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雪雷扔掉大包袱的第二天,黄东阳带他去见蔡老板。秦雪雷瞧见黄东阳提到蔡老板时毕恭毕敬的神情,心里很诧异,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让黄东阳露出这副奴才面孔。不对,不是奴才,是小弟。这个称呼千万不能搞错。秦雪雷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马上要见到的蔡老板让他兴奋激动。他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他迈进了这个门槛,做起了这个行当,得沉得住气才行。
一路上黄东阳把蔡老板吹得天花乱坠。秦雪雷从中归纳出三个要点。第一,蔡老板是香港人,还是个有美国国籍的香港人。第二,蔡老板有的是钱,多的数都数不清。第三,蔡老板为人仗义疏财,对兄弟讲情意,对朋友讲面子,对女人讲排场。
黄东阳嘬着下嘴唇说:“别人在蔡家干了好几年都见不到蔡老板一面,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你小子有运气,刚入行就登堂入室了!”
秦雪雷奇怪像蔡老板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怎么会在这个行当里混。他默默地接受了自己运气好这个事实。警察小郭也说过他运气好,所以他认识了黄东阳,上了这条道。他怎能否认好运气呢?
车开到郊外一片林子里。林子里有个人工湖,湖上一座石头桥,桥栏杆上雕着盘龙舞凤。过桥是个大铁门,黄东阳向看门的两条大汉打个招呼,铁门缓缓开启。门里一条柏油大道,路两边栽种法国梧桐,草坪绿得发亮。车开到一所大房子前面。秦雪雷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大理石台阶有一米多高,站在橡木门前看不到房子的两边。开门的是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女佣人,黄东阳笑眯眯地叫她“何阿姨”。何阿姨规规矩矩答应一声,问了好,眼光在秦雪雷脸上打个转。
黄东阳对秦雪雷说:“你在这里等着,叫你再进来。”
秦雪雷站住脚,退后两步。沉重的橡木门无声地关上了。
天上一个好太阳,笼罩着围墙的树叶披满金光。秦雪雷不愿意在门廊里呆着,他走下台阶,来到草坪边上。绿得让他眼花缭乱的草坪散发出淡淡的草根的香味儿,风中微微低垂的草尖滑出柔和的曲线。远处插着把太阳伞,摆着白色的圆桌和椅子。围墙外的树冠上飞起一只鸟,打个盘旋又落回树冠里去。秦雪雷仔细听听,听不到鸟叫。整个宽阔的庭院,整个庞大的房子静悄悄的。秦雪雷突然间产生了一个错觉,这沉默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他晃晃脑袋转过身,整个人在瞬间凝固。他的四肢绷得紧紧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艰难的呼吸使喉头梗塞,他却不能咽唾沫,因为干巴巴的口腔里根本没有唾沫。他睁大眼睛,咬紧牙关,眼皮沉重得直想合上。
一只大狗在距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盯着他,这只巨兽悄无声息的欺进使他毫无觉察。狗通体雪白,银光闪闪,脑袋有洗脸盆那么大,一双黄澄澄的巨眼放射毫光。狗的阔嘴与他的肚脐一般高,闭得紧紧的,看不到牙齿。他觉得这条狗随时会扑上来撕开他的喉咙,而他定然不堪一击,只能束手待毙。他不动,狗也不动。他不知道还要像现在这样站多久。二楼一个窗户的窗帘掀开一条缝隙,一个人透过缝隙观察着对峙的人与兽。秦雪雷开始出汗,腋窝粘腻,鼻凹冰凉。狗轻轻抬起下巴,他看见狗颈上带着尖刺的银项圈。他双手松垂,提醒自己不要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手指缝里全是汗水。
过了大约十分钟,窗帘的那道缝隙合上了。三分钟后黄东阳从橡木门里跑出来,三步两步抢下台阶,伸手去拉狗的项圈。狗不等黄东阳的手碰到项圈,调头跑开,消失在房子后面。
黄东阳瞧瞧面无表情的秦雪雷,点点头,说:“上车。蔡老板今天没空,改天我再带你来见他。”
秦雪雷一声不吭,跟黄东阳上了车。黄东阳打着发动机,嘀咕道:“你跟那东西倒挺像的,都是个悄没声,怪不得它不咬你。”
车子开出大铁门,驶上石头桥,黄东阳说:“那条狗是蔡老板从西藏弄来的藏獒。在梅港这么热的地方养藏獒可不容易,光伺候它就得两个人。”
秦雪雷还是不说话。车子穿过树林,黄东阳叹口气。“今天晚上你就到我管的酒吧去上班吧,亏待不了你。你小子还是没有登高枝的命。”
秦雪雷无言地挺直了腰杆,觉得自己的命不错,起码刚才那条狗没扑上来。他不打算告诉黄东阳这个想法。
晚上秦雪雷去酒吧上班。酒吧的名字叫“桂花船”,在市中心朝阳路十字路口东南角,梅港饭店一层。黄东阳已经吩咐过酒吧经理阿七,让秦雪雷当个服务员。阿七把工作给秦雪雷安排一遍。“你就负责给客人上酒水。客人点的酒水都得写在这个黄单子上,你会写字吧?会就好。单子是对账用的,不能丢,丢了你自己得赔。写好单子,送到吧台,管吧台的按单子把酒水给你,你再端给客人。单子一式两份,吧台留一份,你留一份,这样账就不会对错。你明白没有?”
交代清楚工作,阿七让秦雪雷去后厨房搬啤酒,秦雪雷把十箱“喜力”啤酒一箱箱搬进吧台。吧台酒柜上摆的酒秦雪雷全都不认识,酒瓶上印着看不懂的洋字码。搬完酒刚好八点钟,还不到上座的时间。阿七叫秦雪雷去厨房吃饭,厨子做了炸鸡翅和蛋炒饭。秦雪雷数了数同桌吃饭的服务员,连他自己一共八个,全是年轻小伙子。吃完饭八点二十分,大家各自洗了碗筷,出去站整齐,等着迎客人。
酒吧大约有一百多个座位,吧台也摆了十二张椅子,楼上什么样秦雪雷没看见。酒吧最里头有个台子,台子顶上垂下两条沉甸甸的黄色幔帐。台上灯光明亮,台角放着一堆乐器和麦克风。台子的背景涂得花花绿绿,中间夹杂着几个女人的剪影。台子左右两边立着两个木雕人头,头上奇怪的帽子像猪八戒的招风耳。秦雪雷当然不知道那两块木头雕的是埃及的法老。木雕旁有几个穿不同颜色衣服的女孩子,手里摆弄着钥匙链打火机,笑嘻嘻地聊天。秦雪雷猜她们是专门推销啤酒的,因为她们的衣服上印着啤酒的牌子。天花板镶着许多小灯,放着黯淡的、或蓝、或绿、或红的微光。天花板正中和四角吊着五个裹着银色碎片的球,让秦雪雷想起小时候在村里看戏,扮裴元庆的武生提着的八棱梅花亮银锤。莫非这五个球也是唱戏的道具?他不敢肯定。紧挨着吧台的地板嵌了一溜灯,蓝幽幽地照上来,把几个低着头的服务员照得像活鬼。秦雪雷觉得这个酒吧阴森森的,有股寒气。反正不像活人待的地方。
九点钟客人开始上座,大多是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还有外国男人搂着中国女人。女人们穿得很暴露,领口低得能看见乳沟。秦雪雷按照阿七的吩咐小心工作,在吧台和座位之间穿梭往返。桌子上点起了红色和绿色的蜡烛球,一团团的小火苗像鬼火般蹿动,把男女们的脸勾画得忽明忽暗。秦雪雷看吧台酒保在单子上划价,一瓶啤酒要二十块钱。这哪是喝酒呀,这是喝参汤呢。秦雪雷第一次体会到钱是这么个花法,终于知道自己有多穷了。
九点半台子上突然一阵乱响,秦雪雷吓了一跳。一个穿白西服的帅哥手拿无线麦克风站在台子中央笑容可掬地讲了一番话,然后五个露着大腿和肚脐眼、戴着亮闪闪胸罩的女人就占据了台子,随着嘈杂的音乐扭腰摆屁股踢大腿。秦雪雷一边忙碌,一边奇怪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偷偷钻进来的。五个女人跳完舞下去,那个帅哥又带上来一个穿着黑背心剃着板刷头的壮汉,胳膊上肌肉暴突,疙里疙瘩。壮汉鞠一个躬,拿着麦克风绕着台子又跳又蹦又吼,像发了羊角疯,唱的什么秦雪雷一句都没听懂。唱到后来壮汉脱掉黑背心,亮出一身腱子肉,吼得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半寸高。台下几个女客站起来,挥舞双手,扭着腰,晃着脑袋尖叫。壮汉受了刺激更加肆无忌惮,跪在台上身体后仰,麦克风直指半空。女人们感应互动,一个女人把手绢丢到台上去。壮汉爬起身,说几句感谢的话,开始第二次发疯。发完第三次疯壮汉终于大汗淋漓地退场了。这时刚过十点半,酒吧里客人更多了。
帅哥领出一位妙龄小姐,说是从湖南来的色子高手,哪位客人赢她一把可得一瓶法国红酒,输了只买三瓶国产啤酒。台下众人跃跃欲试,台上美女笑脸相迎。前后八位男女上台较技,全部大败而回,六十多瓶啤酒纷纷上桌。秦雪雷不懂色子的玩法,只见每个人拼命把手里的塑料杯子乱摇一气,摇得噼啪脆响,最后狠命一墩。上来一个胖子,穿一条大红裤衩,一件大红背心,脑袋剃得锃亮,脖子后面的肥肉堆成一个突起的小丘。胖子讲各种各样的淫秽笑话,不外乎谁跟他的母亲发生了关系,他又跟谁的母亲发生了关系,以及如何精确丈量男女性器官的尺寸。台下笑声不绝,秦雪雷觉得恶心。村里来过唱酸戏的班子,插科打诨的白鼻子小丑也表演黄段子,可跟这胖子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客人越来越多,单子流水似的递进吧台,啤酒流水似的摆上桌子。秦雪雷浑身出汗。空调失去了作用,空气渐渐变得黏稠,烟味汗味刺鼻刺眼。
子夜,胖子终于离开了舞台。台子上空荡荡的,五六分钟的冷场让秦雪雷以为所有节目都结束了。一个女孩子从幕后走出来,酒吧里的嘈杂一下子减弱了,很多客人停止谈话,放下手里的酒杯。女孩子穿一条短短的淡蓝色牛仔裙,雪白的吊带背心,一头打了摩丝的短发倔强挺立,脖子上戴着个翠绿翠绿的玩意儿,瞧不清楚是什么。音乐响起,女孩子开始唱歌。歌声舒缓幽远,仿佛远山鸟鸣。
“如果我是你的全部,
你能否为爱义无返顾?
承担世间所有磨难和痛苦,
用眼泪勾描爱情漫游的地图。”
声音渐渐变得清亮一些,像初升的太阳刚刚穿透遮满山麓的薄雾,但薄雾并不完全散去,而是轻轻地荡漾升腾。向着阳光升腾。
“如果你是我的全部,
我怎能不阻止你远去的脚步?
钟声敲不尽满心的酸楚,
你的背影伴随落红无数。”
阳光照彻薄雾,晨风轻轻吹起,天空无比明亮。歌声纯净得不含丝毫渣滓,纯净得像水晶一样。然而,秦雪雷还是听出了阳光下的哀愁和悲伤。
“如果我们是彼此的全部,
为什么却在世界的两端品味孤独?
失去你在黎明湿冷的晨雾,
思念你在黄昏枯叶满路。”
曲调转折,秦雪雷眼前浮现出一只白鹤,在山峦上慢慢地伸展双翅,小心翼翼,生怕击碎了轻柔的微风。秦雪雷觉得歌声形成了一种透明的流质,轻舒漫卷。他不敢动,唯恐这流质在刹那间消失。
“如果我们不是彼此的全部,
相思为何如此入骨?
今夜你在哪里迎风独舞?
今夜我在哪片月光中失声痛哭?”
歌声一点一点低沉下去,薄雾一点一点消散在阳光里,还剩下丝丝白气缭绕树梢,落在草尖上,浮在花瓣上。最后一个音符休止,照耀群山的阳光其实没有那么可爱,因为消逝的薄雾留下的惆怅充满了世界。没有人鼓掌,酒吧静悄悄的。女孩子像薄雾一样飘散了。掌声对着空无一人的舞台响起,掌声里包含着叹息。秦雪雷很无奈。这个世界没意思。
阿七戳秦雪雷腰眼一下,将一把雨伞塞进他手里,吩咐说:“送大小姐出去。外头下雨了,好生给大小姐打伞。”
秦雪雷问谁是大小姐,阿七说:“就是刚才唱歌那个。”
秦雪雷拿着伞走出酒吧,十分钟后大小姐从酒吧侧门绕过来,拎着一个装乐器的长箱子。秦雪雷跑过去提箱子,却遭到一声呵斥:“别碰!”他触电般缩回手,跟着大小姐来到饭店门口。他觉得自己很脏,根本不配接触大小姐的任何东西,根本不配看大小姐一眼。
外面下着小雨,秦雪雷迎风撑开伞,挡住飘来的雨丝。
大小姐说:“躲开!”
秦雪雷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收了伞。一辆加长凯迪拉克开到门前,大小姐扭过头皱眉说:“开门去呀!”秦雪雷冲上去拉开车门,大小姐提着箱子上了车。车子开走了,秦雪雷站在雨里,望着两个红色尾灯消失在街道拐角。
大小姐扭头让他开门的时候,他看见大小姐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翠绿翠绿的玩意儿是个翡翠鱼。大小姐上车的时候,他看见大小姐短裙下面两条雪白丰满的大腿。酒店的门童奇怪地瞅他,他回身朝酒吧走。大小姐的歌唱得真好。秦雪雷摇摇头,想不起歌词了。
酒吧里人挨人,人挤人,人越来越多。准确的说是男人越来越多。秦雪雷端酒端得手臂酸麻,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这些人看起来好像准备彻夜狂欢。单子和钞票一把一把递进吧台,阿七坐在吧台角上,用点钞机一遍一遍数钱。
一点半钟,一个穿红色紧身衣的女人出现在舞台上。酒吧里喝彩声四起,尖锐的口哨此起彼伏。女人随着音乐扭动身体,眼睛盯着台下,两只手在身上乱摸。有人把啤酒杯啤酒瓶往桌子上砸。女人把屁股朝着台下一撅一撅的,短裙子底下的红内裤一览无余。两三个人从座位上蹦起来,对着那个肥肥的大屁股大喊大叫。女人转过身,伴着节奏一点一点地把紧身衣往上拉,台下众人个个眼睛发亮,咽着唾沫。女人拉开短裙的拉链,舞台顶上的黄色幔帐缓缓下降。女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一指台下,咧开嘴露出白牙笑一笑,钻进帐子里去了。台下一片混乱嘈杂,桌子被敲得震天响。
主持人拿着麦克风跑上台。“梦娜小姐已经在鸳鸯帐里等着了。同往常一样,梦娜小姐将陪今天出价最高的朋友在鸳鸯帐里跳舞。好,请各位出价。哪位朋友先出?哪位朋友?”音乐一直没停,女人在帐子里的舞蹈也没停。帐子东凸一块西凹一块,波动起伏。客人们举着酒杯叫价码,最后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秃顶男人以五千块结束了竞标,蹿上舞台,扑进帐子去。舞台上的灯灭了,屋顶上的五个八棱梅花亮银锤闪着彩光转动起来。主持人慷慨激昂地宣布:“跳吧!大家跟他们一起跳吧!桂花船的狂欢夜开始啦!”迪斯科音乐差点没把秦雪雷的耳朵震聋,几乎所有人都在跳舞,有的还蹦到桌子上去了。有女人的男人抱着属于自己的女人,粘在一起。没女人的男人围在舞台下面,冲着鸳鸯帐声嘶力竭地叫喊。这是个群魔乱舞的世界,秦雪雷想。
他走出酒吧,走出酒店大门,浑身汗湿,在凉爽的秋风里吸气。雨停了,街灯把路面照得亮晃晃的。他总算重新回到了人间。门童又在瞧他。他在心里说:“别瞧我。我是很奇怪。但这个世界更奇怪。”
他坐在台阶上,伸直双腿,交叉双手,伸展双臂。门童已经不瞧他了,在门廊里来回溜达。他低着头咬着牙冷笑。
二
第二天中午秦雪雷去找黄东阳,黄东阳住在一个停满了高档轿车的小区里。秦雪雷敲门,门里半天没反应。他看见门边有个按钮,上面画着个小铃铛。他按了几下按钮,黄东阳穿条花裤衩,光着脊梁给他开了门。秦雪雷在门口换上拖鞋,黄东阳让他去客厅的大沙发坐,然后睡眼惺忪地去洗手间刷牙。茶几上摆着几本黄色杂志,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在封面上搔首弄姿,袒胸露乳。黄东阳从洗手间出来,打开冰箱给秦雪雷拿了罐可乐,顺手捏捏遥控器,电视里出现了男女做爱的画面。一个外国男人,两个外国女人。黄东阳问:“没看过吧?”秦雪雷摇摇头。“让你开洋荤,好好看一回。”秦雪雷喝可乐,看电视。黄东阳咂吧着嘴啧啧赞叹:“美国片子就是来劲。日本香港的没法比。”
一个只穿条红内裤的女人从卧室里走出来,一步三扭地进了洗手间。女人是昨天晚上跳舞的梦娜。黄东阳对秦雪雷说:“你别不好意思。我就喜欢她的骚劲。”梦娜一边往脸上抹东西一边扭到黄东阳身边,一屁股坐在黄东阳大腿上。杂志上电视里外国女人的乳房都没有梦娜的大,黄东阳的脸被遮得无影无踪。
秦雪雷听见黄东阳沉闷的声音问:“昨天第一次上班怎么样?”
秦雪雷回答:“还行。”
黄东阳露出脸说:“我跟阿七打过招呼,他会罩着你的。”
梦娜把黄东阳的脸又塞回去,侧着头望着秦雪雷,眼睛空洞呆滞,好像浮着一层水气。秦雪雷低下脑袋继续喝可乐。梦娜的眼睛很大,很黑。
黄东阳跟梦娜厮缠了十几分钟。梦娜说:“饿了。”
秦雪雷第一次听见梦娜低沉沙哑的声音。黄东阳站起身,拍拍梦娜的屁股让她去换衣服。三个人坐电梯下楼,楼外艳阳高照。黄东阳不想开车,带秦雪雷去小区里的一家海鲜馆。
吃着饭黄东阳问道:“昨天晚上是你送的大小姐?”
秦雪雷点头。
“没惹大小姐不高兴吧?大小姐脾气大。”
秦雪雷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因为他说不清大小姐究竟有没有不高兴。大小姐只是充分表示了对他的极度轻蔑与不屑一顾。
秦雪雷咽下米饭和香煎银雪鱼,问:“她是谁家的大小姐?”
黄东阳抿着螃蟹腿回答:“蔡家的大小姐。她是蔡老板的独生女。”
梦娜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秦雪雷不相信蔡家的大小姐原来是个卖唱的。他没有表露自己的怀疑,大口大口地吞咽梅干菜扣肉。
“大小姐给惯坏了。蔡老板送她去美国都不去,非要唱歌不行。歌唱得是没的说,可谁敢奉承她得罪蔡老板啊!一个唱片公司的经纪人要给大小姐出唱片,还跟她卿卿我我地谈恋爱。结果肋骨给打断了好几根不算,公司也被砸了个稀里哗啦。最后人也找不着了。蔡老板放了话,他要敢再在梅港出现,就拿他的骨头喂狗。就是喂那条藏獒。那小子瘦得浑身秤不出四两肉,肯定不够藏獒一顿吃。大小姐发疯似的大闹了一场,不吃不喝,寻死觅活。你猜她怎么报复她老爸?到她老爸的酒吧卖唱呀!这记耳光抽得可够狠的。蔡老板气得跑回香港去养了两个多月。没办法,最后还得依着宝贝女儿的性子来。这是一年前的事了,他们父女两个到今天谁也不理谁。也只有蔡老板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儿,跟她老爸一模一样的脾气。”
黄东阳说了五分钟。秦雪雷把梅干菜扣肉全吃光了,梦娜也差点把鼻子眼哼破了。
黄东阳笑嘻嘻地对梦娜说:“你就别生气了。没大小姐咱们俩也凑不到一块,我还得谢谢她呢!”
梦娜咬着下唇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黄东阳反问道:“象牙?不是你鼻子里的葱吗?”
秦雪雷还没反应过来,梦娜已经一头扎进黄东阳怀里又掐又拧,又笑又骂。黄东阳任她揉搓,掏出一千块钱递给秦雪雷。“拿着去百货大楼买几件东西。我给你找的房子应该不缺什么,你置办点像样的衣服,穿上精神些。”说完,迫不及待地搂着梦娜走了。秦雪雷把钱揣进裤兜,又吃了两碗米饭,觉得饱了。他径直出门,打辆车去梅港百货大楼买衣服。
梅港百货大楼有五层,秦雪雷在第二层买了一件黑衬衣和一件天蓝色的牛仔裤,花了四百多块钱。他去三层转悠一圈,经过女内衣柜台的时候匆匆一瞥,突然想起了梦娜,就红着脸逃跑了。
梦娜的肉体雪白光洁,圆润丰盈,骑在黄东阳腿上腰扭得细细的。她昨天晚上在鸳鸯帐里跟那个秃顶男人到底干了些什么呢?秦雪雷呼吸急促起来,拐进百货大楼旁边一条小街上。今天中午梦娜盯着他看的黑眼睛到现在还勾得他一颗心一蹦一蹦的。他顺着小街走,脸上发烧。
梦娜真的喜欢黄东阳吗?黄东阳为什么说大小姐撮合了他们两个呢?这里面肯定有点什么事情。梦娜有多大?差不多十八岁吧。也许有二十岁。
秦雪雷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东湖老冯正冲他咧嘴笑呢。秦雪雷想不到在这里碰到故人,回老冯一个笑,却不说话。老冯打量秦雪雷两眼,吧唧吧唧嘴说:“这才几天不见你就鸟枪换炮了!我眼力不错,你小子是个有出息的。跟我来。”
秦雪雷跟着老冯进了一所院子的大门。大门的保安看来和老冯很熟,问都没问就放他们过去了。秦雪雷左右一看,断定这是百货大楼的后院。老冯带着秦雪雷来到院子紧里边的一个小平房,让秦雪雷坐下,倒杯白开水给秦雪雷喝。
“我给百货大楼收拾垃圾。一个月五百块。”
秦雪雷环视着小平房,到处都是废纸和瓶瓶罐罐。
“一个月卖废品也能有个三百多的进账。”老冯得意地说。
听秦雪雷说做了酒吧的酒保,老冯赞叹不已。聊了半天,见天色将晚,秦雪雷出去买了些烧腊和几瓶啤酒回来。老冯拉开吊在屋顶上的灯泡,和秦雪雷坐下吃喝。两瓶酒下去老冯说大黑是他侄女婿,这个活是大黑帮他找的。
七点钟秦雪雷和老冯道了别,坐公共汽车去酒吧上班。酒吧还像昨天晚上一样热闹,阿七还是让他送大小姐出门,梦娜照旧跳舞,不过进鸳鸯帐的换了一个大胖子老外。秦雪雷凌晨三点多钟回到家里,冲了个澡,上床睡觉。他生平第一次做了春梦,春梦的女主角是梦娜。他没有梦遗。
秦雪雷在酒吧干了一个月,业务越来越熟练,各种牌子的酒水都能给客人讲个头头是道,还学会了调制鸡尾酒。血红玛丽、椰林飘香、自由古巴成了他的看家本事,连阿七尝了也赞不绝口。他给大小姐开了一个月的车门,大小姐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不再蔑视呵斥他,有时候还给他个笑脸。大小姐笑起来可爱极了,眼睛弯弯的,鼻子皱皱的,嘴巴翘翘的。
一个月里他送了梦娜八次。黄东阳有时在外面通宵达旦地赌钱喝酒应酬,让他给梦娜当个临时保镖,送梦娜回家。秦雪雷从不主动和梦娜说话,坐在出租车的前排像个木头人。梦娜问一句他答一句,答完了继续用沉默抵抗梦娜身上的香味儿,抵抗梦娜沙哑低沉的嗓音,抵抗梦娜让他心动的一切。梦娜每次看见他嘴角总挂着一丝隐约的微笑,他不知道这微笑是什么意思,越发增添了惶惑不安。梦娜的黑眼睛让他魂牵梦萦,甚至让他失眠。在黑暗中他凝视天花板,回想梦娜当晚的舞姿和肉体,控制一次又一次的冲动。他好像爱上了这个女人。
一个月后秦雪雷领到一千五百块薪水。他给奶奶寄回去五百,跑到银行去存了七百,留下三百块零花。存完钱他去找黄东阳。黄东阳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梦娜的大腿看黄色杂志。秦雪雷把来意对黄东阳说了,黄东阳用胳膊肘撑起半个身子,鼓眼球直盯住秦雪雷。
“你说把酒吧搬到东湖边上去?好好的为什么要搬?”
“酒吧不透气。几乎每个来酒吧的客人都抽烟,烟气混着空调刺鼻子刺眼睛。要是在湖边,就能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通风。”
“那你是怎么想起东湖来的?”
“我听见好多女客人抱怨不透气,给烟呛得直咳嗽。那天我给一桌客人上啤酒,桌上一个女的说这酒吧要是在水边就好了。我冷不丁地想起了东湖。我在湖边住过,空气好,凉快,水景也不错。”
“你在东湖边上住过?”
“我在东湖的桥洞子底下住过两晚上。那里特别凉快,多热的天都睡得着,一觉醒来身上一丝汗都没有。”
黄东阳笑了。秦雪雷以为黄东阳在笑他睡过桥洞子。黄东阳起身去隔壁房间打电话,秦雪雷坐在梦娜对面,眼睛瞄着鼻尖。秦雪雷觉得梦娜在看他。梦娜确实在看他,毫不掩饰地直勾勾地看他,看得他想伸手去摸摸,看脸上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梦娜穿一件半透明的睡袍,睡袍里面只有一件红内裤。秦雪雷想,就算你的身子再好看也不能老这么亮着呀。黄东阳打完电话回来,点上一根烟,半天没说话。梦娜站起来走出去,秦雪雷瞥见两条结实修长的美腿从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掠过。
梦娜出去后黄东阳按着秦雪雷的肩头说:“我向蔡老板报告了。蔡老板说是个好主意,还同意升你做酒吧的领班,给阿七当副手。如果酒吧真的搬到东湖去,或者在东湖开个分店,说不定就交给你打理。蔡老板轻易不肯随便用人,但只要用了你,就一定给你发展的机会。你小子马上要鸿运当头啦!”黄东阳很兴奋,秦雪雷很漠然。鸿运当头没什么了不起,他的这位大哥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床上享受梦娜的肉体,他只有尽快顶着当头的鸿运走人。
秦雪雷走出楼门。他在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从上衣兜里拿出黄色的存折看一遍。这是他生平第一笔存款,存折托在手里沉沉的。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存折仿佛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存折像是一只纸鹤,他正骑着纸鹤飞翔。他晃晃脑袋,摆脱幻觉,把存折放回上衣口袋,沿着路边的冬青丛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