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雷

楚天梅和孙小琳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出电影院。天气微凉,弯弯的秋月在夜幕里放着冷冷的光。两个人肩并肩顺着人行道散步,路灯光将他们的影子由长变短,由短变长。虽然他吻过她,虽然他已经是她的男朋友,但孙小琳从不在公共场所挎着他的胳膊或是依偎在他怀里像情人那样亲密。他也就不好意思去拉孙小琳的手,即便他很想。这是一种隐隐约约、若即若离的距离感。他想,如果两个人鼻子顶着鼻子的话,那就谁也看不清楚谁了。人,尤其是女人,也许不应该被感情折腾得晕头转向,胡天胡地。他能够肯定产生距离感的原因绝不是孙小琳少女的羞涩与矜持。绝对不是。

两个人默不作声,走到十字路口,拐向右边闪烁着霓虹灯的宽马路。

孙小琳问:“想什么呢?半天不说话。”

楚天梅说:“我在想咱们两个走路。”

孙小琳觉得奇怪。“咱们两个走路有什么好想的?”

楚天梅看看孙小琳睁得圆圆的眼睛,路边音像店里冲出一大帮活泼吵闹的孩子,两个人站住脚给孩子们让道。孩子们摆弄着磁带光盘,带着欢声笑语去远了。

“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走路还是有些讲究。浪漫的男人喜欢牵手,温柔的男人喜欢傍腰,自由的男人喜欢勾肩搭背,自尊的男人喜欢女人挎着自己的胳膊,宛如小鸟依人。当然,我说的男人和女人是情人关系,就像咱们这样的情人关系。”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楚天梅低头望着孙小琳鼓鼓的嘴唇。孙小琳的嘴唇漂亮性感,美极了。

孙小琳笑笑,嘴角深深的两个酒窝。“走路都能讲出来这么多的学问!你可真有意思。你喜欢怎么走就怎么走吧,随你。”

“关键是你喜欢怎么走。我喜欢也得你愿意才行。”

孙小琳说:“我特别喜欢苏芮的《牵手》。”

楚天梅握住孙小琳的手,孙小琳的手温暖柔软。他们牵手走了五分钟,在一家咖啡店的落地玻璃窗前停下脚步。

楚天梅问:“要喝杯咖啡吗?”孙小琳摇摇头。

“感觉真好。你的手很轻,像一片羽毛。”

孙小琳把手抽回去,微微垂下眼皮,不说话。距离感又回来了。楚天梅对自己很生气。咖啡店里的人都在看他们,他们只好继续朝前走。

大街的拐角有个公用电话亭,里面亮着日光灯。

楚天梅对孙小琳说:“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孙小琳问:“给谁打?”

“给这里的派出所打。你报案说你被匪徒抢劫,看他们多长时间能到案发现场。我们分局正在查出警效率,电话号码在我的手机上,就是这个。”

孙小琳沉默了一分钟,接过手机,走进电话亭拿起电话筒。

楚天梅说:“你得演的逼真一点才行。”

孙小琳回头看了楚天梅一眼,投进一枚硬币,拨通了电话。

两个人在电话亭外面等着。十分钟过去,一辆警车的影子都见不着。孙小琳又打了一遍电话,两个人又等了十分钟,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孙小琳打了第三遍电话。

两人相对默然。过一会儿,楚天梅问:“你冷吗?”

孙小琳摇摇头。

楚天梅说:“我给你讲个我在饭馆吃饭时听来的笑话。一个出租车司机总被警察罚款,每次受了警察的气回家就揍老婆。老婆被打得受不了,跟他商量:‘我怀孕了,你老拿我出气也不是个办法。等咱们的孩子生出来,给他起个名字叫‘警察’。你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可以打‘警察’了。”

孙小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楚天梅接着说下去:“为什么老百姓要讲这么损的笑话骂警察呢?报案都快半个钟头了,警察一个也看不见。老百姓不骂警察骂谁呀?”

“你是个好警察吗?”

“当个好警察可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你想当个好警察吗?”

“想。除了想当个好警察,我还想别的。”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往上爬。”

“对。你说对了。我是属猴的。”

一辆警车闪着红灯开到电话亭前,从车上下来两个穿警服的小伙子,其中一个高个冲着孙小琳大声喊:“是你打电话报警的吗?”孙小琳没吭声。两个警察走过来,不搭理楚天梅,继续追问孙小琳:“是不是你报警?怎么不说话?”

楚天梅掏出证件给两个警察看。两个警察对视一下,挺直腰杆,腆起胸膛,给楚天梅敬礼。楚天梅摆摆手,说:“不用敬礼。我给你们掐着表呢,从第一个电话到你们来,一共三十五分钟。你们所接到分局关于出警时间的通知没有?好,接到就好。你们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到达案发现场。”两个警察变成了两个锯了嘴的葫芦。“从这里到你们派出所开车用不了五分钟。这半个钟头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两个警察腆起的胸脯开始瘪下去。“今天晚上你们曹所长值班吗?”两个警察点头。“打电话把你们曹所长叫来。”

两个警察不动弹,好半天,高个子才嗫嚅道:“我们所长没在所里。”

“值班的时候不在所里在什么地方?打手机去找。今天晚上找不来老曹你们两个别想走。”

高个子拿出手机打电话,另一个警察摸出一根烟点上抽。

楚天梅对孙小琳说:“你要不要早点回去?天有点冷,你的裙子太薄。我怕你感冒。”

孙小琳摇摇头。楚天梅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我不知道那个所长会不会来。我准备在这里等他一夜。你还是先回去吧。”

孙小琳看看手表,从包里掏出手机玩游戏。楚天梅不说话了。

十点半,一辆警车响着刺耳的警笛飞驰而来,刹车的时候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晃荡两下才停稳。派出所所长老曹从副驾驶座位上钻出来,打着趔趄摇到楚天梅跟前,一身酒气。

老曹迷瞪着眼睛开始嚷嚷:“我说是谁敢扣我的人呢!原来是楚队长。你高升了,脾气也高升了,谁不顺你的眼你就修理谁!是不是?”

楚天梅不慌不忙地说:“你值班的时候喝酒。”

老曹咯咯笑着伸出食指朝楚天梅点点,又乜斜着醉眼打量孙小琳。“我喝不喝酒你管不着。你凭什么不让我的人走?留着他们干什么?给你和这个小妞保驾吗?”

楚天梅依然不温不火。“你值班喝酒,违犯警规。”

老曹凑到孙小琳身边,嘴巴几乎贴到孙小琳脸上。“我喝酒违犯警规,你找女人就不违犯警规?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是不是你从歌厅带出来的小姐?”

孙小琳缓缓举起手,清脆响亮地抽了老曹一个嘴巴。老曹“嗷”地大吼一声,抡开胳膊就要还击。楚天梅从侧面扑倒老曹,扭过老曹的胳膊把他压在身下。不等老曹挣扎,楚天梅已经从他后腰上拽下手铐,“咯嗒”一声把他铐在了路边的栏杆上。老曹疯一般地在地上打滚,怎么挣扎也挣扎不起来。两个小警察看傻了,手足无措。老曹的司机从车上下来,楚天梅伸手一指司机的鼻子,司机也不动弹了。老曹右手被铐得结结实实,左手拿不到右边裤兜里的手铐钥匙,急怒之下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滔滔不绝。

楚天梅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老曹一直骂得口吐白沫,双眼上翻,声嘶力竭。

“你想不到我铐你的道理。你刚才侮辱的是市政法委孙书记的女儿。你要是真的动了手的话,只怕警籍就保不住了。有你这样对待报案人的吗?你还有没有一个老警察应该有的素质?”

老曹躺在地上直喘粗气。

“我这就给陈局长打电话。暗查出警效率是陈局长的指示,也是分局的命令。你等陈局长来了跟他解释吧。”

孙小琳转身就走,楚天梅赶上去。孙小琳招手叫一辆出租车,上车关上车门,告诉出租车司机目的地,对站在车边的楚天梅瞧都不瞧一眼。

出租车开走了。楚天梅拿出手机给陈局长打电话。

一个星期以后,分局做出了让老曹停职的决定。宣布决定的当天下午,楚天梅接到市政法委书记孙天颐秘书的电话通知,让他下班以后去孙书记家吃晚饭。

孙小琳整整一个星期音讯全无。手机关机,打电话去单位也找不到人。楚天梅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完结了。孙小琳是个好姑娘,但楚天梅始终不能确定他对孙小琳的爱情有没有包含着其它东西。或者他只是喜欢孙小琳,并没有爱上她。他依然爱着海蓝蓝。毕竟,他不一定承受得起背负着爱情的孽债与一个女人共同生活的痛苦。这将是一种漫长而沉重的痛苦。

楚天梅在这一个星期里不停地想着孙小琳,想着孙小琳的一切。思念是不由自主的,是无处不在的,是无法摆脱的。孙小琳的容颜、声音、身姿、微笑全都不可抗拒地萦绕在楚天梅的意识里。这个星期的每个夜晚楚天梅都听交响乐,听的最多的是贝多芬的《命运》和《英雄》。被演绎得如此完美的宏大情感却无法拔除心中的一缕柔情,柔情缠住他,裹住他,包住他,使他呼吸艰难,气喘吁吁。第七天深夜,楚天梅终于确定,他想娶孙小琳。无论如何,思念是软弱的表现,楚天梅这样告诫自己。一个男人绝不能软弱。这是男人的真理。

接完电话楚天梅开车回家,换上警服,肩膀上的三颗银星闪闪发亮。虽然他觉得穿警服太拘谨,但警服很神气。再说是在上级领导家里吃饭,应该穿正装。五点半楚天梅出发,路上有些堵车,差十分六点到了孙小琳家楼下。他在车里抽了根烟,做好了在孙天颐面前不抽烟的准备。政法委书记是不吸烟的,这一点楚天梅了解得很清楚。

开门的是孙天颐本人。楚天梅跟着孙天颐来到客厅,坐在紫红色的长沙发上。孙天颐笑眯眯的,冲着楚天梅的警服看了好几眼,显得很满意。楚天梅知道这身警服穿对了。孙天颐问了问分局的工作情况,对分局狠抓出警效率、大力整顿警风的举措赞赏了几句。孙天颐把茶几上的软中华推给楚天梅,楚天梅不抽。

孙天颐笑着说:“我不抽烟并不代表我反对警察抽烟。不抽烟的警察有几个啊?熬夜攻坚,蹲守审讯,哪一样离得了烟这个东西?烟是不好,但黑格尔说过——”孙天颐停顿一下,摆弄着打火机。

楚天梅说:“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有它的合理性。”

孙天颐深深看了楚天梅一眼。楚天梅掏出一支中华点上,抽起来。

孙天颐望着对面墙上的条幅说:“今天咱们出去吃饭,就在马路对面的川菜馆。小琳的妈妈已经先去安排了,你跟小琳聊聊,聊完了再来。”说完,指指关着的卧室门,起身离开。

房子里很静。楚天梅推开卧室门,看见孙小琳坐在窗前的背影。孙小琳回过身,清瘦的脸庞上一双黑亮无比的大眼睛缓缓眨动了两下。楚天梅走过去,一只手放在孙小琳肩上,一只手轻轻触摸她的脸颊。孙小琳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叹口气。他们两个像石像一般凝固,彼此都感到了时间的流淌。黄昏已经来了。

“你身上有种我始终无法了解的东西,让我害怕。我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可我只要一见到你,它就会蹦出来。我被我的恐惧所吸引。”

楚天梅抚摸孙小琳的长发,头发丝绸一般光滑。孙小琳抬头望上来,头发遮住了右边漆黑的眸子,遮住了微鼓的红唇。

“我觉得那天晚上你在利用我。我恨死你了。你利用政法委书记的女儿树立威信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爸爸告诉我那个被你铐在地上的派出所所长已经停职了。你说,你有没有利用我?”

“有。我爱你。”

孙小琳拿起楚天梅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是利用我才爱我,还是爱我才利用我?那天晚上我明白你为什么让我害怕了。是你的欲望,深埋在你心底的欲望,随着你的血液在你身体里流动的欲望,把你从头浸到脚的欲望。”

“不是欲望,是向往。也许是理想,或者是梦想。”

孙小琳微微一笑。“你的定义与我的理解不同。你的狡辩说服不了我。在你的欲望后面我看到的是……”孙小琳的声音越来越低,低的近乎呢喃。“是狰狞。并不是龇牙咧嘴的狰狞,是模糊得分辨不清的狰狞。让我想起一双在黑暗中窥伺我的眼睛。”

楚天梅打了个寒噤。孙小琳觉察到了,突然间颤抖起来。楚天梅拍抚她的肩头,握住她的肩膀。“你连我都吓着了!我原来这样让你胆战心惊!我可真没想到。如果这是你真实的想法,我……”

“不。这是我的第六感。我的预感。我不知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不知道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我看不清前面。周围都全是雾。那天晚上我梦到雾了。我从小就怕雾。大雾铺天盖地罩下来,世界就消失了。”

楚天梅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里的干涩让胸腔抽紧。有支烟就好了。

“我爱你。越怕你就越爱你。你带我走吧,随便去哪里都可以。”

楚天梅蹲下去,两只手放在孙小琳的膝盖上。“别害怕。爱是会让人恐惧的。相信我。我带你去的那个地方只能是天堂,不会是地狱。”

孙小琳抬手抚摸楚天梅的鼻子和嘴巴。“是地狱也没关系。我愿意。”

瞬间,楚天梅脑海里闪过一句话:“地狱是权力的王国。”爱情是天堂又能怎么样呢?天使的翅膀到底有多么可爱?

孙小琳低头吻他,他把孙小琳紧紧搂在怀里,紧得孙小琳呻吟了一声。周围很安静,他们的激情在安静里燃烧。

两人手拉着手出门的时候,楚天梅瞥了一眼客厅里的条幅。条幅上是笔墨酣畅淋漓的五个大字:扬眉剑出鞘。

三个月后,楚天梅接到市政法委的调令,调他去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当主管扫黄打非的副主任。楚天梅拿着调令去见分局陈局长。陈局长说春节前事情多,警力不够,希望他最好春节后再上任新职。楚天梅答应了。

陈局长拍着楚天梅的肩膀感叹:“你是赶上好时候了。三十不到提成副处长,认真干两三年,说不定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了。”

楚天梅咂摸陈局长的话弦外有音,低着头不说话,听陈局长的下文。

“市局缉毒大队真需要你这个干才,可我也不能拦着你不让你向高枝上飞啊。人这一辈子,再没有比熬出头更难的事了。我把你从派出所调到分局刑警队,又推荐你去市局缉毒大队,就是盼你小子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现在好了,用不着我操心了,你能从别的地方熬出来比从缉毒大队熬出来要好得多。”

楚天梅想不到老领导竟如此直抒胸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干了十三年刑警,八年刑警队长。我比谁都清楚,警察这碗饭不好吃。在这个行当里想出人头地,关键时候真得拿命去拼!我现在是拼不动了,再看看手底下,能拼的也没几个。天梅,你走的对。朝着你的阳关大道使劲冲吧!你的抱负大,应该一往无前。我是什么都看开了,看淡了,看透了。”

楚天梅摘下帽子,摸着帽檐上的警徽说:“你不会再揪着我的领子,踢着我的屁股让我往楼上冲了吧?”

陈局长笑出声来:“你小子还记着呢!当时我不踢你,你能有今天吗?现在你上了路,用不着我这个老大哥再踢了。我也省了劲,不用担心闪了我的老寒腰!”

这次谈话后的第三个星期天晚上,楚天梅在分局值夜班。孙小琳打电话来问他值班的时候做什么,他说在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孙小琳问他看没看过《白痴》,他说看过,但不喜欢。两个人讨论了十分钟对梅诗金公爵的看法,直到他最终认可了孙小琳喜欢梅诗金公爵的理由,孙小琳才挂断电话。他有点饿,翻出半袋五香花生吃,很想喝点啤酒。红色的紧急电话响起来。他接完电话,别上手枪,带着两个刑警队员出发了。

他们驱车来到花露园小区六号楼底下。这幢五层楼底下围了一大堆人,两个民警把人圈朝外推,其他四个民警把住楼门口。阳光路派出所姚所长抬头冲着三楼一扇敞开的窗户大声喊话,直喊得喉咙嘶哑,满头大汗。楼门口的灯底下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旁边一对中年夫妇脸色煞白,嘴唇嚅动着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楚天梅分开人群走到姚所长旁边,姚所长停止喊话,把大略情况给楚天梅说了一遍。女孩子的父亲劫持了三楼这户夫妇的儿子,原因是女孩子跟男孩子发生了性关系,传染上了性病。男孩子是女孩子的同班同学。现在劫持人质的罪犯精神有些失控,什么条件都不谈,一口咬定非要还他女儿清白不可,否则就把男孩子从楼上扔下来。楚天梅问罪犯手里的凶器,姚所长说是一把刀。

那人从三楼窗户里探出头来,一只手揪着男孩子的脖子,一只手握刀抵住男孩子的下颚。“你们还我女儿清白!你们养出这样的狗杂种糟蹋我女儿,我把这狗杂种千刀万剐!”

楚天梅问姚所长:“通知武警狙击手没有?”

姚所长皱着眉头歪着脑袋说:“还没来得及呢!我看不至于吧,他撒完疯就没事了。”

楚天梅瞪姚所长一眼,刚要说话,头顶上一声惨叫,接着一个东西落在楼门前的台阶上,蹦了两蹦,弹到一边。落下来的是一根大拇指。中年夫妇扑到台阶下面。女的捡起拇指攥在手里,跪着朝楼上歇斯底里地嚎叫。男的想把女的拉起来,但手足酸软无力,根本使不上劲。最后只有蹲下去,抱头在地,浑身哆嗦。

楚天梅对姚所长说:“你让女孩子求她爸爸别伤人。我翻阳台进去。”

楚天梅冲上楼梯,在一分钟之内爬到三楼。出事这家是东户,楚天梅敲中间那户人家的门。

里面有人轻声问:“谁?”

楚天梅回答:“警察。”

门刚开一条缝楚天梅就挤进去,开门的男人差点被推个跟头。楚天梅来到阳台上,两家的阳台相隔不到一米,中间搭条横杆,晾着衣服。楚天梅把杆子和衣服抽回来,踏上阳台的水泥栏杆,轻轻一跃而过。阳台门锁着,楚天梅蹲在门下,从兜里摸出一根细铁丝,插进锁孔拨弄。门开了,楚天梅蹑手蹑脚闪进门里。

厨房里传来暴跳如雷的怒吼:“你还哭个屁!你还给这个小杂种求情!看我回去不揭了你的皮!你把我的脸都丢光了!”

楚天梅来到客厅,拔出手枪,伏低身体往厨房里一看。罪犯正背朝着他手舞足蹈地乱骂,手里的男孩子已经四肢瘫软,像一摊稀泥一样任由摆布。楚天梅飞身跳进厨房,用枪把在罪犯的后脑勺敲一下。罪犯哼都没哼一声就扑在窗户上,上半身耷拉在窗户外面。男孩子蜷缩在地下,大小便失禁,裤腿上全是淋漓的尿水,一身恶臭。

楚天梅在楼门口抽完一支香烟。救护车把女孩子的父亲拉往医院,男孩子除了缺失的大拇指以及脖子上两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没发现其它创伤。男孩子右手包着纱布,左手被女孩子握住,两人相对流眼泪。那对惊魂未定的中年夫妇围着大难不死的宝贝儿子转圈,也跟着流眼泪。楚天梅瞧见两个孩子脚上穿的情侣鞋,一只红一只黄,想不通怎么才这点年纪就能得上性病,不由生起气来。姚所长带那对夫妻和男孩女孩上车,回派出所录口供,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楚天梅看一眼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他让两个刑警队员开车先回分局,自己一个人溜达出小区,沿着马路散步。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包围着他,让他不停地出汗。风很冷,路上行人稀少,天上飘下些小雨点。

他经过一家面包房,进去买块蛋糕。刚付完钱手机就响了,一个线人来电话,告诉他后天晚上东湖有帮派火并,一派是南城海老四,一派是西城港仔帮。他挂上电话,三口两口吃完蛋糕,把包蛋糕的纸扔进路边的垃圾箱。他决定直接回家睡觉,不管后半夜发生什么事他都得回家睡觉。这里离家不远,可以走回去。他希望好梦不要被吵醒。有时候电话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也许海蓝蓝会发邮件来。她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SMB〗〖=DMB〗第十一章

黄东阳用一个半月的时间把东湖边上的新酒吧建了起来。在这一个半月里,梦娜教会了秦雪雷开汽车。本来黄东阳给梦娜买辆日产阳光是为了梦娜上下班回家方便,车买到手梦娜却说开车累,干脆让秦雪雷学会了给她当司机。黄东阳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秦雪雷每天下午跟梦娜去公司的货场练车,他学得很快,三天就能上路,两个礼拜就能对路面上的各种情况应付裕如。梦娜当着黄东阳的面夸了秦雪雷好几次,说他聪明伶俐。秦雪雷觉得梦娜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怪了,他想这大概是他的错觉。

在这一个半月里秦雪雷继续为大小姐开车门。按理说秦雪雷已经升职做了阿七的副手,开车门的该换个人了。那天阿七让一个服务员去送大小姐,没两分钟那个服务员就回来了,跟阿七咬了咬耳朵。阿七把秦雪雷从吧台后面叫出来,说大小姐吩咐,还得秦雪雷去干开车门的老差使。秦雪雷赶紧跑出去,帮大小姐拎吉他盒子上车。大小姐正眼都没瞧秦雪雷一下,看上去挺不高兴的。过了三天,黄东阳给秦雪雷打个电话,告诉他大小姐想换他当司机。从那天晚上开始,秦雪雷送完大小姐送梦娜,一气儿给两个女人开了十天的车。末了梦娜笑嘻嘻地对秦雪雷说:“你以后专送大小姐一个人吧。就当我免费给她培养了一个开车的。”秦雪雷断定两个女人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这天晚上送完大小姐,秦雪雷回到酒吧,没看到梦娜。阿七说梦娜今天有事,临时找了另外一个跳舞的顶替。秦雪雷担心专门为梦娜来的老客人不买账,闹场子。果真跳舞的时候台底下嘘声大作,怪叫连连。凌晨三点钟秦雪雷换衣服下班,吧台有电话找。秦雪雷拿起电话,梦娜在电话那头说:“你过来一下。马上。”

秦雪雷打一辆出租车到黄东阳家。保安用楼门口的可视电话跟楼上联系,秦雪雷听见梦娜沙哑含混的声音让他上去。屏幕上白花花的,看不清楚梦娜的脸。他坐电梯上楼,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整个客厅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梦娜缩在长沙发的角落里。他站到落地灯前面,侧着身子不挡住灯光。

梦娜垂着头一声不响,长头发披下来遮住大腿和膝盖。梦娜穿一身黑色长裙,露着大半个后背,裙子的腰收得紧紧的。梦娜抬起头,他吓了一大跳。梦娜的嘴角破了,右眼睛下面一块黑青,被落地灯照得像个黑洞。他马上断定黄东阳不在家,而梦娜的这张新面孔就是黄东阳的杰作。梦娜看着他,眼睛显得更黑了,里面跃动着两团火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心跳得四肢无力,浑身发软。过一会儿,梦娜说:“咱们开车出去吹吹风。”

秦雪雷开着车在空旷冷清的城市里转悠,梦娜坐在他身边。窗玻璃都摇下去了,天窗也打开了,可就是感觉不到风的存在。梦娜指挥他把车往海边开。出城之后四周漆黑一片,大灯的光柱挑得远远的,把密不透风的黑暗撕开两道口子,照着柏油路上画着的白线。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风灌满车厢,一团寒凉。梦娜双手抱着肩膀,秦雪雷胸口的衬衣被风吹得鼓起来。风像一只被衬衣裹着的小动物,在秦雪雷的胸膛上小腹上不安地蹿动。

秦雪雷问梦娜:“是不是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