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屋子里很暗,炕上躺着两个老人,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到来。刘贺昏迷的时辰比醒着时要长。黄花却保持着清醒,仿佛一生中数现在最清醒。
大雪又下起来,天明显冷了。荒原为啥那么吵闹?躺在炕上的黄花觉出那种动荡了。
那像黑云似的一团蚊子同时鸣叫,乱纷纷又十分凶狠。黄花想不起那会是啥东西。
泽兰看见了两个死人。两个都没了脉息,但面相却同活人一样。
“姐,你咋就死了?”泽兰扑到草兰身上,发现草兰的身子还软着,还有一丝温热。
泽兰把草兰搬到屋里,放在炕头上。她又惦记那个男的。
泽兰终于认出这个死男人是槐山。她知道槐山是去密虎县城执行任务去的。李南石已通知她让她接应他,可他咋就死了?
槐山是真死了,他让城中的日本人给杀了。死了的槐山却赶着大车回来了,情报在大车厢板里塞着。
泽兰没有哭。
大雪飞舞着,是那么轻柔,跟野芍药花瓣似的,落在槐山脸上,有的竟像白色蝴蝶歇息在他胡须的草丛中。
泽兰跳上大车,想赶着大车进山去,但她又放不下家里。
草兰生死不明,娘和刘贺随时都会死去。泽兰把马车赶出院子,忍不住停了下来。
草兰有了一点儿意识,知道自己想死就会死了,可她倔犟地挣扎着。她还啥啥也没得到,她还不能死。
“泽兰,你这个不要脸的,你把好男人都抢去了!”她发出微弱的骂声。
黄花听得真真的,她想起身打这不懂事的大闺女。闺女生在这世道,活着就够不易的了,哪还舍得打她?可她不该骂泽兰哪,泽兰才是荒原上最有刚性的女人哩。
黄花怀里搂着小孩儿一样搂着铜瓶。她在不时地感受那份重量。一切都已走远,只有那种寻找还在心间。
泽兰对两个老人尽了孝道,整天柔声软语地安慰他们,井做一些粥饭给他们吃。她自己却只吃些野生的东西,那是她在落雪前采摘的。
“娘,把小手枪给我吧?”
“做啥?”
“娘,你就给我吧!”
每天泽兰都要问几遍。昨天她正问着,刘贺醒了。
“给她吧。”
黄花便指给泽兰看埋小手枪的地方。小手枪用油布包着,一点儿也没上锈,只是泽兰挖它时费了不少劲儿,地已经冻上有一尺了。
小手枪乌亮乌亮的,只要一句就会射出子弹。泽兰随时准备上山,这会儿小手枪正别在她的腰间。
泽兰会抱柴,她已经差不多知道刘贺是她的爹了。
九月里打夯九重阳
丁郎寻父泪汪汪
离家在外受尽苦
盘费花个溜溜光儿的娘啊
十月里打夯十月一
孟姜女留下送寒衣
我在家也把寒衣送
我在外边谁送寒衣儿的娘啊
泽兰一身雪,进了屋,带进一些冷气,使屋里的人都清醒了。
“快送我到槐家去做大奶奶!”草兰声音出奇地大。
“姐……”泽兰高兴极了,扑到炕前。
“我……饿……”草兰又昏了过去。
泽兰马上去灶间生火做饭。没一会儿饭就做好了。这是她家最后一点儿吃的了。
吃了东西的草兰返过阳来,她靠在炕墙上突然想到了她是咋回来的。
“我看见了一辆大车,爬上去就睡着了,一睡就是两三天?”
“这槐山死了也是条好汉。他把草兰送了回来。”刘贺说。
“这家伙咋还在咱家里?难道让咱们为他养老送终?”草兰厌恶地把脸转到一边去。
黄花气得眼泪直流,半晌才说出话来:“就是为他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
这些日子泽兰已觉察出两个老人的关系,但并不瞎问,她多愿意能有这样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呀。
在这世道里有这样一个家又如何存活和保全下去呢?
十一月打夯立了冬
家家户户把火生
火炉好比亲娘热
寻不着我父冷如冰儿的娘啊
泽兰清楚这一点就更想上山去了。现在槐山已死,她必须立刻上山了。黄花无言地哭泣着,病痛夺去了她的健康,也把她的一些生活勇气给夺去了。
“姐,你照顾两位老人吧,我得走了。”
“去找你的汉子?没那么容易!”
泽兰还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有响动。她捅开窗纸,看见了三个骑马的日本兵。他们是尾随槐山的大车印来的。
雪下着,越下越大了。荒原在雪烟里眠卧。
2
草兰在不该说时大声说了话。
“你们就这样对待槐家大奶奶?看以后你们咋沾我光?”
泽兰想制止草兰已来不及了,草兰说话一向快,只要她想说就任谁也打断不了。
脚步声往门口来,屋里人都听见了。
泽兰掏出了小手枪。
“快躲到外屋大缸里去!”黄花坐起身来。
草兰却不知害怕,她不知那是几个日本兵,她还想骂泽
“还以为自己是大姑娘怎么的?怕人怕到这份上!”
三个日本兵端枪闯进来,草兰才害怕了。她想到了那些死在日本人手上的人,把身子缩到炕犄角里去。
刘贺和黄花都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跟死了没啥两样儿。
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们看见了草兰。她吓得竟忘了把脸蒙起来,让他们一下看出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他们咕噜哇啦地把枪立在墙边上,抢着朝草兰扑过去。
“泽兰,你这该死的!你咋不救我!”草兰骇然大叫,身子已被一个日本人得到了,他正企图把她剥干净。
草兰想自己必死无疑了,就一动不动地等死。她心里就是不服气,她为啥就没泽兰运道好?好男人都让她抢了去,现在自己又要死在她之前了。
“娘啊——”草兰大喊。
黄花醒了。举起了那个铜瓶,她是想把它砸在欺辱她闺女的混蛋头上。她一辈子都没举动过铜瓶,这回能举起来,她自己也惊讶。
可铜瓶却没照黄花的意愿落在日本人头上,它“嗵”掉在了土炕上,把土炕砸了一个坑。
草兰在拼命哭叫,她从没经过这等暴力。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本来提着裤子等着,看见了铜瓶却把裤子系上了。他几乎趴在了铜瓶上。
黄花又昏过去了,可手却死死抓着瓶口上的沿儿。
戴眼镜的强行掰掉了黄花的手。他想拿起铜瓶好好看看,却不想铜瓶是那么沉。
“古董——金子——”戴眼镜的用中日两种语言狂呼。
正行暴的日本兵也松了手。三个人围成了一堆。
泽兰藏在大缸里,草兰受难如同她自己受难一样,她的泪水不断往外涌,心里愤怒极了。
泽兰突然听见刘贺说:“我的孩子!”
泽兰握着小手枪轻轻跳出大缸。她轻移门边,忍住了哆嗦,看见三个人已抢作了一团,抢的却不再是草兰。
泽兰把靠在门边墙上的三支长枪伸手拿走了。
泽兰根本不会打枪,可她却知道只要她的手指一勾,就会有子弹射出来,这个李南石教过她。刚才她不敢开枪是怕万一打不死他们,屋里人就会遭殃。现在三个人都聚在一块,正好动手。
小手枪几乎是无声的。泽兰只感到了手的震荡,她疑惑子弹并没射出去。她照准那三个人手指一勾再勾。
他们裤腰带上都配有手枪,可两个人已脱了裤子,那个戴眼镜的虽穿着裤子,可两手却死死抱住铜瓶不放。他们吃了子弹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最后看见的是一个穿蓝花大棉袄的俊俏女人,手里端着小手枪。
草兰早就吓傻了,她看见了许多血。
“姐……”泽兰跳上炕,找了草兰衣服给她穿上,并摸着她的头,“别怕,别怕。”
“死泽兰,还不把他们扔出去!”草兰醒过神来,大哭。泽兰又一次显示了她比自己强。
泽兰把他们一个个拖到外面的雪地里。在拖那个抱铜瓶的人时,她想把铜瓶夺下。可他抱得太死了。她找了烧火棍子去撬他的手臂,铜瓶好不容易松动了,她两手拽着瓶口,一脚踩着那人的胳膊,终于拿了下来。
土炕上和屋地里的血迹泽兰都用柴灰盖了。干完这一切后,她想她必须走了。
3
“你们的娘不好了!”刘贺异常清醒,他已坐起身,并把铜锣拿在了手上。
黄花最后叫过来她的大闺女和二闺女。
黄草兰和黄泽兰水灵灵地跪在了炕前。
……
“娘你还想说啥?”泽兰已感觉出她娘的手在渐渐失去热量。
“把那个铜瓶拿来。”
泽兰用引火的干草抹去了铜瓶上的血迹,才拿给了娘。
草兰没能明白三个日本人为啥要抢这么个破铜瓶。但这的确是黄花唯一的遗产。草兰才不稀的要呢。
“这不是个一般的铜瓶。它也不是铜的,只在外皮蘸了一层铜,它整个都是金的……”
“金的?”草兰一听就想去夺娘怀里的铜瓶,让黄花的目光吓住了,草兰激动极了,她谁也不靠就是个富人了,她有了这么多的金子哩!
泽兰也很吃惊,她不明白娘为啥守着这个宝贝却要受穷?
黄花在积她生命的最后能量。她害怕她交待不清就死去了。她得抓紧,她怕浪费她不多的精力,把喘息也忍下了。
“这瓶子是金的,并不算值钱,它足有一两千年了,这才是它值钱的地方。当年我爹娘给了我十马车的嫁妆,却抵不上这一个瓶子值钱。他们疼爱我,给我留了这么个后路。”
“这么说,槐仁堂说的是真的了?你嫁过他?”草兰暴躁的性情一点儿没改。
泽兰不言语,也在想娘的身世,她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黄花自顾自说:“我寻找了一辈子的东西,现在我才明白是啥。”
草兰脸涨得通红,她着急听娘说出来。
雪依然下着,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了,满世界除了大雪没旁物了、雪片像些蝴蝶一样通过窗纸的破洞飞进来,轻巧地落在屋地上。
黄花的最后时刻来临了,她又听见了荒原上的吵闹之声,那使土炕都在震颤。她必须得抓紧了。
可黄花的话就此打住了。她的两眼再也不可能睁开了。
“瓶子是我的!”草兰扑上前,从咽了气的黄花怀里抢过了铜瓶。
泽兰只顾哭她的娘,别的全不放在心上。刘贺的锣声把她震醒。
“闺女,你听到了吗?”
“啥?”
“你再听。”
“我听到了。”
草兰毕竟身体虚,软软地躺在外屋的干草上。
“快走!”他伸手推了泽兰一把。
泽兰的泪呼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的亲闺女们哪!”
草兰没有听见,她还昏迷着,她再也没有机会听她亲爹的呼唤了。
雪下了有一两尺厚,但很松软,使人行走并不困难。巨大的声响滚过来了。
泽兰把三杆长枪和三把手枪放在大车上,想想又给了刘贺一杆枪。她又把那三匹马挂在一起,绳头拴在大车的尾部厢板上,最后把草兰也背到了大车上。她又去抱她娘,她还要把刘贺也抱到大车上去。
“你们走吧,让我们俩死在这儿吧,死在一起。”
大雪如花,把泽兰的俏身形点缀得更加俊美,她跳上大车,坐在了死去了的槐山边上。
“我们走吧!”她跟他说。
刘贺迎着巨大的声响所来的方向站定了。大雪不停地朝他身上飞落,把他很快变成了一个雪人。他的锣声响彻天地,震得大雪落得更稠了。他用嘴敲锣,端着长枪,朝那巨大的响声打过去。
泽兰端端地坐在大车辕子上,大车在雪中飞奔,没一会儿便被雪烟遮掩了。
完达山的入口处正有李南石和一队抗联迎接着大车。大车厢板里的情报有日本人此次进山围剿的人数、武器装备等所有情况。
巨大的声响更近了,那是马蹄和刀枪的碰撞声。
刘贺的锣声从驱鬼的点数突变了一种酸法,他的说唱同时起了。那是一种早已失传的咒语,是刘贺的正念唤回了那咒语的神力。
只见大片的荒草似乎在变了,霎时间变做了千军万马,喊声震天,盖过了先前的巨大声响……
大北风迎面朝日本人刮过去,许多人都跌倒了。满世界都是那大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