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雷

秦雪雷在看守所呆了五天,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

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洗漱,老大老二拥有优先使用马桶的权利,然后众人按照进入看守所的先后顺序排队解决问题。马桶一共两只,一只大解,一只小解。八点在号房里吃早饭,每人杂面馒头一个,稀菜汤一碗。装汤的大桶跟马桶一般大小,里面总共漂着数得过来的几片青菜叶。十点到十点半在楼下的大院子里放风半小时。十二点吃午饭,咸白菜加米饭。下午四点到四点半再次放风半小时。六点吃晚饭,照样是咸白菜加米饭。晚上九点准时睡觉。除此之外的所有时间必须以统一的坐姿规规矩矩坐大板,所谓统一的坐姿就是双手抱膝,两只胳膊夹住脑袋。坐板期间,一切自由活动,诸如解手展腰伸腿等等,必须报告老大获得批准方可施行。获准自由活动时间的多少取决于孝敬老大老二两人食品香烟啤酒的数量。这些东西都是放风时从流动售货车上买的或是家属送进来的。由于秦雪雷在梅港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因此要睡在马桶旁边并担负每天搬运洗刷马桶的任务,要替老大老二吃光一日两餐的咸白菜加米饭,要比别人用更多的时间坐大板。这是命中注定,无可更改的。

老大身材魁梧,手长腿长,一脸青黢黢的胡子茬随刮随长,总也刮不干净。老大原本是个大学生,聪明能干,在商海里扑腾了几年,着实捞了不少钱。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天喝了酒开车被一辆小巴士追了尾,他老人家仗着酒劲一怒挥拳,把小巴士司机打了个鼻梁骨折加轻微脑震荡。依法量刑,故意伤害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由于老大年轻漂亮的老婆对老公情深意重,挥金如土,上下打点,四处托人,他终于没有被送进监狱服刑,准备在看守所关上个一年半载了事。老大的老婆有本事,看守所上上下下全能摆得平,因此所有的管教干部都对老大关照有加。既然每个号房都需要一个整肃纪律、维持秩序的“老大”,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呢?老大如今已经服刑七个月,眼看出狱在即,与娇妻团圆指日可待,耐不得欲火如潮,每天捧着照片想入非非。关进看守所的第二天夜里,秦雪雷睡不着觉,半闭着眼睛看洒满窗口的月光。突然他发现面朝墙躺着的老大的一条胳膊在来回抽动,腰还一挺一挺的,鼻息粗重可闻。秦雪雷好奇地继续观察,只见老大那条胳膊的动作越来越迅速,腰挺得越来越有劲,身下的长板吱吱轻响。最后,老大像拉出一泡屎似的舒服地喷出一口长气,全身松弛下来,回手向地下甩了甩,仰躺了身体,一忽儿就鼻息如雷地睡着了。秦雪雷不敢声张,惊讶万分,睁着眼睛熬了一夜。一大早还没到起床,他就听见老二对老大说:“昨天晚上‘打手枪’了吧?想嫂子想得受不了了?不是前天刚来看过你吗?”老大笑骂说:“你懂个屁!就是因为前天见了面我才忍不住!她不来倒好!”秦雪雷思忖着,心里隐约明白,对两人接下来说的下流肮脏事就没怎么听。

老二这个人让秦雪雷联想到《水浒》里的“没毛大虫牛二”。这个联想唯一不贴切的地方是老二遍体生毛,又黑又硬又长,应该称作“有毛大虫”才对。老二家祖居梅港,属于有闲无产阶级,到老二这一代被梅港人冠以“街痞”的称号。梅港的街痞有三大特色,无赖,无耻,无法无天。老二将这三大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半年前他在小吃街上将一对开排档的四川夫妻打得头破血流,还把排档砸了个稀巴烂,正好赶上严打,以扰乱社会治安罪被判劳教三年。他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通了什么路子,并没有去农场劳改,反而在看守所呆了下来,成了号房里的老二。在号房里老大从不动手教育犯人,“下马威”这种体力活儿全由老二一手操持。这家伙手狠拳重,眼毒心黑,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秦雪雷进来的第二天早上,正拿抹布擦地擦大板,被老二一脚踹在腰眼上,疼得几乎闭气昏死。

老二咬牙切齿地训斥:“狗娘养的蠢东西!擦板擦地屁股抬高!你他妈的蹲在地上玩泥巴呢?”

秦雪雷忍痛抬高屁股,又被老二飞腿猛踢,连滚带爬在地上蹭出两三米远。老二笑眯眯地指着秦雪雷的鼻子说:“你这下可该记住抬屁股的好处了吧?”秦雪雷看着老二那满脸的横肉,拼命挤出一个笑模样,表示自己完全明白了翘屁股的好处。老二喜欢喝酒,一天起码得四五瓶啤酒才能解馋。喝了酒就扯开喉咙用梅港方言唱地方戏,直唱到伤心处,涕泪横流才罢休。有一次老二唱完戏揪着秦雪雷的脖领子拽到墙角,乜斜着眼说:“你小仔长个嫩模样。老子要是有白酒喝早就弄你的屁股了!”秦雪雷这才知道老二为什么对翘高的屁股那么感兴趣,原来老二不喜欢女人。

紧挨着秦雪雷坐着的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叫老陈,是秦雪雷在看守所里唯一的朋友。这个人是个倒霉蛋,秦雪雷认为他比自己还倒霉,简直倒霉得一塌糊涂。老陈在一所中学教书,那天晚饭之后散步消食,溜达到梅港最著名的花街柳巷三屯路上闲逛。三屯路上遍布站街的妓女和皮条客,老陈这个书呆子像观赏动物园里的母猴子似的看个不够。他绝对料想不到少了动物园里围墙保护的母猴子们会主动出击,将他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还在他耳朵边吵吵嚷嚷地报价说五十块钱一次。正当老陈头昏脑涨,辨不出东南西北之际,扫黄大队的警察从天而降,将三屯路上的各色人等一网打尽。到了派出所妓女供认她们向老陈报了价,不管他怎样解释有报价没还盘也无济于事,终于被关进了看守所。老陈犯了知识分子的牛脾气,无论如何也不在招供书上签字。这样一来虽然暂时免去了劳教半年的判决,却在看守所一呆就是三个月。秦雪雷没进来之前老陈饱受老二的虐待凌辱,等秦雪雷这个大救星转移了老二的拳头和注意力之后,他大起兔死狐悲的感慨,同病相怜得无以复加,对秦雪雷好的像兄弟一样。放风的时候他悄悄告诉秦雪雷许多号房里的规矩以及老大老二的不少底细,秦雪雷因此免了好些皮肉之苦。

老陈偷偷向秦雪雷分析老二的性虐待狂倾向。“男人为什么打女人?因为喜欢。老二为什么打你?也是因为喜欢。你要利用他对你的喜欢,但千万不能让他搞你的屁股!屁股肉多,多挨几脚没关系,可万一让他那个东西给顶破了就不得了了!”

一席话分析得秦雪雷又惊又怕,提心吊胆。每次谈话结束,老陈都像发誓似的表明心志:“老子就是不签字!签字就是认罪,老子没罪为什么要认罪?我老婆也不让我签字,她支持我!她来看了我好几次了,她相信我是清白的!你相不相信我是清白的?”秦雪雷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完全相信老陈的清白。老陈得意了,挺直胸脯四下张望,不巧碰上老二冷冰冰的目光,不由立刻噤若寒蝉。

看守所里还有一个人给秦雪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个四十多岁、拥有零售小推车的女人。每到放风时间,女人会准时推着一辆堆满了各种食品的小车出现在院子里,静静地等犯人们在她面前排好长队。秦雪雷没见过价格如此昂贵的吃食,一根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腿肠十块钱,一盒简简单单的方便面十二块钱,一包普普通通的香烟二十块钱,一个肯德基的鸡肉汉堡或者一个麦当劳的麦香鱼是绝对奢侈的消费,要三十块钱。秦雪雷从来没有机会品尝过肯德基和麦当劳,只知道这是美国传过来的肉夹馍。至于为什么这么贵,那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艰深问题。可犯人们却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把钞票递到女人的鼻子底下。女人太矮,也就比堆满了食品的小车高一个头,所以钞票只能递到她鼻子底下。有一次老陈买了两个,秦雪雷本想凑上去咬一口尝个新鲜,没成想老二一把揪住老陈的脖领子提过去,劈手夺过汉堡,三下两下就吞下去了一个半。老陈接过老二扔回来的半个麦香鱼,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撑得腮帮子向两边鼓出半寸,噎得白眼珠都从眼眶里凸出来了。秦雪雷终于没能尝到“洋肉夹馍”的味道。

女人有个疯疯傻傻的儿子,笑嘻嘻地靠着小推车,歪着脑袋抠鼻子,然后津津有味地品尝鼻屎的滋味,涎水肆无忌惮地落到衣服的前襟上。老陈告诉秦雪雷这女人是个寡妇,警察老公是在看守所里被相互斗殴的犯人失手打死了而因公殉职。警察死后,寡妇和傻儿子衣食无着,就靠这个行道过日子。秦雪雷大惑不解地反驳老陈说:“这不叫过日子!这叫发大财!”老陈被他逗笑了。“你也知道发大财!寡妇是发不了财的,赚来的钱大部分成了看守所的经费,哪能全进她一个人的口袋呢!”秦雪雷恍然大悟。总而言之,寡妇的汉堡包成了秦雪雷短暂的牢狱生涯里最富诱惑力的一个梦想。

秦雪雷在看守所呆到第十天,潮热的天气让他长了一头一脸的痱子。老陈开玩笑,说他青春期萌发,青春痘以痱子的方式发作出来。秦雪雷从没出过痱子,奇痒难熬,他把脸上好几处地方都挤破了,满脸星星点点挂了幌子。连续十天替老大老二吃咸得不能再咸的白菜,吃得嘴里烧起一层燎泡,火辣辣地疼痛。肚子吃坏了,总是拉稀,最后连屁眼也拉得火烧火燎。他抱着膝盖坐在大板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屁股都坐肿了,老二就是不让他站起来松快松快,因为整个号房只有他这个穷光蛋没钱买东西上供。秦雪雷只好纹丝不动地坐着,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丈量这个长十四步宽十二步的囚室,想象自己绕着囚室一圈一圈踱步,撒着欢蹦跳。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被痛苦切割得支离破碎,而且每个部位对痛苦的反应各不相同,痛苦一旦学会了分身术,痛苦的总量也就随之增加了好几倍。当承受的极限到来时,他把前额抵住膝盖,用牙齿使劲咬嘴里溃疡的伤口,一直咬到全身出汗为止。强烈的痛楚保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意识,暂时驱走了使他喘不上气来的压抑。秦雪雷心中豁然开朗,原来疼痛竟是解脱痛苦的灵丹妙药。像他这样一个背井离乡、身陷囹圄的乡巴佬盲流居然能够对着高墙铁窗悟出这样一个道理,真有些不可思议。几年后,一个人给秦雪雷讲艾支哈德的名言:“世界上能载着你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幸福的骆驼就是痛苦。”他听完以后笑了笑,对那个人说:“只有在监狱里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领会哲学家的思想。”

第十一天下午放风的时候,秦雪雷注意到老二鬼鬼祟祟地和隔壁号房的老大咬耳朵,还接过一件什么东西塞进上衣口袋。他偷偷告诉老陈,老陈嘱咐他别管闲事。夜里秦雪雷想奶奶想得睡不着觉。杨家血案过后半个月,奶奶帮他收拾了那个大包袱让他走,去外面闯天下。奶奶牵着他的手在山道上送出十几里地,临别时摸着他的头说:“杨沟村是呆不成了。我要不是走不动,再远的地方也跟你去。可怜你姐得留下照顾我,可怜你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好凄惶。记住,活成个人样!世上啥人都有,万一遇上不让你活的人,你可得像你爹一样有骨头!”

想着想着,秦雪雷不禁眼热鼻酸,差一点哭出来。到了梅港连封平安信都没给奶奶寄,她老人家该担心了吧!秦雪雷刚要伸手揉眼睛,对面躺着的老二轻悄悄翻身下地,来他脚后的马桶小便。秦雪雷一动不动地装睡。老二掏出个什么东西在墙上磨,“噌噌”作响,一副很用心的样子。秦雪雷在眼皮底下看着,奇怪老二怎么突然间做神做鬼,偷偷摸摸。老二磨完东西回去躺下,不一会儿鼾声大起。秦雪雷倒一夜没睡好。

第十二天早上刚刚放完风,看守把一个新囚犯送进号房来。这人剃个寸头,满脑袋短短的头发如同钢针直竖。两根粗黑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好像用毛笔在眼睛上面画了笔直的一横。圆彪彪布满血丝的眼睛令人吃惊地鼓出眼眶,顾盼之间杀气凛然。嘴角长长地撇着,以至于下嘴唇都要盖住上嘴唇了。身材瘦高但肌肉结实,米黄色的休闲西装裹着宽阔的肩膀,脚上皮鞋锃亮。这人很懂规矩,进门四下一打量,冲秦雪雷咧嘴笑笑,在秦雪雷和马桶之间坐下了。秦雪雷往里挪挪给他腾出点地方,他又笑了笑,点头表示感谢。秦雪雷心里嘀咕:“明明不是地包天,为啥把下嘴唇撅得这样高!”

过了五分钟老二才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抱着胳膊朝新来的抬抬下巴。这个人站起来双手在胸前一拱,低声说:“兄弟黄东阳。初来乍到,大哥包涵。”说完从西服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递给老二。老二接过来,鼻子眼里哼两声,冷冷一笑,转身回去了。秦雪雷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哪里不对又说不清楚。老二今天一切都反常,眼角一抽一抽地放贼光,打人的时候都没这样让秦雪雷心里冒寒气。秦雪雷的第六感告诉他要出大事情了。

下午两点钟号房里热得像蒸笼。人人在闷湿的空气里汗流浃背,喘息粗重。没有太阳没有风,一股散发不出去的酸臭弥漫在号房的整个空间里,令人作呕。黄东阳举手报告老二,请求小便,获得准许后站到马桶前解开皮带。老二蹑手蹑脚走过来,黄东阳尿得马桶稀里哗啦乱响。陡然间秦雪雷浑身汗毛直竖,冷飕飕打个哆嗦。老二两手揪住黄东阳的头猛往墙上磕,黄东阳反应奇快,双手及时撑住了墙面。秦雪雷想,这个新来的人被老二捏得变了形的耳朵马上就要被连根扯掉了。黄东阳勾腿反踢,蹬在老二腹股沟上。老二吃痛松手,又被黄东阳一胳膊肘顶在胸口,踉跄着后退了三四步。黄东阳转过身,赤红的眼睛瞪着老二,撕裂的耳朵根淌着血。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老大从大板上直跳起来,老陈张大嘴巴,眼镜滑到鼻梁下面,露出呆滞的白眼球。老二重新冲上去扑倒黄东阳,两个人滚在地下,无声搏斗。秦雪雷茫然注视着脚边两个龇牙咧嘴的脑袋,黄东阳白亮亮的牙齿都快要碰到他的脚尖了。他依旧一动不动。老二占了上风,把黄东阳压在身子底下,一手扼住黄东阳的喉咙一手从腰里拽出一把磨得尖溜溜的牙刷,猛地向黄东阳扎去。

对一个人来说,一生中瞬间的决定可能创造命运的转折,而这个决定往往是受下意识支配做出的,思维成了多余的东西。秦雪雷攥住老二握着杀人利器的手,两人的眼睛对视了一秒,秦雪雷的眼神淡漠冰冷,老二的目光惊怒交集。老二把卡着黄东阳脖子的手缩回来,全力重击秦雪雷的喉结。秦雪雷瘫倒在大板上,老二毫不犹豫地将那把锋利的牙刷深深扎进了他的左肩窝。与此同时,黄东阳撑起半个身子,右手食指戳进了老二的右眼。老二嚎叫一声,双手捂脸坐倒在地。黄东阳爬起来,抬脚又准又狠地踢在老二太阳穴上。这一脚把老二踢昏了,仰面朝天直挺挺躺倒,满面流血,口吐白沫。

黄东阳扶起秦雪雷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那把牙刷还呆在它不该呆的地方,黄东阳不敢将它拔出来。满号房的人都呆呆站着,静悄悄不发出一丝声响。黄东阳大吼一声:“快叫警察!”老陈扑到铁门上大声呼叫。黄东阳说:“兄弟,没事。这点小伤要不了你的命。”秦雪雷对黄东阳笑笑,他的肩膀很疼,可是十二天来积攒的痛苦全部宣泄出来,心里一片轻松舒服。他伸手拔出牙刷,血溅了黄东阳一身。他扔掉牙刷淡淡地说:“我可以出去了。”

楚天梅在宿舍里用整晚的时间收拾东西。陈所长升任分局局长,临走命令他代理所长职务,他明天就要搬到所长室去。院子里木樨花细细的香气飘进敞开的窗户,楚天梅垂头凝视一张镶嵌在精致玻璃框里的相片,双眼因为沉思而蒙眬。那是楚天梅警官大学毕业时拍的毕业照,他戴着学士帽站在第一排右手第三个,还看得出脸上淡淡的笑影。楚天梅一直记得当时微笑的原因,因为他是成绩最优秀的毕业生,因为他按捺不住满腔凌云的壮志,因为灿烂的梦想令他头晕目眩,还因为其它很多已经全然忘却的东西。楚天梅轻轻抚摸照片,希望能够抹去照片里的笑容。可那笑容是抹不去的,那笑容代表了他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他把镜框反扣在桌面上。现在他对幸福一无所知,他告诉自己。

所有东西收拾完毕,只剩下这张照片和这个镜框了。镜框是他洗出照片后花十块钱买的,五年前的十块钱对他来说是笔不小的财富。当然,现在他也并没有富裕多少。他坐下来抽烟,一只蚊子在他喷出的蓝色烟雾里盘旋。烟雾升腾到天花板上,笼罩了日光灯。他掐灭烟蒂躺到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面,散不去的烟雾突然使他厌烦。该戒烟了。

楚天梅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梅港市公安局,没有合适的岗位安排,暂时下放到青湖分局刑侦中队。在青湖分局楚天梅认识了分局局长陈光南。陈光南几乎是踢着他的屁股把他送到嫌疑犯的枪口底下,而他初登战阵就沉着冷静地一枪毙敌。陈光南喜欢得了不得,恨不能拜把子认他这个小兄弟。第二年,楚天梅让分局长老大哥真正见识了他的傲骨英风。梅港市袁副市长的儿子把一个大学同学给强奸了,那女孩子的父母怎么告状都告不下来。袁公子毫发无损地在梅港大摇大摆,招摇过市,青湖分局硬是没有一个人敢去完成这项拘审任务,只好推脱嫌疑人在逃。两个月后,袁公子被纠缠不清的原告激发了本性,酒后冲进那女孩子家里,将女孩子的父母拳打脚踢一顿,拂袖扬长而去。第二天,楚天梅只身一人拿着拘捕令去袁副市长家把袁公子带回了青湖分局。

陈光南为楚天梅的行动拍案击节,千方百计护着楚天梅躲过了所有的打击报复。袁公子在刑事拘留期间取保候审,陈光南亲自送袁公子回府。过了半个月,女孩子的父母撤消了控诉,拿了一大笔赔偿金。楚天梅的红脸让陈光南把唱白脸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备受副市长夫人与袁公子的感激。这件事了结之后,陈光南拍着楚天梅的肩膀说:“我就是护犊子。你是好样的。”陈光南是东北人,这句话带着东北口音讲出来实在感人肺腑。楚天梅虽然知道犊子长大后除了耕地就是进屠宰场,没有第三条出路,但还是觉得这句话挺好听。楚天梅在陈光南的赏识庇护下过了两年,当上了青湖分局刑侦中队的副队长。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市局领导班子调整,倒了后台的陈光南被调到城东路派出所当所长。楚天梅毫不犹豫,义无返顾陪着老大哥下放了。

今天楚天梅躺在床上又想起了陈光南“护犊子”这句话,想着想着就笑了。为什么从戒烟联想到这些往事呢?大概是因为当时陈光南说了“护犊子”以后,紧接着就劝楚天梅注意身体,不要抽烟。那一阵楚天梅嗓子不好,慢性咽炎时常发作,经常咳嗽。楚天梅出一口长气,心想现在陈光南东山再起了,他这头牛犊子虽然多了几岁口齿,但依然身强力壮,足以充当马前卒的重任。有只蚊子静静趴在蚊帐上,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轻舞飞扬的那一只。楚天梅起床下地,坐到桌子前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封邮件。

梅之木:

这么久没给你回信是因为我一直在琢磨你这个人,你这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有几夜我从梦中惊醒,我梦见一个蒙着脸的人狂热地挥动铁锹挖掘地道。他深深地进入地下,在铁一样黑的黑暗里忘我工作。周围一个人都不存在,所有的声音(包括生命的声音)都消逝了,只有死的寂静逡巡徘徊。他终于完成了浩大的工程,在地底建造了一座壮丽的宫殿。当他垒完最后一块石头准备欣赏自己的杰作时,才意识到阳光绝不会照耀这个地方。于是,他的宫殿成了他的坟墓,成了灵魂永远不能安息的坟墓。这个人就是你!

你用动物的目光看道德,看智慧,看人生,看你自己。你并非不愿用人的目光来看你存在的这个世界,只是你不能。你丧失了这种能力,或者你抛弃了这种本能。好个有趣的返祖现象!我毫不怀疑有一天你会像人猿泰山一样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地毁灭一切。人猿泰山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爱情,你为了什么?你是一头连爱情也要蹂躏践踏的大猩猩吗?我真的理解不了你的理由,也许你根本就没有理由。但我相信你一定具备极其优秀的理性思维能力,你一定怀抱某种坚不可摧的信仰,上天也一定赋予了你非凡的勇气与毅力。我迫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使你如此疯狂!我想知道!

你不要做受别人支配的工具(如果枪也算是一种工具的话),可是我担心你已经做了自己的工具。这是多么可怕可悲的事情!你难道非要成为理想与信仰的工具不可吗?任何一个人一旦变成了他自己的工具,这个人也就异化为对自然、对世界、对人性的一种戕害。你让我想起了印度的苦行僧,铁钉贯耳,竹扦穿舌。你让我想起了中世纪那些千方百计折磨自身向上帝表示虔诚的圣徒。我所能想到对你最好的比喻是十字军骑士,希望用战争与杀戮将十字架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你是不是你的工具?我现在就想听到你的回答!如果你是,我提醒你,终有一天除了你自己不会有更珍贵的牺牲值得摆上那个祭坛!

两星期前我采访了一个小家庭。夫妻两个都下岗了,有一个五岁大的男孩子。丈夫一个月拿一百五十块钱,妻子一个月拿一百二十块钱。我说的是救济金。他们住在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平房里,摆好炉灶和唯一一张床就没有空间了。他们的饭桌是一条长凳,吃饭时一家三口全坐在床上。大人吃米饭腌菜,孩子多一个鸡蛋。他们三个人傍晚推着小车去街上卖花生汤,一块钱一碗的花生汤。运气好的话一晚上能卖出三十多碗,一碗挣三毛钱。我问那对夫妻他们最想要什么,他们说想让孩子尽快长大。我问那个男孩最想要什么,他说最想要巷口老大爷卖的彩色风车。上星期一我又去他们家了,带给他们一袋荔枝和一只蓝色风车。男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攥着风车从巷口跑到巷尾,再从巷尾跑到巷口。风车在他手里转啊转的,终于转成了一个失去颜色的风轮。夫妻两个专门给我做了一碗花生汤,特别甜,糖放得太多。孩子靠着门睁大眼睛看我,我和他一起喝完了那碗花生汤。他一边喝一边笑,笑得很大声。他一定没喝过这么甜的东西。孩子的笑真灿烂。

昨天,一个我曾经采访过的女大学生来找我。她的老家在青海农村,很穷。我是在做勤工俭学调查时认识她的。当时她在做家教,那家的男主人是个有钱的鳏夫,总对她动手动脚。她这次来是向我借五十块钱。她说她已经不做家教了,找了一个家在梅港的男同学当男朋友,男朋友对她很好。我问她借钱干什么,她的回答使我吃惊——买避孕药。我告诉她避孕药对女性身体有害,最好让他男朋友用避孕套。她暗示她的男朋友不喜欢避孕套,因为那个橡胶做的玩意儿妨碍体验高潮。我知道她没有钱来买这种工具,也知道她并不想在男朋友面前显的太寒酸,就给了她一百块。她说她并不喜欢她的男朋友,但必须保证毕业以后能够留在梅港。她所有的一切都显示出对金钱无比的渴望,提到钱时眼睛疯狂放光。她长得不错,身材很好。我担心她已经走到了用肉体换取金钱的边缘。我没有表白我的担心,我知道她别无选择。每一个人堕落都是有原因的,尤其是一个弱者的堕落。

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两件事呢?我预感你对权力的极度迷醉将使你成为一个对强者极其崇拜认同而对弱者无比厌恶轻蔑的人。你是不是认为弱者没有存在的权利?你是不是断定弱者只能做强者的奴仆?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光辉和花环都是给强者准备的,而弱者唯一能得到的就是鄙弃?如果你是,你错了。生存的权利、生存的欲望会赋予弱者奋斗的力量,奋斗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创造了许多我们想不到的奇迹。你见过海雨天风中的小船吗?似乎每一个巨浪都能将它吞没,但它依然能从毁灭中一次一次钻出来,一直坚持到风平浪静。你感到了求生的欲望吗?你感到了弱者的坚强吗?任何人都不能否定存在的意义!你甚至可以否定生命,但不能否定存在!

梅之木,令我奇怪的是我竟然爱上了你这个否定爱情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生命与存在面前我看到了匍匐在地、苍白无力的爱情。我爱你的疯狂,即使你不承认你的疯狂。我爱你的痛苦,即使你的痛苦里包含着人性的缺失。蝴蝶不属于大海,蝴蝶属于自由的清风。蝴蝶也是一种生命,也是一种存在,即便是一种你不喜欢的生命,是一种你不喜欢的存在。我决定无情地刺穿你的谎言,你对爱情的不屑一顾是虚伪的。你这个可恶可怜又可爱的胆小鬼!你害怕爱情消磨你的万丈雄心,你害怕爱情削弱你的虔诚信仰,你害怕爱情动摇你其实并不坚固的根基。你这个可恶可怜又可爱的胆小鬼!

我竟然爱上了你这个冷酷的自掘坟墓的蒙面人!我竟然爱上了你这个狂热的充满兽性的动物!我竟然爱上了你这样一个具有自觉意识和自我能动性的冰冷的工具!我可能永远不会见到你,我们也许只能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游荡。但是我要说:“原来虚幻也可以如此真实!”我伸手在空气中在想象中触摸你,你活生生地存在在那里。我感知到了你的存在!这已经足够了!

至于企鹅的呼唤这个问题,你是明知故问。南极是冰洋围绕的寒冷大陆,与世隔绝的大陆,试图拒绝生命存在的大陆。企鹅站在这块大陆的边缘,站在充斥着冰雪风暴的海岸线上,它的呼唤是遥远的,是孤独的,是痛苦的!但是我要说,它的呼唤带来了生命存在的气息。温暖的、不可遏止的、深切的气息!我就这样揭穿了你的小花招,你的鬼头鬼脑的小把戏。好开心啊!我笑得连吃巧克力都忘了!

笑过以后很寂寞。开始写这封信时是黄昏,写完时黑夜已经降临。我一直没有开灯。在黑黑的房子里一个人笑,真的很寂寞。

祝好!

海蓝蓝

楚天梅看完电子邮件,一个劲大口大口吞云吐雾,连着抽了五六支香烟。他拿起外套走出门去,下楼来到院子里。木樨花的香气在月光夜色里浮动,今天晚上月亮光彩照人。他来到大街上。明灭的霓虹灯像浓淡不均的脂粉,把夜打扮丑了,辜负了这样好的月光。街边棕榈的影子黑乎乎的,参差不齐,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油炸臭豆腐的味道。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急促的步伐像是在追赶什么。夜还不深,苍穹透出一种暗暗的深蓝。

二十分钟以后楚天梅回到宿舍。日光灯很刺眼,他关了灯在黑暗里坐下,凝视窗台上银亮的月光。过了一会儿,他删除了那封电子邮件。

月光暗淡下来。天空中浮云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