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雷

秦雪雷在看守所医务室躺了三天。伤口流了很多血,但伤势不重,没伤筋动骨。饭菜的质量明显改善,早上稀饭咸菜馒头,中午米饭西红柿炒鸡蛋,晚上米饭红烧肉。秦雪雷睡在蚊帐里,用幸福的目光盯着天花板上千疮百孔的墙皮,认为老二应该把自己扎得更重点,那样的话待遇可能会更好。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那个满脸横肉、头发掉得稀稀拉拉的老护士。老护士换药的时候手特别重,他刚龇牙咧嘴地有所表示,马上就会换来对方严厉的瞪视。他咬了牙硬挺,觉得这个老巫婆真应该去刑讯逼供才对。他不敢说出来,只有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嘀咕。老护士好像听见了,鼻子眼里时不时轻蔑地哼哼两声。

第三天吃过中饭,黄东阳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一看见秦雪雷,鼓眼睛更笑得眯成两条缝。他跑上前来轻轻按一按秦雪雷的肩膀,问道:“好多了么?”不等秦雪雷回答就拉住秦雪雷的手说:“不管好不好,先离了这个鬼地方再说!我接你出去。”秦雪雷愣了,这个把老二眼睛戳瞎了的人竟然能大摇大摆地把自己从看守所接出去。这三天秦雪雷提心吊胆,就怕警察来问他个帮凶的罪名,可今天这个主犯倒成了没事人了。黄东阳推推秦雪雷。“发什么呆呀?东西给你收拾好了,车给你备好了,你还等什么!”秦雪雷下床换上黄东阳带来的一身新衣服,短袖汗衫有点紧,裤子正合适。黄东阳上下打量秦雪雷说:“看着咱们身材差不多,其实你比我壮实。”秦雪雷轻声说:“我是农民。从小干农活。”黄东阳笑了。“你是北方农民。我是南方农民。”

医务室离看守所的后门很近,不到五分钟两个人就站在高墙外面了。秦雪雷手遮眼睛将充斥着刺眼阳光的墙外世界看了一圈,马路对面一只毛色黄黑相间的大狗扭头与他对视,冲他眨眨眼。黄东阳把秦雪雷带到一辆深蓝色轿车跟前,打开车门让他坐进去。车里热得像蒸锅,黄东阳从另一侧上车,打着火,凉气从秦雪雷面前的几条长格子里喷出来,激得他一哆嗦。黄东阳哈哈一笑,说:“是空调。你要嫌冷把格子朝上推就行。”秦雪雷并不觉得冷,但黄东阳已经把格子推上去,调整了空调的温度。

黄东阳双手紧握方向盘,上身微微前倾,两只鼓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前方,鼻翼翕张,把车开得飞起来。秦雪雷觉得有点头晕,不由自主半闭上眼睛,伸手攥住头顶上的把手。进入市区黄东阳放慢了速度,但立即又和一辆公共汽车较上了劲,因为那辆大公共在前面摇头摆尾、四平八稳地缓行,就是不让路。黄东阳几次试图超车失败之后开始喃喃咒骂,脸越涨越红,眼睛鼓得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突然,黄东阳从大公共的后视镜里看见司机轻蔑得意的笑容,这笑容最终摧毁了他已经绷得不能再紧的神经。他一踩油门,车头直直撞在大公共的屁股上。秦雪雷一头顶上挡风玻璃,重重弹回座椅,身体向左边翻倒,手刹硌得他肋骨生疼。黄东阳打开车门跳出去,两步跨到从大公共驾驶室蹦下来的司机跟前。司机横眉立目,歪着脑袋正要说话,被黄东阳抬手一拳揍得口鼻汆血,随即一脚交裆踢中。司机张嘴瞪眼,口水鲜血糊满下巴前胸,捂着裤裆软倒在地。

黄东阳指着司机大骂:“你个杂种王八蛋!下贱到做车夫还敢挡我的路!你这种东西趁早死了算了,活着除了造大便没别的用处!你怎么还不死!”

大公共上的乘客没有一个下来,没有一个吱声。秦雪雷扒着方向盘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只等着警察来把他和这个疯子一起带走。对面的车和后面的车全停了,车里的人纷纷摇下车窗玻璃探头探脑,或者干脆走出车外看个仔细。

黄东阳俯身把软瘫的司机拎起来,大声吼叫:“还不爬进去滚!老子刚从看守所出来,你想触老子的霉头啊!实话告诉你,老子进公安局比回家还自在!再不快滚,老子要你的烂命,灭你全家!”

司机不停哀告,挣扎着爬上车,把大公共开走了。黄东阳回到车里,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怨声怨气地嘀咕:“算他便宜!这样的穷鬼死也赔不起我的车!”秦雪雷看见马路上行人惊惧厌恶的目光,看见对面车子里的人冲着瘪了一块的车头指指点点,看见黄东阳满不在乎的微笑。他觉得这个新世界真怪异。确实怪异。

两人一路上没再说话。黄东阳把车子开到一栋描金绘彩的小楼前,两个穿红制服戴白帽子的人跑过来打开车门,满脸赔笑伺候,嘴里都叫“黄大哥”。黄东阳领秦雪雷往小楼里走,秦雪雷抬头瞅了一眼门楣上的牌匾,上面写着“醉风楼”三个遒劲飘逸的大金字。四个穿蓝色紧身旗袍的小姐推开楼门,一起软语娇声地说:“请进。”门里青条石铺地,大厅尽头是一个裹着红毡的大台子,台子上悬一幅三尺中堂,写一个笔墨酣畅、张牙舞爪的“龙”字。五六十张红木桌椅整整齐齐摆了一屋子,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突然之间,鸟鸣啁啾,不绝于耳。秦雪雷仔细一看,原来左侧有棵人工做的大树,树枝上挂着十几个鸟笼子,装着鹦鹉画眉之类的鸟儿。树下一个硕大的水晶鱼缸,红色、黑色、白色和彩色的金鱼一边贴着缸壁游动,一边不紧不慢吐水泡。大门右边一张大柜台,柜台后面玻璃架子上各种包装精美的酒水琳琅满目。离柜台不远是一架水车,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推着,缓缓转动。秦雪雷正看着,柜台边上的一扇小门里走出一个人来。黄东阳向那人问道:“阿毅,今天生意怎么样?”阿毅缩着脖子点点头,回答:“不错。楼上雅间还有两桌客人没走呢。”黄东阳拉着秦雪雷的手朝楼上走,阿毅跟在后面。在楼梯口黄东阳回头吩咐:“你让厨房准备一桌菜给我们送到东篱轩来。没别的事你就先歇了吧。少抽两口!”阿毅笑着答应着去了。秦雪雷看阿毅瘦得皮包骨头,走路好像脚不沾地,简直是个风一吹就能倒的角色,心里不由奇怪这么大的酒楼居然养他不胖。正思忖着就被黄东阳拽到二楼上来了。

二楼楼面铺着深红色木地板,顶上一溜儿花枝型的吊灯。所有雅间都是朱红隔扇门,门上的龙口里衔着茶杯大小的黄铜环。墙上凹进去的地方镶着紫檀托架,摆着古朴的瓷瓶和温润的玉器,甚至还有一尊锈迹斑斑的青铜爵。秦雪雷跟着黄东阳顺着走廊往里走,曲折盘绕来到一扇门前,左侧门框挂一块竹牌,写着“东篱轩”三个楷体字。黄东阳推门昂首直入,秦雪雷小心翼翼地迈过三寸高的门槛。屋里一张大圆桌,红丝绒台面,摆十二把高背木椅,椅背上放着蓝丝绸绣面的靠垫。屋顶一个巨大的吊灯光芒四射,垂着数不清的玻璃坠子。左右两边的墙中间各嵌一块一米宽两米长的鱼缸,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大小鱼儿悠然自得地游来荡去。秦雪雷觉得那条一尺多长、银光闪闪、像带子一样的鱼用一只没有眼睑的鼓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他被盯得全身不自在。过了大约一分钟,那条鱼转身游走了。

黄东阳扯开两张椅子,示意秦雪雷过来挨自己坐下。秦雪雷坐定后手脚没地方搁,别扭僵硬地架在椅子上。黄东阳笑眯眯地拍拍秦雪雷的手,把胳膊搭在秦雪雷肩背上用力摇一摇,秦雪雷立时觉得轻松舒服多了。

黄东阳亲密地低声说:“兄弟,你自在些。这里是你大哥我的地方,也就是你的地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秦雪雷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憋得脸通红。黄东阳点上一支烟,吐几个烟圈,说:“看守所的医务室把你收拾得挺干净。那个老护士是不是天天给你擦背洗澡?”秦雪雷的脸更红了,嘴唇翕动几下,终究一个字都没说。黄东阳哈哈大笑,在精致漂亮的烟缸里掐灭香烟。

服务小姐把菜端上来,摆满一桌子,很多菜秦雪雷见都没见过。黄东阳打开一瓶陈年茅台,倒在两个大玻璃杯里,自己先干了,拿杯底对秦雪雷一照。秦雪雷举起杯仰头灌进喉咙,轻轻将杯子放回原处。

黄东阳使劲拍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盘碟乱响。“好!吃菜!”

秦雪雷说:“我想吃饭。”

“行!上饭!”

秦雪雷一口气吃了八碗米饭,碗太小,连一两饭都盛不下。黄东阳从一个支在黄铜酒精炉上的瓷盆里舀出几勺黏糊糊的东西浇在一碗米饭上,又加了半勺红醋,递给秦雪雷。秦雪雷接过三口两口吃完,觉得味道鲜美。黄东阳把剩下的几碗饭都倒在那个瓷盆里搅拌均匀,连盆端到秦雪雷面前。秦雪雷低头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极品天九翅。黄东阳看秦雪雷吃得香甜,非常高兴,夹着香烟的手在桌面上敲个不停。秦雪雷吃完,放下碗筷,一桌子菜已经十去七八,他打两个饱嗝,惬意地摸摸肚子。

黄东阳问道:“吃饱了没有?”秦雪雷点头。

黄东阳笑得露出黑黄的牙齿,说:“这是你的接风酒。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秦雪雷摇头说:“我得找我老乡去。”

黄东阳的笑容一时半会儿收不回去,留在脸上显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怪模样。半天,阴沉了脸色问道:“怎么?跟着我不好?这么大的庙还留不住你个小鬼头?”

秦雪雷摇摇头,重复一遍刚才的回答:“我得找我老乡去。”

黄东阳咬牙咬得腮帮子凸出两条横肉,憋出一句话来:“我带你去楼下车里拿东西。”

两个人来到楼下停车场的汽车旁边。黄东阳盯着秦雪雷足足打量了一分钟,秦雪雷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破鞋,低眉顺眼,不言不语。黄东阳打开后备箱,提出秦雪雷的大包袱放在地下,掏出皮夹取出一摞钞票递给秦雪雷,说:“拿着。”

秦雪雷说:“我不要。”

黄东阳被彻底激怒了,两只鼓眼睛充血,脸颊哆嗦,面容扭曲。“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瞧不起我!老子不看在你救我一命的情分,今天就在这儿挂了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你到外面闯闯去,等碰一脑袋大包再回来在我脚底下哭吧!我一片诚心认你这个兄弟,你小子居然把我看成下三滥!操你妈!”

黄东阳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愤怒,最后抡起那摞钞票劈头盖脑摔到秦雪雷脸上。钞票纷纷扬扬撒了一地,秦雪雷面无表情,望着黄东阳,目光里仿佛涌起一层薄雾。

黄东阳扯着脖子大喊:“怎么?你想揍我?来呀!打呀!”

那两个穿红制服的人冲过来,一左一右虎视眈眈地把秦雪雷夹在中间,只等黄东阳一声令下,就要教训这个土头土脑的北佬。秦雪雷弯腰拎起大包袱,默默绕过挡在身前的黄东阳,走到大街上去。黄东阳攥紧拳头,脖子上青筋直冒。在他身后,两个穿红制服的人蹲在地下一张一张拣钞票,一些围观的路人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秦雪雷拎着属于他的包袱,融进了这个城市熙来攘往的人流。

下午的太阳依然酷热难当,秦雪雷走得满身大汗,来到一个遍布花坛的广场。广场上绿草如茵,鲜花怒放。秦雪雷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他走到广场东南角,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前停下,把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包袱里的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最上面的牛皮纸信封里有属于他的两百块钱和身份证。秦雪雷把钱和身份证揣进裤兜,系好包袱,站起身拿下电话听筒,看电话机上的使用说明。过了一会儿,秦雪雷把听筒挂上,转过身四下张望。

一只小花狗出现在花坛拐角,直直向秦雪雷跑过来,低头摇着尾巴尖嗅嗅他的鞋帮,前爪搭在他小腿上立起来,乌溜溜的眼睛亲密地盯着他。秦雪雷弯腰抚摸小狗毛茸茸的背,小狗回头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的手指头。一个小男孩也随着小狗来了,嘴里一连声地喊着“花花”。小狗欢快地蹦回孩子身边,前蹿后跳地围着男孩戏耍。男孩对秦雪雷说:“叔叔,花花喜欢你!”秦雪雷笑着点点头,打个唿哨,小狗绕着他的裤脚打转。

“叔叔,你在这里干什么?”

“打电话。”

“那你怎么不打呢?”

“我没有五毛钱的硬币。”

“我有!”

孩子掏出四五个五毛的硬币托在掌心里向秦雪雷出示,眨着大眼睛等秦雪雷来拿。秦雪雷犹豫了一下,拿了两个硬币,回身摘下听筒。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男人粗喉咙大嗓门地嚷嚷:“喂,找谁啊?”

秦雪雷听到电话那边嘈杂的声响,声音不由也大起来:“找秦顺。我是他堂弟。”

“哦,秦顺呀。他去工地卸料了,过一阵就回来。”

“你们的地址是海滨路六十九号吗?”

“对,没错。整条路就我们一个大楼正施工,你到了一眼就能看见。”

秦雪雷挂上电话,男孩和小狗还没走。秦雪雷把剩下的一枚硬币还给男孩,说:“谢谢。”男孩笑眯眯地接过硬币,脆生生地回答:“不用谢。”秦雪雷从包袱边撕下一条布,绑在小狗尾巴根上。小狗扭过头奋力追逐竖着的尾巴,越转越快,一心一意想把尾巴上的东西扯下来。男孩拍手哈哈大笑,大声鼓励“花花”加油,缺失了门牙的笑容可爱极了,秦雪雷忍不住摸了摸男孩红扑扑的脸蛋。小狗追累了,站定身子吐着舌头休息,尾巴还是摇个不停。秦雪雷把那条布扯掉,小狗高兴了,呜呜叫着,叼着他的裤脚不放。秦雪雷凝视男孩黑漆漆的眸子,又说了一声:“谢谢!”男孩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小缝,向秦雪雷摆摆手,吹着口哨领着小狗跑走了。

秦雪雷目送他们,看他们消失在花坛的拐角。风里的花香甜甜的,太阳的光芒不再夺目刺眼。秦雪雷左手提起包袱甩上肩膀,大步流星穿过广场。现在,他必须先找到一辆开往海滨路的公共汽车。

秦雪雷来到海滨路六十九号的时候天刚擦黑。这里是个大工地,大门前的围墙上写着“梅港第一市政工程公司”十个大字。塔吊上的探照灯倾泻下几道粗大的雪白光柱,一辆混凝土搅拌车正轰隆隆地开进大门,车上的搅拌罐缓缓转动。搅拌车开进去,秦雪雷走到门边,向一个戴白色安全帽的人打听:“大哥,我找秦顺。”那人瞥了秦雪雷一眼,朝里面歪歪脑袋:“进去吧。往左拐,第三间工棚。你顺着墙根走。”

秦雪雷低一脚高一脚,在光影与黑暗之间穿行。他贴着墙根,提着气,小心翼翼地前进。迎面来了个把独轮车推得飞快的民工,光着膀子大声吆喝:“闪。闪。闪。”秦雪雷站住不动,挺胸收腹,尽量减少自己所占的空间。民工从他身旁一掠而过,地动山摇一般去远了。拐过弯,秦雪雷面前出现了一个大坑,坑里黑黝黝的钢筋柱子上挂着灯泡,照得坑底比白昼还明亮。打桩声、机器声、金铁交鸣声此起彼伏,嘈杂聒噪。许多人在坑底来往穿梭,忙忙碌碌,穿上衣的很少,戴安全帽的也很少。秦雪雷呆望着这个仿佛沸腾了的大坑,坑里的灯光就像是熔化了的金色铁水。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他知道这大坑在不久的将来将诞生一幢高楼大厦,他明白这是男子汉干的事业。他继续向前走,终于见到了低矮的棚屋,棚屋缝隙里的微光闪烁摇荡,顺风飘来饭菜的香味。秦雪雷肚子里一阵叽里咕噜轻响,他又饿了。

第三个工棚门口有个女人在煤球炉子上炒菜,秦雪雷犹豫着不好意思张嘴询问,躲在黑地里欲进不能。

女人把菜盛到盘子里,用浓重的四川口音叫喊:“鸡蛋好了。出来端。”

秦顺出现在门口,接过盘子,发现黑地里的人影,问:“找谁?有啥事?”

秦雪雷往前走几步,放下肩上的大包袱,亲热地招呼道:“顺子哥,是我。”

秦顺将盘子塞回女人手里,冲上去握住秦雪雷的肩膀摇晃。“好你个雷子!奶奶信里说你半个月前就该来了,怎么这时候才像个鬼一样在门外头晃荡?”

秦雪雷咧着嘴笑。女人连声说:“快进房里坐!”秦顺夺下包袱,拉着秦雪雷朝屋里走。在门边秦雪雷看了四川女人一眼,她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一手叉腰,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炒鸡蛋,满脸红润快活的笑容。秦雪雷还没来得及对她的笑容做出反应就被秦顺拽进了屋。

屋子大约有十平方米大小。一张钢丝床,一张小圆桌,两张椅子。靠窗户的一张破旧写字台上摆着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正在演武打电视剧,几个古代人在屏幕里飞来飞去。秦顺把秦雪雷按在一张椅子上,四川女人跟进来将炒鸡蛋放到桌上一盘泡菜旁边。

秦顺说:“你再去弄个肉菜。我这兄弟能吃,饭一定要管够。”

四川女人答应一声,笑眯眯地出去了。秦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轻声对秦雪雷说:“还不是你嫂子呢!我们相好快一年了,准备国庆办事。怎么也得赶在娃娃生出来以前把结婚证领了。”

秦雪雷笑笑。秦顺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你笑啥?你以为办事多容易呢?我俩不是梅港人,没有城里户口,我得去她四川老家办手续。早就要走,工头不让,非等大了肚子才给假!你寻思这个饭碗好端?一个字——难!”

秦雪雷说:“当了娃他爹,再难也值当。”

秦顺吐出一道白烟,嘿嘿两声,说:“对!活人么!再难也得活不是!”

女人端进来一锅米饭,盛出两大碗让他们先吃。秦雪雷就着泡菜吞下一碗饭,又舀了一碗。秦顺抄起盘子要往秦雪雷碗里拨鸡蛋,秦雪雷拦住说:“这盘鸡蛋咱们一半嫂子一半,她怀着孩子,补身子要紧。”

秦雪雷吃完第三碗饭,女人进屋把一盘韭菜炒肉片和一大盘炒米饭摆上饭桌,对秦顺说:“我去隔壁王婶家要了他们中午的剩饭,过油加葱花炒了。图个方便,现时焖饭怕来不及。”

秦顺说:“这样最好。明天给他们送半锅粥去就是了。”

三个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聊,兄弟两个越说越有兴致,秦顺从墙角找出半瓶啤酒灌下肚去,面颊脖子立时涨红。女人不停给他们夹菜,还倒一缸子凉白开给秦雪雷喝。吃完饭,女人收拾了碗筷去外面洗刷。秦顺打两个酒嗝,摩挲着红脖子对秦雪雷说:“明天我去跟工头打个招呼,给你找个活干。以后咱们兄弟就一搭里熬个出息!”

晚上睡觉,秦顺和女人睡那张钢丝床,秦雪雷用凉席在地下打个地铺。女人拿一床毛巾被让秦雪雷垫着,说地气潮湿,防备寒了腰腿。秦顺的呼噜像打雷,女人的呼噜像吹哨。两个人的呼噜高低配合,起伏有致,弄得秦雪雷翻来覆去睡不着。工地的灯光透过窗帘影影绰绰照进来,窗子半开着也不见一丝凉风,屋里闷热异常。秦雪雷想,明天上工以后一定搬出去住,这么小的空间实在容不得第三个人。远处传来卸钢筋的声音,还夹杂着卡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今晚秦顺没有提秦照行一个字,秦雪雷明白秦顺已经知晓了一切,可能是奶奶在信里告诉秦顺的。秦雪雷叹口气,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自己对秦顺的热情心底总有一丝反感,因为那热情里包含了极大的同情。秦雪雷把这种同情解释为“可怜”,秦顺在可怜他。而且,秦顺一定把所有的事情讲给了他的四川女人。秦雪雷不愿意被可怜,不愿意被同情,觉得无论可怜还是同情都伤害了他的自尊。可是毫无办法,事实将他摆放在一个应该接受可怜与同情的位置,他无法拒绝。秦雪雷翻个身,困倦地打个哈欠,蒙眬睡去。不要管别的了,明天就能上工了,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他怀着希望沉入了梦乡。

秦雪雷顺利地在包工队找了份杂工。他每天要做的事情是和白灰,卸沙子,砌砖缝,运水泥以及其它的杂活儿。包工队有两百多个民工,老板是梅港市政工程公司项目经理的亲戚,工头是个黑不溜秋、五大三粗的东北人,骂起人来满嘴的脏话能顺风传出五六里地。工头给秦雪雷定了每月三百块的工资,管吃管住,试用期三个月。秦雪雷立即搬进了单身民工群居的大棚屋,分到了一张白天不见太阳光、夜里整晚总能听见耗子叫的床铺。秦雪雷的上铺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河南人,讲起酸故事来能把棚屋里所有人的牙酸倒,外加一双汗脚奇臭无比,熏得秦雪雷起初几天恨不能戴着口罩睡觉。民工们的饭菜永远是土豆炖粉条和糙米饭,好在土豆是上天造化安排的总也吃不腻的东西,要不然只怕每个民工早就长得跟土豆一个样了。周末,土豆炖粉条里会出现一些肥肉片。民工们并不喜欢甚至鄙夷这所谓的肉食,但大家一致认可沾了肉味的土豆完全可以称得上“美味佳肴”。

虽然住的吃的都让秦雪雷联想起不久前刚刚离开的看守所,但他还是很快溶进了工地热火朝天的劳动氛围。这的确是男子汉干的活计,按民工的说法,“不带把的”根本沾不了边。看着钢筋水泥筑就的大楼一层层蹿升到半天里,秦雪雷浑身上下热烘烘的。当他坐升降梯飞速升到楼顶,周围的红旗在强风里“呼啦啦”招展,遥望梅港白云缭绕的深蓝港湾,胸中一股豪情便蓬勃难抑。这样的天地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地,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天地呢!这个想法是秦雪雷的秘密,他谁也没告诉,谁也不敢告诉。他紧紧揣着这个秘密,掩饰着这个秘密给他带来的兴奋和激动,仿佛这个秘密是他发现的一个宝藏。

包工队实行三班倒的轮岗制,收工休息的时候民工们有的玩一底五毛的“诈金花”;有的呼朋引类,狂喝滥饮,酩酊大醉;有的换上干净衣裳,头发用摩丝拾掇得又硬又亮,去同在梅港的女老乡那里打情骂俏,踅摸意中人。秦雪雷没钱,所以什么也做不成,只好去大街上溜达。秦顺给过秦雪雷两次零花钱,秦雪雷把两次得的钱攒起来去工地附近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两部外国老片子,一部是《佐罗》,一部是《神秘的黄玫瑰》。秦雪雷觉得很过瘾,他特别喜欢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当他偷眼观瞧身边一对对相互拥抱的男女亲热接吻的时候,心里便填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和凄凉。这孤单和凄凉偏偏对了他的胃口,让他觉得舒坦。从电影院出来,他顺着灯火辉煌的大街独自游荡,拿定主意等发了工资一定把看电影的钱给秦顺还上。一定得还上。

到发工资的日子,秦雪雷去找工头要钱,工头笑嘻嘻地对秦雪雷说:“你去打听打听,哪里有试用期的民工能拿到工资的地方。管你吃住还不满意?还想马上拿现钱?这里每个民工资格都比你老,一个月最多也就领个半饷,剩下的钱年底一总发。你怎么不先去问问你哥就跑到我这里来了?”工头的房间里有一台空调,工头说话的时候老掉牙的空调嘎吱嘎吱,咝啦咝啦地向外喷着凉气,给工头伴奏。

秦雪雷让空调吹得浑身发冷,离开工头那里,去找秦顺。秦顺听他说了经过,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好我个不懂事的兄弟呀!你咋敢直接去问工头呢?我管着材料,一个月才能领八百块的全工资,你当你是我呢!你哥我得干成啥样才能到今天这个位子,你知道不?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说,舔勾子溜腚的熊事情硬着头皮也得干!窝囊有啥办法?谁叫咱没那富贵命哩!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耍这样大的胆子,留神吃亏!好我个傻兄弟呀!”

秦雪雷从秦顺家出来,垂头丧气。不管怎么说看电影的钱一时半会是还不上了。不能实现的小愿望比不可能实现的大愿望更使人沮丧,喜儿扎不上红头绳,穷人过年吃不上饺子都属于此类。秦雪雷觉得自尊心又被削掉了一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那天晚上他吃了许多土豆。毫无疑问,土豆是世上最耐吃的东西。

由于不能将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寄给奶奶一部分,秦雪雷给奶奶写了一封长信。奶奶的回信很简单:“雷雷娃,不要操心钱的事。男子汉活在世上,只怕干不了大事情,不怕没有钱。你有个安顿的地方我的心就放了一半,日子还长着呢,好好往前奔!记住一句话,维下朋友是你护身的佛。”

秦雪雷把信反复读了好几遍,心里不再空落落,而是沉甸甸。他思索白发苍苍的奶奶在充满了仇恨的故乡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找不到答案,也想象不出答案。他没给秦顺看奶奶的信,因为信是奶奶只给他一个人写的。他跑到海边坐了一夜,大海在黑暗中“哗哗”作响。黎明前他回去了,没有看到日出。

第二个月秦雪雷依然没有拿到工资,秦顺的工资也给扣了二百。秦顺三番四次地去给工头赔话,说秦雪雷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请工头不要跟毛头小子一般见识。秦顺本想拉着秦雪雷一起去,以增强悔过的诚意,无奈秦雪雷死活不肯,气得秦顺跺脚大骂“倔驴”。

第三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意外的灾祸从天而降。那天秦顺相跟着媳妇逛悠了一下午,采买些带回四川孝敬丈母娘的见面礼。两人回到工地大门口,秦顺失手掉了袋子,滚出两三个橙子。女人慌里慌张、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捡橙子,被一辆拉土石的卡车挂倒了。女人失去知觉瘫软在地,秦顺叫天叫地,捶胸顿足。卡车司机从驾驶楼里跳下来,喷着唾沫星子大叫冤枉,表示这完全不是他的责任。末了,秦顺和司机抬起女人找医院去了。

秦雪雷正在楼顶跟他上铺的河南光棍学焊工,被人急匆匆带到仓库保管室。秦顺在电话那头拉着哭声恳求:“兄弟,没钱医院不给治呀!我们没有本地户口,医院要担保呀!谁能给她担保呀!五千块呀!我这时候哪里去找五千块呀!我是去偷还是去抢呀!”

秦雪雷问清楚医院的名字,告诉秦顺半个小时之内他就带着钱去。他挂上电话,一口气跑到工头的办公室。工头正要下班回家,两人在门口撞个满怀。秦雪雷三言两语把情况说完,笔直地朝工头伸出手:“借我五千块!我们兄弟两个一定能还上!”工头眯着眼看他,不说话。秦雪雷踏上一步,工头轻轻一把将他推开,淡淡地说:“没钱。你跟平时要好的朋友去借,兴许他们有。”秦雪雷的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他压低声音再一次要求:“借我五千块!救我嫂子一命!”工头笑了:“明铺暗盖的也能算你嫂子?你们连合同工都不是,没资格向公司借钱。”秦雪雷张开双臂,拦住去路。工头冷冷地发话:“你想干啥?想让我打电话叫警察?”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工头早就身首异处了。秦雪雷垂下手臂,闪到一边,让工头过去。工头把手包夹在腋下,从裤兜里拽出车钥匙抖得稀里哗啦乱响,晃晃悠悠地走了。

工头的本田轿车停在办公室拐弯一块整理得很平坦的黄土地上。本田车不是工头的,是包工队老板的。老板有好几辆轿车,把这辆本田借给工头充排场,同时也图他代步跑腿省时方便。工头晃到本田车前,打开车门,把手包扔进去。一回头,只见秦雪雷握着一把铁锨站在车屁股后面。

工头眨眨眼,问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秦雪雷拿铁锨冲着本田车的后玻璃一比画:“借我五千块救命钱!”

工头结结巴巴地训斥:“你,你小子别乱来!放,放下家伙!”

秦雪雷用铁锨把敲一下本田的后备箱。“五千块!”

工头被那“咣啷”一声刺激得一哆嗦。“我身上没那么多钱。”

秦雪雷举起铁锨:“那你就去找警察告我不小心砸了你的车吧!”

工头晃动双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别!别!别!给你!给你!”

工头钻进车里取出手包,掏出一沓捆扎整齐的钞票,数出五十张一百的递给秦雪雷。秦雪雷一手举着铁锨,一手接过钱,转身飞跑而去。

医院距离工地大约三里地。秦雪雷把钱揣在背心下面,顺着大街奔驰。十五分钟后他赶到医院急救室,当着医生的面伸出那只攥紧了钞票的拳头。女人被推进手术室,秦顺和秦雪雷坐在手术室外面走廊的长凳上。

秦顺问:“钱哪里来的?”

秦雪雷回答:“向工头借的。”

秦顺的眼睛离奇地扩大了一圈,说话都走了音。“工头借的?”

秦雪雷点点头。

秦顺的下巴颏抖动着,嘴唇轻轻抽搐。“没白干!还真没白干!”

秦雪雷保持沉默,等待急促的呼吸恢复正常。一种兴奋在他身体里炸裂,使他晕眩。秦雪雷知道兴奋来自于那把铁锨。铁锨把他心里的一道门打开了,他在门口徘徊着,不清楚门里有什么。

秦雪雷后仰脑袋靠住墙,向天花板吐一口长气。铁锨那沉甸甸的力量让他觉得安全,沉稳,平静,从容。那是一把好铁锨。

秦顺的女人保住了性命。她肚里的孩子小产了。

秦顺女人出院的当天上午,工头把秦顺和秦雪雷叫去,先让秦顺在一张五千块钱的借条上签了字,然后宣布秦雪雷已经被包工队开除,必须马上离开工地。秦顺目瞪口呆,秦雪雷泰然自若。兄弟俩一起去秦雪雷的宿舍收拾好行李,相跟着走出工地大门。

秦顺把一百块钱塞到秦雪雷手里,说:“兄弟,哥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嫂子的表弟在西门妈祖街开了个叫‘红香’的四川小吃店,你这就去找他落脚。安顿下来给我打个电话,我明天去瞧你。”

秦雪雷说:“我不知道他叫啥。我不知道咋去。”

秦顺说:“他叫黄大全。你坐八路公共汽车,第六站下车。从妈祖街街口往里去,路东第七个门面房就是。”

秦雪雷提着包袱走到八路公共汽车站,站上稀稀落落几个人。秦雪雷刚要将包袱换个肩膀,有人在后面拍他一下。他回头想看看是谁,不提防迎面被狠狠凿了几拳头。鼻血立时淌出来,酸辣的眼泪涨满眼眶,眼睛马上睁不开了。他摇晃着向后退却,耳根上又挨了一击,小腹被几双皮鞋踹得翻江倒海。他躺倒在地,双手抱头,任由后背屁股遭受践踏。在饱受痛楚的五六分钟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阻止不停涌流的眼泪,但是办不到。他蜷缩着,不出一声。最后,那帮人在他肩头跺了几脚,扬长而去。

秦雪雷从地上爬起来,环视围观的人们,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辨别出横在脚下的包袱的轮廓,却实在懒得去捡。一个人提了包袱递给他,他无言接过,垂着头朝前走。走过两个路口,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对用惊疑的目光打量他的司机解释道:“我不是坏人。我被人打了。去妈祖街。”

黄大全接到秦顺的电话以后,挺不高兴地叼着一支烟在厨房里溜达了两圈。他的店面本小利薄,表姐夫的这个堂弟既然不能用做厨师,只好留下当个跑堂上菜的暂时使唤。黄大全心里清楚当初开店的时候表姐帮忙不少,可这个窝窝囊囊的表姐夫却着实让他瞧不上眼。他抽完烟,对和饺子馅的老婆把事情说了。女人倒爽利,满不在乎地大声说:“来就来呗!不就多添一双筷子吗?”

黄大全从厨房走出来,厅堂里还有两桌客人。时间将近一点钟,午饭的高峰已经过去。一个服务员背对着客人偷偷打个哈欠,黄大全瞪她一眼。吃不够,睡不够,穿不够,就是不吃苦受累,不卖力干活。养了一帮吃货!黄大全去柜台前面的餐桌旁坐下,服务员马上端来了他专用的紫砂茶壶。他把壶嘴含在嘴角慢慢地吸吮浓酽的茶水,美滋滋地想着中午赚到的两三百块的利润。人不吃苦不行。人不“苦”钱活着干啥呢?苦钱苦钱,钱可是苦出来的。

门外进来一个人。黄大全抬眼一看,放下茶壶,站起身。

这个鼻青眼肿、提着大包袱的人径直走到黄大全面前,声音嘶哑地问:“黄大全在吗?”

黄大全的第一个反应是猜度这人的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第二个反应是这人又高又壮,还昂首挺胸,自己恐怕敌他不过。第三个反应是这人的口音不是本地的,说不定是个外地流氓。

“我叫秦雪雷,是秦顺的叔伯兄弟。我找黄大全。”

黄大全皱起眉头奇怪地盯着秦雪雷,对自己半分钟前的惊慌失措气愤不已,对秦雪雷如此这般的面目全非怒火腾腾。他怨声怨气地说:“我就是。”

黄大全带秦雪雷穿过走道往后院去,这个忧郁沉默、高傲轻蔑的年轻乡里棒让他心烦意乱。不管怎么说得先替这小子把脸盘子收拾干净,得像洗刷擦拭白瓷盘子一样替这小子把脸盘子收拾干净。要不然谁敢让这么一个跑堂的上菜啊!黄大全生气了,他气自己怎么就不能用点钱把这小子给打发了。黄大全扯开喉咙喊自己的女人:“秀英!快到后头来替你兄弟收拾收拾!”

“你能不能给人一个笑模样?哭丧个脸好像谁该你三百两银子!你上菜的时候千万别再把盘子往桌子上敦了!我求求你了!客人看见你这个横眉立眼的劫道样子,还不把胃口给吓没了?你就行行好,让他们多吃点吧!我知道你苦大仇深,可现在不是控诉旧社会的时候。你高兴点好不好?我怎么把你这个门神请到馆子里跑堂呢?你别咬牙切齿,我害怕你。我服了你了!”

这番话黄大全围着秦雪雷翻来覆去叨咕了整整一个月。店里的生意不错,黄大全夫妻对秦雪雷也不错,闲下来秦雪雷还能逛逛妈祖街的其它铺面。妈祖街街口有一幢灰色大楼,大楼顶上挂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梅港晚报”。第一个月黄大全给秦雪雷发了三百块的工钱。秦雪雷给奶奶寄了两百。黄大全的老婆给秦雪雷几件黄大全的旧衣服,穿在身上还过得去。秦顺来过两次,其中一次带来一瓶臭烘烘的腐乳。黄大全的老婆喜欢吃腐乳。

一个月里一个女人来过三次,秦雪雷很注意这个女人。女人第一次来穿一身黑,雪白的手臂露在短袖外面。第二第三次来穿一身白,黑亮的长头发乌压压披在肩膀上。秦雪雷不敢看她,却能感觉到她眼波的流转。秦雪雷给她上菜,她会抬眼轻轻一笑,说:“谢谢。”她的笑容引起秦雪雷触电般的反应。秦雪雷喜欢触电,触一次电能让他暗暗兴奋好几天。女人每次都是一个人吃饭,每次都吃担担面和清炒豌豆尖。

今天晚上八点半女人又来了,点了担担面,用青椒炒鸡蛋代替了清炒豌豆尖。秦雪雷一边给其他客人上菜一边拿眼角偷瞟女人,女人低头喝茶,翻看一本杂志,白皙颀长的脖颈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门外进来一个男人坐在墙角,秦雪雷端一壶茶送过去。男人用食指敲敲桌面,秦雪雷却并不往茶杯里倒茶。男人微觉诧异地扫了秦雪雷一眼,眼神雪亮清冷。秦雪雷认出来这个男人就是救过他的那个警察。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楚天梅不明白这个服务员为什么直挺挺地站在桌子前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楚天梅说:“倒茶。来个鱼香肉丝盖饭。”秦雪雷倒上茶,转身去柜台下菜单。这个警察没认出他。他希望这个警察认出他。店里坐满了客人,黄大全面泛红光,吩咐秦雪雷到后面再搬一箱啤酒。秦雪雷搬来啤酒放到柜台旁边边。

楚天梅坐在女人侧后,温柔的目光顺着女人的侧影留连。秦雪雷看得心里酸酸的,他能感觉到这个警察控制不住的兴奋。女人对两个男人的偷窥毫无觉察,聚精会神地看杂志。秦雪雷给女人端上面条和青椒炒蛋,给楚天梅端上盖饭。他站在墙边,斜眼瞧见女人米黄色的皮凉鞋和纤细的脚踝。女人的脚漂亮极了,一阵冲动使他口干舌燥。

女人与楚天梅分别结了账,一前一后走出饭馆。秦雪雷跟在楚天梅后面,想对楚天梅说句话。楚天梅跟在女人后面,想对女人说句话。两个鼓不起勇气的男人在妈祖街的灯影里走得心慌意乱。女人长发飘飘走在前面,步伐轻快有力,充满自信。突然,黑地里蹦出一个人,拦住女人的去路,用手里的东西砸倒女人,抢了女人的白皮包,扭头就跑。楚天梅冲上去追人,人已经踪迹全无,消失在妈祖街的小巷里。楚天梅跑回来,看见秦雪雷蹲在地下,抱着失去知觉的女人。

“你是谁?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是你救过的那个错打了警察的人。”

楚天梅借着昏暗的路灯光一看,认出了秦雪雷。女人头上淌下一道血迹,砸她的那个人用的是半块砖头。楚天梅上前推开秦雪雷,抱起女人,说:“你快去街口拦一辆出租车。”秦雪雷奔到街口,挥舞双手挡住一辆出租,打开车门等楚天梅过来。楚天梅把女人放倒在后座上。司机不愿意拉,楚天梅掏出警官证朝司机晃晃,司机不敢说话了。楚天梅摇下车窗,伸出脑袋对秦雪雷说:“谢谢!”

车子开走了。秦雪雷在路边站了五分钟。他们应该在一起。他们连说“谢谢”的口气都一样,藏在“谢谢”后面的高贵骄傲更是没有丝毫差别。秦雪雷往回走,感叹这样的女人怎么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应该像他这样的人遇上才对啊。秦雪雷长出一口气,心里十分挂念他们。

秦雪雷回到饭馆。黄大全并没有抱怨他无故失踪,因为三个妈祖街的小混混已经喝光了二十多瓶啤酒还不走,又点了两盘毛豆。黄大全探头探脑地从柜台后面张望着吆五喝六的小混混,想打烊又不敢。秦雪雷端两盘毛豆送过去,一个光着脊梁脱了鞋、盘腿坐在椅子上的混混指着秦雪雷喝骂:“去你妈的!你小子哭丧个脸子给谁送终呀?换个人上菜!”黄大全慌忙跑过来拽走秦雪雷,吩咐一个湖南小妹上去伺候。黄大全把柜台上的计算器翻来覆去按着,嘴里嘀咕道:“已经一百五十六块钱了!还点东西呢!已经一百五十六了!”

一个长头发混混拉住湖南小妹的手,涎皮赖脸地嚷嚷:“妹妹好看!”小姑娘吓得往后直躲。光脊梁的那个趁机伸手在小姑娘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小姑娘惊叫一声跳起来,三个混混哈哈大笑。黄大全抢上前劝阻,被一耳光揍得口鼻流血,晕头转向。长头发从地上抄起个空酒瓶就要往黄大全脑袋上招呼。秦雪雷一椅子把长头发撂倒在地,再一椅子把光脊梁撞出大门。剩下的那个疤瘌眼喝多了站不起身,一个劲朝桌子底下出溜。秦雪雷薅住疤瘌眼的脖领子拎出门去,兜屁股一脚将疤瘌眼蹬趴在下水道上。秦雪雷站在门口,双手叉腰,心情舒畅得了不得。光脊梁和疤瘌眼挣扎着爬起身,进屋架起长头发,狼狈逃窜。秦雪雷摩拳擦掌回到店里。黄大全眼睛瞪得像鸡蛋,湖南小妹眼睛瞪得像鸽子蛋,黄大全的老婆眼睛瞪得像鹌鹑蛋。半天,黄大全抹干净鼻血,倒两杯茶,自己喝一杯,给秦雪雷一杯。秦雪雷喝了茶,黄大全说:“你跟我到后面来。”

两个人到后院秦雪雷住的小屋。小屋里一大半空间堆着杂物,墙角支着秦雪雷睡的床板。

黄大全说:“这地方你待不住了。快走。”

秦雪雷说:“怕啥?他们是流氓。再来闹事咱们就叫警察。”

黄大全把铜铃似的眼睛一下子戳到秦雪雷的鼻子跟前。“警察?警察是你哥?警察是你爸?笨死你个犟驴!快走!”

秦雪雷不动弹。黄大全汗都出来了,把秦雪雷又推又搡。湖南小妹冲进后院,尖声大叫:“不得了了!一大堆人拿着家伙来了!我在街口望见的!”

黄大全拖秦雪雷到墙根底下。“大门出不去了,你翻墙走。包袱不要了,留在我这里。快!”

秦雪雷骑在墙头上,黄大全和湖南小妹的两张脸在黑暗里面目全非。黄大全跑过来把一件东西塞进秦雪雷的鞋帮,举起秦雪雷的腿往墙外面掀。秦雪雷翻身一跳,从墙头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