴在地上。秦雪雷用牙齿撕开胶布,对何阿姨说:“剪开。”
何阿姨剪开胶布。秦雪雷将雪虎的伤腿彻底包扎好。雪虎松开嘴,秦雪雷臂上血肉模糊。他站起来,在两个女人呆愣愣地注视下,打开水龙头冲洗伤口。大小姐跳起来抓住秦雪雷的肩膀,秦雪雷一回头,不想正看见梦娜斜倚在门框上。梦娜的凝视火辣辣的。大小姐也发现了梦娜。
梦娜说:“我去打电话叫人来给你打针。农民里的男人可不能得狂犬病。”
秦雪雷挣脱大小姐握着他肩膀的双手,继续冲洗伤口。大小姐不管不顾地重新握住他,好像生怕他消失。雪虎一瘸一拐地来到秦雪雷跟前,低头嗅了嗅秦雪雷的鞋帮。秦雪雷弯腰摸弄雪虎的脖子,雪虎把脑袋钻进他两腿之间。秦雪雷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得到了雪虎的心。
秦雪雷躺在床上,盯着比外面夜色还要黑的天花板。伤口不再疼痛,只是憋涨得难受。这全是因为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大夫的蹩脚包扎。秦雪雷知道那个大夫是个老色鬼,因为他一边包扎一边偷偷地瞥梦娜的胸脯。梦娜清楚大夫的目光落在什么地方,却满不在乎,还有点洋洋得意。大夫好像了解秦雪雷心中的想法,那一针打得特别疼。
梦娜是个骚货。直到今天秦雪雷才明白“骚货”这个词永远属于漂亮女人。没有人叫丑女人骚货。丑女人再骚也不能勾引男人。“骚货”就是那种喜欢勾引男人、善于勾引男人、有资本勾引男人的女人。秦雪雷因为给梦娜下的定义而松了一口气,伸个懒腰,翻身冲墙躺着。大小姐不是个骚货。大小姐不会或者说不屑勾引男人。大小姐哭的时候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大小姐很好。虽然在饭桌上侮辱了他,但那侮辱不是针对他的。他心知肚明。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骚货,他不能控制自己的理智。没有任何原因,他就是喜欢骚货。唯一的原因可能是他是个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男人。男人都喜欢骚货。
秦雪雷在床上接连翻了两个身,对于姗姗来迟的睡眠怒火万丈。笼罩着他的黑暗逐渐变的稀薄透明,他朝天花板喷气,鼻孔灼热干燥,火烧火燎。有人敲门。秦雪雷下床开灯,开门一看,梦娜穿一件睡衣披一件男上衣站在门外。秦雪雷庆幸自己睡觉没有脱衣服。也许他压根就没想睡觉,也许他根本就预感有人要找上门来。
梦娜说:“我闷得慌。陪我出去走走。”
秦雪雷跟着梦娜下楼,来到院子里。他大口吞咽着冰凉新鲜的空气。他很久都没有在自由的天底下自由地呼吸了。梦娜走到草坪旁边,绕着草坪转起圈子。他离梦娜两三步远,梦娜身上的香水味跟上次在海边时不一样了。透过香水味他感觉到梦娜热乎乎的肉体。性感的香水对于女人撩拨男人来说很关键。秦雪雷不知道这个。
“上次没讲完的故事你还想听吗?”梦娜的声音像漂浮在暗夜的水上。
“想。”秦雪雷的声音沉下去,一直沉到地面再弹起来。
石子路曲里拐弯,凉风从大山吹来。风把草坪上花的香气吹开。秦雪雷突然想知道草坪上种着些什么花。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了。
“我第一次到金龙夜总会上班是前年春天。我没有和妈妈过春节就来梅港了。金龙夜总会是我一个中学同学介绍的,她家里穷,爹妈逼她出来苦钱,她辍学到梅港做了三陪小姐。第一天报到,点完名我和那个姐妹溜到二楼阳台边嗑瓜子边聊天,她讲给我很多窍门和对付不同客人的方法。我听的入神,瓜子皮就扔到楼下一个人的脑袋上。那人抬头看我,脸在暮色里瞧不清楚,只看见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睛。过一会儿妈咪找我,带我去三楼一间办公室。里面一个男人盯着我足足两分钟,一声不吭,挥手示意妈咪带我出去。当天晚上妈咪告诉我,蔡老板吩咐过了,我不愿意出台就不出台。我这才知道那个被我扔瓜子皮的男人是蔡老板,蔡洪义蔡老板。晚上我连着坐了三个台,挣了六百块小费。没有一个客人让我出台,妈咪事先都给他们打了招呼。六百块挣的很容易,可我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
梦娜双手抱着胳膊,好像很冷的样子。走到围墙边,梦娜在一棵榕树下停住脚步。榕树的树冠遮蔽了青黑的夜空,房子里还有几个窗户亮着灯。这所房子有十五个保镖,每天晚上两班轮换值夜,每班五个人。亮灯的是保镖们的房间。围墙外面有多少棵树秦雪雷不知道,围墙里面只有四棵大榕树。在这个院子里藏身很困难。梦娜掏出一支烟,点着一个红红的烟头。秦雪雷看不见梦娜的脸。暗红的烟头显的很呆滞。
“金龙夜总会是梅港最豪华的歌厅,来的客人有钱有身份。有钱有身份的客人几乎全是流氓色鬼,也许这个世界只允许流氓和色鬼发财。金龙一共有五百多个小姐,来自全国各地,个个都经过精挑细选。我不知道蔡老板为什么单单看上了我,可能是因为我胸大吧。胸大的女人没脑子,蔡老板喜欢蠢女人。
“一个月里我碰到他两三次。他不理我。他喜欢我。我不是个蠢女人,所以我看出来了。其实就是蠢女人也知道哪个男人喜欢自己,女人这方面的直觉一般不会错。妈妈住院了,需要一笔钱,我凑不齐。一天晚上我偷了一个客人的全钻劳力士,那个客人喝醉了,稀里糊涂地在房里撒酒疯。我把表藏在洗手间的水箱里。谁想客人吐了酒清醒过来,吵着闹着找手表。店里拿钱赔了客人,把那天晚上所有进过房的小姐和服务员全关在三楼一个包间里。我不想连累别人,就对领班承认表是我偷的。他们在水箱里找到了那只全钻劳力士,把我关了整整一夜,连厕所也不让去。我害怕得快要发疯了。
“第二天我被带到蔡老板的办公室。他问我为什么偷东西,我告诉他我妈妈住院等钱用。他什么都没说,给了我三万块钱。这下我知道完了。当天晚上我就跟他来到这里,陪他睡了觉。他发现我还是处女,作为我第一个男人他很高兴。我离开了金龙夜总会,找到另一份工作——做他的女人。”
榕树上有露水滴下来,梦娜走到草坪上。草坪湿漉漉的,天快亮了。
秦雪雷踩着露水问道:“黄大哥怎么敢要蔡老板的女人?”
“不是黄东阳要的,是他给黄东阳的。我们在一起睡了一年,我爱上他了。我爱上了我的第一个男人。我要跟他结婚,他不愿意。我们总吵架。跟一个老男人吵架很有意思。他开始受不了我,千方百计想把我给打发了。正好黄东阳给他立了大功,他就把我给了黄东阳。就这么简单。
“黄东阳倒是爱我爱的要死,还要跟我结婚。就算我天天去跳艳舞他也不在乎。可我根本不喜欢你的黄大哥。分手一年,蔡老板又想我了,我就又回来了。我是他手心里随便摆弄的一个玩意儿,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愿意让他摆弄。我贱。我爱他。”
秦雪雷说不清楚男人和女人到底哪一个更贱。他们穿过草坪,准备回去。鞋袜被露水打湿,脚上一片冰凉。秦雪雷并不觉得梦娜是个贱女人。梦娜想和自己爱的男人结婚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她还想结婚,还想跟一个老男人厮守着过日子。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不是错误。
到房门口,梦娜并不推门而入。“他如果问你,你怎么说?”
秦雪雷回答道:“老板走了,你闷得慌,随便找我说说话。”
梦娜点点头,转身推开了房门。雪虎从门里蹦出来,把脑袋依偎着秦雪雷的裤腿儿。秦雪雷蹲下来,轻拍雪虎的背,从头到尾抚摸它厚厚的皮毛。雪虎用鼻尖轻拱秦雪雷受伤的手臂,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亲昵和信任。秦雪雷摸摸雪虎的伤腿,雪虎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伸出舌头舔他的手。
梦娜温柔地看着一人一狗亲热,微微一笑,走进房间。门轻轻掩上。天快亮了。秦雪雷坐在地上,搂着雪虎,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