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罪孽的渊源-红尘艺人

1

荒原上有几样东西是万万不可缺的。一是乌拉草,一是二人转,再有就是戏仙。

人们已听惯了刘贺的锣声和他尖着嗓子的说唱。先前荒原上也有旁的戏仙在做仙、神、人、鬼、怪相沟通的事情,但那些戏仙似乎都没有刘贺这么高深的法力,活过一两百岁的老人们可以证明。要知道老人们有着看什么都不如过去的秉性,能承认并赞美他,说明他的确与别的戏仙不同。

这样的看法,在刘贺就只能使他更好地去做戏仙,别无他路。

刘贺在戏仙洞里,仙界和人界都仿佛混在了一起。他的心从来也没这么混乱过。

“黄花,”他躲在戏仙爷像的背后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我们能做一对普通夫妻该多好。不管现在我们是饿死了还是活着,都好。”

月光从门的缝隙射进来,也把格子富棂投到地上。刘贺看到月光在祠堂里的东山墙上,如一只白鸟的几片落羽。他把自己的心轻轻吸附在那几片月光里。

黄花的两个闺女都没入睡,她们想着各自的心事。草兰不停地翻身把陈草的一丛陈香和稍稍的腐气息也翻上来,在月光中飞扬。泽兰挨着她躺着,呼吸很轻,好像怕把草兰惹恼似的。

刘贺只要有一点月光便能融进他仙家的境界里去。不过,那月光必是月圆满时散发出来的。他人蜷缩在仙像后面,可梦魂却走了。

刘贺的仙家在森林中一块空地上站定了,那是块能完全看见月亮的空地,高大的树冠没能把空地遮严。

戏仙舞着衣袖,美不可言。只要人看见她并听见她的唱腔,便一世苦厄都去了。

刘贺自觉一身浊气不便靠近,站在有月光照拂的地方,好好体味这一点点的仙缘。许多的疑问飞落了他满身满脸,他重得哪里还能飞离地面半毫?

月是更明了,戏仙也舞得更加优美,她把二人转所有舞蹈都舞遍了。她那俏丽的身形也完全地被月光所覆。他想看清她的面容,又如何能看得清?

直到月华减弱到苍白的时候,戏仙才收回了。

刘贺被疑惑压得透不过气来,想走近她,却脚重如山。口还能言,便说:“你为何不到草原上唱会?”

戏仙一拂长袖款语道:“无论何种生灵,造化只能在自身。”

刘贺的疑惑似乎就去了一些,但仍有不解的地方,欲问,竟不知如何开口。

“所有要人得大道的途径都是让人收敛心神,开大智慧,方能获得通衢。人在唱戏里,或哭或笑,是生命的最佳状态。你要用这境界去救助人,知道吗?”

刘贺听得并不专心,因为他想到了黄花的嘱托。

“戏仙,告诉我吧,女人咋样才能过上好日月?”

戏仙却没能回答他。

月苍白到最后要隐去了,森林空地上又恢复了寂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动物在那里经过或驻足。

刘贺在仙像后过了一夜,并不知自己梦见了仙家。人能继续活下去是因为人老是在遗忘。可黄花他又咋能够忘得了?

黄花的手臂和白身依然是二十年前的。她依然以她优美的姿势沉睡在他心里。

“黄花……”他叫道。

黄花笑盈盈穿过二十年的岁月,款款走来。粗布衣裳掩不住她身体的美丽和芬芳。

“黄花,我悔了。”

“你悔啥了?”

“我原该与你做得一世夫妻的,我却做了无妄的大神。”

“我们还都不算老。”

黄花笑起来,一缕头发落在腮上,显得腮更粉红,头发更墨黑。两眼若星,流盼生姿。

“可我还要打仗。”

“那你扰我做啥?”

“我是不想让你现在就离世,你的苦还没有受完。”

黄花就变了颜面,脸色白得毫无生气。她因思念泽兰而痛绝,哭倒在炕上了。一口气又缓缓地上来,猛听到院里树上有喜鹊在叫。它只叫了三声,就不叫了。她想听,鸟已飞走了。

她闺女要回来了。这妇人拍拍身上的浮土,下了地,把卷成简立到后墙上的席子抱上炕,打开来。

这平日舍不得铺的炕席上,又要睡上她芳香扑鼻的闺女了。

那或许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妇人想痴了,她想着刘贺,想二十年苍茫的岁月。

黄花以为自己是老了。闺女们不在,她寂寞得老是想哭。她不是没想过到相识的人家里去转转。可她却怕向别人提起伤心的事,她那好闺女泽兰在匪窝里不知咋个样了哩。她们到底能不能找到那种东西呢?她抚摸着那个铜瓶,似在抚摸逝去的岁月。

刘贺想起身,可他挣扎了几下却没能成功。他没有多想,想自己是乏了,歇歇也是应该,便不再动。

天要亮了,草兰已睡去,照泽兰相比她的心思是少一些,烦恼呢也少一些。她一心想吃好的穿好的,再有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子相互喜欢,她就再也没别的可想了。她睡得很沉,睡梦里还在笑。她是找到她想找的东西了。

泽兰却睡不着,在想我们若有个爹就好了。又想,我们两个的爹会是同一个吗?

那我们的爹是谁呢?

刘贺觉得有人在掏他的心肝。黄花没肯定过谁是孩子的爹,凭感觉他知道草兰和泽兰都是他的孩子。他要起来好好看看他的闺女们。他一伸腿把锣蹬滚了,锣轱轱辘辘滚在大殿的地上,像长着轮子。

铜锣滚动着直接朝泽兰那里滚,还拐了一个缓慢的弯儿。

泽兰看见能自已滚动的锣很奇怪,那时锣已接近了她们。

“这锣也像它主人似的,神着哩。”泽兰带有夸赞的语气说。

她也感到了锣滚动时带起的一丝冷气,那让她莫名地难过。

“停下吧,你也该累了。”泽兰语气和缓地说。

锣冷丁地停下了,停得极干脆,泽兰一伸手就够到了它。

“它咋能听懂你的话呢?”草兰气咻咻地问,她也醒了。

泽兰平静地说:“有时连块石头都是有灵性的。只要你用真心待它。”

草兰站起来,仍旧不服,“也许是凑巧了。”她从泽兰手里抢过锣滚在地上。

“你再让它停,看它停不停?”

泽兰只是笑笑,看着锣自己停下来。她忽然变了脸色,站起身,这锣一般是不会离开刘贺的。她拉着草兰走到仙像后。

刘贺靠在安放仙像的土台上,脸色惨白得像个死人。

泽兰上前想唤她,又一时想不出该叫他什么?

“黄花……”刘贺闭着眼只说这一句。

黄花是她们的娘呵,他叫她做啥哩?

泽兰喜欢他。她的心又善,不知如何救治他。

“大叔!”

“大叔!”

泽兰抓住他一只胳膊大声唤。

草兰很不高兴,“喊啥喊?要喊到林子里喊去。”她见昏迷不醒的刘贺气就不打一处来。

“什么戏仙?连自己死活都不知道!”

“大姐,他会死吗?”

草兰边用手指拢头边用鼻子哼了几声。她的头发长过腰际,浓密得像一座森林,那细腰如何能承受哩?泽兰为她担心。

“说不定是冷的,放到外面晒晒太阳就好了。”

草兰的话提醒了泽兰。泽兰一弯腰便把刘贺抱了起来。她心里很着急,也很难过。

走出门,太阳刚好露出来,却并不热,火红如一朵大花,在不停地开放。森林、山岩都被金红的光勾勒出来,连远处的蓝蟒岭也在蓝蒙蒙之中溶入了红色,是一种粉,分做好多层。泽兰、草兰看彼此,发现她们是年轻的、美的,犹如那朝日,但却时时有毁的危险。

一切均被夜露打湿,太阳刚出来还没有热度。泽兰跑回祠堂里抱出一抱干草铺在长有杂草的地下。

草兰厌烦地跺着脚。

“把干草糟踏了,夜里睡啥?”

泽兰眼里有了泪,拉了草兰的手,“他好像要说话。”

刘贺的脸色在日光里不那么白得吓人了,他仍唤着:“黄花……”

草兰听到了,气得冷笑:“还是戏仙呢,整日花儿草儿的。”

“他叫的是咱娘。”

泽兰把刘贺靠在一块山石上。

“那就更不该了。一个戏仙想女人做啥?”

刘贺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脸又惨白了,呼吸似有似无。

“戏仙就不是人了吗?戏仙也是人哪。”他说。

泽兰也说:“对着呢,大神也是人。”

刘贺像挨了狠狠一鞭子,他狠劲儿地抖动了一下,脸色微微泛红,但两眼并未睁开。

“好闺女们,把我弄到你娘黄花那里去吧。”

草兰倚着庙门,已把头发抗成了一个大髻,正把一只骨制的簪子别到上面去,她是好看的,太阳把她脸上的茸毛都照得真真切切。因为她抬着两只胳膊,衣襟往上窜,她的细腰毫无掩盖地露出来,把泽兰都看愣了。

“你的腰?”从泽兰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她的心疼。“这么细的腰咋行呢?”

草兰的睑胀得通红,放下两手,恼怒地瞪着她。

“你早晚会知道腰细的好处。”她说着就走回到祠堂里去。

“黄花……”刘贺又唤。

“我要下山,”我背他下去吧。姐,你走吗?”泽兰说。“我可不想饿死。我也下山,去看看咱娘。”

她们没有忘记拿上铜锣。

一个戏仙都说不行就不行了。她一个凡俗的女人能有几日好光景哩?临走,草兰抓起泽兰采摘的野果子,狠命往嘴里塞。可刚吃了没几口,她便停了下来,在日影里比量她的腰。她疑心腰变粗了一点点。草兰慌慌张张地把能吃的东西都丢在乱草里。

“我再等等他,你先走,我去追你!”

草兰把泽兰打发走了,她是不想背刘贺。

2

又有一群黑蛇从树上溜下来,落地就成了穿黑色长衫的英俊男子。

女人们想跑,空中一只鸟飞过。

“快乐吧,时辰不多了。”

飞过了无数的鸟都这么说。男子们缠了女人,任意玩耍。

这是槐魁亲眼见到的。他见过的事情多了,一点也不惊牙,他躲在一棵大树后正在歇腿。他把烟袋从腰带上拽出来。男男女女的蛇都失了色,一个个面容发青,直翻白眼。

槐魁用嘴裹了裹空烟袋,是想试试堵没堵,果真不透气了。他把烟袋嘴拔下来,在身边折了一根细得很匀的树枝,他估计能捅进烟袋杆里去。他用指甲把树皮刮掉,不时看看继续玩耍的蛇。

那些蛇都有气无力的。槐魁心里幸灾乐祸地想,玩吧玩吧,再好玩的东西也会玩腻的。

当槐魁抠出第一块烟袋油子后,蛇都复回原体拖拖曳曳地爬散了。它们是怕烟袋油子的爬物呵。

槐魁哈哈笑,笑声在树林子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口。

“一物降一物哩。”他自言自语地大声说,并想到了草兰的细腰。

槐魁还遇到了好几个赶山的。当中有猎户,有挖参的,有专采野果子的。每遇着一个人他都会听到林子里奇怪的事。

有个麻脸的猎户跟槐魁说:“前两天他赶上了一场雨。淋到秋雨可不好,太凉,人要生病的,他便想躲过那场雨,可乌云紧跟着他,跑得比他还快。后来他生了气,想要下雨就下吧,又不是刀子,就不再跑,坐在一棵树叶稠密的黑松下。他刚坐下雨就下来了。嗬,下来的不是雨而是野鸡蛋,穿过树叶落在林子里。野鸡蛋大部分落地都碎了,从里面钻出了小野鸡,满地都是,鸡鸡直叫。他捡了许多没有碎的蛋,用热灰慢慢煨,吃起来蛮香的。”

麻脸猎户还拿了熟蛋给槐魁吃。

麻脸猎户也没猜到什么值钱的大物,虽然这不是打猎的时节,可在往年也是有收获的。

挖参的也有段故事。

挖参的一脸苦相,他连小手指这么粗的参也没挖上一根,倒是整天被参的气味儿包围着。他走到哪里哪里都像有大山参的样子。他突然看了看槐魁,脸就胀紫了。他说他遇到了怪事。每晚都有个漂亮女人来到他身边,采了他的阳去。现在他连下山的力气都没有了。

槐魁哈哈笑,“她再来,你就用挖参的骨钎子扎她的奶。”

“我哪里舍得?你可没见那奶有多喜人,像个鸭梨似的,把儿翘翘着。”

采山果子的奇事更多。听得槐魁都不乐意听了。

采山果子的猛停了唠叨,突然两眼一亮。

“准是要改朝换代了,听老人们说,要改朝换代的时候怪事就多。”

这话提醒了槐魁。要改换了朝代,换上来一个不稀罕细腰的县长,那可糟了。

槐魁又在山上呆了两天,到底也没撵上一头鹿。

草兰在泽兰下山后只等了槐魁一个时辰,他就到了。槐魁见着她,觉得她根本比不上那些蛇女。她们的腰个个都比她的细。

她说:“我的腰细得不能再细了。”

他原打算做些事,可他实在是没那精神头了。再说,他一看见她的细腰就寒心。他可不想在她没见到县长之前使她的腰断在自己手里。

他黑下脸冷冷地说:“下山吧。”

她见他一无所获,很生气。

“还不如我早些跟她下山去哩。”她抱怨着,用细细的腰支撑起身子。

“她是哪个?”

“我妹子泽兰。”

“她上山干啥?”

“我不知道。”

“泽兰不是被土匪抢了吗?”

“我不知道。”

她没好气地把地上的干草踢散。

他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像白日见了鬼似的,看得她发麻,可她才不怕他哩。她把依旧高耸的胸挺了挺。

“那个俊女人,啧啧!”槐魁眼神儿飘忽。

“你,嫌我没泽兰水色?要知道,我只要吃上两顿有油水的好饭,保管比她好看。原来你还想着去接管泽兰?”

草兰气得面色鲜红,声音尖厉。

草兰把气又转到泽兰身上。她找的丈夫要年轻多了,样子也中看,这是不该的,要知道,她是最好看的。她该找上最好的男人。

“让那该死的汉子死了吧。”

槐魁颤抖了一下,突然有些害怕草兰。

“下山吧,天黑前得赶到桦林峪村。”

“红云死了,难道还有女人在等你吗?”

草兰故意气他,一扭一摆地先出了门。

红云真的死了?那是个多么带劲儿的女人。他垂头丧气地跟出去。他一辈子从来也没这么失意过。

这都怪他穷。他猛地抬起头盯住草兰细腰。他从中看到了他未来的辉煌景象。

“我要跟我那兄弟好好唠扯唠扯。”

草兰耳尖,她听见了槐魁的自言自语。她蹲下来捂着肚子笑。她不敢直着身子笑或大笑。她觉出她的腰真有一断两截的可能。

他踢了她一脚,可没敢使劲儿。

她。曾地站起身,腰身颤动不已,脸一阵苍白。

这女人废了。他心有些发虚。

她嘲讽地看着他,嘴一撇。

“你那好兄弟当了土匪了。”

“你说啥?”

他逼近了一步。他的头嗡嗡响。槐山投了匪?这咋可能?女人是可以随便要的,可这匪却不该投。

草兰心里都是气,能惹起槐魁的气,她的心才算好受一些。

“他把我丢下,原来是上了山。”

槐魁昏了头。做土匪这辈子就完了,连祖坟也人不进。不过他能舍下草兰,是好样的。

“我要早知道,就去蓝蟒岭望望他。曾经有两天,我都在那山下转悠。”

她一见他不生气了,便不再同他说。她就喜欢惹出他的气来。不然她只有自己生气。

他们又朝山下走。这回是他在前了。

老迈的戏仙爷和戏仙奶奶拄着拐走出了戏仙祠二他们已经记不起有多少年没晒过太阳了。他们是在他们还是一棵黄菠萝树时见到过日头爷儿,距今有多少年了,他们也记不清了。他们走到刘贺躺过的那铺干草旁,戏仙爷要坐下来,可让戏仙奶奶给拉住了。他们几乎同时感到日头爷儿在用毒辣的针刺他们。他们抬起老眼往天上望望,望到了大血球似的太阳。

“天坏了!”他们惊呼道。

他们相挽着又回到破祠堂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爬上坐台,他们都不同程度地有擦伤,可并没有血流出来。他们的血也因为衰老而干涸了。他们叹息了好一阵子。

并没有谁看见一对老人。那时槐魁和草兰走在灌木丛里,那条九虎林河就在他们的右边。河水到这里就平缓一些了,有了鱼的征兆。草兰停下来,她在想若有一条鱼吃就美了。

槐魁半晌没听见草兰的声息,想她必是尿尿去了。又忽然想到,女人万不可随便尿的,说不定就会惹恼哪个鬼怪。刚想回身喝她,就听草兰不是好声地喊叫。

她随手捡了一根棍,边打杂草边往前走。眼睛却盯住河水。她几次都看见了鱼、全有黑森森的脊,游得并不快。她想她要是男的准能抓到那鱼。可又想,女人又咋啦?她便把棍子往那鱼脊上打。打了几次都没打着。她突然见到了一条大鱼,大得像扇门板。她心跳了几下就疯了似地打那大鱼。

大鱼并不游走,意外地却往岸边靠一靠。草兰用木棍敲打它,可打着的好像只是水。水珠溅得老高把她的衣裳都弄湿了。还没容她再想别的,大鱼已蹿出水面咬住了她手中的棍子。

天哩,那是条狗鱼。有谁见过这么大的狗鱼哩?嘴巴比狗还大呢,它把木棍子咬得很死。

草兰慌昏了头,她下意识里还希望得到这条大鱼,竟忘了把棍子丢掉。她人就要给拉到水里了。她这才大呼小叫起来。

槐魁跑过去,见到了那条狗鱼。狗鱼一见他便松了木棍沉入水底去了。

他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鱼也贪色哩。”

这话倒是让草兰乐意听。她吓得还在发抖,手因握棍子太紧而橹出了血,她就用口把血吸了,吐到地上。

他突然勃然大怒,“你这该死的,你想让别物沾了你的血而成精吗?他娘的怪事咋这么多哩?”说到最后他的怒气小了,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回我娘那儿去了!”草兰独自跑开了,她隐约感到泽兰就在她前边。

槐魁怕草兰吃他的饭,她能在杀冷前回娘家也好。

草兰一会儿也不愿和这老头子在一起了。

王二姐泪汪汪

一场大病躺在床

我母着急又害怕

从西庄请来个董二大娘

拉我手腕子看一看脉

倒把董二大娘笑断了肠

二姑娘不是痹来不是病

姑娘大了思想夫郎

二大娘说对了奴家的心病

长长精神当时爬起床

……

她一路唱一路扭,咬牙切齿的。

3

二月里打夯龙抬头

小丁郎寻父走九洲

恨不能飞到湖广地

寻不着我父不回头儿的娘啊

三月里打夯是清明

麦田里农夫把地耕

农夫天黑国家转

寻不着我父不回转儿的娘啊

……

荒原上女人的体力与男人比是不差的。况女人较男人又有韧劲儿,生命中的忍耐程度也比男人强,所以女人做得任何事。只是当时女人的功用仅限于生儿育女,愉悦男人。美貌除外,女人健壮的体质很少能得以展示。

泽兰的长腿不但能稳稳地为自己耐得劳,背上还背着刘贺,竟能快走如飞。这男人说来只与女人一般高矮,且瘦弱,但男人的骨头似乎较女人的沉,所以刘贺的分量也是不轻的,

她不忘小时是他总来家看望她们,给她们带来一些好玩的和好吃食。有一阵子他要走她就大哭,直哭到他心软,许下下回来的日子并一些好物件,才罢了。如今他病倒了,她很乐意帮助他。只是她不知他要到娘那里去做什么?

他们现在走到了一条路上,她娘还不知道哩。李南石说过在队伍上,大家彼此都叫同志。他能管一个戏仙叫同志吗?她笑了一下。

她不走大路,怕人见着耻笑,他是戏仙,可外形毕竟是男人。男人着花了钱,女人又是做营生的,他们就可以在避人的地方任意胡为,这都被认为应该,没谁会去指责谩骂。但若在平日,又平白无故地男女接触,是不可以的。她单走那又有又没有的小道,也不经过任何村庄,直奔她的娘家。可天到该黑下时就黑下了,路程还有许多,走是不大可能了,歇又到哪里,泽兰为难了。

草兰已追上了泽兰,她不乐意去背刘贺,只悄悄在后面跟着。见天已黑下了,她才赶上来。

泽兰很高兴。

“姐呀,你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草兰一听就来了气,她分明在臊我,“我再累也没你累呀。驮个男人何止驮了十里八里?”

泽兰的脸腾地热了,她为姐能说这样的话感到害臊,可她又不想惹姐生气,便没再言声。

她们出来唱二人转,认得一些人,那些人的心肠脾性也摸得到一点。看看所在方位,是离桦林峪村最近。村里虽有熟人,可都觉不是太可心,不是心太窄,就是太嘴碎,并不能投奔。忽想到一人,是那住在村头的槐山,他投了匪,屋子定是空着的,谁敢住他的屋呢?

刘贺在桦林峪边上也有座马架子,可早就倒塌了。他又做了流浪的戏仙了。

要去槐山住处,天还太早,要等天完全黑尽了,才好。泽兰也实在累得走不动了。

泽兰把刘贺放下,刚好近处就有一汪亮亮的水。她先喝了,并不苦涩,掐下一片烟袋锅花的叶子,装了水,给刘贺灌下去。

草兰一直气鼓鼓的,可她心同泽兰一样都害怕,怕狼闻到人的气味儿寻来。泽兰慌慌地划拉了一堆烂草点着了。草不禁烧,一会儿就着完了,她就不停地划拉烂草。草还青着,只能找往年的干草,又没镰,难得很。她的手臂和脸都划出了血。草兰只坐在火边,一动不肯动。

刘贺那会儿已醒了来,依稀看见草兰的美丽身形,一会儿弯下,一会儿直起,薄暮做了她的陪衬,如剪纸一般。他又看到她走拢来往他身边的火堆上加草,才看清了草兰是泽

他闻到了她们青春的香甜气息。这是他的闺女呵。他的眼就给泪模糊了。他想叫住她们,可他愿意享受一下她们给他的孝敬。泽兰去寻烂草,他的心被悔恨绞痛了。他有啥资格享受这份孝敬哩?

“好闺女们,不用拨火了,我已念了咒了,狼不敢前来。”

她们皆被这突然而起的语声吓得尖叫了一声,跑拢到一起,仍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刘贺暗怨自己突兀,便说:“我醒了,是我哩。”

泽兰就笑了,跑过来。草兰哼了一声。

“你真的没事儿了?”

他微微点头,又有一些泪水溢出来。

“你念了啥咒语,狼才不敢来?”泽兰柔声问。

咿咿呀呀哒啦哒

吗吗哩哩吓吓吓

呢喃喃咪咪吐噜

……

草兰听了笑,笑了一阵往地上呸了一口,泽兰却不笑,觉着怪好听的,听得她的心有种安宁的神圣的感觉。

泽兰温柔地半跪半坐在火堆前,竟忘了给火加草。一声狼嗥,很凄厉,细听相距却极远。

“你这咒到底是啥?”草兰生硬地问。

泽兰说:“他还刚好一些,该让他少说话才是。”

草兰就不再言声,不知是累了还是怎的。

刘贺融在亲情的欢愉之中。他愿自己是个饶舌的人。

“那是戏仙在赞美狼如何俊美勇敢,狼欢喜了,就不吃咱们了。”

“多奇妙啊,我要是也能会这些咒语就好了。”泽兰于黑暗中向往着,把所剩的枯草放到已经泛黑的灰烬上。先是沤出了烟,渐渐地就着了,她看着火焰很好看地跳跃,心里温温的,眼睛就发了潮。

“你竟瞎说,戏仙也是想做就做得的?你以为是唱二人转呢?不学就会?”草兰的语气中充满责备。

泽兰自知失言,有些怕,对刘贺蹲下身来,“你的仙家不会怪我吧?”

刘贺不住摇头。

“你们不会做戏仙的。”

“做戏仙不好吗?”泽兰不解。

“做戏仙不好你还做?”草兰又有了气,把柔韧的腰肢扭转过来。

他没有回答,他为山上做了不少事,有很多人都是他发动上了山的。他要把最后一件事做完。

夜的荒原辽远到虚无的境地了,在那种单一的景色中,有的是太多的苍茫。

牲口呢?不曾有或许有也早归家了。人呢?是稀稀的,撒在荒草里,不知现在都在做啥哩?

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相隔十分遥远,可村庄却有几百个上千个,谁又能知荒原有多大呢?荒原人的意识是,荒原是几面都到了天边的。

在东北角上是佳木斯,其余的就是天外面的世界了。他们只知日本人在荒原上闹腾,别处怎样想不出来。

刘贺又要昏过去,泽兰感到了,过来唤着他。

“醒醒……”

“醒醒,咱们得赶路哩。”

泽兰突然说:“姐,你说咱该叫他啥哩?”

还没等草兰回答,刘贺如在梦中般地说:“叫我爹呀。”

“他发烧,烧糊涂了!”草兰不喜欢听。

泽兰愣怔怔的,“咱有这样一个爹也好啊。”

草兰说:“有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呢!”

刘贺一阵迷糊一阵清醒,他是饿了,没了体力了。可让同样饿了的泽兰背着,他不忍。但他又咋也站不起身来,急也是没法。

四月里打夯四月十八

娘娘庙上把香插

我在路旁插草棍儿呀

寻不着我父不回家儿的娘啊

……

“别唱了,烦死了,要唱就唱来劲儿的,提提神的。”

草兰于是野野浪浪地唱起来。

二哥呀你多咱来的咋不把屋进

从小的恩爱夫妻怕的啥

我朝二哥扑了一把

……

草兰突然不唱了,叹了口气。

槐山的屋在村外,黑得几乎看不见。村子里有几处暗蒙蒙的灯光。槐大地主家灯火旺些,因离得不很远,被那高院墙围了个严丝合缝。

“咱们要去哪儿?”他又醒了。

“找个过夜的地方。”

他再不吭声,他在病中,只能任她们安排。

“黄花,你的闺女怪好的。”他像醒着又像是昏着。

他为啥老是提说她们的娘呢?又不能问,老辈子的事,小人芽儿咋个好问?

泽兰慢慢靠进槐山的房子。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外面也没狗,一切都很安全的样子。

泽兰推门,竟推开了。她有点火的用具,胆战心惊地点着了火绒草,刚巧就看见了炕墙上的野猪油灯,那灯斜出一块,耗子想偷油也爬不进灯碗去,点了,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陈设如槐山走前一样,没有改动。谁肯惹一个匪呢?人们对匪诛不了,只能臭着他,谁也不理睬做匪的人。所以他的房子直到倒塌也不会有人光顾。再一层,人做了匪就是人中的魔,他的东西哪里还有人敢动一指头?

泽兰脸微微发热。草兰心里更是不平静。她在槐家几年竟没走出过大院一步,更没到过槐山屋里。破烂房子。草兰咒骂了一句,瘫在了炕上。

泽兰把刘贺放在炕上,已给累得动弹不了了,但还是把槐山的被子和谷草塞的枕头给刘贺用上,安顿他睡着了。

泽兰对草兰说:“你歇着,我看看还有粮食没有。”

草兰实在不想动了,可一想泽兰心里就生气。

泽兰却没找到粮食,能吃的东西也一点都没有。

“我饿死了。”草兰哼叽了一声。

泽兰见外面浓黑一片,想槐山总有一块菜地吧?她就壮着胆走出去。房前屋后都看过了,除了草还是草。

泽兰很茫然地看着村中的那几点火。

“你在外面做啥?”草兰在屋里没好气地问,她饿极了。

“姐,你先出来一下。”

草兰不知有啥事,但泽兰语声是温柔的,想不会是啥惊心的事,便迷迷糊糊走出来。

“吃的一点儿也没有。”

“是吗?”一旦知道没东西可吃,草兰饿得眼都花了。

“你不吃,我不吃,咱们年轻都可以挺过去。可他是病人,不吃不喝怕是不行。””

“他饿死活该,我可要吃。我去找槐仁堂去,不信他不给我吃的!”

“姐,你别发傻,从那大院出来;就不该再回去,那不是人呆的地方。”

“罪孽呀,罪孽!”刘贺在梦中说。

泽兰垂头,声音很小,说:“我倒是认识几个。”

草兰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心到底还是难受。

“那不行!”

“行的,姐。”

“咱们好可怜。”草兰动了感情。

“营生吗,对不对?”

“那……我去”

“姐,你歇着,我还有力气哩。还唱得动。”

草兰第一次搂过泽兰的肩,闻到她头上好闻的气味儿了。女人的命咋这么苦哩?她抽抽嗒嗒地哭了。

“姐,别哭,看惊动了他,那倒不好了。”

气天黑,我送你。”

“我看缸里还有水,你烧开了,先给他喝些,过一个时辰我怕就能回来了。”

“我不管他!”

“姐。”泽兰只叫一声就咽住了。

“我干啥要管他?”

“他比你想的要有用得多,他是干大事儿的人。”

泽兰温柔地笑笑,用又长又柔软的手理理草兰的头发。夜里黑,两人谁也见不到谁,可她们都有荒原上年轻女人独有的百合花的香气。那香气把她们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妹呀,我的心疼呢。”

“你是饿了。”

“妹……”

泽兰不让草兰再说。因为她饿得真想就地躺下来,她的心慌呢。

“姐,我的衣裳脏了吧?”

“不。”

“姐,我还好看吗?”

“好看好看,你比谁都好看。”草兰几乎是喊着了。

“那好,姐,我去了呀。”

泽兰寻了一条毛道垂了头走。她边走边把散乱的发辫打开,用嘴叼着扎头的棉布条,拿十个指当梳子,编好了一根大辫子。她没把大辫子甩到脑后,而是紧紧地握在手里,那仿佛能给她某种支撑似的。

要是打走了日本人,男人都有地种了,他们就再不会饿成这个样子了。泽兰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山。

五月里打夯正端阳

家家户户饮雄黄

丁郎在外不喝酒哇

寻不着我父不回乡儿的娘啊

4

要到村里去,有一里来地,四处都没有一点声息。泽兰在想她该去找谁?

草兰使劲儿看泽兰走去的身影,看不见也看。其实就是泽兰站在她脸前她也看不见。泪水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呵。她快饿死了呀。

刘贺再一次醒来时,草兰已烧好了开水,舀了一碗,端给他。他的手一些力气也没有,她不打算喂他喝。

“先喝点水!”她命令着,有些不耐烦。

“泽兰呢?”

“在外屋做饭哩。”

“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谁知道!”

水不烫了,草兰已攒了一点儿劲儿,仍有些厌烦地用一只手搬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拿了碗喂他。

刘贺突然发现了什么,“闺女,你在哭吗?”

“谁哭了?是热汽结的水珠子。”

“不对,你是在哭。是想槐魁了,还是想你娘了?”

草兰不让他看她的脸。她在疾速地想,泽兰到了村子没有呢?能弄回粮食来吗?

刘贺把碗推开,坐了起来。

“你告给我,泽兰到底上哪儿去了?”

草兰又生气了。

“她去村里弄吃的了。要不,咱们都得饿死!”

他就明白了,把眼瞪得很大,他往后一倒。

草兰叫他,把一些难过全泄出来,竟是一场大哭。最后哭得实在没了力,倒在一旁,人也昏昏迷迷的。她在恍惚中看见自己一直跟着泽兰,她不是以她本来的样子,而是化成了一股秋夜的风。她帮泽兰一起去讨人欢心。

草兰看见泽兰停在村中后街一户大门外。屋里是黑的。房子在黑暗中依稀看出歪歪扭扭的,冬天到来后,大雪一压怕就要塌了。这准是一个心灰意懒的独身男人。

泽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大门走进院里。

屋里突然传出一个男人戏谑的声音。

“不管你是狼还是旁的野物,你都快些走吧。我没有鸡鸭,没养兔子和羊,也没养猪。”

泽兰接茬道:“有一点儿吃的就行,不管是啥。”

屋里立刻就没了声息。那男人准是在趴着窗户往外看,他吓坏了。

“仙姑姑鬼奶奶,我穷是穷,可我没做过恶事,留下我这条贱命吧,我还不想死。我还指望有朝一日娶上个婆娘,得个儿子,等我死后好为我打幡儿。”

一定是把头磕在土窗台上了,咯咯乱响。

泽兰心里难过,同情了这个人。她要从他口里夺食了。

“我不会害你。我是给你送乐子来了,我什么都会唱。”

屋里的人舒出口气:“是哩,是哩,我知道了。”喜出望外地跳下炕,开了门。

月升上来,是残了的,就好像有条天狗,把月这张完好的饼咬下去了一块,是有种缺憾的感觉了。但因了这大半个月,天地明了一些,大山也恍惚得以见到,至于上面的树,是怎么也看不分明的。林中许多生灵的拼杀和生死淡化到只是想象罢了。

人是只顾眼下了。

开了门以后的男人,怯在了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多么美妙的女人呵。月光洗浴了她的面容,使那本就十分好看的脸庞有一层梦幻的韵味了。

泽兰摆弄着胸前的大辫子。她虽是个卖艺的,可也毕竟是个知羞耻的人呀,羞怯使她难以开口。她就希望面前的男人能够主动一些,洞悉她的想法。可他偏不,他似乎动不得一下了。最终泽兰先开了口。

“你吃过了?”

“吃过了。”

上回她同娘来过这村子,她见过他。现在,她奇怪他如此穷却穿着红色长衫,在月光中闪着绸缎般的光泽。而暗中的草兰却想到了这男人的身世。他在她娘的故事里出现过。天哩,泽兰要做小凤了吗?她想把泽兰拉出这个院子,自己与这红衫人周旋,可她的梦魂却不受她管束地跑到旁的地方去了。

而那男人却在感激这仙人一般的女人同他说话,他怕这是梦哩,便抬头好好看了看月。月上面的凹痕让他吃了一惊,他从来也没这么仔细地看过月,就如同他从来也没这么近地接能过一个女人一样。往下,他又不知该说些啥了,可他心里满是对她的喜爱。

泽兰饿得头昏眼花,她想到病中的刘贺和饿坏了的草兰,不得不往前上一步。只一步,她身上散出百合花的香气,把他熏着了,心跳得要使这青年昏倒了。

“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是的。”她又羞了。她猛想起了她遇到过的那两个日本兵。咱本土的男人就是好。

“找我有啥事体?是要我帮你干啥活计吗?那不用说,是行的,我力气有的是。要我做啥,你说吧?”

这男人心上升起一股荒原人的豪爽气,非分之想也冒过两回,可全被他的善心压下去了,只有暗自哀叹自己。

泽兰的脸红若百合,只是他不可能看得见。她恨自己口拙,表不出她的用意。

“我是一个人来的呢。我唱得也好听。”她用大大的眼盯望他,似乎在怪怨他了。

他也不感到意外,只说:“这么黑你一个人到底来做啥?我是啥活儿都能干,你说。”

泽兰想她如何说,她不说,在月光中移近了他。

他往后躲,终于明白了,他发了急。

“我没钱。两块钱,我挣一年也挣不到,我是个笨人。”

“我不要你钱,我说过。给我一点吃的就行。”

“真么?”

泽兰没有回答,她为他感到悲哀了。她对自己说,好生待他,或许他一生也取不上个婆娘哩。

他浑身抖个不停,上下牙哒哒地捣在一起。

泽兰的心也是慌的,但却没有太多的悲伤。娘说得对,这是在做营生哩。可她希望着有一天卖艺人都能弃去这种营生,并牢牢实实地把自己的男人迷住。

“我不能耽搁太久,我这就给你唱。”

他显得不知所措,月光从还没糊窗纸的格子窗里投射进来,把泽兰周身上下都耀成了柔柔的水。

“我该咋做哩?”

她听他不是逼她,是他真不知道。这男人已近三十,却不知如何对待一个女人,真是个可怜人。他的长衫让她感到怪异。

泽兰就浅浅地极温柔地笑,把他心中的惧怕一点一点化开了,他向她伸出他的大手。

他摸到了她的胸。他果愣了好一会儿。那是他久久渴求的又朦胧不知的好东西。他的心因感动而发酸。

他怨恨自己没有好东西送给她。他突然跳下炕,掀开大板柜,拎出一只市口袋。那是他仅有的一点粮食。

“都给你。”

“我不要这么多的。”

“就这我还嫌不够,要合钱,也刚刚一块钱,差得远呢。”

泽兰见他要发急了,也不再争辩,只一心想要这实诚男人快活。可她因为又累又饿,似乎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拉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软得像无骨一样,热热的。

“你病了?”

“没有。”

“你热哩?”

泽兰不答,只把他男性的灵智给开启了,他掀去她的衣襟,得到了那两只丰乳。

他竟呜呜哭起来,两手死死握着。泽兰是疼的,但她却不挣扎,她完全懂得他为何要哭。

“我感激你哩,我要为你做驴做马。”他把他的厚唇亲到她的胸上。

他的红色长衫飘落在炕上。

有些事情是不用谁去教导的。他就在一瞬间成就了天才的伟业,像在温习他上辈子的经验似地抱住了这个散发百合花香气的女人。

泽兰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爱抚,但她知道她不讨厌他的任何行为。她们就快不做营生了,那该多好!

“你病了?”他是感到了她全身的绵软无力。

“我是饿了。”

他的血就全涌到胸膛里,他抱住她火热的身子,心中有欲死的激情,可又强忍着,他是舍不得呢。可是,他的情是比别的男人一些也不曾少的。他用一双大手,在她身上乱走。

他的身子是壮得像一头牛一样的。泽兰在他怀里就如一只小小的白兔或一只温驯的家猫。

他摸到泽兰山丘一样的阔臀,不撒野是不可能了。

他喘息粗重。她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是不该充做一个良人的。她便以自己的娇喘回应他,为他的行为做了极好的铺垫和陪衬。

“我要对不住你了?”好像是病得垂危了一样虚弱地说,显然他是想得到她的应允。

“我乐意呢。”她娇媚了自己的声音,把一双白手在他落满月光的脊背上烙铁一样地来回熨烫。而他的心和身却更加起伏不平了。他便抱定了这娇软无力的女人想做一场他一生中最好的事情。

泽兰就要高声喊着救命了。但她是如何也喊不出来的,她的口被另一张大些的口所覆盖。

她流了泪。

他就要做些事情了,却发现了她在哭。

他给她跪下,“我坏哩。你定是遇到了难处,我不帮你,反伤害了你,是多么不该。”

她是想给他笑笑的,可却在浅笑中汪满了泪水。

她说:“不,你没有对不住我,我倒是还要感激你哩。我这就给你唱。”

“不,我不听了。”

他忍了忍不断涌起的欲望,他是在暗中把自己的胳膊咬破了,才忍住的。他也在心里不住骂他自己是畜性。

泽兰软绵得像一缕月光一样,在他尘土飞扬的土炕上,为他的人生绘制了一个回味无穷的场景。那也许将温暖他一辈子,乃至下辈子。

“这世道是男的女的都不得活了。”他怨道。

泽兰攒下一些力气,终于说:“咱荒原上的好东西都让富人和东洋人得了去,咱活得才这么苦。”

“这话对。可咱穷人又有啥法?”

“有法。”

“当真,你告诉我,我一切都听你的。”

于是泽兰指给了他上山的道儿,“你不要错投了土匪,虽然他们也要抗日,可你去抗日老虎山林队还是直接一些。”

“我懂了,天明我就走,反正饿死也是死。”

泽兰舒心地笑了一下,在攒她起炕的力气。

他想扶泽兰一把,却又不好意思。他只用了很少的粮食就跟这好女人唠扯了半天,还摸了她,他再扰她,似乎是不该了。

泽兰知道他心里所想,把胸转过来,送到他手上。

“它们想你呢。”她的声音羞得刚能让他听见。

他反而缩回了手,把两手都庄到自己身底下,免得它们贪馋这好女人的美。

他穿上了他的红色长衫。她又感到他异样的地方了,忽然心里一动。那并不是红色长衫,而是她的两眼饿红了。他的长衫也是树皮内里的纤维织的,极粗糙。

“你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吗?”

“从前是有的。可一次都死在日本手上了。村里一些人家都让日本人杀绝了。”

泽兰想到了这恰似山上张虎的身世,荒原上这样的人不知有多少!

泽兰把自己收拾到如她初来时的模样,把大辫子也重新编了一遍。

她声音极小地说:“我恐怕得走了。”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握住了她仍旧滚烫的手。

“你准是病了。留下吧,我有野花椒藤。我给你煮汤喝,发一场汗你就会好的。我保证不欺负你。”

泽兰摇摇头,“不过,你要有野花椒藤的话,可不可以给我一些?”

“全给你。”

他跳下炕,从房梁上摘下一只苕条篮子。

泽兰又站在院子里了,她的好看一点也没变。他疑惑自己是不是真抚摸过她,这天仙一样的女人?

“那我走呀?”

“你走。”

“明早你就走吗?”

“就走。”

“打日本人打狠些!”

“知道了。”

“我们还会见面的,在队伍里。”

“是吗?那太好了。”

泽兰一转身,大辫子甩到身后。他的心因了喜爱和眷恋而疼痛难忍,可他又觉自己没白活成一回人了。不知谁家的狗叫起来,许多的狗就一起叫。

泽兰刚要出院子,迎面慌慌地来了个人,险些与她撞上。

来人开口道:“我是大院里的丫头,听说你来了,槐大老爷要你去。这是两块钱。老爷还说,如果你待好了他,有另外的赏金。”

泽兰羞恼得不能言语。她吃惊又气愤,“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养了那些家丁是干啥的?就连飞进村里的一只鸟他都知道。旁的先别说,去晚了,怕老爷恼,把你捉了去一分钱也得不着。”

泽兰心里憋了一股气,把丫头放进她篮子里的两块钱还了回去。

“告诉你们爷,我有病呢,传染的。”

一群家丁就围上来,抓住了泽兰的胳膊。

泽兰眼前一片红,那男人赶上来。

穿长衫的男人从门里飞出来,轻盈如一只鸟,落在泽兰近前。

“谁敢动她谁倒霉。”

家丁从没把他放在眼里过,抢了泽兰就走。

几个家丁同时跌倒了。

泽兰却没倒。

“快走!”男人推了泽兰一把。

泽兰一激灵,发现自己正站在村外草丛里,根本没有什么歪歪扭扭的茅草房,篮子还挽着,不是在做梦。她刚才一定有一段时间是边走边睡的。

泽兰脑子亮了一下,又有一个人因她的劝说去打日本人了。她喜滋滋往回跑,连俄都忘了。

“老天会保佑你!”

泽兰知道自己此时说啥都不应该,她就闭了口,等待因为饿而产生的心慌快些过去,她好走路。

泽兰靠在柞木障子上,一只手拎着篮子,一只手捂着胸口,汗水已把她的衣裳润湿了。

他忍不住捂住她的胸乳连同她的手。她就把身子靠在他胸前,把头抬起来,“我们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月偏了一些,上面的沟痕似乎更清楚了。整个荒原都毫无声息,村里的狗也歇了吠,草深处的狼也静下来了,不知是睡了还是找到了可心的佳偶,要么就是在作集体的大迁徒?因为秋天到来了,冬天就不远了,等荒草枯了以后,荒原上的狼群就很难再藏身,食物照山上也差远了。大部分的狼是要到山上去的。

狼嗥声从很近处响起来。泽兰的心提到了嗓子,她同时听到了槐家大院女人们的艳笑和娇滴滴的语声。

泽兰不知自己是咋样走回到槐山的屋去的。她觉得胳膊弯儿上的篮子重极了。夜风凉凉的,可她却汗流不止。

“妹,你咋才回来?”很凶的。

泽兰吓一跳,明白是草兰,心空落下来。有一丝委屈涌上来,但又不可以给草兰看出。

“你看,粮食有了,给他退烧的药也有了。”她企图说得轻松一些,可在草兰看来却像梦吃一般的。泽兰是饿狠了,也累狠了。

草兰抢过篮子进了屋。

野猪油灯还亮着。屋子里满是焦烟的气味儿。而人会在那种有些腥的气息中,产生富裕的幻像——黄菠萝木的炕桌上摆放着大黄黏米饭和一泥盆猪肉炖粉条子。

昏黄的灯光中映出泽兰苍白的同刘贺一样的脸。

“你病了?”草兰吃了两口生米。

泽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咱有粮食了,是不是?”她抓牢了草兰的手,昏了过去。

“就知道偷懒,快起来做饭去呀?”草兰搡着她。

六月里打夯热难熬

丁郎寻父走一遭

今日来到湖广地

找我的爹没找着儿的娘啊

七月里打夯心里急

小沉香救母把山劈

神人都有团圆日

我找不着爹爹泪悲啼儿的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