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天雷

楚天梅仔细地看服务小姐洗茶,泡茶,冲壶,摆杯。此时此刻,除了观察这套工序,他的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对面的女孩子很漂亮,是那种带着大家闺秀气质的漂亮,称得上端庄秀丽,文雅大方。女孩子微笑着轻轻侧过头去,仿佛觉察到了他极力隐藏的拘谨。楚天梅抬眼瞥见女孩子耳际柔滑的曲线,咳嗽一声,端起茶杯说:“尝尝这里的大红袍。”

前天父亲把他叫回家去,告诉他有人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是市政法委书记孙天颐的女儿。父亲抿着嘴唇威严地盯着他,伸出食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就在我闭眼前好好找个老婆吧!”

他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给他找对象了,现在只要一提到这件事,父亲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毕竟他已经长大成人,父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狠狠揍他。但是他还是防备着父亲从沙发里一跃而起,顺手抄起烟缸痰盂之类的东西朝他扔过来。父亲会的,他知道父亲会的。

吃饭的时候父亲喝二两五粮液。父亲喝酒的速度越来越慢,二两酒要喝半个钟头。以前可不是这样,半个钟头的时间喝光一瓶都富裕。他注意到父亲面颊上的老人斑,眼角下那一颗有指甲盖大小。他还注意到父亲端酒杯的手不停哆嗦,每杯酒都要洒出一点。吃到一半的时候父亲突然呛了一口,脸憋得通红。他给父亲捶背,父亲宽宽的肩膀佝偻了,父亲挺直的脊梁弯曲了。临走时父亲拄着拐杖送他到门口,柔和轻缓地对他说:“我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你得明白,没有老婆在政治上就是不成熟。你去看一看,去想一想。”

为了这句话,楚天梅服从了父亲的安排。他这个生性叛逆的儿子在那一刻领略到逐渐远离生命的父亲的焦灼。父亲真的老了。很可悲的一件事。他完全能够体会父亲的心意,父亲不愿儿子经历自己经历过的沧桑坎坷。可是父亲啊,命中注定的沧桑坎坷难道能够逃得开吗?

女孩子浅浅喝口茶,放下天青色的茶盅,微笑说道:“好香!”

楚天梅咽下含在舌根的茶水,手指拂过茶盏,抚摸紫砂壶的壶盖。“这不是最好的大红袍。大红袍是茶中的极品,全世界只有武夷山出。产大红袍的茶树仅存两颗,长在悬崖绝壁上,攀树采茶可谓千难万险。这样的稀世奇珍我们品尝不到,只能凑合着喝喝山下茶园里的赝品。”

女孩子笑盈盈地闻闻茶杯里的茶香。“我听说正宗的大红袍出在台湾,产在阿里山顶的茶树上。不管它的出处,总之最好的就是最难得的。无限风光在险峰,绝世佳茗出峭壁。你说对不对?”

楚天梅点点头。女孩子的手指纤细修长,脸颊上的酒窝又圆又深,眼波流转,巧笑嫣然。楚天梅不得不承认她很漂亮。不,是很美。她的美不是海蓝蓝那种如喷薄的火焰使人消融的美,而是那种深远如海水令人神怡的美。楚天梅不由自主在心里比较两个女人,发现自己还是倾向海蓝蓝的火焰。也许这个女孩子刚才那句话无意中点破了他的心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你常来这里喝茶吗?我看服务小姐好像认识你。”

“也不是经常来。我跟这里的老板认识,老板的朋友她们自然会多留点心。”

“你不是喝霸王茶吧?派出所所长喝茶付钱吗?我看她们不敢收。”

楚天梅笑了。“天大的冤枉。怎么政法委书记的千金竟这样看警察?”

女孩子也笑了。“我是在为买单找理由呢。这大红袍我请你喝。”

楚天梅摇摇头,不说话了。初次见面找不到话说的尴尬让他有点不自在。女孩子嗑着瓜子,笑眯眯地问他:“你会打枪吗?”他点点头。“打得准吗?”他又点点头。“那下次你教我打枪吧!”他沉吟一下,女孩子黑亮的眸子使他无法拒绝。他说:“行。”

出了茶馆楚天梅开车送女孩子回家。女孩子摇下车窗玻璃,长发披散着遮住半边脸,增添了几分妩媚。楚天梅眼角的余光还注意到女孩子双手交叉拢住膝盖,不知怎么的,这个动作让他心中微微一颤,嘴角抽紧。楚天梅在政法委家属院大门前停车,女孩子下车摆摆手就走了,没说再见。她苗条的背影吸引着楚天梅的视线,她的腿很长,走起路来充满活力。她穿的是平跟鞋。

楚天梅重新开车上路,一直开到妈祖街。他把车停在街口的马路边,走向街里。现在是九点半,小餐馆还没打烊。楚天梅点了一碗酸辣粉,一碗担担面,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结账时楚天梅问店老板秦雪雷的情况。店老板满脸狐疑,支支吾吾,一个劲说不知道。楚天梅的直觉断定店老板在撒谎。他不再追问下去,付钱离开了。

他回到车里,头靠在座椅背上想了一分钟。他给秦雪雷做过笔录,记得秦雪雷的名字。那个缩在墙根的年轻农民狼一样的目光给他留下过极其深刻的印象。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在楚天梅的意识深处游动,他说不清楚是什么。一分钟后,他从沉思中摆脱出来,轻轻摇摇头,打着了发动机。

回到家楚天梅打开电脑,上网呼海蓝蓝,海蓝蓝没有回应。他刚从集体宿舍搬进新家不到一个月,局里分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建筑面积八十平方米,南北通透,采光很好。他把电脑摆在书房的窗户前面,窗户半开着,窗外的夜潮湿微寒,漆黑一片。海蓝蓝的销声匿迹让他失望,寂寞潮水一般涌来。他抽完一支烟,决定给海蓝蓝写封短信。

海蓝蓝:

最近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不知道你过得怎样。我参加了梅港与香港举办的两港警界交流团,在香港呆了十天,上星期六刚回来。香港不错,比我想象的要朴实简单。饭菜好极了,每天的煲汤成了我的最爱。我胖了三斤。

香港的治安比梅港好得多,恶性案件的发案率并不高。公共场所的保安素质优秀,文化程度基本都是高中以上。香港的帮会分地盘,家家把自己的地盘打理得秩序井然。流窜作案的罪犯不等警察出动就会被帮会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打发掉,香港的黑社会已经企业化了。这次警界交流的目的主要在于遏制香港的黑势力对梅港的渗透。对于帮会来说,大陆的暴发机会比香港多,尤其是走私和贩毒。大陆很多方面制度不完善,法律条文不严密,容易钻空子。很多香港流氓来梅港开歌厅,办桑拿,其实全是替走私贩毒做幌子。这两年梅港的吸毒人员数量猛增,成为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想必你也知道一些。我可能会被调往市局缉毒大队,一个月内会有准确消息。

上个月我向分局局长汇报工作,建议提高出警效率,警察应该在接到报案电话十分钟之内赶到案发现场。同时必须加强警民协防,加大对外来人口的监督力度,及时掌握第一手材料,防患于未然。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求派出所的民警和户籍警经常走访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最好一星期两次以上。这是十分琐碎的工作,但我们必须做好。你上次出事真让我后怕。由此及彼,任何受害者都有权利得到警察的及时保护。就算是爱屋及乌吧。

今天晚上我去找过那个帮我救助你的人,就是那个大喊一声的家伙。他已经不知去向。突然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惆怅。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人失去了消息怎么至于这样呢?很多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没有音讯也不至于如此啊!这也许就是过客的魅力。一个你生命中的过客可能更容易使你惘然,不知道你有没有过与我相似的情感。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做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我敲一敲你的心门,当你开门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门外了。

祝好!

梅之木

楚天梅关上电脑,看一眼手表,差一刻零点。为什么要向海蓝蓝提缉毒大队呢?他问自己。他把窗户全部打开,夜风湿乎乎的。

要想在警察局干出头,没有能力和关系可办不到。楚天梅从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但他对关系缺乏自信。父亲是四野的南下干部,一个老上校。在省军区和梅港军分区路子还可以,跟警察局却是八杆子打不着。楚天梅清楚这一点。这也是他去缉毒大队的主要原因。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关系不行就只能拿命去拼。每年缉毒大队都死人,上个月一个副队长让枪子掀了天灵盖,被追授二级英模。人都死了,要那个表彰毫无用处。狡猾残忍的毒贩子让缉毒警害怕,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害怕亡命徒。或者说这个世界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只有强弱之分。

楚天梅害怕缉毒这个新工作。他原以为自己别无选择,但今天与那个女孩子的见面却给他提供了另一条道路。她父亲是政法委书记。想到这儿楚天梅笑了。这也许对她不公平,但她的确是个让自己有点动心的漂亮女孩子。这个世界哪里有公平可言!只要不是完全的买卖关系就好!楚天梅想不下去了。他清楚自己是在做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的心理准备。他不禁自嘲起来:“我到底值多少钱一斤呢?”

那个女孩子叫孙小琳,一个蛮好听的名字。楚天梅不想拿孙小琳与海蓝蓝比。他把自己完全袒露给海蓝蓝,却在孙小琳面前装扮成一个拿腔作调的伪君子。虽然这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楚天梅断定如果他们在一起,他得演一辈子伪君子的角色。他不能和海蓝蓝在一起,他向海蓝蓝倾诉的太多了。他不能面对一个了解他了解得如此透彻的女人。可他又为什么要向海蓝蓝倾诉呢?看来他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坚强。

楚天梅在书房里的沙发上躺下,双手抱在胸前睡着了。他在睡梦中皱着眉头,咬着牙,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他说了一句梦话。他说:“我爱你。”

梅港有一个藏在大山里的海湾,叫梅山湾。山峰层峦叠嶂,绿树苍松。大海碧波荡漾,曲折绵延。

星期天下午,楚天梅带孙小琳去梅湾练枪。孙小琳穿一身红色运动装,蹬一双白色旅游鞋,不施脂粉,素面朝天。楚天梅很高兴,他不喜欢女孩子化妆,认为纯洁自然是一个女人最大的优点。孙小琳坐在车里一点香水味都没有,散发出浓郁蓬勃的青春气息。这自然又自由的气息让楚天梅舒服惬意,轻松愉快地把车开得飞快。他们在车上聊天。

“你不化妆真好。现在的女孩子满脸涂抹得能把男人吓死。”

“我不喜欢化妆。女孩子化妆是不自信的表现。”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

“看不出你这个所长还文绉绉的。文武双全啊!谁教你的?”

“我妈。她是大学的中文教授。她已经去世了,让红卫兵从楼上推下去的。”

孙小琳不说话了。车子开上半山腰,楚天梅把车停在一片树林里。两人下车,楚天梅从吉普车的后备箱取出一支长筒气枪,在手里掂了掂,递给孙小琳。

孙小琳接过枪来回看看,说:“这枪挺轻的。”

楚天梅从兜里掏出一包气枪子弹打开。“我们警察不能随便开枪,子弹都是有数的。长筒猎枪搞不到,只好暂时拿气枪练练手。你从没打过枪,气枪安全的多。”

两人踩着新鲜的落叶在林子里行走,楚天梅给气枪上子弹。林子里的空气很纯净,阳光透过树冠洒下来,照得周围一片光明。

孙小琳说:“这里真好。”

前面转角的大树后面跳出一只兔子。两人站住脚,兔子并不逃跑,侧着脑袋一个劲嚅动着三瓣嘴。楚天梅端枪瞄准。这个距离用气枪打兔子不容易。他聚精会神地从准星上瞄过去,屏住呼吸,凭感觉做无意识击发。“砰”的一声枪响,兔子一个筋斗翻在地上蹬腿抽搐。

孙小琳握住楚天梅的胳膊肘,轻声叫道:“好啊!”

两个人跑过去一看,子弹穿进了兔子的眼睛,碎裂的晶状体从兔子的眼角鼓出来。楚天梅拣起一块石头砸在兔头上,兔子伸直四条腿,停止了挣扎。楚天梅提着耳朵把兔子拎起来。

“秋天的兔子肥。过一会儿下山让餐馆做了给你尝尝野味。”

孙小琳不敢看兔子头,转过脸说:“你打得真准!”

“我爸教的。他是神枪手。当过狙击兵,立过好几次二等功。”

孙小琳扭过脸盯着楚天梅的眼睛,问:“你觉得打猎跟杀人一样吗?”

楚天梅不回答。两个人继续朝前走,兔子耳朵毛茸茸暖乎乎的,楚天梅想抽支烟。他每次打到猎物后都想抽烟。旁边一株大松树枝叶起伏,一只松鼠在松枝上竖着大尾巴探头探脑。楚天梅绕到孙小琳身后,让她左手手肘微曲着端稳枪身,枪托抵住右肩窝。

“闭左眼睁右眼。从准星中间瞄。屏住气。手要稳。开枪的时候要看准星。”楚天梅几乎贴着孙小琳的耳朵轻声说。

松鼠吱吱叫。孙小琳的身体柔软如绵,楚天梅心跳加快,好像没听见枪响就看见松鼠从松枝上滚下来。孙小琳笑着叫着跑过去拣,楚天梅一把拉住孙小琳伸出去的手。松鼠上下牙齿相撞发出“咯吱”一声响。

“小心!这小东西会咬人。”

孙小琳满脸兴奋的红晕,眼睛水汪汪的,根本不在乎差点给松鼠咬伤。

楚天梅用枪管压住松鼠的小脑袋,拿出手绢对孙小琳说:“系在它尾巴梢上,系紧了。这样提在手里它就咬不着你了。”

“我打到它了!我打到它了!”

“对。你把它的前腿打断了。早知道你这样好运气,真应该带个小口袋来,好装这个小家伙。”

“我要把它养起来!我得给它做个笼子!”

“养着吧。笼子不用你做,我让山下餐馆的老板送你一个。”

照顾受伤小松鼠的急切让孙小琳忘记了练枪,一边连声催促楚天梅赶快下山,一边安慰吱吱叫的小松鼠,说:“别着急,一会儿就好了。给你治伤,给你笼子,给你吃的。你要的都给你。”

楚天梅想提醒孙小琳松鼠是她打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女人就是这样。做一个女人的猎物和俘虏滋味如何?会不会比这只松鼠幸运些?楚天梅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山脚下的小餐馆别具一格。进门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晒着几张渔网,还摆着几张八仙桌。桌面破旧,但是干净。一只耷拉着下巴的沙皮狗慢悠悠地上来迎客,对孙小琳手里提着的松鼠哼哼两声,算是打招呼。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从房里走出来,笑容满面地跟楚天梅拉拉手。

楚天梅说:“彭大叔,我们专门来吃大婶的拿手菜。爆炒海螺,红烧海肠,蒸条鱼,再来个蛤蜊豆腐汤。”

彭大叔答应着,瞅着孙小琳一个劲地笑。

孙小琳说:“彭大叔,麻烦您给找个笼子装松鼠。松鼠伤了前腿,是他教我打的。”

彭大叔笑眯眯地接过松鼠,进屋去了。

孙小琳问:“你们挺熟的?”

“对。他以前是我爸爸的勤务员,娶了渔村的一个女人,转业以后就开了这个渔家饭馆。”

黄昏来临,彩霞漫天。孙小琳看着晚霞发呆,也不说话。餐馆离海边不到两里地,海鸥尖锐的叫声随风而来,听起来像有人吹哨子。沙皮狗卧在楚天梅脚下,枕着楚天梅的鞋面打瞌睡。又来了两三拨客人,彭大叔里外忙活。菜摆上桌子,香气四溢。两个人都饿了,三菜一汤不一会儿就被一扫而光。楚天梅吃了三碗饭,孙小琳吃了两碗。

孙小琳撅着嘴说:“还是管不住这张嘴,又吃多了,肯定发胖。”

楚天梅调侃说:“你可别学刘姥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孙小琳皱了眉头作势要打,楚天梅说:“正好去海边散步消食,走一走卡路里就燃烧掉了。”

他们来到海边。晚霞渐退,天空润蓝。在海天融合的地方,天比海蓝。沙滩上一群孩子在踢足球,小脚丫把沙地踩得一片狼藉,全是深深浅浅的窝窝。退潮了,退去的海水让出一块湿地,留下许多贝壳。孙小琳脱掉旅游鞋,光脚跑到湿地上拣贝壳。她的脚很白,脚踝纤细,脚掌窄窄的。楚天梅极目望远,失去波光的大海仿佛是静止的,只有岸边白色的细浪层层后退。孙小琳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只寄居蟹摆弄。

“你看好玩吗?我觉得真像一只蜗牛。”

“我看不像蜗牛。像另外一种东西。”

“像什么?”

“像个有家的男人。”

“为什么不像个有家的女人?”

“这只是公的。母的像有家的女人。”

“又胡说八道!”

他们顺着海边走,晚霞消失,天空暗蓝,稀薄的雾气在海面升腾。世界很安静,只剩下涛声阵阵。孙小琳抛掉寄居蟹,勾起楚天梅的手。楚天梅停下脚步,低头看孙小琳的脚。孙小琳盯着楚天梅下垂的眼睑。楚天梅把孙小琳拉进怀里,两个人的嘴唇吻在一起。孙小琳浑身微微颤抖,她的颤抖使楚天梅呼吸急促。吻完了孙小琳把脸埋在楚天梅肩膀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在楚天梅胸前。楚天梅用手指玩弄着孙小琳的发梢,奇怪这个吻居然如此自然。是不是在以前的某个地方他们两个早已相互吻过许多次了?

孙小琳轻轻说:“公寄居蟹吻了母寄居蟹。”

楚天梅说:“它们接吻可没咱们这么方便。咱们偏偏脑袋就行了,它们的壳子准会碰在一起,彼此够不着嘴。”

孙小琳笑弯了腰。楚天梅托过她的下巴,深深地吻她。这一次他们吻得忘情而激烈。楚天梅把孙小琳搂得紧紧的,紧得孙小琳呻吟出声。雾气渐浓,轻柔的海风围绕在他们身边。楚天梅知道自己喜欢上了怀里的这个女孩子。

回城的路上孙小琳不停地逗松鼠玩。彭大叔不但找了个精致小巧的木头笼子,还替松鼠挖出了前腿的气枪子弹,包扎了伤口。松鼠举着伤腿在笼子里蹿蹦,不时用牙啃咬笼壁。楚天梅把车开到孙小琳的家门口,两人站在马路边。

楚天梅说:“再见。”

孙小琳不说话,突然亲了楚天梅一下,提着笼子跑了。楚天梅摸着脸上被亲的地方,看孙小琳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

楚天梅回家打开电脑。他的预感没错,邮箱里有海蓝蓝的一封信。他洗了个热水澡,披着浴巾坐在书桌前,点燃一支烟,开始读信。

梅之木:

知道你要去缉毒大队,我很担心。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吧!我清楚你这个人是不听劝的,只希望自己是庸人自扰,或者是杞人忧天。枪子不会专门跟你过不去的,毒贩子的枪子一定吸海洛因,骨瘦如柴,疲软无力,打着你也没事。

告诉你一件事。我准备去歌厅当一段时间的小姐。作为一个女人,我特别想了解我的同性们所从事的这项工作。为了满足好奇心,我别无选择。美国有个女作家在妓院里呆了好久,完成了一部新闻调查,好像还得了普利策新闻奖。我没有她那样的鸿鹄之志和牺牲精神,只想弄明白三陪小姐会越来越多的原因以及她们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你说我应不应该去?

你不见我是因为你对我暴露的太多了。你几乎把你的一切都坦白了,而在属于你的现实生活中你却深深地隐藏了自我。我觉得你把我当成了你的垃圾袋,用来接受所有你抛掷进来的狂热、疯魔、冷酷与野心。然后你发现你离不开这个垃圾袋了,你爱上这个垃圾袋了。可笑的是这个垃圾袋也爱上你了。咱们两个的滑稽和可悲天底下还找得出第二对吗?

可惜你不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有你这样骚扰主人的过客吗?我一去开门你就不见了,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吗?我还提醒你,从此我不安门了,你想敲都没地方敲!把自己扮演成一个过客是为了逃避责任,你没有你说的那么坚强,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强。

对不起,又一次揭露了你。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祝好!

海蓝蓝

楚天梅站起来,浴巾掉在椅子上。他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把拖鞋甩到一边去。这个女人有精神病!她怎么能去干那种事。她是个疯子!她的冷嘲热讽把楚天梅气坏了,她的居高临下让楚天梅恨得牙痒痒。她以为她是谁?是心理医生吗?楚天梅几乎要咆哮了。

他爱这个女人。毋庸置疑,他从未像爱这个女人一样爱过其他人。他爱上了自己心灵的垃圾袋!多么尖锐多么深刻的讽刺!但这正是他的爱情的实质。

他继续乱走一气,天啊,红绫艳穿到他脚上了。他绝不能容忍海蓝蓝去做小姐。绝不能!哪怕想一下这个念头他都要发疯。他渴望现在就占有海蓝蓝。对,就是现在。他现在就要占有这个女人。

可是他清楚他不能。因为他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