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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以后,上面说我动用公车丧事大操大办,闹腾了好一阵子。这怎么能怪我呢:都是他们自己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来了不招待他们吃点饭又过意不去。
自从把大女儿大骂了一场,父亲去世后,她就出走了,来信给母亲说到了广州,在一家公司里做秘书,鬼知道是什么秘书?我甚至不相信她在广州。现在的人都疯了。前几年商业局里有一个叫靓的女孩子,一天和不三不四的男孩子鬼混,搞得社会影响极为不好,公安局到她那个单位找了好几次,工人没有一个看得起她,她三天两头不上班,书记找她做工作,领导拿她没办法。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连班也不上了,不知去向。去年她衣锦还乡了,好大的气派,珠光宝气,说是在广州一个公司里做经理助理,挣了许多的钱,回来接她母亲去享福去,惹得这些年青人左一拨儿右一拨儿地让她给他们在那边介绍工作。过去那些鄙视的目光全没有了,虽然心里都不舒服,但还是挺羡慕的,嘴里啧啧地说,看看人家,不管人家干什么,有的是钱,社会主义建立以后,花了很大的气力清除了!日社会的沉渣余孽,可是现在……我一下意识到我的存在。现在有那么多说不清的事情了。
母亲自父亲去世后更苍老了,做着永远做不完的事情,唠唠叨叨,惦记着这个,惦记着那个。冬冬,你妈回来了吗?没有,他头也没有抬地说。妹妹在我当了局长后的两年里,就对我不冷不热的,不像以前兄妹在一起时有说不完的话,莫非国卫的事情她知道了不成?她也是太耿直,在烟酒公司当主管会计不是很好吗?人员精减又没有减到她的头上。她自动提出辞职,当时多少人不理解呀。有我的面子,谁能减她呢。搞得她们经理跑到我这儿直解释,他可从来没说过她。
就她们的发展,一开始是地产贸易,解决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后来组织越来越大,涉及到我们各个部门的利益问题,我向上反映了很多次,是以我们为主还是以她们为主?回答是,市场经济谁能做谁做。市领导对这新兴的集体企业也很重视,并大力扶持。我曾经陈词过,如果给我们投些资,解决一下我们资金不足问题,减轻我们的负担,去掉老干部这些沉重的包袱,我们也可以大踏步地上去。现在面临的不是再减员的问题,是好几个部门经理都纷纷辞去了职务,有的跑到农场去包了地,有的就跑到了她们公司,把我们的客户、业务关系都拉走了。又成立集团公司,在各地建起了分公司。简直本末倒置。
几十年的商业局,成了新建的局。局机关压缩,与下属公有的几个公司合并,形成个综合贸易公司。搞承包制,标的五十万元,企业内部投标。到揭标时,就我一个投标的。这件事我想了许久,干下去,个人要拿出很多资金,群众不知什么反应,免不了又有很多议论,甚至上告,真是麻烦的事。不干。眼睁睁的商业局就要垮掉。反正商业形势都不是很好,干着看吧。再支撑几年,没准什么时候政策一变,这企业就变成个人的了,这种想法一出现,心里倒安慰了许多……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在每年春季必开的职工代表大会上,按照惯例,总结上一年的工作得失,分析当前形势,讨论提案,最后做了励精图治重振商业雄风的报告,会后要求动员起来,打扫卫生清除垃圾,把广场垫平,草坪再新种一些花草,让大院里焕然一新。
要使现在的商贸公司活起来,必须清除三角债。库存的商品所剩无几,因欠款额过大,连本带利算起来恐怕把整个家底给他们也不够,只能商量先还一些欠款。当初,也想过破产的事,但很多部门不同意,说这是钻国家的空子。这些官僚不让破产,有本事他们下来干。想这些都没用,当务之急是下乡催款。书记和办公室主任一组,我和生产资料部主任一组,分成两路。各部门业务员也全部下去,清欠并重新建立关系,沟通感情,为农民解决肥料、农药及农用物资,抓住这个季节,使今年销售有一个好的开端。
高高的完达山亘古绵长,一片绿的生机。在翻越完达山支脉时,头上树本如拱,车下落英缤纷,远远望去,小路融进一片绿荫之中。阳光斜斜地透过树林,稀稀朗朗,好像急急地要挤进车里……
这种春的感觉,似乎离开我很久了,我突然想感受一下这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美,向纵深的一片草地走去。太阳的光线袅袅娜娜地缠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十分的惬意和激动。时而能从花木的光线中看到花粉飞舞,艳开的朵儿怒张着,花瓣接纳着飘落的被阳光沐浴后的晶莹粉粒。
置身于五彩的花环之中,粉香的空气让我昏昏欲睡。柔柔的春风,似乎不够尽兴,越发舞弄。种种的花草竟不知春风意图,这种还没有得到春风的宠爱,那种又艳丽地示意,就连那些小小的花草也开了一地,一时花木温馨遍野,铺天盖地而来……
雪终于是下来了。雪下来的时候。天异常地暖和,以至于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时节刚交芒种,万物正待萌生。所以看见疏而大的雪片飞舞下来还当是西伯利亚羽茅草或是毒茸球花的茸毛呢,它们同样至轻至白。飘飘荡荡,极似了荒原的呼吸。这两样草的茸毛都是到得第二年也扬不完的。
雪片那么大,又使得各处的景物都看不清。荒原上已枯黄一片,百草衰伏,做了霜雪的俘虏。
完达山上只剩下不落叶松和蒙古栎的叶子了,人猛地看一眼会疑那光净净的树是大山苍老的毛发哩。
远远望去,树全是灰白色的,有一种悲壮在里头了。
后来人才看清是真的下雪了。真的下雪了,也不惊奇,想这般暖和的天,雪落到地上必化的,想不到的却是在第二日醒来,被世界的洁白险些耀昏了头。
天是完全地冷下了。那时不过刚过完月亮灯笼灯笼圆的八月十五,一时气是提前了一些。
这都是人力难为的,就不去争,该干啥,依样干去。下雪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密虎县城的混乱已经使许多买卖家歇了业,城中的日本兵都调到别处打仗,他们已经在作最后的挣扎了。而技院却异常红火,都想快活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老鸨仍旧昏昏欲睡地坐在炕头上。她不时高喊某个妓女的名字,告诉她们有客来了。
铜铃沉不住气了,县长好久没来找过她了,别的妓女都有相好的或熟客,只有她没人叫。她悄悄走下楼想问一问老鸨。
老鸨在她还没有进门之前便说。“铜铃啊,与你争食的人就快上路了。”
铜铃饿得两眼冒金星,一站也站不稳,扶住门框,她急问老鸨那人是谁。老鸨只说那女人比她还水色哩。她不但腰细,奶也大,想想吧,那是个妖哩。
铜铃回到自己屋,于镜中看见自己菜色的脸。抹了许多粉也掩不住。胸乳也不知为什么越缩越小了,简直像个没成人的闺女。她趴在被垛上呜呜哭起来。
老鸨在楼下的炕上颠着屁股,颠一下从炕席缝冒出一股尘土。
“铜铃,你这死闺女,你是想把客爷们都哭跑吗?”
哭也不行,不哭心里又哀得欲死。
铜铃争强的心已淡去。
在前些日子她想自己不要这细腰了,男人要实惠,她就吃成肥满壮实的样子吧,唱也唱得动舞也舞得动。现在她唱文戏也唱不了三五段就累了。可她再也吃不下更多一点的东西了,虽然她时刻都感到饥饿。
是我的生魂在惩罚我呢,谁让我把自己糟踏成这副模样呢?做妓这碗饭怕是难吃了。
又隐约听说,县长李岩要跑,没了日本人他就做不成官了。他哪里还有心思上这儿来?
铜铃万念俱灰,用力推开已封死的窗户。街上是闹嚷嚷的人流,她只要跳下去,苦就尽了。
她双手扳住窗框,可她怎么也上不去,窗台离地有一尺半高。她大汗淋漓,她奇怪自己会出这些汗,这些汗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消瘦得差不多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她终于将一条腿跨出窗外,可又犹豫了。
她那样坠下去,摔得乱七八糟的一定挺吓人,她是个喜欢洁净的女人。
她想她不可以死在妓院楼下,那会给妓院的生意带来影响。妈妈好歹疼了她一场,她不该给她添糟心的事。那些靠男人吃饭的姐妹们也要怪她的。
其实铜铃内心深处是不想死的,她刚刚二十多岁,她恋生呢,她还没遇到过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呢,她自己也没把心交付给谁呢,天哩,她还是个没嫁过男人的大闺女哩。
铜铃想死的念头一出现,她就再也吃不下一点东西了。她老能看见一个非常好看的女人同她一起坐在炕上,给她说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说另一个世界的事。那是个戏仙。
当铜铃听说县大爷让日本人暗杀了,她便一心想死了。
终于在落雪的那一天,那非常好看的女人握住了铜铃的手,说:“我把你领到你爹娘那里去吧。”
铜铃说:“我爹娘早就死了呀。”
“不,他们活在另外一个地方。”
铜铃还是挣开了,她说。“我要穿得好一些,我爹娘见了才高兴。”
“你所带走的阳世的东西都将成为你的业障,都不算的。”
“那我们活着还争啥?”
“你到底是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
铜铃就死在了炕上。
雪下狂了,下了足有一尺厚,第二日便是一场结结实实的大冻。荒原在刹那间便死去了。
日本人在高密虎县城五百多里的地方吃了败仗,要反扑了。
槐魁赶着马爬犁送草兰进城时,县长已经让日本人弄死了。日本人得知县长的儿子不但抗日还是个共产党,便把他暗杀了。日本的大部队正走在路上,目的是想剿灭所有抗日武装。
槐魁对这样的变化十分生气,哪怕再拖个十天半月的也好啊,待他手里拿到了批文,天下爱是谁的就是谁的,他才不管哩。
老鸨一见草兰就相中了,嘎嘎笑个不停,说妓院要因草兰而兴隆了。草兰两眼怒火。
“我是专来陪县太爷的。快给我间房子,铺盖也要好。”草兰把她的那匝细腰扭得像蛇一样,一脸傲气。
老鸨呆呆地盯了草兰好一会儿,像终于想起什么来了似的,拍了一下苍老的手。
“你天生薄命,已经没有县太爷要你陪了。我哩,给你吃个十天半月的大肥肉片子,保管你就会胖起来。那时候,我让你挂头牌。”
草兰往地上啐了一口,她本来是想往老鸨脸上吐的,可看她那副模样觉得自己的唾沫沾在那上面也够让她恶心的了。不是所有人都配让她吐的。
草兰冲出隔夜香妓院,已不见了槐魁的影子。
她找遍了城里所有的店铺,就连几家大车店也找过了,可就是不见槐魁的影子。
午后的阳光倒是把她的影子投在她身前。
她对自己的影子顿生了怜爱之情。
她对跳跃不已的自己的影子说:“槐魁哪里去了?”
谁知那影子扭了几扭竟说了话:“槐魁回他的庄园里去了”
草兰很吃惊,可她看不见那影子的嘴,它准是用它的魂儿在跟她说话。
“那也是我的庄园,你知道我是那里真正的大奶奶。”
那影子一阵讪笑,腰不停地扭来扭去。
“你个傻女人,他不要你了。他十几个小老婆把他的心给分吃了,没有你一丁点儿了。你还是唱二人转吧。”
街上的许多人都见了草兰与那影子是咋样唠扯的。可他们无心观看这些,心无着落地乱哄哄瞎撞。他们听说日本人沿途杀了不少人。有许多人都往山上去了,去投了抗日队伍。他们私下里悄悄说:“走,找县太爷的儿子去!”
2
草兰是独自一个人从密虎县城里赶回来的,路上她遇到了一辆大车。
草兰那时又累又饿,披头散发,形如鬼状,槐山见了,想猛抽辕马一鞭子,让马车飞跑起来。
草兰早就站在路边等候了。她把头发撩到脑后,充满骚情地望着槐山。
“你不用怕,我不是鬼,也不是怪,我是桦林峪槐家大院的大奶奶呀。”
她没认出槐山来。这让他感到奇怪。
他想天就要黑了,一个女人可咋在野地里走哩?他便喝住了大车。
草兰一点力气也没了,她强走到大车边,可爬不上去。她看看槐山,撒了娇。
“你一个人不孤单吗?我给你唱十八摸,我能陪好你。”
槐山心中又满是激情和兴奋的,要知道他还是个年轻人哩。但他也咋像不熟悉了草兰似的,好像他们见过又没见过一样,这是咋回事?她也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你……不认得我了?”
草兰摇着头,她的确不认识这个人,她只想快快回到她娘那里,她要让他高兴才行,那样他才能顺路捎上她。
“我这就唱了呀?”
“你老爷知道怕要整治你哩。”他不肯立刻就那样做。
草兰气得两眼倒竖,倒不是他不肯听她的话,而是她不愿意他提到槐魁。
“他是一条狗,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他勒死!”
她凶狠的语气,不知为什么使这槐山心内欢喜了。他跳下大车,来到她身边。他好像真不认识这个女人,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他闻到了她身上百合花的香气,他的手脚一阵发木,脑袋也木木的。
黄昏已落,荒原一片苍茫。雪还不曾大到把一切都遮挡住。或许刚落那会儿雪是把裸露的东西都封严了,可是刮了北风以后,雪的分布就不再均匀了,要待到进了冬月,真正的大雪飘下来,下到几米厚,一房子厚,那才到处都是白的呢。
天还不是很冷,草兰只穿着一件蓝花大棉袄,还没有穿皮袄。旁地方的人也许都以为这北边荒原上,女子穿上大棉袄和大棉裤,一定臃肿不堪,其实,这想法是不对的,是他还不知荒原上的女人到何时都是美的。大棉袄再厚也这不住高胸脯,那是落了雪的巍巍的两座山呀。后屁股撅撅着,像匹小母马一样健壮呢。腰肢与肥胸阔臀反差极大,柔韧得比野藤还甚,男人没有不被缠磨欢喜的。
槐山走到草兰身后,他愣住了。
他发现了一丘新雪,是落在乌拉草上的圆圆的如蘑菇顶样的新雪,还隐隐地散发着清凉的香气。
那丘新雪忽然耸动如妖,欲跃上大车上,却又无力,搁置在大车板的边缘。
风并不凛冽,习惯于寒冷的荒原人把这样的天气叫做小阳春,叫法和感觉中必定有着一种温暖。
日头早已坠于山后,溅起的碎片还残留在山巅上,竟有一些淡淡的暮色了。两匹马不用动就可吃到路边的干草,马车是稳稳的。
草兰歪过头看了槐山涨紫的惊愕的脸,她骚情地大笑,那笑化解了他心中的恐惧。
“你不稀罕吗?我可比泽兰有趣多了。”
她感到了一双大手从她大棉袄的衣襟下伸进去抱定了她的细腰。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一定在惊奇腰的细弱了。她把身子故意往下矮,他搂她腰的手就不得本往上来,触到了她的胸乳。
他同样地愣住了,他以为那是她塞了什么东西在那里,不然,女子的乳咋会这般硕大?他把它们按住,又狂烈地揉搓起来。
草兰的呻吟撩拨着他也撩拨着她自己。她果真像一匹小母马那样,晃动着健壮的身子,等待着被擒获。
“我没睛说是吧?我比泽兰强多了。”
他残存的意识里不准许谁说泽兰的坏话。
草兰嘻嘻笑,开心极了,“我就是比她强!”
这才明确地发觉那丘新雪原是柔的热的,那清凉的香气弥漫了天和地。
两匹马都在打响鼻,但却懂人事似地不曾把大车拉走。
“好汉,快来呀。”
草兰已把棉裤退到腿弯那里,两条腿牢牢立住。
他的手不知摸哪里才好,她的一切地方都是他想要的,都是他稀罕的。
他的复杂的泪水落进了他的胡子里。便把脸贴在她腰下隆起的暄软地方。
草兰嘻嘻笑。他的胡子把她弄痒了。
“傻瓜,我不要嘛,不要……”
“那你要啥?”
他只愣了一下,就在清凉的香味儿中顿释了一切。他全身是热麻的感觉了。
草兰是怀着向槐魁报复的心思的,她见着哪个男人都会这么干的。他在家里有那么多小老婆陪他,他可够美的。他美美他的,可他不该丢下她不管,她相信她是比大院里任何女人都懂风情的。她嫉妒所有的女人。
泽兰是她妹子,她更嫉妒。她在暗中跟泽兰比试。
他讨女人高兴是不用谁去教的。他已经全都掌握了。可他心里却依旧迷迷登登的。
“我稀罕呢”
他就放了胆去做,愉着身心。
“你想不想听了,我说。”
她的声音娇得像开放的正在飘落的雪花,又野浪得如风中摇香的紫铜铃花。
他听了嘿嘿乐。这女人知道咋样使男人欢悦。
当真呢。夜色浓了一些了。
那一切构成了荒原原始、苍凉而阔远的景致了。女人的柔美和男人的有力是原始最优秀的品质。
争夺、苦厄、烦愁,一切一切都不存在了。一个人生到世上能得到这一刻就知足了。
槐山热泪横流。他简直被清凉的香气熏昏了。他每一用力就会有香味儿飘散出来。他想得到更多的芬芳,那使他多么欢畅!他心中朦胧地装着的却是泽兰。
两匹马终于耐不得寂寞起步向前走去。两个人没防备,草兰尖叫了一声,两手扳住大车铺板趴在了地上。
槐山的懊恼是不用说的,他大声喝住马。
草兰嘻嘻笑着,等他上前抱她起来。
他从大车上拿来羊皮袄铺在雪地上,把她抱上去。她咯咯笑,踢蹬着不肯躺上去。
“不用急,还有二三百里路,我会跑吗?”
槐山脸更烫了,弯身连羊皮袄带草兰一起抱到大车上。
在下雪以后,荒原上的狼就少了一些。荒原无遮拦,狼群很难藏身。另外可吃的动物也很少,狼都归到深山里去了。在山里虽有比它们强悍的老虎、野猪和黑熊,可比它们弱小的动物也更多。
现在槐山在夜里走路不用点火把,等真有狼来了,现想办法应付就可以了。
这个晚上有草兰做了他的胆。那跟从前该有多么不一样啊。槐山想感慨些啥了,可他对从前的感觉又模糊了。自己的心也模糊,自己本身也模糊。
3
马车走上正路,用一个速度在行进,人无需管它们,自走就是了。槐山心慌慌地不敢回头,又盼着草兰给他再大一些的胆。草兰已饿得没了力,终于忍不住问了他。
“你有啥吃的吗?”
槐山连怪自己粗心,他该主动问她饿不饿才对,想自己还有机会补这个错,他便调过身来,摸黑解开一条麻袋,掏弄了一会儿,终于在麻袋的中间部位拽出一个包袱来。包袱原是棉的,打开后,草兰感到里面的东酉是温热的,同时她也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儿。
“还软着哩。”他说着,脸烫得使他耐不住了,他摸了摸她的胸口,“跟这个一样。”
草兰边笑边说:“男的不能惯,一惯就坏,看看,这就开始坏了。”她咽了下口水,“是啥?”
“麻籽油烙的黄面饼,还有半斤猪头肉。”
“哎呀,这么好吃的东西呀?”
“你全吃了吧。”
“我是猪吗,能吃这么多?”
“不多,我就是打算一个人吃下去的。”
他自知失了口,想再反悔已不可能。
草兰抓起一个黄面饼子,一口咬去了小半个,等咽下去这一口后,她才说:“你也吃些,不然你哪有力哩?”
槐山心里乐又难过,他又得到她的温暖了。
“昨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的是啥?”草兰把嘴塞得满满的,好不容易问了一句。
“梦见的是着了大火,我四处躲,最后躲在一个棺材背后。后来呀,我又在河里捉到了一条大白鱼。”
草兰嘴里还满着,却忍不住要笑,吓得他赶紧捶她背。
“可不敢笑,看呛着,不是闹着玩的。”
草兰笑得透不过气,要把口里的好吃食喷掉了,几多不舍,终是忍了一下笑,才咽下去了。
“都是吉兆。”她咯咯笑,又抓起一个黄面饼子。
“你说解说解,我在解梦方面可不行。”
唱二人转的艺人有的还肩着解梦的差事,他们的手个个都有解梦的本领,若生在了别处,是会被称为解梦大师的。
草兰肚里已不那么饿了,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也拿了猪头肉和黄面饼子给他吃。他接了,也吃。
“着大火是你要走红运了。”
“我能走啥红运哩?”
“你又梦见了棺材,对了,是啥颜色的?”
“红的。”
“更好了。红棺材是预示你升官发财呀。”
“这更没谱了。”不过话他还是喜欢听的。
“你捉的大白鱼……我不说了。”她野浪地倒进了他的怀里。
他几口吞掉了食物,把她牢牢地抱住了。
“那大白鱼准定是你哩。”
“你咋知道?”
“我就知道。”
草兰想到槐家大院此时也许已点燃了灯火,会有一个偏府陪着槐魁行乐。这火性子女人就气了,仿佛槐魁就在近前看着她似的,她要做一些事气气他。
“你真想要一条大白鱼?”
槐山又有些犯傻,胡乱答应着,手也企图伸进草兰棉袄里去。
“你除了这大皮袄还有没有棉的东西?”
“被窝卷儿我是带着的,在城里住店要自己拿被。只是……”
“只是什么?”
“埋汰”
草兰已经吃饱了,全身又长上来使不完的力气了。她骚情地扭着身子直往槐山怀里扎。
“槐大奶奶,这可使不得,冻坏了你我可担不起。”
这话刺了她的心了,真好像槐魁就在近前一样,她赌气地挣开槐山,把斜大襟上的五个布扣中的三个解开了。
“他是狗屎,你信不信?”
槐山心里直乐,槐魁一会儿是狗,这会儿又只是狗屎了,再过一会儿不定只是个狗屁了。他于是乐出了声,把皮袄打开铺好,又扯过两条麻袋也铺上。大车宽敞得能躺下五六个人。被窝卷也被他打开了。然后他就急不可耐地帮草兰解余下的那两个扣子。
草兰不能过没有人欣赏的日子,她就喜欢让人称赞她,她自己也因而十分快活。
夜是有一些冷了,可两个人哪里顾得到,草兰的自身子终于在槐山手忙脚乱下露出来了。
“真是条大白鱼哩,一点儿也没错,我梦见的就是这样的。”
槐山用被子把这大白鱼捉住。草兰咯咯笑着踢着腿。
“我冷呀。”
“铺着皮袄,盖着棉被还冷?”
两条鱼就游在了一起。
大车悠悠地走着,偶尔跃到车辙外又偶尔落回来,两个人全都不觉。什么都不曾有,什么也都毫无用处。世界只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就足够了。男人做个天,女子做个地。天上有日月雨雪,地下生长五谷。世界就形成了。
槐山的手不够用了,天哩,女人是他掉了娘胎所遇到的最好东西呀,怕也是天底下最可人的东西哩。
槐魁你个狗东西你看呀,你看这人是咋稀罕我的?你看我又是咋对待他的?还有泽兰,你的汉子也像这样馋别的女人的。
草兰搬住槐山让他贴住她。
“天哩,你真沉哩。”
“我是男的,男的当然沉。”
“你傻。”
“你做啥?我太沉。”
“你傻。”
余下的他因惊喜而不再说,他感觉是飘在香香的水中了。
两个人的身子都热起来,都热得如在暑中。
然后是拍水的声音。
“我想让你游得远一些哩。”草兰快活地叫着,两条有力的腿攀住了他的腰。她自己呢当真做了条大白鱼,划鳍游去了。
马车的晃荡使两条鱼的游动深浅不一,深时草兰就喜得娇吟,浅了她自己就去导航。
槐山似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景物,他一心沉浸进去,那时,天塌下来他都不要管。
黑沉沉的暮色中,有狼于渺远处哀嚎,起初是一处,后来几处都有这样的狼嗥声了。两匹马吓得支起耳朵,犹犹豫豫地往前走。
人是什么也不怕,只怕这好时光会过完。风把狼嗥声衬得更哀。狼在悲哀什么呢?没有人知道,那些狼也许都是些中了魔法的人?或是上一世做了恶的人脱变的?总之跟人有关,不然,人是不会感觉到它们哭嚎的悲哀了。
“天哩,咱到了哪里才算到了尽头哩?我怕这是一场梦哩”
拍水的声音就急了,急得像同时有无数的鱼在游,都在往前争。
世界在那一刻间静下来。
“我该叫你婆娘哩。”
“你混了。”
“我叫你娘也不够哩。”
“不要胡说!”
“真哩。”
“你是要遭天杀的。我是大奶奶哩。”
“我已经给杀了呀。”
他默下来,只一瞬间,便把她死死抱住,嚎啕大哭起来。
他在哭他三十年所积的闷气呀。
草兰得意自己的所为,她根本没听他在说啥。
槐魁槐魁你见了吗?你不稀罕我,有人稀罕哩。你是什么东西,一股酸臭气,身上没有二两气力,这是头键牛呢。
她伸出胳膊揽过他的头,两只手摸着他的头发,在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感觉让这野浪不驯的女子痛哭失声。她听懂狼的哀嚎的寓意了,可她又不会说,又没有人能听她说,说来说去,她该指望谁哩?她的心该归到谁身上去呢?
两个人都哭,在他们自己就感觉不到远方各处的狼嗥了,可寂静的荒原却都听到了,也都容下了。人和野物都在哭,偏北风也在哭,万物似都有一丛苦楚在心里。在这样黑洞洞的寂寥的夜里,能哭出来是一种福呢!上苍也不该夺走生灵这唯一的自由。
然后,是真正的平静。如果在白日,他们谁会看见两匹马神情忧郁,满怀心事的样子。这善畜所承担的苦是人类想不出的。
剩下的两三天里草兰随时为槐山呈上她的白身子。
“我混蛋哩。”
“混话。”
“我上辈子做了啥善事得了这么好的报偿?”
“我呢,也是个穷人,除了这身子还有旁的吗?没有了。”
她的傲气全没有了,全没了往日的风骚,有一种小小女子的哀艳了。她向他如实说了槐魁。
他是真生了气:“狗杂种,这么好的女人,他能得到是上世积的德哩,如何又要丢弃?天理不容的。”
草兰只有苦笑,她是在希望他能给她一些勇气了,可他哪里知道槐家大院的门有多么森严哪。
“他有十几个小老婆哩。”
“一百个也不如你一个。”
“你如何知道,你一个个都要过了?”她开了他的玩笑,但却不是想挖苦他,只是想把自己的难堪冲浅一些。
“那倒不曾。”他红了脸。大车就要接近黄花家了。“不过,我就是知道你比所有的女人都好,不论是天上的人间的。可惜我知道的有些晚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可这话咋那么让她难过哩。她背过身去,遥遥地看见了原先是槐大地主的现在又成了槐魁的广阔田地。
草兰感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那绝不是饿的,这么几天她可没缺吃的,他宁肯不吃也给她。她也没生病,她从来也不生病。她只是没有力气再去见槐魁的冷脸了。一个女人面皮再厚会厚到哪里去?到底还是个人吧?她哀衷地看着槐山。
“换个活法吧?”
“换成啥样的?”
“泽兰那样的。”
“呸!!”草兰又怒了,她最听不得泽兰的名字。
茅屋里跑出来的正是泽兰,她看见一辆大车上并排躺着两个死人。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