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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我带着钓具到九虎林河去钓鱼,为了让心能静下来。可面平静如镜,四周垂柳点水,柞树、松树和说不清的各种自然生长的树,在蔚蓝的天空下呈现出浓淡不同的绿,像很大的一个布景,任画家随心所欲地涂抹。垂漂纹丝不动地扎在水里,似乎在探测鱼所在的方位。水面上,绿萌、阳光和我,一切都似乎凝固。这是怎样一副美丽的图画,那标准的英俊的年青人脸上荡漾着微笑。周围金光灿烂,柳树谦恭地聆听着来自各方面的声音。松树、柞树各类树木的花香融入空气之中。闷热使人浸出的汗味也带着一种体香。九虎林河是大自然的灵物,没有污染地驰骋于碧绿的山川之中。
微风穿透厚重的热,河面轻起碧波。那渐渐地被拉长远去的影像还是我吗?那是一个水怪。一个独占水域灭绝生灵的怪物。它想堂而皇之地做水域的主人,侵吞生物平衡的给养,它让河水从此永远地平静,不再有鱼跃出水面,它要河水永远衬托着万物的平衡。柳树摇头,垂打着水面,树木落下的花泪随风荡去。平静的河水渐渐下降,改道的河流又汇集成更大的水域,点缀着山川和天空。
“李局长手里拿着那个东西扔了得了,现在一年挣的够那个的费用吗?”工业局副局长张立开玩笑地说。我笑一笑。这小子过去狗屁不是,现在也来挖苦我了,要不是看他是我爸老战友张虎的儿子、冬冬老师的爸爸我非得跟他急。那时候,他找我批烟,批酒,批自行车,像个狗似的,现在也当上了副局长。“小张子,我听说工业局搞得不错,合资企业每年给市里创汇上千万,其它工业也掉转船头蒸蒸日上。”看到张立脸上发黑,两嘴角下垂,我知道击中了他的要害。他到底年轻两岁。我心里反上来一些会心的笑。“什么时候带领一个考察团到你们哪儿学习改革的经验,你可要安排一下哟。一我乜斜了他一眼。他在使劲儿调整自己,脸上笑纹僵硬,为了保持笑意,嘴角在痉挛。“这两年又发了不少奖金吧?再就业工作搞得不错。”张立说,“前两天你们局的老干部打着小白旗到市里去静坐,真是胡闹,这帮老家伙,生在福中不知福。每年你们搞福利搞得多好,是市里有名的,要是我们的老干部怕给你磕头还来不及呢。我们现在是同乘一条船。李军长你就拉兄弟一把吧。”张立调侃着,故作哈哈大笑地走了。
开会时间到了,田市长作了夯实基础深化改革的报告:这经济不景气,什么是基础呀?前几年,说要摸着石头过河,这也不错。群众不满时,我们可以解释,摸着石头过河难免出错。但是慢慢出现了一些部门经理以此作为打击报复的一种手段。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们的干部利用职权个人经商做买卖形成了一种不捞白不捞、不拿自不拿的风气,后有新政策,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领导干部不得以职权之便经商。我们都在恍惚之中,何况下边的干部。但是乡镇企业发展如此迅猛,这也是一个警示。
这些一时一变的政策,搞得人心慌慌。各部门下大力度减员了,机关人员也坐不住了。科长、科员们怕减回家,就连打字员、小文书也纷纷不安起来。中午想在办公室里休息一下都不可能,不是这个来了就是那个来,这些人员也都是年轻的,参加工作没几天就失去了工作,这确是难过的事情。他们常常谈着话,坐在你床边也不走。会计小许说,她兄妹好几个都没了工作,父母退休又多病,家全靠她了。如果不被减回家,她干什么都可以,说着,她趴在我的身上就哭起来。他抽动的身子靠着我的胳膊,软软的,颤动着,让我整条胳膊都麻木了。我有点躁动不安,拍着她的肩头,让她起来说。她站起来,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脖子,让我答应她留下\来继续工作。唤真没办法。她把我的一只手放到的她的左胸上说,她害怕得心咚咚直跳。她刚二十多岁,却显得很成熟。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她一直喜欢着我。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欲望。我疲惫地躺在床上,看着外面蓝蓝的天。小许迅速地穿好了衣服,给我倒了一杯水。谢谢你了李局长。小许说着把门轻轻带上。我心里乱搅,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肮脏的交易。我困倦的眼睛仍想支撑着看,想看看窗外那片云。她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睛,身上有一种从肌肤里散发出来的体香,在裙子抖动中飘逸出来。她在我忙时,日夜帮我整理文件,茶水总是温温地放在我的桌上。“回去吧,辛苦一天了。”“没关系。”她说,“忙完这几天就好了。”我很累的时候,躺在床上想休息一下,常常被她身上的体香所唤醒。她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你到我的床上睡会儿吧。我去把讲稿整理完。”“不用去了,我已经给你整理完了。”“后半夜了。要不我们挤挤睡会儿吧。”我的睡意全没有了,这怎么能睡得着?一种爱怜之心让我把她从床边往里拉了拉。她顺手搂着了我。我抚摸着她润滑的肌肤,她翘起的胸脯既柔软又富有弹性,她的嘴唇沾到了我的嘴唇,猛烈地吮吸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饥渴、生理的本能让我大脑停滞,只顾机械的动作。一道亮光刺向窗外的天空,黑夜像幕布一样垂在窗上。黑黑的楼道里回荡着撞击的声音。我吸着她流下的眼泪,咸咸的,刺激我的感官,分不清汗和泪。又浓又湿的夜色伴着烦躁的热浪裹着磨擦黑色胶皮的气味儿退去了……
晨曦之光照进室内和昨天没有不同,小许暗暗的眼圈、微肿的眼睛、脸上的羞红给室内增添了色彩,使我本已疲惫的身体再次得到愉悦。
小许突然给了我一种上圈套的感觉。我昏昏地睡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梦中的事情又那么清晰,光线浑浊,是天亮了吗?电话铃死命地叫着,女儿小冰打电话问,都几点了还不下班,晚上吃饭了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瞅瞅窗外,那白亮亮的一地是什么?
下过了苦霜。
荒原一下子开阔得使人心悸,障眼的草蔫了叶子,蜻蜒、蝴蝶和许许多多草虫都形踪俱灭。天显得更加高远和瓦蓝,反射下来的似乎全是森森寒气。
其实到晌午时,太阳依然是热的,明面上的霜就会化掉,只有背阴处或被枝叶遮挡的植物根部的霜还白凌凌地隐蔽在那里,有时令人疑那是银狐或白兔子退掉的毛,要么就是鸟类的绒羽。
完达山已显出斑驳的老相了,能落下的树叶都落下,一场真正的休憩就将来临。
大地、山川、河流乃至于庄稼人都要在寒风中静默下来了。熊瞎子也找好了过冬的树洞,那些小些的动物,比方松鼠,也备足了食物,只剩下在雪枝上迎亲访友、跳舞和玩耍了。可唱二人转的女人却要整整行装出发了。
只待大雪飘下来,把一切不平的路径填平。马爬犁、狗爬犁和各种驯化了的野物爬犁将带起一阵阵雪烟,跑遍整个荒原。
女人们绰约的身姿美若雪雕,她们偶尔凋落的叹息,全被岁月拾起,撒在荒原上,做了草的籽实,荒原就会在来年荒草更旺,凄凄迷迷遥遥千百里。唱二人转的男人一路风趣,说着戏文,可心跳却是无望的,发愁的。
在九月的时候,槐山带蓝蟒岭上的土匪打劫了槐大地主的庄园。槐山没有亲自动手。
土匪把槐大地主逼到墙旮旯里。
“槐山哪!救你大哥一条狗命吧!”
槐山川把他放了。
值钱的都搜罗走了,只留下四进套的几十间空屋。土匪们不久就要同抗日老虎山林队会合,形成一股反围剿的强大力量。那是土匪们最后一次做匪。草堆里的粮食也给翻出来了。
槐大地主的妻妾哭喊着给槐山跪下。槐山压根不想杀她们,也不想霸她们,更不想把她们掳到山上去。可到底该拿她们怎么办,槐山费了心思。槐大地主的正室爬到他脚下。
“大侄子,我老了,也活厌了,求你让我干干净净地死了吧!”
槐山这会儿只是感到辛酸。他放了她,可她自己撞了墙。
其他的十几个小老婆可没这样的气节,她们频频磕头,哀告不止。
槐山哈哈大笑嘲笑起槐大地主来。
一匹快马在初冬的荒原上奔跑,后面跟着两匹马,那是槐山派去请槐魁的。
槐魁在屋外面接待了报信的土匪。他可不想让土匪把他的屋子染上邪气。屋外是一片秋天的景色。
“他抢他的,我去做啥?”
“做个庄园的老爷呀,你不乐意?”
槐魁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他有些不信实;心想土匪的话信不得,他便把高兴隐藏起来,长脸拉得更长,像是非常发愁的样子。
草兰趴在屋门板上,把一切都听去了。她还在细小的门缝中努力地想看清来人是如何长相,可她只看见了他两条腿和腰间斜挂着的大砍刀。槐魁支支吾吾的样子,使她再也忍不住了。
草兰把门呕一声就撞开了,扭着像随时都可能折成两段的细腰走过来。
来人傻了眼,这等细腰他哪里见过?别说见过,就连听也没听说过。
“这位爷,你带来的信儿可是真的?”
草兰一眼一眼地瞟那个土匪,嘴角上是一丝挑逗的微笑,声音呢,也是甜得怪腻人的。
“你是要做大奶奶的人了,我这就跪下给你磕头。”他当真跪下在了她脚边,两手握住了她的两只脚。
草兰乐疯了,她最先找到那种东西了。
草兰咯咯笑,也不把脚收回,像槐魁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她用修长的手指拨弄着土匪头顶上的野鸡翎。
槐魁两眼空无一物,一些美妙的景象出现在他的幻觉里,咋?他突然间就要做大地主了吗?天哩,这不会是真的。他无意中竟把心里所想的叨咕出来了。
“咋不是真的,快上马,跟我到桦林峪去吧。”土匪虽在同槐魁说话,可眼睛却盯着草兰细腰。
槐魁傻了似地噢噢应着。
马有两匹,一匹公,一匹母,那是槐仁堂的马哩。要说跑路,公马当然要快些。母马那时已经大了肚子。槐魁把炕上的破被子叠了四折,放在公马的马背上算做马鞍。
草兰还同那个土匪眉来眼去,他已经偷偷地捏过她的手了。
土匪见着牵马走出门来的槐魁就嚷着要赏银。
槐魁正想自己的心思,没能理会。他对草兰说:“母马你可不能骑它、看把它的驹子骑掉了。那可是咱的马了。”
“那我咋去?”
“你不是长着两条腿吗?”
报信的土匪挡住了槐魁去路,仍嚷着要赏银。槐魁愣了一下,十分不情愿的神情。他刚把手伸进怀里,想取出一点儿钱来,却猛然想起什么似地把手又抽出来并长长地出了口气,长脸上狠刁习的,没有一丝笑意。
“你朝她要吧。”
槐魁用掌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就亮开蹄子跑走了。母马跟在了后面。
草兰恨得直跺脚,对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不是光高兴了,也有了一些担忧和惆怅。
挎大砍刀的年轻人,早已经耐不得了,把身上一切坠物都卸去,上前抱住了性子暴烈的草兰。
“这好女人他咋就不稀罕哩?”
他啃着她的嫩腮,抱起她往屋里去。
草兰仰着头,感觉到了初冬阳光的温暖和已经上了路的长风,她突然心里有些悲哀,由此更气愤了。她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她挣不脱,那手臂十分有力。
她连心地说:“他稀罕我呢,这是真的。他会要了你的命。”
土匪正要把她抱进屋里,听了这话把她放下。
他把脸上的胡子扯下来,长眉也扯下来,那原来都是沾上去的,这人是槐山。
草兰惊喜非常,可她马上就翻了脸,她不想让槐山看见她的生活。
“你个臭土匪,快给我走得远远的!”
槐山的笑僵在脸上,他是多么想见到她,这次下山打劫槐大地主,他最踊跃,他想给她一点儿补偿。
“我得到了一个鸭蛋青色的玉烟袋嘴和一个纯金的烟袋锅,那会换好几身衣裳和几麻袋粮食,我是要送你的。”
草兰的心被什么牵了一下似地疼痛起来。她脸色煞白,她发现自己是动了真情了,这是不该的,会搅乱她的心和她的新生活。
“呸,”她朝他脸上吐了一口,“我就要成为大奶奶了。”
“原来你是这样的!连狗都不如!”
草兰猛抱住他,抱得是那么死,她浑身都在用力都在发抖。
“能跟你在一起,我是狗也罢,猫也罢,都好。哪怕做你脚下的乌拉草我也欢喜哩。”
草兰瘫下来,坐在了敞开的门边。槐山也蹲坐下来盯住她的脸不放。他的心在揪疼,他想到也许他永远也对不住她了。
“他要你给我赏银,你该赏我才是。”
草兰于是就把两只手勾在槐山的脖子上。她在暗说,你说的话多么混帐。
可是她不说这些。她又不愿意让他破坏了自己的好日月了。
“我没钱给你。”
“没钱也是要赏的,这是规矩。”
他差一点儿就要说,他啥都不要她的,他还想给她许多。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那你说咋办?”她愿意的是给他一些欢心,她把脑门儿顶在了他的唇上。“就把我赏给你一次吧?”
草兰最不吝惜的就是自己的身子,对槐山她就更不吝惜了。
槐山所骑的马拴在晾衣裳的木桩上,正扯着缰绳要去吃草。槐山哪里顾到它,心中有百般的滋味儿。他把脸埋在她胸上,在心里说,让我修些好,别作孽了吧。
草兰是谁呀?她是荒原上最野浪的女人哩。她在他怀里一会儿像个欢势的小野马,一会儿又乖巧地把自己缩小让男人怜爱她。这些她都曾在槐山面前使用过了。
“我是你的女人哩。”
槐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傻乎乎地只顾摸她的双乳,什么事也不做。
草兰知道,他这几个月一准还没有真正亲近过女人哩。
槐山的变化就有了,他想他该有多傻呀,她跟许多男人都是这样的。他居然还把她当做贞洁的女人,不敢对她放肆。
槐山把自己的身心都放开了,可他却发现有啥东西在他心中丢失了。他顺着草兰的脸一路抚摸下去,摸到了她肥硕的乳和她的细腰。
草兰在她不该说话时说:“你可真磨蹭,我还要赶去做大奶奶呢。”其实她的心不是这样想的。
槐山证了怔,“我在领我的赏哩。”
他俩全都不说真话了,心中都有一股难言的苦涩升腾起来。
炕上有很重的旱烟气,那是槐魁遗下的,还有草兰所散发的气味儿,两种气味儿混在一起使人禁不住发困。槐山就打了个呵欠。
这可把草兰惹恼了,同她在一起他竟会犯困?这是比骂她还厉害呢。要知道任何男人稀罕她都是没够的。
“你是个没用的男人!”
“我咋没用?”
“你不能使女人高兴。”
“我咋样你才能高兴呢?让我耍大刀?打拳?倒立?”
她把他抱紧,想想又松开。她把自己的美妙全呈献给他并且挑起他的激情。
草兰两眼亮闪闪的,充满了情欲,她往炕上一倒,声音颤抖出男子听了就要发疯的声音。
“来呀——”是二人转的唱腔。
槐山感到了屈从的羞恼,他本想让她清醒清醒,他可不想让她摆布他。他把她用一块鹿皮盖住。
槐山奔出屋子,他要骑上他的快马回到山上去干场大事儿,最终找上他的泽兰。
可槐山还是在抖开缰绳要马跑走之前回了一下头。
草兰的细腰似乎撑不住肥满的胸和俏丽的脸庞了,她倚门而立,两眼满是泪水。她不愿给他看到,用袖管擦去了眼泪,脸上是很冷的表情。不过她的泪不断往外溢,终是被他回过头来看到了。
槐山跳下马,朝草兰走去。
草兰很恼怒,瞪视着槐山。
槐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下是红狐草。院子荒凉得简直跟野地是一样的。他猛转过身,朝大道上走去。他的马紧追着他,他站下,抚摸着马头,指了指草兰。马乖乖走到她跟前。
草兰的泪再也忍不住,哗啦哗啦地淌。槐山在她的泪光中隐去了身形。
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呀,她该有多傻。
“喂!你站下!”
槐山再也不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了。
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比病了还难受。
院中的马不耐烦地咴咴叫,是在催她呢。
草兰毫无意识地自言自语道:“草兰不去了,草兰累了。”
草兰倒在炕上,真想睡去。外面的马用蹄子踢门,当当当的,很执拗。草兰的火气就给踢出来了。她从北墙上摘下赶车用的长鞭子想狠狠抽那马一顿。
“你跟你主子一样讨厌!”
她在这么说时心中却意外地有种温暖,那温暖让她难过。她举不动大鞭子了,便丢在地上。
马在草兰面前把两条前腿跪了。草兰明白后呜咽着爬上了马背。这不是槐家的马。
2
槐魁住在草漂甸子村。村子极小,只有五六户,且住得分散,平时都不大往来。草兰骑马走出自家院子,却见着了两个邻居。
那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也唱过二人转,草兰跟她家男人配过戏。另一个有病,在晒最后的暖太阳。
“槐家的,骑那大马哪里去呀?”唱戏的女人妒嫉又好奇。
“我嘛,我去做大奶奶哩。”草兰傲气十足地扬着脸。
那个有病的女人气不够使,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来。
“你可不像当大奶奶的模样!”
草兰希望自己没听见这声音,可她耳朵尖,偏就听见了,她生气地打马跑过去,想往那女人脸上啐口唾沫。
看见草兰的凶样子,两个女人躲进大门里,朝她指指戳戳。她们瞧不上她的作派。草兰还抢过其中那个唱二人转女人的生意。草兰在女人眼里可不是个善主。
草兰一心想去当大奶奶,怕晚了有变故,便统路往桦林峪去。
“槐家的,你看着就像个贱货,总有一天不是把腰扭折就是被男人作弄死!”那唱过戏的骂了草兰一句。
草兰不理会,但心里窝着气。她都当上大奶奶了,她们还不敬慕她,早晚她要让她们遭殃。
马不认得去桦林峪的路,这是槐山的马,不是槐家大院的。草兰只顾畅想和展望,没留意马走的路线,那工夫已偏离了大道。
到处都是荒草,咋就那么的荒哩?草兰唯一担心的就是别让马踏到沼泽里去。她估计很快就要到达桦林峪村了。可她却不知马走错了道。
一阵草响,草兰举目四望,就望见了一个身影。她差点儿从马上栽下来。
“老东酉,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她笑得周身直颤,随手折了一颗米蒿,没头没脑地抽打着惊愕的槐仁堂。
槐仁堂衣服都划破了,露出了夹衫里的新棉花。他正吞食着从地上薅的野菜,满嘴都是泥。
他跑出槐家大院时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的好日子到头了。他一时不知该恨谁,这会儿见了草兰他才知道。
他翻了几下眼睛,把长脸尽量往起团,作出一副讨好人的脸相,“我早就知你造化不浅,你这不骑上高头大马了?”
草兰厌恶地啐了他一口。
“这下轮到我当大奶奶了。”
“咋,槐山当真娶你了?”
“呸,槐山那条狗!他让槐魁当了家!”
槐仁堂有些发懵。槐山也是他的本家,为啥就对他那么歹?
“你可怜可怜我这条老狗吧。”他爬过来想抓住马腿。
草兰一勒缰绳跑出好几步远。
槐仁堂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像掏到了什么,攥在手里。
“我有块金子。”
草兰回过头,蔑视地哼了一声。
“我当了大奶奶,甭说一块金子,就是金砖也有。”
槐仁堂阴森森地笑了几声。
“东西都给土匪抢走了,大院里连块铁都没有,哪还有金子?”
其实,草兰在他说他有金子时便起了占有心。谁见了金子不想要?她把马头拽过来,朝他走过去。
“金子在哪儿?快给我!”
“在这儿,在这儿。”他眯着眼,像是极力掩饰某种兴奋。
草兰想这糟老头子比一个孩子还容易对付,她想抢了那块金子。
槐仁堂一直举着他握着的手,他坐在地上,刚刚与她骑在马上的脚腕一平,她刚过来,他便张开了他的手。
草兰正想承受那耀眼的金色光芒,却从马上掉了下来。她哇哇乱喊,并不知是他把她拽下来的。
她的身子又被拽了一下,她才明白过来,看见了夹狼夹子一样的手在掐着她的脚脖子。
槐仁堂眼里的光亮是草兰从没见过的。那眼光既凶狠又色迷,还急切得像个少年人。
“你这个骚货,啥事儿都坏在你身上!”
草兰大声怒骂他并用力挣扎,她乱抓乱挠,但他就是不松手。
槐仁堂只用一只手便把草兰打服了,那是他打她下手最狠的一次。他用巴掌糊她,几下便把她打懵了。
草兰迷迷糊糊的,头痛欲裂,她也不敢睁眼见光,那会使她的头更疼。她是被突然而来的许多事弄糊涂了,人也有些发傻。
槐仁堂疯了一样,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的富贵他的一切都没有了,他把罪过加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他懒得去解她的夹袄扣,只用力一扯,便开了。她依旧饱满的两乳裸露出来。
他嘿嘿乐,上去就咬了一口。
因为疼,草兰醒了过来。
“狼,狼呀!”她尖厉地叫着,她是真以为自己遇到狼了。
他嘿嘿乐个不停。
她躺在冰凉的地上。那是已承接了白霜的湿地,她本能地把身子倦住了。
他不管是哪儿啪啪乱打,她疼得乱叫,野性似乎已经没有了。
她的身子已经冻得冰凉了。
起初他只想解解气,并不想把她派上实际用场,可经过这番折腾又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沾女人了,他便觉自己身上有了某种变化。那感觉绝不是屎憋。
“他奶奶的!”他高叫着,把草兰按住了。
荒草在渐强的风中簌簌作响,虽还没完全变色,但水分已失了大半。人在临近地时那响声跟跑着千军万马差不多。
槐仁堂撅起他瘦出两个尖峰的屁股朝草兰压了下去。
实际上在同黄花过完一夜之后他就不行了。他娶了十来个妻妾,不过是供他打骂和玩耍而已,真正能成事儿的时候很少。他只同红云和草兰实打实地睡过,那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使两个女人都怨气冲天,其他的小老婆都是虚设的。
这一次他真切地感觉到他进入到了她的身内,并且还有力气翻搅。他把对黄花的愤恨、抢夺他财产的愤恨以及对整个世界的愤恨都泄在她身上。
草兰在昏迷中感到了身体的被侵袭,闻到了她最讨厌的老年男人的气味儿,她不明白,一个老年人咋会如此凶猛?
他口发着狠声,像在砍杀吃了他儿孙的狼一样恶狠狠的。
“你不是骚吗?我看你还骚不骚了?”
草兰已清醒了一些,用力睁开了眼,看见了槐仁堂的丑态。
“娘啊,娘啊,娘啊,救救你的闺女吧……”
槐仁堂恨道:“你娘也是我胯下之马。她嫁给我的时候就是个破货!”他刚说完,就没了力气。
草兰叫了一声,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把他翻下身去。
她的野性又复苏了。她朝大头朝下栽下去的槐仁堂狠踢了两脚。
“你糟踏我还不算!还要埋汰我娘?”
“二十六年前,你娘是我娶的头房婆娘。”他在缓力,明知再也拼不过她,便装了熊。
草兰抬头看看远处的大山又翘脚看看不尽的荒草,以为自己是在梦中。那匹槐山的马吃饱了草走回到了她身边,她才醒悟过来。
“那我娘到底是谁?”
槐仁堂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现在遭了抢,那一半东西都是黄花的嫁妆,损失的也不光是他。
“你娘可是个富家小姐。”
草兰哪里肯信,哪有富家小姐唱二人转的?
她踹了他一脚,想爬上马去继续走路。
槐仁堂一把抓住了草兰。
“我从没这回这么有信心,你一定怀上我的娃了,你跟着我吧?”
“呸,你个老狗!你现在穷得只剩下这身破衣裳了,还想让我给你生娃!”
“我那些地哩?”他一下子衰老得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
草兰往马背上爬,几次都摔了下来。
“我的地都让鬼魂抬去了。”他绝望地把脑袋往泥土里扎。
草兰又气又急,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虽然她眼里涌出的是泪水。
“你的地是让鬼魂抬阴间去了,你去找吧!”
草兰终于趴在了马背上。
“我有……金子!”
草兰在马背上啐了一口。
“你用它来买通阴间的路吧,小鬼们凶着哩!”
马这回是朝着桦林峪方向去的。
槐仁堂当真有块金子,不过他刚才并没掏出来。他好不容易摸出那块金子,他发现他的半边身子已经瘫了。
“我谁也不给谁留下。”他把那块半个拇指大的金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吞进肚里去了。
“黄花,贱婆娘,这是你嫁妆的最后一点儿东西。”他想这么说,可没能说出来。
3
草兰再没走错路。路上她没能看见着槐山。或许他走的是小道。他彻底不要她了,她怨恨地想。
草兰到达桦林峪村的时候,土匪已经撤回了蓝蟒岭。她再也没能见到槐山。这也是土匪最后一次抢劫了,他们在冬天里就将被抗联收编了。
草兰走近她怨恨的槐家大院。难道那真的归她所有了吗?
她傲然地扬起脸,看见了迷蒙着一层淡蓝色雾气的蓝蟒岭,它隐在崇山峻岭的后面,顶峰却高出所有的山。她的脸火辣辣地疼,她也顾不得。
她把心思收回到眼下。她在威严的两扇红松木大门前下了马。
她等待着家人和丫环上前伺候,可她并没等来。一切见着她的人她都仿佛没看见。
草兰旁若无人地走进大院。看门的上前拦她,不准她往里再走一步。
“瞎了眼?我是大奶奶!”
看门人用鼻子哼了一声,上下打量打量她,“哪里来的穷婆子?这院里有十几个大奶奶,可没见你这样的。”
草兰恼得要用手抓挠看门人。看门人缩了肩,虚张声势地乱嚷。
槐魁穿着富贵绸的长衫,走出上房。冷丁草兰以为是那个老地主,槐魁的穿戴也的确是老地主的。
“一个妇道人家,穷嚷嚷啥?也不怕外人笑咱大户没规矩。快把马牵进牲口棚去。”
草兰看看左右并没旁人,她便对看门人说:“叫你把马李进去!”
槐魁一瞪眼,“他去牵,你看大门哪?你就快去吧,啥贵体似的。”
草兰还要犟,却见一群着红戴绿、皮肉白嫩的女人涌出上房,一看怪物一样看她。
她们大多熟悉草兰。草兰还曾经排在好几个人之前。她想到了那从前的事儿了。
她的心劲儿就弱了,对自己的好看不那么自信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头脸一定是脏的。说不定还有血迹。她的衣裳也是粗布的、旧的。一向好胜的草兰软了下来。
“老爷……”她这样称呼槐魁了。
槐魁哼了一声。那十几个女人都拥到他身边,叽叽喳喳,这个扯他胳膊,那个拉他衣襟,还有给他正帽子的,也有弯下腰用红绸手帕掸他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的。
他两个高颧骨上涸上两片酡红。在草兰看来他笑得又愚蠢又开心。
“那我呢?我是原配的大奶奶呀!”
草兰抢上前,但被那些花红柳绿的婆娘挡住了去路,使她奔不到槐魁面前。
十几个女人哄地一声笑了,她们都在嘲笑她,笑她的细腰,笑她的头脸。
草兰仔细瞅那些女人,她不服气,她也曾穿过那么好的衣裳,抹过细细的宫粉,别过金银或翡翠的簪子,她的头脸胜过她们任何一个。
槐魁被女人们叽喳得血往上升,心飘飘忽忽的,他早就忘记了他能娶到草兰的那种得意了。但女人们提到草兰的细腰,他却在了意,他要当更大的地主,要把北面的地也开出来,与现有的地连成片,那样在整个荒原也许要数他的土地最多了。虽然现在槐家大院是空的,可有了地,什么就都有了。
“你该回你娘家去,我看你在这里也住不下去。等下了雪我去接你进城,事儿办妥了,你就是这个家的大奶奶,我说了算。”
那些槐大地主遗下的小妾们拥着槐魁又回到上房,里面立即传出调笑声。
天哩,草兰傻在那里,一个卖艺的人再怎么下贱也不该遭这样的侮辱呀。娘啊……草兰冲出庄园大门。胡乱跑去。她一点儿也没想自己要往哪里去,可她在混沌中却有天性给她做主,她其实一开始就是奔自己娘家去的。此时她不但想她娘,她还想要个爹。
八月里打夯月儿圆
家家供月心里甜
每年在家也圆月
最可叹月圆人不全儿的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