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天雷

那天晚上秦雪雷翻墙跑出妈祖街,不辨东南西北在黑地里乱走,直走到跨海大桥上。他觉得自己太倒霉,不明白为什么总摆脱不了厄运的纠缠。他两肘支着桥栏杆,两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下,无奈地俯视桥下黑沉沉的大海。桥上岸上的灯光在海面反射出的鳞波干巴巴的,像剥落的鱼鳞一样了无生气。他讨厌鱼鳞的腥气。

秦雪雷眺望大海,大海仿佛是一个阔大深邃的黑洞,而他现在正趴在洞口,猜测着,期望着,悲哀着,愤怒着。灯塔的光芒飘浮在西南方的夜幕,苍穹里看不见星星,没有月亮。他不习惯湿腻腻的海风,身上的汗怎么也干不了。

秦雪雷清楚,无休止地盘问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是疯狂的。如果他不能从这疯狂中挣脱出来,还不如干脆纵身跃入身后满是飞速行驶汽车的车道。他不喜欢被淹死,所以跳海不能成为他结束生命的手段。可是他对这疯狂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眷恋,因为冥冥中有个声音启示他,答案是存在的,并且就存在于他自身。老天爷可能在暗示他摆脱厄运的办法,只是暗示太过隐约朦胧,给他焦灼急切的渴望火上浇油,烧得他死去活来。找不到答案就去被车轧死,秦雪雷想。被车撞飞肯定痛快无比,所有的疯狂将在痛快中宣泄。秦雪雷抽动嘴角,微微一笑。

一条亮闪闪的船穿过大桥驶向黑暗的大海,碾碎了死气沉沉的海面。秦雪雷看见这艘通体发亮的游船顶层有许多人走动,还有一些人坐在遮阳伞底下喝东西。船开出一段距离,透过底层的舷窗他还看见灯火通明的船舱里一对对拥抱着的男女摇摆跳舞。大船渐渐远去,在他的视野里化成一个光点,消失不见。他特别希望那条船能载着他驶向大海深处,永远不再回来。他莫名地讨厌那条船上的人,于是他想象船上只有他孤身一人的情景。他咂咂嘴,认为那会很好。

终于,他转身朝回走。桥灯把他的影子投向前方,他抓抓满头乱糟糟的头发,头顶痒得厉害。他一直沿着河走,踩着人行道上的树阴前进,没有树阴遮蔽路灯光的地面被照得一片惨白。他在一个路灯底下站了一会儿,数不清的飞虫绕着他穿梭。一两只长着透明翅膀的绿色大家伙“嗡嗡”作响,在地上颠动。一只蛾子没头没脑地朝他脸上直撞过来,他侧头避开。蛾子锲而不舍地降落到他头发里,在里面左冲右突。他伸手掸掉蛾子,蛾子栽向地面,挣扎扑腾。他一脚踩死这个东西,反正它伤了翅膀迟早是个死。他听见蛾子被踩扁时发出的一声轻响——“噼啪”。他觉得舒服多了。

前面出现一个湖,他来到湖边。对岸一座正在施工的大楼灯火通明,他觉得有点困,想睡觉。湖上有一座石桥,桥头一溜儿石头台阶通向桥底。他沿着台阶下去,台阶一共有十二级。桥底下飕飕的凉风一下子就把他身上的汗吹干了,他抽鼻子闻一闻,这湖的气味不错,湿湿的,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他往伸手不见五指的桥洞子里趟几步,脚底下很平坦。

一个警醒的声音轻声问道:“谁?”

秦雪雷说:“过路的。找个地方睡觉。”

一支小手电细细的光柱朝他晃了晃。“过来吧。这边。”

秦雪雷走过去。那人半躺在地上,黑乎乎一团。“有报纸没有?”

秦雪雷摇头说:“没有。”

黑地里一阵轻响,那人递给秦雪雷几张报纸。“给你。垫在身子底下。”

秦雪雷铺好报纸,挨着那人躺下。

“你往那边去点。天又不冷,挨这么近干啥?”

秦雪雷往外挪挪,重新铺了报纸,悄悄睡倒。

“喂,你有烟吗?”

“没有。我不会抽烟。”

那人沙哑地笑一声。“我抽了一辈子烟,晚上咳嗽醒了还想抽。没钱呀!”

秦雪雷身上没有盖的东西。他觉得黑暗就是他的被子,把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他也没有枕头,硬硬的地面像奶奶睡觉用的石头枕,就是脖子下面空荡荡的不受用。他困极了,一分钟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秦雪雷就被老头子叫醒了。老头子又脏又黑,高耸的颧骨上面嵌着一双浑浊的黄澄澄的小眼睛。眉毛掉的只剩下眉梢几根长长的黑毛,眉心里一条深深的皱纹几乎贯通到鼻梁,尖嘴猴腮,嘴唇不停地吸吮,耸肩弓腰,活脱脱一只老猴子模样。

秦雪雷睁着蒙眬的睡眼瞧着老头子发呆,老头子龇着黑黄的大门牙嘿嘿一笑,说:“该醒了。想找活就别偷懒,劳务市场七点半开门。”

秦雪雷茫然不解地问:“什么劳务市场?”

老头子气咻咻一瞪眼,把手里的布包夹到胳膊底下抬脚就走。秦雪雷跟着老头子来到桥头,老头子抖开布包铺在地上,盘腿靠着桥栏杆一坐,拿眼睃秦雪雷。

秦雪雷低头看那布上写着:“老汉到此寻儿养老,不想被亲生儿扫地出门,流落街头。异乡异地,投靠无门。请好心人拯贫救苦,周济施舍,能让老汉我扶病回乡,从此不登孽子之门。”

秦雪雷把这块布来回看了好几遍。老头子冷笑说道:“原来你还是个识字的。我老胳膊老腿,动不了才在这里讨饭,你年轻轻的也想找这个门道?”

秦雪雷摇摇头,从鞋帮子里摸出两张五十块的钞票,拿出一张弯腰轻轻搁在布上。老头子惊讶地眨着眼睛,迅速抓起钱塞回秦雪雷的裤兜。“傻娃娃,你不懂,我一天要的比这还多哩!还能拿你的钱充数?世上比你有钱的真不知道有多少!穷孩子到底心地良善。”秦雪雷恍然大悟,明白原来乞讨竟是老头子的饭碗。老头子指着东边说:“顺这条马路拐弯,街边有个早点摊子。吃饱了一直往北,半里地就能看见劳务市场的大牌子了。你进去找河南大黑,说是东湖老冯介绍的就行。好歹先找碗饭吃是正经。”

秦雪雷按照老头子说的往右拐弯,那个早点摊支在马路上,炉子上的大锅冒着白气。秦雪雷吃了四根油条,两碗馄饨,两笼包子,一共八块钱。吃完他向北走,太阳快出来了,东边天上的云彩红彤彤的。大街上有两个戴着口罩的清洁工扫马路,一辆洒水车缓慢地沿街开过去,车屁股后面冒出白色的水柱。几个临街的商店半卷起铝合金拉门,一个男人把一盆不干净的水泼在人行道上。秦雪雷略一张望,劳务市场的红字牌子竖在前面一个蓝色报亭旁边。

秦雪雷走进劳务市场的大门,里面是个大院子。三面低矮的砖墙没刷白灰,灰色的墙泥一条一条凸出墙面。院子里的十几个人都聚在一栋二层小楼的门口,有的缩头缩脑,有的探头探脑。秦雪雷远远地站在人堆外,不知道该向谁打听大黑的所在。门里出来个黑瘦汉子,短小精悍,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手里夹着一支香烟。那汉子对围上来的两三个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在“多谢黑哥”的欢呼声里接受了几个感激不尽的鞠躬,立在台阶上抽烟。

秦雪雷走到台阶底下,仰着脸问那个黑矮汉子:“你是河南大黑不是?东湖老冯让我来找你帮忙介绍个工作。”

那汉子吃了一惊,低头打量秦雪雷几眼,走下台阶来,拉秦雪雷到一边说话。“没错。我就是河南大黑。你跟冯大叔什么关系?”

“昨晚我跟他在一个桥洞子底下睡了一宿。”

那汉子蹙一蹙眉头,又上下看了秦雪雷一遍,微笑着说:“冯大叔的眼光肯定错不了,兄弟准是个厚道能干的人。你在这里先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

秦雪雷等了大约十几分钟,大黑从门里提出一捆印刷品交给他。“兄弟,你今天把这些宣传品散完就成了。不挑人,随便给。这二十块是你的工钱,我先付给你。明天早上再来。”秦雪雷看看小广告,上面写着“顺康二手家电市场”。他朝大黑鞠个躬,拎着那堆东西走了。

下午三点秦雪雷回到劳务市场,大黑仍旧立在台阶上抽烟,打招呼说:“怎么回来了?”秦雪雷说:“东西都发光了。我寻思大马路上发没有针对性,就去居民楼里挨家挨户敲门送了一遍。有人的当面给,没人的塞门缝。”大黑扔掉烟蒂哈哈一笑,拍着秦雪雷的肩膀说:“兄弟果然是个能干的。你跟我来,我再给你派点晚上干的活。”

秦雪雷跟着大黑出了劳务市场,来到一个卖烟的铺子。大黑从柜台后取出两个小包,一小罐糨糊。看铺子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去门口,斜靠在门框上抽烟。秦雪雷瞥见女人描画得又白又红又黑的脸,暗自咋舌,心惊肉跳。

大黑把东西递给秦雪雷。“你晚上拿着这些到居民区、小街小巷里贴去。电线杆子,栏杆,墙,什么地方好贴就贴什么地方。这是四十块工钱。”

秦雪雷接过小包和糨糊,心里纳闷,问:“只能晚上贴?”

大黑笑道:“别怕,不是违法犯罪的事,就是嫌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大惊小怪才晚上干呢。那帮小脚侦缉队太麻烦!”

“那行。我走了。”

“好。明天早上再来找我。”

秦雪雷往湖边走,路过一家小饭馆。进去一问,一碗肉丝面五块,一碗鸡蛋西红柿面三块。他没吃午饭,肚子饿得受不了,又看见有个食客吃面的碗挺大的,就点了三碗鸡蛋西红柿面。吃完面他浑身是劲地跑到东湖桥上一看,老头子不在桥头。下到桥洞子里一看,也是踪迹全无。他在桥洞子里坐下,撕开小包的牛皮纸包装,拉出一张小广告。小广告薄得近乎透明,捏在手里软绵绵,可内容却硬扎扎的。起首四个红色楷体字,“专治性病”。下面的黑色楷体字是:“本诊所拥有多年临床经验,专治梅毒,湿疣,尖锐湿疣,淋病等性疾病。一个疗程七天即可见效,无痛苦。有意者请与我诊所联系。”地址和电话号码又是用红字写的,联系人是张大夫。秦雪雷看完一遍,似懂非懂,抽出别在后腰的报纸铺在地下,放翻身体就睡。桥洞里幽暗阴凉,睡眠劈头盖脸地遮下来,他马上鼻息沉沉地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是夜色朦胧。秦雪雷伸个懒腰,爬起来朝桥洞两边一望,远处树梢上披着一层白霜似的灯光,湖边的大楼依然在叮咣作响,湖面还是不见一丝亮。老头子还没回来。他带着东西走上桥去,奇怪桥上的灯居然都不亮。他用桶里的小刷子蘸上糨糊往桥栏杆上贴了两三张,顺着林阴路朝东边溜达,每个路灯每个电线杆都贴一张。他走进一个居民区,居民区建在从湖里流出的一条小河边,岸边全是树。他往树上贴几张,往灯柱上贴几张,往围墙上贴几张,觉得自己像是在烙饼。他看见一幢楼前有块黑板,走过去刚刷上糨糊,就听身后一声断喝:“住手!站住!”他回头一瞧,三个大妈站在离他七八步的地方,胳膊上戴着红袖标,手里端着大手电。他撒腿就跑,慌不择路,找不到小区的出口。后面老太太们追得厉害,还声嘶力竭地吆喝,召唤见义勇为的英雄将他擒住。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们都立住脚看他,还好没人挺身而出,只有几只漂亮的小狗冲他狂吠。他奔到一扇铁门前,铁门锁着,外面是条大街。他把东西放在门边,连蹿带蹦地翻过铁门。门栏杆太窄,取不出糨糊桶。看着摇肩摆臂跑过来的老太太们,他放弃了,转身快步离开,任凭缴获了战利品的老太太们在铁门里面指手画脚地大喊大叫。

街边有个小贩叫卖一种硬壳上全是尖刺的水果,闻着臭烘烘的。他好奇地蹲在马路砑子上看小贩给一个买主切开硬壳,那买主大口大口吞下粘腻的果肉,吃得舔嘴咂舌,香甜无比。他花十块钱买一个,试着咬一口尝尝,果然好味道。他吃完半个,向小贩讨一个塑料袋装了另外一半,始终没好意思问水果的名字。

回到桥底下,老头子已经躺着打呼噜了。他摸索着睡下,把装水果的塑料袋搁在肚子上。老头子醒了,问他今天工作的情况。他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听到小脚侦缉队对他的惊险追捕,老头子笑得剧烈咳嗽,一手捂嘴,一手使劲拍大腿。他讲完了把水果递给老头子,老头子不笑了,摸着袋子说:“噢。这是榴莲。”

他突然鼻子发酸。突如其来、绝无征兆的酸楚使他热泪盈眶。他爬起来跑到桥洞子外面。夜色明净温柔,看得见稀疏的星星。他想起小时候捣了邻居的灶,奶奶挥舞着扫帚撵着揍他的情景。奶奶一边扭秧歌似的追他,一边大声呵斥:“刨绝户坟,踹寡妇门。捣邻人灶,偷牲口料。这样小就把人家的灶给捣了,长大了还不把坏事做绝啊!看我今天打死你个小土匪!”想到这里,他含着眼泪笑一笑,对着黯淡的星光轻声说:“奶奶!”

桥洞子里老头子在叫他:“快睡吧。明天好起早。”

第二天早上见到大黑,秦雪雷讲了一遍情况,把四十块钱还回去。大黑笑眯眯地接过钱,抽出一张十块的给秦雪雷留下,说:“你毕竟贴了一部分,一点不给你也不合适。糨糊筒和刷子算白扔了,这东西容易搞。你在边上先等我一下,我再踅摸个事情让你干。”秦雪雷靠墙站着,低头用脚拨弄地下的小石头子。过一会儿他朝两边瞅瞅,蹲着站着不少人,其中有两三个在抽烟。紧挨着他的两个人是专门给菜贩子卸菜的,肩膀上搭着麻袋片,手里拿着小筢子。两人议论着短工的行情,满怀希望地想找个大主顾,碰个好活计。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堆农村小姑娘,一个拽着一个的袖口,围成个小圈子。领头的中年妇女颠来倒去地给她们传授规矩,通过她尖锐高亢的嗓门宣传,秦雪雷听出来这些小姑娘是做保姆的。男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群女孩子身上,不管是拉菜的,扛活的,还是干其它营生的。秦雪雷依旧低着头,感觉周围的空气一下子被雄性的目光焐热了好几倍。他不禁偷眼打量了女人堆几眼,里面没一个好看的。

过半个小时大黑回来招呼他加入一支二十几个人的队伍,他们登上一辆破旧的大轿子车,他没抢上座位,只好站在车厢中间晃荡,抓紧头上的扶手。大轿子车开的飞快,发动机的噪音嗡嗡地在车厢里回响,司机叼着一支烟猛吸。有人悄悄嘀咕说车子已经开出城了。

目的地是个城门洞。他们拥下车,在一个胖子的命令下排好队,鱼贯进城。城里古色古香的建筑雕梁画栋,大块条石铺成一条大路,还有个红柱子的大牌坊。胖子把他们带进一座酒楼,里面站着些穿古装的男女,手里拿着诸般兵器。胖子指着墙角堆积的衣服让他们换,都是些长袍马褂之类的东西。他们在胖子的催促下换上这些蹩脚的道具,被安排在几张八仙桌上坐定,面对塑料做的鸡鸭鱼肉,酒壶里全是水。胖子吩咐他们假装吃喝,随意低声谈论。他们遵命照办。一个特别亮的灯把整个场所照得通明,灯背后有人喊一声“开拍”。就见那几个古装男女在一张桌子上说话,大意是要去救一个人,又要去杀个人,其中两个男人争论激烈。争论完了,灯背后那个人就喊“停”,灯跟着灭了。胖子上来对他们交代,说等一会儿拍下一个镜头,有几个黑衣蒙面人冲上来打,他们必须做屁滚尿流四散奔逃状。

大灯又亮了。果真有几个黑衣蒙面人冲上来乱打,那几个古装男女奋起抵挡,嘴里大声吆喝。秦雪雷等人奉命逃窜,有人还掀翻了桌椅板凳,塑料鸡鸭掉了一地。打完之后,坐在灯后面的一个长头发男人走上来,对几个古装男女讲解叮嘱几句,还夸奖刚才那个爬进桌子底下的人表现好。那人不好意思地站着,扭捏地涨红了脸,两只手没地方搁。

拍完这个镜头,秦雪雷他们被胖子带出去,走了五分钟,来到一片小树林。又过了五分钟,长头发导演也来了,坐在一个可以升降的椅子里。胖子拿些红油彩给他们涂在身上脸上,让他们躺下装死人。于是他们躺倒在地,按照胖子的吩咐仰卧或俯卧。秦雪雷半睁着眼睛看一个古装少女朝一个倒毙在地的老头子啼哭,另一个古装少男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安慰。长头发导演从半空里降落,冲着少男少女说了半天,又升到半空里去。秦雪雷觉得导演像只乌鸦。两个男女又哭了一回,这回导演没有飞下来,只是在半空里喊停。秦雪雷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挺担心导演会失足掉落尘埃。他觉得导演这人蛮有意思。

胖子将他们带回原先的酒楼吃午饭。一人两个饭盒,一饭盒菜,一饭盒米饭。秦雪雷三下两下就把青菜肉丸子米饭吞下去,可肚子还是觉得空空的。导演和演员也吃盒饭,不过多了三四样蔬菜,还有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秦雪雷瞧着远处的红烧肉直咽口水,急得眼珠乱转。他发现导演一边吃一边跟一个女演员眉目传情。那女演员红晕上脸,不停微笑。导演放下筷子,站起来向女演员丢个眼色,说:“休息一会儿。下午一点半开机。”说完就上楼去了。过五分钟,女演员也扭搭扭搭地上了楼。秦雪雷盯着楼板咽口唾沫,想起村里纠缠在一起扯不开的公狗母狗从村头蹦到村尾的情景。村里的孩子们一边扔土坷垃石头块狠打连裆狗,一边大声叫喊:“连裆狗,狗连裆。打不死,臊得慌。”秦雪雷到现在也弄不明白狗怎么可能搞得那样紧。胖子指挥两个人抬来一铁桶西红柿鸡蛋汤,大家一拥而上抢着舀汤喝。秦雪雷坐着没动。他想,野狗夺食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不顾,日急慌忙,喉咙里还发出低沉的咆哮。

整个下午秦雪雷都扮作衙役,有时手持“回避”或“肃静”的木牌,有时拄着水火棍站堂吆喝。四点收工,一人分得三十块钱。他们出了影视城,那辆破旧的大轿子车在道边等着,发动机的轰鸣像喘气。路上塞车塞得厉害,回到城里已经快六点了。秦雪雷在劳务市场找一遍,不见大黑的踪影,一道烟似的走回东湖桥下,躺倒在地,开始睡觉。草棵里有响动,他起来一看,一只小刺猬正在草里拱,见有人来便把黑圆的小鼻头藏到肚皮下面,缩成一个灰黄的肉球。他用脚扒拉扒拉这个刺团,刺猬在他脚底蠕动着。他以前在村里吃过刺猬,山里的刺猬又黑又大,洗剥干净一煮,味道鲜美。可城里的刺猬连颜色都变了。他重新躺下,打消了吃刺猬的念头。他没有烹调工具,再说他觉得这只刺猬根本不能算是刺猬,就像在这个大城市里他根本不能算个人。

醒来已是夜幕沉沉。秦雪雷不知道钟点,估计可能十点左右。他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腰胯,寻路往妈祖街去。走到妈祖街口他张望一下,大半条街的灯火都熄灭了。他跑到黄大全的铺子前敲门,刚敲两下,脑后就挨了重重一击,揍得他一下子趴在地上。数不清的拳头脚尖专拣吃痛的地方招呼,他肋条上被踹个结实,疼得喘不上气。最后,他像一摊泥似的瘫软了。几个人将他双手反剪,拖着脖领子拽起来。他身上麻木,心里听天由命。毕竟,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他被拖到一个大仓库里,两个人将他吊起在半空。他的眼睛早就肿得成了两条细缝,什么都看不清楚。牙没有打掉,嘴里的伤口血流不止。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棍子开始抽击他的双腿和屁股。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心想也许很快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见着神威凛凛的父亲了。一个东西抽了他的脸,他的嘴唇裂开了。他不知道那个东西把他的下唇几乎豁成两半,只觉得血顺着下颌流到胸前。他一点觉不到疼,痛苦不屑于和他这个倒霉蛋为伍。、

他的听觉还没有消失。他听见有人建议把尿撒在一个盆里,再用这盆“公共尿液”泼他。四周嘈杂的人声突然沉寂,一个人问:“你们把什么人吊在这里?”另一个人谄媚地回答:“大哥,这小子前天打了我们两个兄弟。我们正商量着卸他的胳膊腿,教训教训他。”

“打了我们几个人啊?”

“三个。”

“就是他一个人打的呀?”

“就他一个。”

“操你妈!你们这些没种的东西居然把个有种的给吊起来了!”

有根棍子支起秦雪雷垂着的下巴。秦雪雷猜想这位大哥想看看他这个有种的是个什么德行。大哥会失望的,他这个有种的人早就血肉模糊了。

棍子掉在地上“咣啷”一声响。一声大喝震耳欲聋:“这个是我兄弟!”针掉在地上能听个响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随即,追打声、痛骂声、逃跑声、求饶声接踵而来。秦雪雷听见一个高亢嘶哑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嚷嚷:“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畜生,倒把我兄弟给封了眼!还想卸我兄弟的胳膊腿,我先卸了你们的胳膊腿!你们狗娘养的东西不许躲,站好了让我打!看我今天不割了你们的卵子喂狗吃!我兄弟被你们打坏了!我兄弟被你们打坏了!”

四下躲藏的人里有一个战战兢兢地提醒道:“大哥,打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先把你兄弟放下来呀。”大哥不追不打不骂了,跑过来抱住秦雪雷的两条腿架在肩膀上。旁边众人手忙脚乱地给秦雪雷松了绑,扶他在一张垫子上躺好。大哥看秦雪雷浑身上下没有个囫囵地方,一时间说不出话。有人说:“我看得赶紧送医院。嘴上的口子太深,咱们没法子止血。”大哥命令众人把秦雪雷抬到他车里去。秦雪雷神智清醒,全身火辣辣地疼。他想看看这个大哥究竟是谁,可是根本看不见。两个人扶他在车后座上坐稳,大哥打着火,猛踩油门。一瞬间,秦雪雷心里透亮,想起这个开车的人是谁了。大哥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个犟小子不听我的话,吃这样大的亏。你知道我是谁?我是黄东阳。”

黄大全坐在小吃店的柜台后面闭目养神。虽说已经立了秋,可午后的太阳照样炎威逼人。店里没有食客,时间是两点一刻,两个服务员趴在餐桌上睡得鼾声阵阵。店里很安静,电风扇来回摆动,发出嗡嗡的轻响。

秦雪雷毫无消息已经快一个月了,今天早上秦顺还打电话来问情况,怎么一个大活人说没有就没有了呢?那天晚上秦雪雷刚翻墙逃走,一伙手持棍棒的流氓就把小吃店砸了个稀巴烂,还狠揍了黄大全好几个大嘴巴,逼问秦雪雷的下落。临走的时候撂下话,一天交不出人就砸一天的生意。黄大全吓得关张一个星期,躲在家里烧香拜佛,保养那颗被打得松动的后槽牙。他以为秦雪雷肯定回秦顺那里了。第八天他提心吊胆地重新开张,两个小流氓成了第一批光顾的食客,把一个纸包往他手里一塞,二话没说就走了。他哆里哆嗦打开纸包一看,里面一捆崭新的人民币烧得他几乎蹦起来。他吓得追出去想把钱还了,可人早走得没影了。后来秦顺来电话找秦雪雷,黄大全就认定这一万块钱是流氓们的封口费,秦雪雷的小命怕是已经交代了。他没敢告诉秦顺底细,把一万块钱存了银行,天天在佛前祈祷秦雪雷早升西天净土。他没有报警的勇气,也没有动用这一万块钱的勇气。这些天他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像个人,今天早上秦顺的话更戳了他的心窝子。是呀,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可他还宽慰秦顺说秦雪雷可能回老家了。这事得包到哪天才算完呀?黄大全想起来心里就烦。

店里来人了。这人走路轻悄悄的,两个睡得香甜的服务员根本没有察觉。黄大全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刚要叫醒服务员招呼客人,却一下子无声地睁大了眼睛。进来的这个人上身穿一件白衬衣,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肩宽腰细,身姿挺拔,眉毛和眼角斜斜上挑,双眼皮像刻出来似的,又深又花,黑亮的眸子灵动光彩。这个人的下嘴唇有一道新鲜的伤疤,长长的,跟他深邃的嘴角搭配在一起并不难看。黄大全不敢眨眼睛。他觉得这个人跟另外一个人的形象重叠了,两个人既相象又不同,还一起朝他微笑。如果这微笑不是满含善意的话,黄大全一定会汗毛直竖,转身逃走。

这个人走到他跟前,轻声说:“黄大哥。”

这声呼唤使黄大全的恐惧完全消失了,他现在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另外一个人。与此同时,不可思议的奇迹使他精神恍惚,所有举动都不由自主。他不记得这个人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到后院把一个大包袱拿出来给这个人。这个人又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喃喃地答应,却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最后,这个人提着大包袱轻悄悄地走了。黄大全眨眨眼睛,两个服务员依然酣睡,电风扇仍旧来回摆动,小店里还是一片寂静。但塑料珠串成的门帘在摇荡,这摇荡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黄大全呆立着,嚅动着嘴唇自言自语:“是他。没错。是他。没错。是他。没错。”

当天晚上,秦雪雷带着大包袱来到东湖桥下。老头子踪迹全无。秦雪雷在湖边静静站了一分钟,把大包袱丢向无光的湖面。他看着那团黑影顺水缓慢地漂走,非常缓慢,缓慢得秦雪雷觉得这个大包袱好像永远也不会从他的世界里消逝。

天空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云彩,就那么黑糊糊地悬在秦雪雷头上。秦雪雷呼吸畅快,满身轻松,因为那个大包袱终于不见了。自从他来到这个新世界,还从未如此畅快,从未如此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