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眼睛没瞎,她悄悄俯在秦雪雷耳边说:“不能让他们知道咱们看得见。他们要是知道了,非把咱两个的眼睛也弄瞎不可。”
布帘后面的梦娜焦躁起来,索性停了皮影,取出一面黄铜打就的锣猛力敲。台下的瞎子们开心地笑,露出嘴里尖利的獠牙。终于,他们化身为一群野猪,冲上台去。梦娜被淹没了,锣声却越来越响。秦雪雷睁开沉重的眼皮,花了几秒钟才搞清楚响的不是铜锣,是手机。
秦雪雷抿抿嘴唇,忍住喉咙里的干渴,接起电话。大小姐在电话里说:“过一小时来‘桂花船’。”放下电话,秦雪雷看看手表,十点半。他起床冲个冷水澡,收拾干净利落,出门直奔“桂花船”。
十一点整秦雪雷到了梅港饭店门口。他顺着街边溜达,在一个卖花生粥的小摊子上喝了一碗粥。十一点二十他走进饭店大门,站在落地长窗旁边的盆景后面。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让大小姐的司机看见。他不去想大小姐这么晚找他干什么,想也没用。女人的心思男人永远也摸不透。大堂咖啡厅里有两桌客人聊天,刚入住的一个人趴在前台填单子。周围静悄悄的。
十一点四十分大小姐走进大堂。秦雪雷看见那辆加长凯迪拉克开走了。大小姐在大堂中间站着,秦雪雷从盆景后面转出来,不紧不慢地踱到大小姐身边。
大小姐说:“你去后门街口打辆出租车等着。”
秦雪雷一言不发,回身便走。饭店后门对着一条小街,小街没有路灯,黑乎乎的。秦雪雷去街口等了两分钟,挥手挡住一辆出租车,给司机五块钱让司机等着。他走回后门,在黑暗里站定,不祥的预感在心里翻滚。后门对面是个自行车棚子,放着不少饭店员工的自行车。秦雪雷非常渴望随便蹬上一辆自行车立即离开这个黑漆漆的弄堂。街口亮着出租车的车灯,照出几只垃圾箱黑黝黝的轮廓。大小姐推门出来,看也不看秦雪雷,昂首快步朝街口走。秦雪雷低头默默跟在后面。
秦雪雷坐到出租车司机旁边,大小姐在后排吩咐道:“去东湖。”秦雪雷心中纳闷,“天莲”都停业了还去东湖干什么。出租车开到大街上,顺着空荡荡的行车道一路狂奔。对面车灯一闪,秦雪雷看了一眼后视镜,大小姐的眼睛在后视镜里闪闪发光。十五分钟后车子开始摸黑沿着东湖湖边转圈,因为大小姐没告诉司机停车的地方。大小姐终于指了指一条有路灯的岔道,出租车钻进岔道,开了大约一百多米,停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前面。
秦雪雷付了车钱,陪大小姐下车。大小姐径直走向停车场半开的铁门,一侧身闪了进去。秦雪雷跟进去一看,里面比他想象的要亮堂,因为围墙低矮,马路对面的路灯光把空场子照得蒙蒙亮。大小姐四下一打量,直奔院子尽头的围墙。在围墙底下,大小姐对不知所措的秦雪雷说:“把我推上去。”秦雪雷背靠围墙一矮身,大小姐抬脚踩上他的大腿,他两手抓住大小姐的小腿一使劲,大小姐就上了墙。秦雪雷攀上墙头一看,围墙后面是个小土丘,乱七八糟地种着些低矮的剑兰。风里有股刺鼻的土溲味。秦雪雷觉得这些植物像冬天山里败落荒凉的长草。大小姐向前走了几步,蹲在黑黝黝的叶子后面,并示意秦雪雷也蹲下。秦雪雷遵命而行,心里诧异万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这个地方让他联想起那天晚上在杨家后坡的光景。他咽下一口唾沫,嘴唇突然间干燥无比。
两个人一起蹲了十分钟,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天空中云层厚重,月亮连一点影子都不露。秦雪雷忘了阴历日子,记不得今天月亮应该是什么样子。进城的时间太长,该忘的几乎全都忘了。大小姐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秦雪雷又想起刚才握着大小姐小腿的感觉。大小姐是个非常美的女人,甚至比梦娜还美,但是味道不一样。对,味道,就是这个词。大小姐的身体动了动,秦雪雷希望大小姐不要再这样待下去,因为他的腿已经开始麻木。就在这时,停车场的铁门前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群。铁门敞开,人群一拥而入。
秦雪雷屏住呼吸。人群一到场子当中,马上分成对立的两排,黑压压站定。正对着秦雪雷这一排为首的是黄东阳,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秦雪雷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背对着秦雪雷这一排的头领因为个子矮小,在人堆里根本看不见。但左边第一个人的背影秦雪雷很熟悉,身高膀阔,双肩抱拢,脑袋昂得几乎与脖子形成一个直角。这个人是老二。秦雪雷抿住嘴唇,咬紧牙关。
好像对方说了些什么,秦雪雷听不见,只听见黄东阳朝地上啐口水。转眼间人群混杂纠缠成一堆,各自挥舞手中的家伙厮拼。秦雪雷眨眨眼,花了几秒钟来辨别那些武器,有短棍短刀以及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蹲在大小姐侧后两步远的地方,大小姐脸色雪白,嘴唇微分,眼睛里的光芒像闪动的细小火花。有人发出第一声惨叫,惨叫开始泛滥,伴随着淋漓的鲜血向夜空喷射。黑暗像吸墨纸一样吞噬着鲜血。秦雪雷浑身轻轻颤抖,颤抖将他心里的一条弦绷紧。有人滚倒在地,遭受无情的践踏。秦雪雷很兴奋,牙都快要咬出血了。
一个人退出战团,向围墙跑过来。一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前面这个刚刚费力地爬上墙头,大腿就吃了一刀。他喑哑地低吼一声,挣扎着冲出五六步,后背又被扎了一下,终于直直地扑倒在大小姐跟前。大小姐站起来,后面那人握着刀愣了一下,秦雪雷低头一跃,脑袋正顶在那人的腹股沟上。那人弯腰摇晃,秦雪雷挺直身体,右手轻轻夺过短刀,顺势斜劈,连肩带背将那人砍倒在地。秦雪雷回头看一眼大小姐,大小姐的脸色比他手里的刀锋还苍白。秦雪雷踢开横在脚下扑腾挣扎的肉体,跨步跃下围墙。
刀锋雪亮。秦雪雷只身杀入人堆。父亲对杨家砍瓜切菜般的血洗从他记忆最深处腾越出来,张牙舞爪,咆哮嚎叫。他剁翻一个拿刀的人。这一刀正剁在对手面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要找到老二。
刀锋雪亮。秦雪雷双目通红。被警察老曹冤枉的委屈,看守所里的殴打凌辱,牙刷插肩的彻骨剧痛全部在他的意识中复活。他的脑海里烧着一片火,所有复活的东西如同倾盆浇落的汽油,将这片火化成火海。他的锁骨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他略一斜身,躲过接踵而来的第二下,手腕一翻,刀子扎进了袭击者的小腹。袭击者倒在他怀里,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嘴里喷出的热气直吹他的耳朵。他推开怀里瘫软的身体,就势拔出刀子。
刀锋雪亮。秦雪雷带着一身的血腥左冲右突。他下巴上的刀疤突突直跳,浑身麻木,逼近死亡的感觉再一次降临。不过这一次他要把别人曾经劈头盖脸甩向他的死亡劈头盖脸地甩向别人。有人从后面紧紧箍住他的脖子,他一口咬住勒住他脖子的胳膊,牙齿深深陷入肉里。背后的人惊叫着逃跑了,把一块肉留在他嘴里。他吐掉那块肉,鲜血流过他下巴上的刀疤。血是热的,是咸的,是涩的。没有人敢再挡他的路,众人纷纷倒退,如同躲避虎狼。不,是躲避天神,如果魔鬼也是天神的话。秦雪雷看到了黄东阳,黄东阳正跟老二抵死相搏。
秦雪雷绕到老二身后,把雪亮的刀锋捅进老二的腰眼。老二扭回头,那只独眼里全是惊愕。秦雪雷向后跳了一步,老二翻身栽倒。秦雪雷跳回来,在好像明亮了一些的路灯光里,朝着老二的胸脯又连捅了几刀。鲜血终于溅了秦雪雷满脸,像天雨浇灭了让他疯狂的火焰。他提刀站立,俯视着老二的尸体。刹那间,死寂充斥了整个战场。
突然一阵喊,场子里的人少了一半。黄东阳呆呆地盯着秦雪雷,场子里剩下的一半人也呆呆地盯着秦雪雷。过一会儿,黄东阳才发现站在围墙顶上的大小姐。黄东阳看看大小姐,再看看秦雪雷,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个人冲进场子里,大声叫嚷:“警察来了!快跑!快跑!”
人群涌出大门,与围上来的警察相距不过百米。众人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秦雪雷顺着小街蹿得飞快,身后的脚步声紧紧相随。秦雪雷跃出街口,向右侧的黑暗狂奔。两边全是大树,叶子被风刮得哗啦啦响。后面的追逐者默不作声,锲而不舍。秦雪雷心里发急。他没有丢掉刀子,这个警察肯定是瞧见他手里的刀子才追上来的。可这个时候秦雪雷已经不能扔掉杀人凶器了,这把杀人凶器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把这根稻草攥得牢牢的。警察还在追,秦雪雷的呼吸变的急促紊乱。他必须解决这个警察。
警察在一个拐弯追上了秦雪雷。秦雪雷故意让警察在这个拐弯追得如此靠近。但他没想到拐过弯就是一家门前立着旋转彩灯的发廊。他犹豫了一秒钟,时间不容许他改变计划。就在警察伸手触及秦雪雷衣领的一瞬间,秦雪雷猛地俯身侧跃。警察抓了个空,身体失去重心前倾,秦雪雷伸腿一扫,警察扑倒在地。警察的反应很快,双手撑地想蹦起来。秦雪雷在警察蹦到一半的时候压下去,警察被压在地下,翻过半个身子,用胳膊肘猛撞秦雪雷的下巴。秦雪雷让过胳膊肘,刀锋迅速推向警察的耳朵根。
刀尖没有挑破警察的大动脉,只是贴在警察的脖子上。发廊的灯光照亮了警察的脸,又高又挺的鼻子,清冷雪亮的眼神。比刀锋还要雪亮的眼神。两人四目相交,僵持了几秒钟。秦雪雷放开楚天梅,站起身,刀子搁在大腿边。楚天梅爬起来,看一眼发廊拉着窗帘的窗户。秦雪雷明白了楚天梅的意思,转身跑开。
他一直没有回头,但他能够想象楚天梅凝立的身影。这个想象让他血液沸腾。沸腾的血液把一丝温暖带进他心灵的最深处,虽然那个地方早已被寒风冰雪占据,拒斥生命的意义与尊严。
秦雪雷奔跑着,热泪盈眶。他不回头的唯一原因是怕哭出来。他不能哭。
二
楚天梅看着秦雪雷跑进黑暗,直到黑暗完全吞噬了秦雪雷的身影。楚天梅背上的汗水退下去,他伸手摸摸耳朵根,借着发廊的灯光瞥见手指尖上的血丝。发廊的窗帘背后有动静,楚天梅敲敲发廊的门,敲出来一个猥琐矮小、獐头鼠目的汉子,龇着大暴牙,鬼鬼祟祟地望着他。楚天梅拿出警官证对那汉子晃晃,问那汉子瞧见什么没有。那汉子低着脑袋摇头,眼睛朝上贼贼地打量楚天梅,一句话也不说。这个人可能看见了一切。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楚天梅回到现场,老二的尸体已经抬上救护车,受伤的也都就近送了医院。人命关天,结伙斗殴斗出个大案子,市局恐怕要直接插手。他点上一根烟,在停车场里踱了两圈,等待现场清理完毕。
斗殴场所临时更换,线人没有及时通知。不知道这个理由陈局长满不满意。当领导的谁也不愿意自己的辖区出人命,就算死的是个流氓。楚天梅命令收队,开车回家。也许今晚他放走的就是凶手。直觉像一只在耳朵边嗡嗡叫的蚊子,不停地重复着他的猜想。他却无法赶走这只讨厌的蚊子。为什么不是打死而只是赶走呢?想到这里楚天梅笑了,一轰油门,将车子开的飞快。
到家楚天梅没开灯,径直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两分钟后,他从腰里卸下枪套,丢在茶几上。为什么放秦雪雷走?他完全可以在起身以后拔出手枪,将秦雪雷捉拿归案。刀子没有捅破他的颈动脉固然是一个原因,但还有其它原因。秦雪雷把刀子搁在大腿边的姿势明确无误地告诉楚天梅,他可以被枪子打死,却绝不会被活捉。秦雪雷放楚天梅起来就是把性命交给楚天梅,全凭楚天梅摆布。瞧他那副样子,有点淡漠,还有点满不在乎。楚天梅想,他是我放跑的人,是我第二次放跑的人。他发现自己挺喜欢秦雪雷,虽然找不到喜欢的理由。
楚天梅慢慢地抽烟,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他拿着香烟站起身,来到洗手间,把鼻尖贴到镜子上。周围是铁一样的漆黑。镜子里的黑暗与缠裹在身边的黑暗截然不同,烟头是两种黑暗的分界点。他觉得烟头像个灯泡,这个灯泡亮在两个黑暗里。他好像迷失在黑暗的森林,远方一点闪亮的灯火原来竟捏在自己手里。镜子里的黑暗太遥远了,遥远得仿佛要把他拽进镜子里。他打开灯,把烟头扔进马桶。
他打开电脑给海蓝蓝写封信。这封信他早就想写,可总是写不成。今天他无论如何也要写,险些失去生命使他产生了一种紧迫感。
海蓝蓝:
刚才一把尖刀顶在我颈部的大动脉上,最终没有割下去。我因此获得了再次与你通信的机会。我迟早会变成一个机会主义者,对此我深信不疑。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比生命更脆弱的东西,而生命本身又是一种存在。所以,造物主的把戏无非是一架天平,左边是生命,右边是脆弱。
如果我们都是过客(这个世界的过客),那么当我们离开时留下些什么东西就无所谓了。迟早是要走的,留下眼泪,留下鲜血,留下痛苦,留下不灭的欲望还有用吗?假如刚才那把尖刀刺下来,你连去停尸间看我的尸体也办不到,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许我应该让你认识我才好。
我希望有一天上帝会告诉我,生命背后究竟是什么。以前我渴望做一个吟咏留题的过客,满以为自己的诗句足以为名山大川增色。“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今天,我陷入迷茫,突然意识到过客注定瞬间即逝,随风而去。我却奢望久居于此,永不离开。如此的奢望幻想只有一个定义,那就是“愚蠢”。
我快结婚了。这是我长时间不给你回信的原因。或许从根本上讲,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你没去歌厅体验三陪女的生活吧?请你千万不要!你完全可以蔑视我这个机会主义者,并对我的请求不予理睬。可我还是要请求你。请你千万不要去!我知道自己这样很可笑。既然已经承认是过客,天下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我终究无法抗拒我的懦弱,向你恳求。
爸爸让我星期六回家看昙花。他说这几天一个叔叔养的铁树开花了。看昙花好还是看铁树好呢?这是一个问题。
我想念你。非常想念你。这是一个过客对另一个过客的思念。
祝好!
梅之木
写完信楚天梅上床睡觉。凌晨醒来,脖子上的口子不再疼痛。他继续睡觉,睡的很香。梦中的青山翠谷充满了过客,他并没有觉得拥挤不堪。
东湖停车场斗殴,一人死亡,两人重伤,重伤的一个两天后死在医院。这个案子成为省厅督办的新年头号大案,专案小组住在梅港市公安局,梅港市公安局局长担任专案组组长。
案发后一个礼拜,楚天梅去分局办调离手续,陈局长跟他单独谈了十分钟。专案组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一个情况,有人看见一个警察在发廊门口放走了手持利刃的疑犯。当天晚上在案发现场,只有楚天梅一个人脱离队伍,所以楚天梅的调令暂时停办,留在分局协助专案组澄清问题。谈话结束,陈局长让楚天梅交出手枪。楚天梅把手枪放在陈局长的办公桌上。
陈局长说:“你回去写个材料,把那天晚上的详细情况都写清楚。”
楚天梅点点头。陈局长补充一句:“没有确凿证据,专案组不会要求市局停办调令。”楚天梅看着陈局长。陈局长不抬头,盯着手里的文件,好像这话是给文件说的。楚天梅出去了。
楚天梅到车上给孙小琳打个电话,约下午一起去打猎,最好连中饭也能一块吃。孙小琳一边怪他急,一边告诉他在亚洲酒店西餐厅见面。挂上电话,楚天梅开车去新华书店,准备买几本书,消磨掉午饭前的时间。起风了,天空中的浓云散去,露出晚冬软绵绵的阳光。
楚天梅十一点半到亚洲酒店,选一张靠窗的桌子,点一杯蓝山咖啡。风越刮越大,天空越来越晴朗。他慢慢品着热乎乎的咖啡,随意翻着新买来的书,弥尔顿的《失乐园》。十二点过五分孙小琳到了,穿一件紫罗兰色的大衣,亭亭玉立。侍者帮忙拿走大衣,端上来一壶蓝山。
“迟到了,对不起。风太大,头发刮得一团糟。还是留短发好。你倒有闲工夫去买书?什么书?”
“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
孙小琳吃惊地睁大眼睛,轻轻点点头。楚天梅伸过手去,握住孙小琳捂在咖啡杯上冰凉柔软的手。孙小琳又点了一下头。楚天梅站起来,俯下身吻了吻孙小琳的嘴唇,重新坐下,拿起菜单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