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警察小郭把秦雪雷叫醒,给他打开手铐,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睡了一整夜的水泥地,他觉得肚子疼得厉害,就怯生生地表达了上厕所的意思。小郭塞给他两张手纸,领他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他在便坑上蹲着,着凉的小腹刀绞般疼,疼得额头上冒出一层虚汗。瘪瘪的胃也赶着凑趣,饥饿仿佛在胃里生根发芽,强劲蓬勃地长成了一棵要将他撑破的大树。排泄的痛苦与渴望食物的痛苦一起折磨他,他觉得自己要发烧了,警告自己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生病。终于,后脊梁上凉飕飕地发了汗,感觉舒服多了。
他拖着软绵绵的双腿从厕所里出来,小郭已经在走廊上抽完了两根烟,满脸的不耐烦。他惴惴不安地重新回到屋里,小郭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对他说:“你签个字吧。”
他盯着那张纸看一会儿,看明白了是一张治安拘留书。
小郭问他:“你认不认识字?”
他点头表示认识。
“那就快签吧。”小郭有点不高兴。
他把汗湿的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逡巡着四下扫视几遍,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见见昨天晚上给我录口供的那个警官。”
小郭笑了。“他不在所里,出去办事了。没有他你今天就得在刑事拘留书上签字了。昨天晚上他走的时候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就快点签字吧。”
秦雪雷不知道治安拘留书和刑事拘留书的区别,但他相信眼前这个警察说的是实话。他抬眼瞧瞧天花板,拿起笔签上名字。字签得很漂亮,龙飞凤舞,银钩铁画。
小郭看了忍不住说:“呦,真看不出来你一手好字啊!”
他低头轻声说:“小时候练过毛笔字。”
小郭把拘留书收起来,示意他把那个大包袱整理好。“你打了警察,不管是不是误会,拘留十五天都是最轻的了。你运气好。从拘留所出来得学规矩点,梅港可不是个随便撒野的地方,再冒失莽撞,蛮干一气,就不会有这么好运气了!”
秦雪雷连连点头,提着包袱跟小郭出门。他弄不明白自己的运气怎么能算好,如果刚下火车就进拘留所是好运气的话,那他命中注定这辈子是倒霉到底了。
一出派出所的大门秦雪雷就看见了昨天拉他的那辆白色面包车。小郭打开车门让他钻进去,他抱着大包袱在狭小的车厢里转动不便,磕磕碰碰好几下才坐稳,远不如昨天被塞进来时麻利干脆。他开始觉得包袱是个累赘了。
车子开上大街,悠闲地滑进臃肿缓慢的车流,车窗外喇叭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失去了夜色的遮蔽和灯火的装饰,这个城市突然间一下子贴近了秦雪雷,昨夜那犹如魔术一般的诡异色彩消失不见,活生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渐渐周围的车少了,小郭换挡提速,路边的大树倒退如飞。秦雪雷又看见了昨天晚上那条江,但桥却换了另外一座,灰秃秃没有丝毫光彩。过桥的时候他看清楚了江水的颜色,浑浊碧绿,脏兮兮的。他高兴地发现自己正从恐惧与疲惫中挣脱出来,重新获得了生存的力量。当他看见一个赤膊的小伙子不顾小郭把喇叭按得山响,依旧挡在面包车前面,像扭麻花一样骑自行车时,他就更高兴了,悄无声息地咧嘴笑起来。小郭骂骂咧咧,摇下车窗玻璃,朝外面使劲啐一口唾沫。
目的地是一面高耸屹立的红墙,墙头支着带刺的电网,墙中间一道白色大铁门。门里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没有花坛树木,光秃秃的,洒满阳光。小郭把秦雪雷领进左首的大楼,推开一扇门,里面一排窗口的铝合金栏杆闪闪发光,比外面的阳光还刺眼。小郭走到一个窗口跟前,一面掏出治安拘留书递进去,一面和里面的一个老警察亲热地打招呼。秦雪雷眨巴着眼睛,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唾沫,这里比派出所大得多的气派与威严又让他害怕起来。小郭回头找他,见他站在门口发愣,就皱眉头挥手示意他快点过来。他磨磨蹭蹭,抱着大包袱走到小郭身边,心里盼望这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小警察别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小郭瞪了他一眼,抬手将他推出两步。小郭严厉的瞪视让他觉得挺舒服,因为在这里他只认识这个瞪他的小郭,别的警察看他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空气一样,是透明的,根本不存在。
秦雪雷被带到另一个窗口,一张脸探到窗口旁望着他的大包袱盯了好一会儿。毕竟包袱不能像它主人一样被当作空气处理,他听见一个声音从窗口里飘出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呀?”他开始手忙脚乱地解包袱上的节,包袱里的东西被他抖了一地。一个女警察从窗口后面走出来,让他捡起东西抱去旁边一张长桌上,挨个清点记录。小郭又瞪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登记完毕包袱就被取走了,他不知道包袱要到哪里去,又不敢问,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一个男警察走出来对他说:“跟我走。”小郭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屋去,看都没看他一眼。秦雪雷悲哀地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原来他在小郭的眼里也是不存在的,也是空气。
秦雪雷跟在警察屁股后面沿着一条深深的走廊曲里拐弯地走,警察的步子不紧不慢,他的步子慌里慌张。
“你为什么进来的?”
“我错打了警察。”
警察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转身继续按照原来的节奏走。经过这一停顿,秦雪雷的步伐顺畅多了,他利索地跟着警察爬了一层楼梯,来到二楼。警察在二楼第一个铁门边站住,掏出钥匙打开门,对他说:“进去。”
秦雪雷进去了。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阳光把窗户上的铁栅栏投影在水泥地下,他站在铁栅栏的影子上。屋子很大,离地半尺多高的长木板靠着四面白墙,板子上坐着的十几个人全都低着脑袋,双手抱膝,规规矩矩,纹丝不动。只有两个人不一样。一个人躺在窗户下面的板子上,一只手托着头,一只手搓脚丫子。一个人站在他左边四五步远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睛冲他冷笑。秦雪雷不知道该怎么办,低头看着顶穿了鞋子暴露在阳光下的脚趾,想找个地方先坐下。站着的那个人走到他面前,抬手不轻不重地抽了他两个嘴巴。他看了那个人一眼,那个人笑得露出了牙齿,胸脯上长长的黑毛一抖一抖的。他往旁边跨一步,突然肚子上挨了重重一击,他疼得弯下腰去,那个人一膝盖顶在他下巴上,他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他抽搐得喘不上来气,嘴里咸咸的全是血,脑袋里嗡嗡直响。那个人上前两步,抬脚扒拉扒拉他的下巴,吭哧吭哧笑出了声。秦雪雷吃力地蜷起身体,用力吸两口气,双手撑地,摇晃着站起来。那个人不笑了,一个双风贯耳捶在他耳根子上,随即飞起一脚狠狠地把他踹趴下。
秦雪雷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自己在黑暗里轻快地漂浮,周围安静极了,无声的水流推送着他的身子。黑暗无比的空旷,巨大,遥远。他游离在黑暗的空中,感觉自己渺小的像个蚂蚁。他醒过来,粗重地喘着气,鼻孔里一片灼热。他发现自己屎尿齐流,恶臭遍体。
那个人指着墙角的马桶笑着说:“你他妈的在那里好好呆着!小心熏得咱们大哥发脾气整死你个小杂种!这么不经修理,两下就把肚子里的东西给放出来了!”
秦雪雷实在站不起来,他弓着身子,手脚并用,向角落里爬去,那个人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以帮助他尽快完成这漫长的灵长类向爬行类退化的过程。他蜷缩在角落里,蜷缩在马桶旁边,觉得身上的味道比马桶还难闻。他想哭,可眼泪已经没有了。
秦雪雷挨着马桶昏昏沉沉呆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有好几个人前来光顾马桶,淋漓的尿水星星点点迸溅到他身上。他仿佛失去了知觉,眼睛痴痴地大张着,嘴巴半开半闭,宛如木雕泥塑。
中午十二点整,两个警察打开牢门进来组织在押人员吃饭,发现秦雪雷这般模样,一个警察把他领到楼下的水房冲洗一番,还给他找了两件清洁工的旧工作服换上。秦雪雷俯首帖耳,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接受处理。天气太热,自来水管里的自来水被正午的太阳烤得热乎乎的,比家乡冰凉的井水舒服。工作服虽然是旧的,但很干净,穿起来还挺合身。这个警察不打不骂,态度和蔼,顶多嫌他身上的气味难闻,离他远了那么一点儿。
经过处理的他被直接带到食堂,几百号人整齐划一地埋头吃饭,黑压压坐满了一大屋子。警察塞给他一个塑料盘子,里面有两个碗和一双筷子,让他去找站在门口长条桌后面的厨师打饭。那个厨师满脸阴沉,正眼都不瞟他一下,在五秒钟之内把一勺米饭和一勺白菜倒在他碗里。警察走过来指给他同房间的犯人所在的餐桌,他一溜儿小跑奔过去,一屁股坐在一张空凳子上,在一分钟之内将米饭和白菜全部吞了下去。他的舌头根本没来得及感受饭粒的粗糙和白菜的咸涩,喉咙却承担了所有饭菜的压力。他噎住了,抬起头竭尽全力吸气,双手使劲摩挲脖子。突然间他背上被人重重砸了一拳头,一下子就把堵塞着的食物打到已经空得不能再空的胃里去了。他痛快地吐出一口长气,侧过头用憋得红红的眼睛寻找那个帮助他解除痛苦的人,发现两个小时前狠揍他的打手正坐在旁边朝他咧嘴笑。他立时觉得全身发冷,刚想站起来挪开,脚在桌子底下被踩住了。
“看你吃得这么香,我这份也给你吧。”
秦雪雷惊疑不定,但看那人压低了声音说话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心里思忖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吃!”
秦雪雷的身体朝上轻轻跳了一下,双手迅捷异常地将两个盘子掉个个,低头用五分钟把饭菜吃光。他抬眼朝打手看去,打手微笑点头,表示满意,把脚从他脚背上移开。
“把大哥那份也吃掉。”
两只碗躲开了在食堂里转悠着的警察的视线,悄悄地传递到秦雪雷面前,于是这两只碗里的东西也进了他的肚子。他满嘴咸得发苦,胃填满了,出了一通汗。打手赏给他个下巴尖欣赏,眼睛朝下盯着他,鼻子眼里哼了两声。
“行。还不错。”
秦雪雷摸摸隆起的肚皮,纳闷不吃饭的人力气怎会那么大,把他揍得死去活来。排队洗碗的时候他把嘴凑在自来水管上喝了个痛快。
回到牢房里,老大吩咐所有人埋头抱膝坐好。秦雪雷微微向上翻了翻眼皮,看见老大从长板底下摸出两罐啤酒,一包花生,两根又粗又长的香肠,跟打手盘腿坐下对饮。他不敢多看,闭上眼睛听那两个人咀嚼香肠“吧唧吧唧”的声音,咬碎花生“咯吱咯吱”的声音,吞咽啤酒“咕嘟咕嘟”的声音。他填满了米饭和白菜的肚子竟然又饿了,嘴里泛上一阵潮湿的口水。
打手吃光香肠,站起身走到秦雪雷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胖子面前。
“把面包和方便面拿出来。还有烟。”
胖子急匆匆地奉命而行,两手哆里哆嗦地把东西捧上去。打手拿回去与大哥又大吃了一顿。秦雪雷诧异万分,看样子这里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有好东西藏在板子下面。这些好东西究竟是怎样得来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老大咳嗽一声,立时有两个人跑上去收拾干净板子,蹲在老大和打手跟前给他们按腰捶腿,松肩揉臀。秦雪雷看傻了,不知不觉抬起了头。
打手怒叱一声:“你小子活够了?!给老子坐好!”不等秦雪雷遵命,一口浓痰直吐过来。这口痰吐得既狠又准,正好落在秦雪雷的眉心。老大和打手哈哈大笑,秦雪雷用衣袖擦去粘腻的浓痰,埋头重新坐好。
那两个人继续大笑,老大说:“老二,你吐得怎么这样准?真他妈有你的!”
打手老二说:“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准!”说着一口痰又吐了过来。
秦雪雷觉得头顶的头发震动了一下,老大和老二的笑声更大了。秦雪雷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膝盖,防止自己控制不住,跳起身冲过去。他的牙咬得太紧,嘴里的创口破裂,鲜血湿润了嘴唇。他睁大眼睛,盯着地下那一团黑黑的影子。那是他的影子,没有轮廓,黑咕隆咚一团。憎恨的烈火烧得他的心化成一汪苦水,在这汪苦水里,他的影子一样浑浊不堪。
秦雪雷一下子就了解了憎恨的全部意义——弱者对强者可望而不可即的羡慕,绝望的羡慕。憎恨是弱者对强者所有嫉妒的升华。他是个弱者,甚至连弱者都算不上。他更加用力地蜷缩起身体,想把自己缩成一只蚂蚁,爬出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