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娜点点头。“有点。不过没关系,转过这个弯就到了。”
他们来到海边。秦雪雷把车停在长堤上,熄了火,闭了灯。他们下车,梦娜在前面走,秦雪雷在后面跟着。他们顺着台阶下到沙滩上,在黑暗里穿行。秦雪雷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梦娜被风吹起的裙边拂过他的小腿。当他们停住脚步的时候,秦雪雷才知道大海就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向他们低语。大海像一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庞然巨物,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从异常遥远的地方向他们低语。在海风和海浪里,秦雪雷感觉到梦娜的呼吸。她的呼吸起初是急促的,但渐渐归于平静,在海的有节奏的低语里归于平静。秦雪雷朝前迈了一步,海浪打湿了他的鞋袜。海在抚摸他,他在海的身边。他下垂的指尖碰到了梦娜的裙角,梦娜的裙角在海风中飘扬。
天上终于出现了微弱的星光,遮蔽苍穹的云雾逐渐散去,星光越来越明亮。在朦胧的星光里,秦雪雷看见梦娜坐在沙滩上,脱掉鞋子,把脚埋在沙子里。梦娜双手支在地上,向上仰着头,长发垂向地面,仿佛在凝视夜空中的什么东西。夜空中只有星光,但秦雪雷知道梦娜凝视的绝不是星光。秦雪雷想走,觉得这个环境不适合他。正在这时,梦娜开始说话了。
“我生在云南的一个小县城。很小的一个县城,大概有七八万人。整个县城只有一个大烟囱。我小时候总喜欢趴在窗台上望那根烟囱,幻想自己变成一只小鸟,飞去烟囱顶上落着。在小学里老师讨厌我,因为我虽然聪明,但却特别喜欢漂亮衣服,像个小妖精。我上初一那年,爸爸去乡下承包了三十亩烟地,开始种烟叶。种烟叶很赚钱,也很辛苦。我们云南人把赚钱叫做苦钱,钱不是赚出来的,是苦出来的。放暑假我会去烟地里帮忙,收烟时节爸妈忙不过来。采烟叶从七月中到八月底,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叶片的味道强烈刺鼻,捏在手里黏糊糊的。我居然没被太阳晒成个非洲人,真是命好。”
梦娜换个姿势坐,两只手抱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海风越来越大,海风的咸涩冲进秦雪雷的鼻子。海风的味道比烟叶好得多,梦娜的命却不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好。秦雪雷想。
“每一株烟像人一样粗细,有的比人还高呢。烟叶是椭圆形的,有半米长,一片压一片。烟叶会长角虫,草绿色,手指一般粗。捻下来扔在地上踩,能踩出一泡绿浆来。好恶心。烟叶在采摘的季节油脂最多,糊满整个叶片,反射着太阳光,闪闪发亮。摘一天烟叶人就累得全身酸痛,从头到脚油腻腻的,除了烟叶的味道,别的什么味道都闻不出。爸爸摘五六个星期的烟叶,能瘦上七八斤。每天傍晚歇工,爸爸都要喝烧酒,一喝就是半瓶。我妈妈爱昵人,会点按摩。爸爸喝酒吃饭,妈妈就给他疏松筋骨。爸爸摸着我的头说,不知道以后哪个好男人娶了我,也能像他一样享上这般福气。”
秦雪雷站得脚发酸。他坐下来,离梦娜一个胳膊的距离。他闻到了梦娜身上的香味儿,一点烟油味道也没有。梦娜拨拉着沙子,摸到一个贝壳,丢掉了。秦雪雷想起妈妈教给他的话,“自古红颜多薄命”。梦娜这样的女人肯定碰不上好男人,坏男人说不定倒能享上她爸爸一样的福气。可是男人有好坏之分吗?人有好坏之分吗?他想把这些说给梦娜听,终于忍住没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胸膛里一阵酸楚。梦娜把腿盘起来,接着说下去。
“收完烟叶还得烤烟叶,烤得好的烟叶才卖得出好价钱。爸爸是个烤烟的好手,他自己在村里盖了个烤房。我和妈妈把烟叶扎成一捆一捆的吊在烤房的屋梁上,爸爸带几个工人把烤房封严实,点火开烤。烤烟最怕烟道里的叶片起火,爸爸没日没夜地耐心照料。你知道吗,火候大了烟叶的色香味就不够成色,火候小了会留下霉菌。烤好烟叶可真不容易啊!等我们给烟厂交货后换回一沓沓的钞票,爸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昆明买漂亮衣服。我发育早,十三四岁身材就成熟了。爸爸让妈妈陪我去买,他不喜欢逛街,一个人在百货商场外面等。我和妈妈从商场出来,总看见爸爸蹲在街边抽烟。”
梦娜的声音低沉,叙述的语调很平缓,好像讲的是别个小姑娘的故事。秦雪雷从梦娜的讲述里感到了一种哀伤,一种永远也回不到从前的哀伤。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进山套野兔赶野鸡的事,那可比烤烟有意思多了。但是梦娜的忧伤把烤烟这件事印在他脑海里,他开始想象梦娜家乡的一切。阳光,蓝天,红土,青山,还有一个刚刚发育、辛勤劳作的少女。黑暗的苍穹透出些亮色,天顶像块紫水晶。秦雪雷知道黎明就要来了。
他侧过头问梦娜:“你放寒假干什么?冬天用不着去烟地吧?”
“放寒假正是种烟的时候。烟苗得种在垄上,我和妈妈要把苗根的土弄松,还要清干净杂草。云南的冬天不太冷,难得遇上一场雪。种完烟苗,爸爸天天去垄上看。烟苗密了不好,要撒得稀些才行。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在县城过年,烟地雇人照管。平常我在县城读书,住学校宿舍。我一个人怕黑不敢在家里睡,宿舍里有乡下的同学给我壮胆。过春节真好,我们家很热闹,亲戚朋友好多好多。我开心极了。有几个男同学想追我,春节来我家玩。妈妈看出来了,偷偷问我喜欢哪一个。我一个都不喜欢。”
周围又亮了些,可以看见海的轮廓。梦娜一定爱上了一个人。虽然秦雪雷没有恋爱过,但从梦娜说“我一个都不喜欢”的口气里,他听出了隐含的意义。那就是“我只喜欢一个”。
梦娜躺下来,两只胳膊盘在头顶,左腿伸直,右腿微曲。秦雪雷不敢再看,转过头眺望晨雾中的大海。他的心跳得很有力,很快。实在是太安静了,连海浪的声音仿佛也消失在雾气里了。
他听见梦娜说:“你过来。”
他向梦娜俯过身去。一只胳膊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这是人在黑暗中常犯的判断错误。无论如何,黑暗是让人相互吸引的。秦雪雷看见梦娜的胸脯起伏着,看不清梦娜的脸。梦娜的胳膊绕上他的脖子,脸颊贴上他的下颚。
“抱着我。”
秦雪雷不知道怎样去抱。如果这样俯身伸出双手,他必须躺倒才行。他犹豫一下,梦娜一使劲,把他拉倒了。两个人躺在沙滩上,梦娜的头发把秦雪雷的脸埋住了。秦雪雷失去了视觉,浑身僵硬,一动不动。过一会儿,梦娜坐起身,一手支地,一手扶头。秦雪雷还躺在那里。天快亮了。
这是秦雪雷生平第一次拥抱女人,结果除了紧张什么都没感觉到。海风吹在他身上,他有些困倦,想睡觉。梦娜突然笑起来,低沉欢快的笑声让秦雪雷一跃而起。梦娜捧起一把把沙子堆在脚上,直到沙堆埋过大半截小腿才停下。
“你从没抱过女人吧?”
秦雪雷摇摇头。
“黄东阳给我讲了你们两个在看守所的事。你胆子挺大呀!”
“我是个农民,什么都不懂。胆子也不像黄大哥说的那么大。”
梦娜站起身朝长堤走去,一只手拎着鞋。秦雪雷看着梦娜的脚在沙滩上踩出一个个小窝。沙滩上足迹凌乱,小窝却很清晰。离出太阳还早,但天已经亮了。走到车旁,梦娜问秦雪雷要车钥匙。关上车门,梦娜并不打火,手指转着车钥匙玩。手机响,梦娜看一眼,不接。秦雪雷知道是黄东阳打来的。手机响个不停,梦娜好像没听见。
“我刚上高一两个月,爸爸卖完烟叶回到家,一气喝了一瓶白酒。他告诉妈妈我们有一百万块钱了。妈妈高兴得淌眼泪,我根本没有‘一百万’人民币的概念,只知道那是很多很多钱。我们买了新房子和小汽车,过上了让县里人羡慕的好生活。厄运也从那时候开始了。转过年的春天,爸爸跑到山里面,呆了很长时间。妈妈和帮工照顾烟田,我心满意足地在学校里做我的小公主,跟男孩子们玩半懂不懂的爱情游戏。秋天爸爸才回家,带着成捆的钞票。我们一家三口开车去昆明,住四星酒店,买数不清的东西。爸爸说要在昆明买别墅,让我念昆明最好的中学。我那时还不晓得‘好日子不到头’的道理,整天做梦把‘小公主’从县城当到昆明来。三个月后爸爸被抓进公安局,警察说爸爸在山里种罂粟。罂粟就是鸦片。爸爸是重犯,不能探视。直到他被枪毙的前一天,我们母女两个才见了他最后一面。爸爸手上脚上全是镣铐,看上去跟平时一样自然。他笑着摇摇头,对妈妈讲:‘苦钱把脑袋苦掉了。这是命。就是对不起你和女儿。’妈妈一滴眼泪也没流。我想哭,可又不愿意当着看守的面哭,强忍着把眼泪憋回去。爸爸的脸刮得光光的,两腮和嘴唇上青黢黢的,眼睛里的红丝很明显。三天后,我们带着爸爸的骨灰回家了。”
手机又响起来。梦娜抓起手机扔出去,手机撞在混凝土路面上,依然铃声不断。梦娜打着火,启动车子,缓缓地朝手机轧过去。世界恢复了宁静。海风送来海浪轻柔的呢喃。
“妈妈卧病在床。我们一贫如洗。房子,车子,所有的钱都被当作毒资抄没了。我和妈妈搬回原来的屋子,守着爸爸的骨灰盒过日子。妈妈没钱治病,外公外婆给了不少钱。那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我退学离家,来到梅港,挣钱给妈妈治病。我找到挣钱最快的职业,成了一个三陪小姐。我从来不出台,直到我碰到那个男人。”
秦雪雷静静地听着。他不打算把自己的经历告诉眼前这个女人,因为他确定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人。他的心底萌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冲动,他全身像在火窟里煎熬。海滩雾气弥漫,阴暗的天空浓云翻滚,雨立刻就要来了。冬天的海萧瑟凄凉。梦娜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牙齿把过滤嘴咬得深凹下去。秦雪雷也想抽一支烟,但他控制住了这个小小的欲望。
“刚才你抱我的时候就像个木头!我对着你这根木头讲了一个晚上,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你怎么总像石头一样冷冰冰的?你到底有人的感觉没有?”
梦娜抓住秦雪雷的肩膀死命地摇晃,指甲隔着衣服掐进秦雪雷的肌肤里。秦雪雷转头看着梦娜的黑眼睛,缓缓地说:“当我抱你的时候,我知道你爱一个人。你只爱那个人就是我全部的反应。”
梦娜的双唇微微分开,眼睛张得大大的。“你让我害怕。你知道吗?你真的让我害怕。你充满了,充满了——仇恨!”
秦雪雷把头转回去。“我谁也不恨。我是个农民,谁也恨不了的农民。”
梦娜又笑了。“一个聪明的农民。一个农民里的男人。”
秦雪雷理解这话的意思是农民里出个男人不容易。梦娜打着火,开车回城。一路上两个人没再说话。该说的全说完了。秦雪雷眼角的余光扫过梦娜身体凹凸的曲线。这是一个成熟女人的身体。这是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杰作。秦雪雷内心的火焰平息了。梅港就在眼前。秦雪雷又回到了这个新世界。
梦娜把车子在楼门前的车位上停好,拔下车钥匙。“你知道我爱的男人是谁?”问这句话时梦娜的眼睛里蒙眬一片。
“不是黄大哥。我想应该不是黄大哥。”秦雪雷回答得很快。
梦娜奇怪地盯着秦雪雷看了一分钟。“对。你说的没错。等什么时候我再跟你说说那个男人和我的故事。”
秦雪雷陪梦娜上楼。梦娜刚拿出门钥匙,门一下子就打开了。黄东阳冲出来,把梦娜抱进屋。秦雪雷跟进去,关上房门。黄东阳在走廊和客厅交界的地方搂着梦娜亲个不住,两只手在梦娜的身体上狂热地抚摸,嘴里嘟嘟囔囔,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梦娜软软地倒在黄东阳怀里,一丝声音也不发出来。黄东阳在梦娜的沉默中彻底疯狂了。
秦雪雷开门出去。黄东阳像一只野兽,但这只野兽对梦娜是温柔的。是不是野兽没有关系,做一只有爱情的野兽很好。做一只没有爱情的野兽可能更好。梦娜的爱情使秦雪雷痛苦郁闷,因为她的爱情是属于另一只野兽的。秦雪雷这样猜想。他希望自己猜对,也希望自己猜错。
冬雾笼罩的这个新世界越来越有意思。太阳迟早会出来的,但不是现在。
二
新酒吧开业了。秦雪雷做了新酒吧的经理。
现在是冬天,湖边不能摆露天台子,但客人们可以在临湖的包厢里打开窗格子,看天,看水,看月亮。地面铺的是粗糙的大块麻石头,带着青白色的小麻点,虽然有些凹凸不平,踩上去却挺舒服。许多客人夸奖这地铺得不错,简单朴实,本色自然。桌子椅子的材料是仿核桃木,陈旧结实,夜灯一照,跟啤酒和威士忌的颜色很谐调。吧台里除了洋酒还增加了黄酒和白酒,大厨做的一手精美小菜,剥皮花生过油一炸,成了下酒的招牌菜。天花板上并没有装裴元庆的八棱梅花亮银锤,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幅油画,画的是广袤沃野,远山绿树。墙上的小幅油画和水彩画全镶了乌木边框,框上加装条形灯,在橘黄色的灯光里每幅画都像个电视机屏幕。服务员统一着装,穿着天蓝色的班尼路衬衣和牛仔裤。新酒吧的名字叫“天莲”。
光顾新酒吧的大部分客人档次很高,有文人教授,也有白领老板。营业一个月下来,业绩不俗,牌子也打响了,还得了个“东湖第一吧”的名头。秦雪雷一个月没见着梦娜,新酒吧没有这种演出。黄东阳来过三次,对酒吧的经营很满意,口头转达了蔡老板的勉励之词。秦雪雷有了一个手机,工资每月也加了两千块。客人对秦雪雷调的鸡尾酒非常捧场。秦雪雷忙不过来,教会两个勤奋肯干的服务员当帮手。有时收工太晚,秦雪雷就住在酒吧里。
星期四夜里十一点半,秦雪雷换掉工作服,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在东湖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去“桂花船”。差十分十二点秦雪雷到酒店大门口,绕着台阶转了几个圈子,去柱子后面站着。十二点二十分整,大小姐提着吉他盒子走出来,秦雪雷迎上去叫一声:“大小姐。”顺手把又长又沉的吉他盒子接过去。
大小姐不防备秦雪雷在这时候突然出现,眨眨眼睛,指着秦雪雷说:“你不是不给我当司机,去新酒吧当经理了吗?怎么又蹦出来吓我一跳?”说完噘起鼓鼓的嘴唇,满脸的不高兴。
秦雪雷说:“我过来专门求你一件事。来之前没跟你联系,真不好意思。”
大小姐打发跟着她的服务生回去,侧着头问:“求我什么事?”
秦雪雷说:“想请你去新酒吧唱歌。那里的客人素质很高,比这里强得多。你在那里唱歌更合适。”
大小姐笑起来。“那好呀!我明天就去试唱。”
车子开到两个人身前,秦雪雷弯腰打开车门,大小姐坐进去。车子并不开走,车窗玻璃缓缓落下,大小姐探出半边脸问秦雪雷:“你肯定那里比这里好?”
秦雪雷点头。
“行。如果不比这里好的话,你就回来给我当司机。”
第二天晚上十二点大小姐自己开车来到“天莲”。秦雪雷白天就搭好了一个简单的小台子,摆一把高脚转椅、一个乐谱架和一个麦克风。台子搭在酒吧的正中间。秦雪雷接大小姐进来,酒吧里有二十几桌客人。大小姐一句话没说,上台取出吉他,开始唱歌。忧愁的吉他声弥漫在酒吧里,周围一片宁静,歌声像一条缓缓流过的河。秦雪雷站在吧台前面,凝望着拨动琴弦的大小姐。大小姐连着唱了三首歌,每首歌唱完都有轻轻的掌声响起,像河水冲刷石头发出的声音。
大小姐把吉他放进盒子,走下台来,坐到吧台旁边。秦雪雷调了一杯“自由古巴”送过去。
大小姐浅浅抿一口,轻声说:“这里不错。”过五秒钟又加了一句:“这里的酒也不错。”
秦雪雷非常高兴。有几个客人过来想攀谈,大小姐低了头不理会。客人们远远地站在吧台的另一端,交头接耳地说话。
大小姐推开杯子,说:“我要走了。”
秦雪雷送大小姐出去,帮大小姐把吉他盒子放到后座上。车子是一辆凌志。大小姐打着火,示意秦雪雷到车跟前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以后我要来就打手机通知你。”
秦雪雷在湖边站了五分钟,回到酒吧里。酒吧的气氛跟以前不一样了。音乐和女人是酒吧的灵魂,男人是酒吧的肉体。不同的酒吧灵魂和肉体不一样。梦娜不适合“天莲”。秦雪雷有点想梦娜,他的肉体感觉到一种亢奋。大小姐的酒摆在吧台上,秦雪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小姐连着三个晚上光临“天莲”,一次待的时间比一次长,唱的歌也越来越多。第四天晚上大小姐刚走,黄东阳就来了。黄东阳是一个人来的,没带着梦娜。黄东阳把秦雪雷领到二楼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有个人坐着,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拿着瓶喜力啤酒。秦雪雷借着幽暗的灯光看了这个人一眼,心突然跳了一下。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已经稀疏的头发朝后梳个背头,前额突出,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黄东阳躬身说:“蔡老板,我把他给您叫来了。”
蔡老板又高又尖的鼻子向秦雪雷抬了抬,微微摆一下手里的啤酒瓶,淡淡地说:“坐。”
黄东阳和秦雪雷在蔡老板对面坐下。
蔡老板推开窗子,笑着对秦雪雷说:“你把这里打理的不错。”
秦雪雷觉得蔡老板的笑像窗户外吹进来的冬风,含着温暖的寒冷。
“跟着黄大哥干的。我尽力干好。”
蔡老板看黄东阳一眼。“东阳推荐的人不错。有眼光。”
黄东阳得了这句称赞,如同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屁股差点都离开椅子。
蔡老板接着说:“东阳告诉我你在看守所救了他一命。你很有义气呀!”
秦雪雷不说话。蔡老板手腕上的手表银亮银亮的,他的手一动,那银亮的一片仿佛就要流淌,就要跳跃。
蔡老板把手里的啤酒瓶放到桌上。“你为什么要请大小姐来这里唱歌?”
秦雪雷感觉到了黄东阳的紧张。黄东阳的腰绷紧了,左腿下意识地抖动起来,紧闭的嘴角抽动了几下。
“大小姐的歌唱得好。‘桂花船’那里不适合大小姐唱歌。既然要唱,还是这里环境好得多。”
蔡老板关上窗户,手腕上银光流转。“那你说‘桂花船’适合干什么?”
“适合梦娜跳舞。”
蔡老板咧嘴笑起来。黄东阳的左腿不抖了,陪着蔡老板一起笑。
“我女儿对我说她喜欢在‘天莲’唱歌。她喜欢就好。好好照顾她,别出什么差错。你是个聪明人,我用不着嘱咐第二遍。”
蔡老板先走了。黄东阳和秦雪雷喝了一夜的酒。秦雪雷遗憾梦娜怎么没跟黄东阳一块来。第二天黄东阳告诉秦雪雷他的薪水涨了两千块。接下来的一个月,大小姐每天来“天莲”唱歌。
第二个月的盈利比第一个月增加了三成。公司的会计做完财务报表呈报上去,当天晚上黄东阳单请秦雪雷吃了一次饭。
吃完饭黄东阳按着秦雪雷的肩膀说:“兄弟,好好干!你是个有脑子有本事的人!蔡老板对你印象很好,我看你可能马上就要进这个圈子了。谁的天下不是两只手打的?我们兄弟不比别人少手少脚,总有熬出头来的那一天!跟着大哥我吧!”
秦雪雷并不觉得要进的那个圈子和见梦娜一面比有什么更加吸引他的地方。两个多月不见,他几乎忘记了梦娜的长相。不过他赞同打天下的话,但这天下要不要和黄东阳一起打还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临走时黄东阳调侃似的开玩笑:“到时候你混大了,吃东西可不能再是这副德行。饿死鬼投胎也没你着急。蔡老板最讨厌人吃相不好,你得注意改改才对。”
秦雪雷表示一定遵从这个意见。蔡老板会和自己一起吃饭吗?什么时候?看来他离这个圈子已经近在咫尺了。
吃完饭九点钟,秦雪雷打车到“天莲”上班。他一下车就感觉周围气氛不对,酒吧门口晃荡着几个怪里怪气的闲人,一个个横眉立目,肩膀忽悠得像风扇叶子。秦雪雷一进门,两个服务员就上来低声告诉他有两桌客人故意找麻烦,调戏推销啤酒的小姐。秦雪雷拿眼一扫,七八个腆胸叠肚的汉子正围着东边靠窗的两张桌子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大声喧哗。其他的客人开始陆续买单,啤酒小姐们吓得躲进吧台不敢出来。秦雪雷转身出去给大小姐打了个电话,说今晚酒吧有点事,请她不要来唱歌了。大小姐在电话那边问出了什么事,他支吾两句,挂了电话。
秦雪雷回来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要一杯汽水喝。管吧台的服务员悄悄问他要不要通知黄东阳,他摇摇头。如果这些人只是捣捣乱,黄东阳一来整个酒吧就得底朝天。酒瓶子会不会满天飞舞不知道,但满地乱滚是肯定的。说不定还要放放血,给酒吧添点颜色。
十点一过除了那两桌流氓就没客人了。秦雪雷正要吩咐打烊,那两桌人突然安静下来。秦雪雷一回头,看见大小姐提着吉他盒子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大小姐今晚穿得特别漂亮。一件低胸白毛衣,一条紫色紧身裤,黑色高跟鞋露出粉嫩的脚背,脖子下面的翡翠鱼像活的一样。
有人大声叫唤:“呦!卖唱的小妞真骚!”
周围爆发一阵大笑,酒杯敲得桌面乱响。大小姐站着不动,冷冷地盯着疯狂的流氓,好像在看一群发情的公狗。秦雪雷抢过去,一手接过大小姐手里的吉他盒,一手拉住大小姐的手腕,向外就走。大小姐没反抗,由他拽着朝前去。大小姐的手腕软绵绵的,秦雪雷觉得大小姐随时都可能倒在他身上。秦雪雷用肩膀顶开酒吧的橡木门,一抬头,不由直直地站在台阶上。
台阶下面有个人。借着路灯光,秦雪雷看见一幅黑眼罩横在那个人的脸上。那个人劈开两条腿,双臂抱在胸前,胸脯挺得高高的,冲着秦雪雷咧嘴笑。秦雪雷盯着那只独眼,那只独眼里的仇恨与轻蔑像火一样射过来。秦雪雷轻轻抬了抬下巴。
那个人用沙哑的嗓音大声说:“老弟,你到底混出个人模样了!”
秦雪雷点点头。“老二,请你让开道。”
老二摇摇头。“不忙。咱们兄弟还没叙旧呢。这么长时间不见,我想你。”
秦雪雷握紧大小姐的手腕。“行。等我送完人咱们再叙旧。”
老二一动不动地挡住去路。“不行。我等不及。”
秦雪雷双眉倒立,眼里光芒一闪。老二心里一悸,不自觉退开半步。秦雪雷拽着大小姐向前一撞,来到马路边。二哥转过身,手按在腰间一件突起的东西上,熊一样逼上来。与此同时,几个流氓也围成了一个圆圈。
秦雪雷轻声对大小姐说:“你去一边待着。”
大小姐没有反应。秦雪雷微微侧过头,大小姐脸上的表情和眼里的目光蒙眬一片,瞧不清楚。秦雪雷咬牙切齿地发狠道:“你去一边待着!”
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刺人耳鼓。加长凯迪拉克停在街边,喇叭响得震耳欲聋。司机从车里出来,站在一棵棕榈树边上,低沉地吼了一声:“都别动!”
没人敢动,因为司机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大小姐走到司机跟前,回头招呼秦雪雷:“过来。咱们一起走。”
秦雪雷跟大小姐上车,老二和那帮人目送他们离开。就在秦雪雷将要钻进车里的瞬间,老二大声叫道:“兄弟,我还会来找你叙旧!”
车子开出很远,秦雪雷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跟大小姐跷着的漂亮的小脚只有两指宽的空隙。他伸直双臂,双手按在膝盖上,不知怎么的,脸有点发烧。〖=SMB〗〖=DMB〗第十二章
一
“天莲”停业三天。停业期间黄东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给秦雪雷讲了一遍。梅港黑道由蔡老板的港仔帮和海老四的海合会平分天下,蔡老板是香港人,海老四是本地人。港仔帮用香港赚来的黑钱开办歌厅桑拿酒吧等娱乐场所,兼带走私。海合会专搞地下赌场和妓院,同时贩卖毒品。本来海老四对财大气粗的蔡老板十分敬重,想凭借蔡家在香港的势力扩展毒品生意。但蔡家在大陆经营的原则是绝不涉足毒品,一来二去两个老大之间就有了嫌隙。去年海老四的人跑到港仔帮的地盘上来卖摇头丸,被黄东阳收拾了,死了一个人。海合会跟港仔帮彻底撕破脸,群殴了两场大仗,海合会都吃了亏。因此海老四才买通看守所的内线,让老二找机会在看守所干掉港仔帮的大将黄东阳。黄东阳牢房遇险,被秦雪雷救了性命。两个礼拜前,海老四派人给蔡老板送信,也要在东湖开夜总会,蔡老板没搭理,这才出了老二前来寻衅的事。无论如何这场仗是干定了,黄东阳不让秦雪雷介入,因为秦雪雷还不是港仔帮的正式成员。秦雪雷在家里呆了三天,无所事事,烦闷无聊。
来梅港快八个月了,八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太多,秦雪雷一直没有搞清楚到底要怎样在这个新世界中生存。童年在山溪里玩漂船,纸叠的船顺着溪水荡出去,孩子们在溪边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给属于自己的船加油。最后一个沉没的就是胜利者。秦雪雷觉得他像一只小纸船,在命运的河流里漂荡。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何时倾覆在何地。
在这个新世界的两百多天里,他从来没能成为自己的主宰。命运替他主宰了一切。正因为如此,他对命运感到恐惧。有一次妈妈帮他用牛皮纸叠了一只船,结果那只船成了创记录的胜利者。山区不容易找到牛皮纸,妈妈为得到这种好材料花了不少力气,用爸爸自制的火药去集市上换。秦雪雷当时想,满山都是树,这么多的木头肯定能做一只大船。但小溪装不下大船,大船得去大江大河里漂流。所以,纸船的命运是溪流,木船的命运是大海。
秦雪雷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不管你是什么做的,都有属于你的命运来摆布你。这个新世界教给他的实在太多,多得他几乎盛不下了。他想回家。他每个月都给奶奶寄钱。是否能回家是个问题,想回家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不喜欢梅港,他不喜欢这个新世界,因为在这里他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他就是皮影戏里的皮影,那根线不知捏在谁手里。
可是为什么偏要做主宰呢?让梦娜做主宰会不会更好呢?如果他和梦娜能去一个地方,随便哪个地方,比如说梦娜的云南老家,他是不是就心甘情愿地做让梦娜操纵的皮影呢?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钱,连做个任人摆布的皮影也需要钱,没有钱他连让梦娜摆布的权利也得不到。他清楚这一点,心里跟镜子一样雪亮,只不过镜子照出来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已。
这些都是秦雪雷的烦恼。他在三天里想了很多很多,却什么答案都得不到,反而更加迷茫痛苦。他终于气愤地自言自语,甚至带点咬牙切齿的劲头:“反正就是一条命,什么命我都认了!”说完之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软弱和虚伪。他秦雪雷根本就不是认命的人。
第三天晚上秦雪雷吃完饭就睡了。他梦见奶奶带着他坐在打谷场上看皮影戏,布帘后面操纵皮影的是梦娜。梦娜穿着三点式紧身衣,可打谷场上所有的人都不注意梦娜的身材,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皮影。秦雪雷愤愤不平地环视一周,原来他们的眼睛都瞎了,一个个翻着白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