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雷出生在晋北太行山的一个小村子。父亲秦照行祖上是猎户出身,练的一手好枪法,曾经在山里打过两头土豹,剥下来两张五彩斑斓的豹皮,在堂屋墙上挂了十年。秦照行十九岁那年娶了外乡一个流落到山里的女人当老婆。女人生的肤白如雪,杏眼柳眉,更兼知书识礼,娴雅大方,把个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的秦照行收拾得服服帖帖,渐渐改了霹雳火暴、任侠尚气的性子。秦照行三十岁时,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接续了秦家四代单传的香火。秦照行大喜之余扯下堂屋里的豹子皮裹了火枪,收在柜子里压箱底,从此做了个踏实本分的农民。村里人都说秦家祖上积德,娶了个好女人。又传说女人家里本是大官,让文化大革命闹得家破人亡,这才落难下嫁,秦照行拣了个天上掉下的大元宝。女人给儿子起个大名叫秦雪雷,因为前两年已经生了一个丫头,秦照行就给儿子起个小名叫二喜。女人姓罗,名叫妙红。
孩子满月那天秦家大摆席面,宴请村里的男女老少。秦照行把孩子放在西厦屋堆满各种东西的炕上,小家伙滚着黑溜溜的眼珠一手抓住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一手攥紧一小包农家自制的火药。旁观众人个个诧异惊叹,村长杨万福笑得露出被烟熏得黑黄的大板牙,说这孩子来日子承父业,财源广进。秦照行高兴得连忙将孩子抱进去,一五一十给媳妇学了一遍。女人听了锁紧眉头,不情不愿,叹了两口气。秦照行一问,才知道女人一心盼着儿子将来念书成才,做个明事理知进退的读书人。
秦照行哈哈大笑:“你教他文的,我教他武的,他不就文武双全了吗?话说回来,人命天定,咱们可拿不得主意。他好了,外面的天地由他去闯荡,他不好了,当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饿不死。”
女人听了点头,抱起孩子轻轻摇晃,低声说道:“咱非当个争气的!”
秦雪雷长到八九岁,顽劣的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率领村里的孩子上房揭瓦,倒灶翻墙,打鸡撵狗,斗牛赶羊,把个穷乡僻壤的安静村落折腾得翻天覆地,乌烟瘴气。农村孩子上学晚,秦雪雷九岁才上两年级。他天赋聪颖过人,问一答十,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连比他大的学生都喜欢跟他一起玩耍,个个俯首听命。于是三天两头有人带着自家的孩子找秦照行评理,不是被秦雪雷打得眼黑鼻肿,就是被秦雪雷指使别的孩子们惩治得哭爹叫娘。秦家如此这般接来送往,茶水糖果赔费了不少,连门槛都矮了两寸。秦照行为了调教这顽皮孩子,树枝不知打断了多少根,但老母将这接续秦家香火的独苗疼得如同命根子一样,严父管教之后又禁不住祖母百般溺爱,秦雪雷照旧顽劣如初。
罗妙红对他种种淘气视而不见,丝毫不理,只是每晚在灯下教他唐诗宋词,描红练字,还给他讲许多历史故事。秦雪雷十岁生日那天,罗妙红去了一趟县城,买回来一大堆书,让他一本一本看,给他一本一本地讲。久而久之,秦雪雷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也坐得住了,慢慢地收了心,去了身上的匪气。
秦照行对妻子的做法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全家团坐吃饭时总要发一番感慨:“文化文化,有了文,什么东西都化得开了嘛!我这老粗今天才知道这‘文’有多厉害了!没有‘文’人到死都是榆木疙瘩一个,石头块子一堆,还能‘化’个啥?不‘化’成山精树怪就算是个好的!”
这段话渐渐成了秦照行饭前饭后训诫儿子的例行公事,比西方人的进餐祈祷还严肃认真。听着他翻来覆去、滚瓜烂熟的长篇大论,全家人都含笑不语,夹菜吃饭,好像他的话成了一碟必不可少的下饭佳肴。
那情景对秦雪雷来说是幸福的。秦雪雷当时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些人根本不可能拥有幸福,对这些人而言,所有的幸福都是痛苦折射的光影,飘渺虚幻。秦雪雷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也属于永远被幸福抛弃了的那一个群体。秦雪雷当时真的觉得很幸福,那种幸福只属于孩子。
秦雪雷十五岁那年秦照行承包了后山二百亩林子,垦荒植树,开山育林,大干起来。罗妙红想把秦雪雷送到县城里念初中,秦照行不同意,害怕秦雪雷到县里学了那些膏粱纨绔的习气,忘了淳朴厚道的家风。夫妻两人商量了好几次,妻子顺从了丈夫,让秦雪雷上了乡里的中学。每到周末假期,父子两人就去山上刨坑担水,去田里锄地施肥。秦照行雇了本家的两个远房侄子帮手,活计虽然繁重,但还照顾得过来。再过一年,山林的利息让秦家滋润起来,秦照行又承包了村里的水磨房,碾麦脱谷,日子红火得让一村人羡慕。这一年,秦雪雷的姐姐许给了前沟村跑运输的大户李家做儿媳妇,秦雪雷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数学竞赛,得了三等奖。村民们说秦家四喜临门了。
秦家所在的村子叫杨沟村,村里一百多户人家有八十多家姓杨。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村长杨万福退了休,他侄子杨茂才接了班。杨茂才养了五个儿子,个个剽悍勇猛,性如烈火。父子六人平日横行乡里,无人敢惹。有一年乡里闹灯会,杨沟村和前沟村冲突起来,杨家五条汉子率众大打出手,打得前沟村一败涂地。杨茂才自幼就与秦照行厮打,秦照行曾经用火枪轰了杨茂才一小腿的铁沙子。后来虽然两人年岁渐长,火气日衰,但依旧彼此不服,相互衔恨。秦照行承包山林之后,杨茂才主动请人上门提亲,想让秦家闺女嫁给自家的老四。秦照行一口回绝,对媒人也缺了礼数。杨茂才竞选村长,秦照行坚决反对。杨万福居中几次说和,毫无效果。村长竞选大会秦照行没有参加,最后杨茂才以压倒优势当选。当天晚上,杨茂才喝得大醉,把烟屁股捻灭在装猪头肉的碗里,声嘶力竭地对五个儿子吼叫:“我要灭不了秦家那个狗杂种就不是你们的爹,是你们的儿子!”
秦雪雷十八岁那年的正月初四,秦照行和杨茂才在杨万福家碰上了。两个人都是来给老头子拜年的,全带了八色红纸金字包裹的上好点心,秦照行还多了两瓶陈年汾酒。杨万福留他们吃饭,席间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般交起锋来。
杨茂才说:“老秦,村委会决定要修改一下你跟村里签的山林承包合同。过了十五你到村委会来一趟。”
秦照行问:“为啥要改?我跟村里签的是十年的合同,这五年都没到就要改了?哪里有这个道理?”
杨茂才喝干一杯酒,夹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村委会想要大力发展果树,你那林子的效益没有果树来的快,这现在桃呀梨呀的在城里卖得上好价钱,你把林子都占住了咋种果树哩?再说,大家要共同富裕,也不能光你一个人吃得满嘴流油,别人只吞榆钱饭吧!”
秦照行大怒,站起身指着杨茂才的鼻子厉声呵斥:“你少阴阳怪气!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啥主意!你想改合同,门都没有!去乡里县里,我奉陪到底!”杨万福还没来得及拉秦照行坐下,秦照行早已拂袖出门,扬长而去了。杨茂才冷笑一声,说:“叔,你别拉他!看见没有,我倒赔着笑脸跟他商量,可他呢?他秦照行已经把尿尿到我脸上来咧!”
过了大年十五元宵节,秦照行就跑到乡政府找乡长主持公道。乡长慢条斯理地应付了一下,让他回去和村委会再商量。秦照行一气找了乡长三次,三次的答复一模一样,乡长大人脸上的颜色却一次比一次难看。等秦照行第四次去的时候,干脆被乡干事挡在乡政府外面不得进门。秦照行气坏了,心里明白自己平日里不拜庙门不烧香,不跪菩萨不礼佛,早把一路的神仙全得罪了。现在神仙们伙同杨茂才这个小鬼整治他来了。那天他碰巧骑了一头驴,驴是邻居托他带到乡里来送亲戚的。秦照行正与乡干事理论,那驴竟低了驴头啃起乡政府门外的花草来。乡干事咋咋呼呼地命令秦照行管好牲口,秦照行抡起鞭子夹头夹脑把驴抽得乱吼乱叫,一边抽一边骂:“你个畜生!你以为你是干部呀?走到哪吃到哪!”那驴吃打不过,掉转驴头小跑着一路逃命,发出长嘶。秦照行追着喊:“好你个畜生!咋的?光吃还不行,吃饱了还想唱起卡拉OK!”他这一闹,乡政府前来来往往的人全部捧腹笑倒。乡干事脸上青一回红一回,恨恨地去了。
二月初十,村委会正式通知秦照行更改山林承包合同。二百亩林地秦家保留五十亩,剩下的一百五十亩改为果园,由村民们竞价承包。三月初一,村长杨茂才领着五个儿子及一众村民上山伐树,改种果苗。秦照行站在自家天井里,听见山上伐树的响动,不由抱头在地,五内如焚。秦雪雷搀扶着奶奶,跟母亲和姐姐站在父亲身后,突然感觉这个幸福的家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幸福的天堂塌陷了。
三月十五,老村长杨万福黑夜里到秦照行家串门,替杨茂才带来了和解的条件,秦家摆酒大宴村民,把好风水的坟地让给杨家。秦照行睁起圆彪彪两只眼,一拳砸翻炕桌,差点儿把杨万福一脚踹出大门。三月底,村委会决定全体村民集资在村里的打谷场上安装两台电动磨麦机,磨麦子分文不取。秦照行承包水磨房的合同继续有效,每年应上缴的承包款项不变。当天晚上,秦照行去山上的林子里坐了半宿,后半夜下山一个人把水磨房给拆了。天刚放亮,秦照行赶着大车拉着拆下来的砖石土坯来到杨茂才家的大门前,跳上车挥动铁锨把东西全卸了下来。等杨家的人开门时,门口的土已经堆得有半人高。秦照行向下指着杨茂才笑着说:“你别担心没有好坟地!你看我都把给你修坟的材料准备齐全了!”杨茂才脸色刷白,杨家五个儿子看着秦照行血红的眸子全都不敢动弹。秦照行哼着小曲赶着空车回家了。
四月初三,县公安局来人把秦照行带走了。警察搜查秦家,抄检出两张豹子皮,豹子是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非法捕猎触犯刑律,罪责难逃。秦照行说那豹子是十年前打的,全村的人都可以作证。警察说究竟是不是十年前打的要做进一步调查,但豹子皮裹着猎枪,已经属于非法藏械。秦照行无法争辩,跟警察出门上了警车。罗妙红抢出门来,一抬头看见围在警车旁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又双手捂脸跑回堂屋。
秦老太太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淡淡地问儿媳妇:“你跑回来干啥?你不知道秦家人都是宁折不弯的硬骨头?你跑回来是嫌你男人丢了你的脸?”
秦雪雷下午放学回家才知道父亲被公安局押走了,他任由母亲抱着他的肩膀痛哭,脸上木然没有表情。秦老太太抬头眯起眼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声色不动的孙子,叹口气说:“真是秦家的骨血!不亏奶奶疼你一场!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爸放心!”
一直到五月初五,秦照行音讯全无。罗妙红去县公安局问了好几次,人家告诉她检察院还没决定起不起诉,秦照行暂时羁押候审。罗妙红死说活说,想见丈夫一面。可任她百般恳求,就是没人搭理。五月初五晚上,罗妙红拎着一袋大枣粽子,揣着两万块钱来到杨茂才家,进门就给杨茂才跪下了,杨茂才的女人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杨茂才笑哈哈地说:“他姨,你站起来听我两句话。”
罗妙红起身把粽子和钱放在炕上。杨茂才用烟袋锅扒拉扒拉那堆人民币,撇撇嘴说:“我不要你的钱。一,你摆酒让地。二,你家闺女退了李家的亲,嫁给我家老四。两件事办完,我保准把亲家公从县里请回来。”
罗妙红说让地的事马上就办,闺女的亲也立即就退,但与杨家老四成婚得等秦照行回来再说。天下没有父亲关在牢狱里,闺女却出嫁的道理。
杨茂才哈哈大笑。“对!大嫂说的在理!钱你拿回去,事情按你说的办。”
五月初十,秦家在村东头杨家祠堂大摆酒宴,邀请村里的老辈以及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席。席间罗妙红在杨茂才准备好的契约上签了字,杨万福作为中人也按了红手印。酒宴结束时,杨茂才宣布秦家的闺女已经退了李家的亲,要嫁到杨家来。众人同声贺喜,纷纷举杯敬酒,杨茂才来者不拒,喝得酩酊大醉。
杨万福嚅动着掉了大牙的嘴,吸气漏风地说:“这下可好了!杨沟村的两个老虎成了亲家,以后就不闹事情咧!”
杨茂才睁着迷离的醉眼,指着杨万福,大着舌头说:“叔!你说谁不闹事情咧?我告诉你,还有更大的事情要闹呢!”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罗妙红低声说:“他叔,你把心放到肚子里。他人回来我劝他,他听我的。再也不闹事情咧!”杨茂才点点头,把手朝着未来的亲家母晃了晃,含糊不清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五月二十,秦照行胡子拉碴、满身恶臭地回到家里。罗妙红伺候他洗了个澡,烫了好酒,做了一桌子菜给他吃。秦照行一个人把一桌子的菜都吃光了。秦老太太、罗妙红、秦雪雷和姐姐秦雪燕默默地看着狼吞虎咽的秦照行,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秦照行吃毕,狠狠抽了两烟袋锅旱烟,摸着胀鼓鼓的肚皮对罗妙红说:“你去杨家定个准日子。六月初一雪燕过门。”罗妙红去了,秦雪燕收拾了桌子去灶下洗碗,屋里剩下秦老太太、秦照行、秦雪雷三个人。秦老太太端详着儿子,撸撸手腕上的银镯子,慢慢说道:“你想干什么就去干。我和雷雷娃不用你操心。”秦照行拍拍秦雪雷的脸,点了点头。
从五月二十到五月二十五,秦照行足不出户,在家养鸡喂猪,陪秦老太太聊天解闷。五月二十六秦照行到县城里去了一趟,五月二十八深夜提了一个长包袱回家。五月二十九,杨家抬来了三大箱聘礼,罗妙红收下聘礼,让来人把陪嫁抬走,还给了一张用红帖子写的嫁妆单子。村里人人奔走相告,前来道贺的亲友络绎不绝,都说六月初一的喜宴一定是杨沟村空前绝后的大场面。
五月三十。吃完晚饭秦照行吩咐秦雪雷:“你陪你姐去堂叔公家住。就说家里准备婚事太忙乱,怕你姐睡不着,明天出嫁不好看。”秦雪雷答应一声,转身正要出门,秦照行又叫住他。他回身站到父亲面前,秦照行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轻声说:“你要当个有出息的!”秦雪雷有点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说这个。隔了半晌,秦照行又说:“就算将来混成个没出息的,也要好好地活人!记下,好好地活人!”秦雪雷看看脸色苍白的母亲,跟着秦雪燕走了。
秦照行看一眼手表,差一刻八点,天已经暗下来,暮色亮亮的,热乎乎的风里渗进一丝清凉。他关上窗子,下炕去里屋提出那个长包袱,端出一杯茶。他把长包袱放在炕上,双手捧茶对秦老太太说:“妈,两个娃娃就不说了。你跟不跟儿子去?”秦老太太下死劲啐他一口唾沫:“没出息的东西!你还想拉我去给你喂奶呀!我还没活够呢!我还要看天理报应呢!”秦照行笑了。“妈!儿子是怕你替儿子吃苦受罪!那你好好呆着就是了!”他转回身对着罗妙红。罗妙红浑身颤抖,双目含泪。秦照行说:“你跟着我从没享过什么福,净受罪了!”罗妙红两手哆嗦着接过茶杯,一句话不说,进里屋去了。秦照行跪在秦老太太脚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秦老太太摸着儿子的脸,把儿子搂在怀里。
秦照行拎着长包袱出门,从窗根下抄起一把早已磨得雪亮的斧头,大步穿过院子,来到院外的土路上。天完全黑了,月牙高悬天幕,繁星点点。秦照行往杨茂才家走去,拐弯抹角地在墙角屋檐下潜行。路上没有人,村民们都在打谷场上乘凉消夏。看家狗拼命吠叫,蟋蟀赶着凑趣,振翅长鸣。
秦照行在杨家大门前停住脚步。大门虚掩,他凑到门缝上朝里窥探。杨家大院子里摆着一溜躺椅,锃亮的电灯泡挂在院子当中的葫芦架上,大号彩色电视机在院里的青石圆桌上播放节目。杨茂才和五个儿子卧在躺椅上喝茶聊天,后面厨房里传来女人们喧闹的声音。秦照行拉开长包袱的活结,轻轻一抖,包袱皮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露出一支双筒猎枪。这时,大柳树上的知了没命地聒噪起来,蟋蟀的鸣叫被搅扰得杂乱无章,电视里高亢清亮的花旦唱腔突然消失了。
秦照行一脚踢开大门跳进去,几乎没有瞄准,抬手一枪就轰得杨茂才满脸开花,从躺椅上翻身栽倒。他抢前一步,抬肩举臂,枪与肩齐。“砰”的一响,杨家老二的喉咙被子弹撕开一道大口子,血雨喷溅,满地殷红。杨家老三从躺椅上蹿起来,秦照行的斧头劈空而落,正中顶门。杨家老三一声不响,扑倒在地,在血泊里抽搐。杨家老四惊得瘫在躺椅上动弹不得,大小便都失禁了,坐在屎尿里眼睛发直,脸色黑青。秦照行斧头一挥,杨家老四的脑袋只剩一丝皮连着脖子。杨家老五往堂屋跑,杨家老大往墙根跑。秦照行抡起斧头扔出去,杨家老五一只脚刚跨进门槛,斧头的锋刃已经没入了后背。杨家老五长声惨嘶,手足并用爬进屋里。秦照行从裤兜里掏出两颗子弹装上膛。杨家老大拼命一跃,双手搭上墙头,再一用力,半个身子撑到墙上。秦照行一枪打在杨家老大的腰眼上,杨家老大手一松,倒在墙根底下挣命。秦照行走过去,朝杨家老大脑袋上补了一枪。杨家的女人们从厨房里冲出来,系着围裙,手拿菜刀擀面杖。女人们先是呆愣愣地看了秦照行几秒钟,随即在被灯泡照得雪亮、血肉横飞、死尸遍地的院子里发疯似的尖叫,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秦照行冲进堂屋,堂屋里亮着灯,杨家老五蜷缩在八仙桌底下,两手攥着桌子腿呻吟。秦照行掀开桌子,从杨家老五背上拔出斧头,往脑袋上使劲敲了一下,敲出来红白脑浆满地流淌。秦照行的眼睛有些发花,他摇摇晃晃再一次来到院子里,女人们已经跑光了。
秦照行右手握枪左手持斧,把院子里杨家父子五具尸体挨个检查一遍,看是不是全都死透了。他蹒跚着走到大门口。大门外全是人,一看见他便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喊,脚步杂沓,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却。秦照行走出杨家大门,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前,电视里老生苍凉嘶哑的唱腔震动他的耳鼓。秦照行慢慢摸出一颗子弹装上,人群“呼啦”一声又退出老远,可并不作鸟兽散。秦照行微微一笑,挺起胸膛。他仿佛听见极远极远的远方传来儿子呼唤他的声音,这呼唤溶入远山,飞上苍穹。秦照行把枪口塞进嘴里,扣动了扳机。
世界上所有的爱恨只能在一种东西里终结,那就是鲜血。当然,这样的爱与这样的恨是生命中最沉重的负担,是生命中最残酷的折磨,是生命中最壮阔的波澜。与其说每个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还不如说每个人在鲜血面前是平等的。鲜血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天秤。很多年以后,秦雪雷这样认为。
那天晚上,秦照行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听到的不是幻觉,而是秦雪雷心底的呼唤。因为秦雪雷当时就站在杨家大院后坡的一棵大枣树下面。他听从父亲的吩咐送姐姐去堂叔公家之后,悄悄溜出来,在夜色的遮蔽下爬上杨家大院的后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支配他的手脚,摆布他的身体。他目睹父亲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结果了杨家六条人命,他看见父亲浑身鲜血,冷酷如冰。他一点都不觉得害怕,炽烈的兴奋周身滚动,心脏跳动的声音敲打耳鼓。他有点头晕。
当他看见父亲的背影走出杨家大门消失在黑暗里,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抖猛地揪住他的心,制止了心的狂跳。接着,这颤抖把心攥得紧紧的,终于攥出来一声呼喊:“爸!”这无声的呼喊让他泪如泉涌。那一声枪响过后,他扶着大树慢慢蹲下身子,抬头望着天上的月牙儿。眼里的泪水干了,朦胧清丽的月牙儿挂在树梢上。他愣愣地盯着月亮,盯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