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赎罪-红尘艺人

1

坐了许多年的办公室,昏头胀脑的领导不知当了多少年。我怕电话铃死命地响,怕那一摞摞的文件,怕那一副副向你讨好的嘴脸,更怕流言蜚语。说三道四的鬼话像乱箭一样刺穿你的心,你的脑。我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在管理着一群同样的病人。在你狂吼的时候,他们向你微笑、媚笑、无耐地笑。多像一个绅士、一个君子,多么大度。我倒是病了的一只犬。他们同情我的苦处,和我一起哭着化解我的悲伤,我的心软了、碎了、哭到魂要出窍的时候,他们表情愉悦地走了。我不知道我是真的疯了,还是人们都变了,变得没有自尊,没有良心,失掉了一切。我认为我真的疯了,没有廉耻,没有规范,有不被约束的自然人所有的任何欲望。我已经麻木到不知风是什么,雨为何物,更感觉不到阳光的冷暖。我赤条条受到雨的抽打,风的爱抚,像万物一样,疯狂地乱长,终不知寒霜冷剑所指的范围。

我是得了疟疾的病人,忽冷忽热,浑身打着摆子。看到周围的病人摇晃着,我从厚厚的被子里探出脑袋,告诉他们停止运动。我们没动。听不见声音,从嘴动的形状上看出是这四个字。我都控制不了自己,怎么能控制了他们。车水马龙不停地从眼前驶过,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团团推过来拥过去。股票室内噪杂的声音再也没有一点缝隙挤出去,我的脑袋要炸了,炸出多少个碎片、多少条信息。头痛难忍,忍到颅内的脑髓、神经、沟、回、裂,在高速旋转中浑为一体,像冰上的陀螺,被人驱使着、高叫着、疯狂跳跃着。不是我疯了,是他们疯了说我已经病得不轻。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我的内心一片空日,脑子混乱到不能再糊涂的地步,我讨厌这个死一样的家,如同在完成各自应做的事后匆匆离去的过客。小女儿放学后也总是在她屋里,不知玩着什么。每次回来,看我一眼就算完事,好像我不存在。说一句话就像重棒击你一样。

弟妹们也是如此,躲着我,像躲着一场瘟疫。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社会的大潮把人都打晕了,工作越来越不顺利。我对社会、对周围的人、特别是陪伴我十几年的这个家越来越陌生。对这个曾经爱的死去活来的人竟如此模糊,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我懵懵的始终走不出这个框。月亮的银色在屋里轻轻涂了一层,似在窥视每一个家庭,在观察每一个人夜间的思维及活动,它笑了笑,看看我又慢慢滑向了别处,滑向大荒原。

在荒原上,还有许多东西不为人知,也不为人理解。比方那条把荒原划出道深痕的月光下的九虎林河,它的来龙去脉就让人颇费思量。

其实凡不痴不傻的荒原人大都知道九虎林河是从完达山上的蓝蟒岭奔涌下来的,是由数不清的一股股细流汇成的溪,再由数不清的溪汇成的。可是这里面就隐藏着玄机和疑惑了。

蓝蟒岭上的水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说整座大岭都浮在水上?那水会不会有一天流尽了?因为九虎林河在一年中有半年时间都没日没夜地流啊。

河深处有两房深,最浅的也能没掉一个男人,河面又极宽阔,一只鸟若不攒足劲儿,想一下子飞过去也是很难的,这样的大河一泻就要泻走多少水呵?要是老泻老泻的,会怎样?

这许多的疑问当泽兰蹲在一个泉边时也自然产生了。她捧了一捧水,任水在指间漏尽,她忘了洗脸。

在那一刹那间,她在想水又在想她自己。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爹是谁?他是死了还是在哪里?若死了,他又去了哪里?这荒原难道不是我们的吗?他日本人为啥要在这里胡为?

看背影,泽兰就是草兰,她们俩一样的腰身,一样的长辫子。虽然草兰做了槐大地主的小老婆,平时盘着发髻,可同他在一起时却要重新梳理头发,编成一根大闺女似的大辫子。那曾让槐山很熨贴。

昨夜草兰来过了,无论以哪种形式。这会儿看见极似草兰的泽兰后背,他的心竟难受起来了。

泽兰又捧了一捧水,撩在脸上。她能感觉到她背后槐山的目光,她已经不心慌了,这会儿她心慌是不应该的。

槐山在草里找到了胰子草。虽没猪胰子好用,可也能搓出泡沫来,把脏污去除,不过,那时节的胰子草浆汁已经不多了。要在五、六月胰子草才最好使。

看到脚边槐山扔过来的胰子草,泽兰的心温暖了一下子。她再一次想到水也想到她的爹。她就在这种没有头绪的思索中把脸洗净了。

她再回头时,槐山看到的是一个无比好看的大闺女。

天哪,谁还忍心祸害这么干净这么俊秀的大闺女呀?槐山在泽兰逼人的美丽面前把在落她身上的欲望绳索解掉了。

泽兰眉头微蹙,眼中似乎空无一物。大树和树冠没有遮严的天空还有所有的树木和鸟鸣都映在了她的眼里,使那双眼显得异常沉重。

“你在想啥?”

泽兰一惊,但很快又复了原样。

“我在想谁是我的爹。”

“你不知道?”

泽兰摇摇头。

槐山对泽兰的信任非常激动,罪恶和自卑的感觉也淡了许多。一个艺人生了孩子不知孩子的爹是谁,是常有的,荒原上有许多这样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的爹是谁。”

“真的吗?”

泽兰的美目惊讶又痛然地往上一挑,不由得向槐山走近了一步。

“其实,有爹又能怎样?苦是照样得受,你照样得去卖唱,我照照样受穷没饭吃。”

有鸟叫得极欢愉,也不知它们为何而叫。鸟儿在树冠上飞,有的能看见有的却被枝叶遮了,只能听见扇翅和降落的声音。

“你不该做土匪。”

泽兰这样说的时候,她痛切的程度仿佛是在对着她的父兄。

槐山羞惭地垂着头,他看见一条花蛇游进泉水里又游上了岸,还看见几条黑壳虫钻进黄线菊的花丛中不见了。做匪对一个荒原人来说的确是耻辱的。

“我不想为旁人干活儿,我想种我自己的地。”

槐山想到了草兰,心里一阵绞痛,也像在面对他自己的小妹。

“我看着槐大地主的样子就来气。”

谁都知道做了匪的人死后进不了祖坟也入不了族谱,是孤魂野鬼。

“那咱们就把槐大地主打倒!”

“对呀,我就想有朝一日抢了他。”他十分激动。

她声音却依然柔曼。

“抢了他也不对。”

“那该咋办?”

泽兰激动得涨红了脸,李南石已跟她说过解决的办法。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日本人赶走。”

槐山听了心一惊,四处看,看没啥异样,才松了口气。

“你一个女人家不要管这么多吧,要惹祸的。”

“日本人抢走了咱多少东西?杀了咱多少人?你见着他们不杀,他们也会杀你的。”

槐山突然觉得泽兰不是一般的女人,竟有些害怕她了。

“我看你不光是唱二人转的?”

“其实唱二人转的也没什么不好,等日本人走了,我还要唱,要白唱给大伙听。”

槐山像傻了一样,木本地说:“看起来我不该抢你上山。”

“你真的不应该做土匪。”她小声而固执地说,脸上的水珠已被有着各种植物和鸟兽气味的风给吹干了,是那种芍药花一般的粉嫩,眼羞怯地看着别处。

槐山的心怦怦跳,他是预备为这好女人做任何事的,可他竟想不出他不做土匪还会到哪里去?

桦林峪村都知他做了匪,过不了多久旁村的人也会知道。他如何在荒原上容身?他所能做的只有不让这好女人被他所染。

“我不会总做土匪的。”

“那好,你领我去见你们大王呀。”

2

山上老大的名字叫虎爷。

泽兰进到他的屋里,两人互相一望,都吃了一惊。他们都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特别是虎爷,他一看她,心里就热乎。但他知道他不会见过她。

可为啥他对她却感到如此熟悉呢?

“你是不是有个姐?”

泽兰很惊讶,“是呀。”

虎爷便隐约觉着一个雪天一个女人裸露出的肚皮的冰冷。可他却不曾亲身有过这个经历。他可以肯定。

“你们家有四匹家养的公狼,它们拉着雪爬犁?”

“是呀,你咋知道?”

“我也不知道。”

泽兰已忘了这是个匪首,杀人如麻,她把他当做了一个故人。

虎爷在泽兰面前一反往日威严,心里充满了欢喜。

“你坐下呀,来,坐到炕上来!”

泽兰还是红了脸,尽管他的样子挺正经,可仍然让她感到紧张。

“我站着挺好。”

“你要站着,那我也得站着了。”

泽兰才走过去,只坐了炕边一巴掌大的地方。

“是谁把你抢来的?”

“槐山。”

“这小子好眼力!”虎爷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充满妒意。

泽兰低头不语,把穿了槐山大鞋的脚尽量往后藏。

“你在想啥?”

泽兰抬起头,样子十分清纯。

“咱们没有见过,可我不知为啥却知道你叫张虎。”

虎爷哈哈笑,“谁敢叫我张虎?我是虎爷,但我的真名确实叫张虎,这个极少有人知道。”

他们对对方的感觉都是朦朦胧胧的,那比梦境还虚飘,可他们却一见如故。

作者本人写到这里,禁不住窃笑了一下,他曾说过有的错会错出一段缘分来,到底还是应验了。他对他们之间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负有完全的责任,他安排错了一个情景,却无意中使革命的力量加强了一股。他们有知的话,一定会原谅他。因为日本人正想在那个冬天里进行全面的围剿和反攻,抗日需要更多的力量。抗日也到了最紧要关头。

“你愿意住在山寨上吗?”

“虎爷是想让我说真话吗?”

“我是想让你说真话,你可以不叫我虎爷,叫我张虎。”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样子可爱极了。

“做土匪总不是正路子。”

“那啥是正路?”他没有生气,这样好看的女人说出什么来他都会听着。

“首先是得抗日。”

他脸色突变,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她。他跳下炕,冲到门前,猛把门打开。

他看见两个哨兵正歪在石阶上打吨。听了门响他们慌忙起身,“虎爷——”

“我这里有女人,你们要胆敢偷听,小心脑袋!”

泽兰到这会儿才觉紧张了,刚刚她似乎是在一个梦境里。

“你不用怕!”他的声音是温和的。

“我——”

“你实话跟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个唱二人转的!”

“不对,唱二人转的我见得多了,山上也有,可没你这样的。”

“不信,虎爷你试试。我所有唱腔都会,胡胡腔、武咳咳、快板……我都会。我……既卖艺又……卖身呀!”

泽兰从没这么不知羞过,可这会儿她觉她该这么做。

他傻了一下,便拦腰把她抱上炕。

“虎爷肯听我一句话吗?”她脸完全红了,声音却还清晰。

“说吧。”他不是一直都在找这个女人吗?他有的是女人,可感觉里却只有这个女人。

“虎爷从没祸害过我们老百姓,还常常周济穷人,老百姓都夸你,可也都为你惋惜。我知道虎爷一肚子的不平,可一切东酉都有个来处哇,就像我们艺人,为啥做这个营生?为啥日本人就可以在咱们的地盘上抢夺、杀人、奸杀妇女?”

泽兰的柔语像轻风一样款洽怕人,她娇美的身子躺在老虎皮上是幅绝美的图画。

“你真是唱二人转的?”

“虎爷可以验证。”她眼里全无淫欲,红唇微张也只为了诉说。

张虎在屋地上走来走去,越走越快,简直是头乱闯的野兽。走了差不多有顿饭工夫,他才猛地停住了。

原平川村的良民张虎感觉里又着起了冲天大火。那是两年前的除夕。一个唱二人转的女人,送来了两斤白面,张虎和他的弟弟妹妹还有爹娘乐坏了,刚和了面要包饺子,日本人就进村了。他们家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你一个唱戏的竟然这么申明大义,我一个男人却在苟活,真是惭愧!我一家人都死在日本人手上,此仇也该报了。”

泽兰笑了,笑得虽无声却十分开心。

“虎爷……”她唤了一声。

他还撑着,“我们打过几回日本人了。这是真的,他们上山围剿,先同我们遭遇了,我们就打了几次,还挺过瘾的。”他还在努力回忆她是谁,他真的在哪里见过她。

“我听说了,可这回你要同抗日老虎山林队联合起来,把日本人打狠点儿。”

“这是自然,我会拼命一战!”

“虎爷,你过来。”

张虎骤然涨紫了脸。

“你不会死,你死了,我们百姓心疼。”

她已软得再无一丝力气,可脸上的笑却十分迷人。

他毕竟是个土匪,不可能太斯文。他装不出来。他奔到炕前。

“虎爷,可以验看的。”

“我是要验哩。”

泽兰把脸羞红了,她是想答谢虎爷,他接受了她的劝说,他该得这些好处。

张虎上了炕,激情涌动。他得到过的女人,他连记也记不清了,但还没有一个这样牵动他的心弦。

“虎爷……”

她不叫他他还能忍一会儿,一听她的声儿,他如何也忍不住了,抱了她使劲儿亲。

泽兰边承着他这份热烈边去解他的扣子。他感觉出来,更稀罕了她,把她抱得透不过气来。

“好个虎爷!”

她在承载着重量和力了。

他逞能地摇着头摆着尾,得到的何止是畅快。他把土匪喜欢抢掠的本性暴露得十分充分。他在不停地掠夺她。

他在最后的快感里,简直要把她压扁了,碾碎了。

“虎——爷——”她颤着声,十分绵柔,“你要是打日本也这么狠,那才叫好哩。”

他心内欢喜,恨不能立刻就与日本人接火,表现给她看。

“有这一遭,死也值了!”

“该死的是日本人。”

“你给我实说,你许过人家没有?”

“我已做了人家的婆娘,虽然……”

“咋样?”他把炕捶得“咚”的一声。

“虽然我们还没在一起过日子。”

“那你想嫁给这个人吗?”

泽兰点了点头。

张虎若有所失地站在屋地上,极力不去看泽兰,她的样子简直让他喜欢死了。

“来人!”他突然吼了起来。

张虎的吼声把山寨都震动了。小头目们都聚拢来。虎爷这样发火就是要杀人。

槐山吓坏了,在那一刻,他想若虎爷杀了泽兰,他就跟他拼了。

3

张虎并没下杀人的命令。他背着身。

“三头领,把这女人领下去。”

槐山领着泽兰从后门出来。

“你快跑吧,要快些,不要被人发现,发现了,你就再也离不了山寨了。”

泽兰还是呆住了。

她以为她要做一生土匪婆了,在这山寨上。

“你哄我,你是想试探我。我不偷着跑。”

“我为啥要哄你?你是我的人,只有我能放掉你。”

泽兰望望茂密的丛林,热起来的心又冷了。她害怕,她想她跑不出去就会被野兽吃掉了。

“你跟我来!”

槐山拉住泽兰的手,几步跑人密林里去。

泽兰的手被槐山有力地握着,并牵引她往前走,她的心是为了这而难过了。

“不,我不走。”泽兰站下来、大辫子在她脖子上缠了一圈儿,辫梢垂在饱满的前胸。

槐山用力拉她前行。她犟着,被他拉倒在他怀里。

“你为啥不走?”

他的眼要急红了。他越过了泽兰,隐约看见草兰苍白着一张脸在对他微笑。草兰以一蓬五味子架遮身。

“我走了,你要受责罚的。”

他以为这是他亲小妹的话语,虽然他从没有过妹妹,可他相信他的这种感觉。

他娘死后,他就再也得不到这种亲情了。草兰爱他,他知道,可那爱跟他感觉到的这种东西不一样。

他闻到了泽兰头上野百合的香气。那是她在家里用野百合花汁涂过了。那使他的心产生的不是情欲而是难舍。

“抢你是我的意思,放了你,也是我的意思,谁也管不着。我只是怕再让别的土匪抓到你。”

泽兰有了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她曾给过数不清的人唱过戏也跟过许多男人,但那些人给她的感觉都是她的主顾而已。

他抢她时她对他有微微的怀恨。现在的感觉与当初的有多么地不同!

“我该咋样报答你呢?”

泽兰红了脸。她感到了他加快了的心跳。

“我还是把我给你吧?”

她的心又慌了,她不该慌的。

他愣着眼看草兰从五味子架后走出来,责备地望着他。他的心接收到了她的信息。

“已经有土匪朝这里走来了。”

加岗的土匪要从这里散到各个岗哨上去。如果泽兰留在山寨上,今天可能是他的,明日就可能是山上别的首领的,这可要看首领心情如何。

在山寨上,女人们都是大首领的,他想要谁就要谁。别的小头目也会在他下山时,胁迫她,这是一定的。那她的日子还不如唱二人转好过哩。

“我不想让你走!”

他的力气是那么大,把她抱得透不过气来,她虽不愿意他这样,但他喜欢她怎么样都是行的。

她现在特别可怜他,也有些喜欢他了。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没岗哨,你可以从那里下山,直接走,会找到戏仙祠的,从那里下山就没啥阻碍了。”

他忍住他喷涌的激情,只把泽兰做他的小妹,只有这样想,他才不至于放肆。

在草兰身边时,他不停地想泽兰。他是听不得草兰提说她才对草兰厌恶了的。

他拽着泽兰的手猛跑起来。树枝划着他的脸,他所带走的树枝反弹回来也在不停抽打着她,有的打在她脸上,有的打在胸上。

两个人的心中都是火辣辣地难受,又是火辣辣地幸福。泽兰希望能永远这样跑下去,像一对野鹿。她突然感到了胸前两个坠物防碍了她的奔跑。

“别跑了,别跑了。”她快活又娇羞地说,那一刻她甚至忘了李南石。

他以为他的鞋掉了,猛住了,回过身。

“我的亲亲的好妹子,你别这样勾引我。你不该跟我,我也不该要你,咱们还是跑吧。”

他把两眼闭住,可眼前跳动的全是最美妙的景色,他又睁开了眼。

泽兰的土布衣裳本来是糟的了,这一跑,就被树枝划破了。她是怕她的白胸跑得掉落了。

这会儿,她的一只手被他牵着,一只手连同半截手臂护了那两个宝贝。它们曾被许多男人猎获过,快乐的感觉早已死去,可她心中却滋生了某种希望。

泽兰是知羞的。她不曾把自己的心完全交予谁。在感情方面除了经过李南石,她还算是个纯真的大闺女呢。

“你为啥不跑了?”

他的声音是欢喜的,颤抖的,那是他几年前看见草兰的感觉,甚至比那还让他欲死。

“我若不这样,就对不住你呢,你这个好人。”

泽兰的话,刺醒了他。他是个好人吗?

他把眼再一次闭住。美妙的景色依然存在。他长长嘘口气,仍闭着眼,把手伸向她。

泽兰的胸在槐山手中又获得了灵性。它们想跑想跳想唱歌,想受一种亲爱的虐待。

泽兰在满眼的树林中向他倒过去。

“你真是我的好哥哥呢。”她说着竟是十分委屈的。

她没有父兄,她需要那种爱,那种给她安全感的爱。而她却不知那爱该是什么样的。不过,她愿意相信她已在他身上寻到了,因为她得到了他的保护。

“是我把你抢来的,你该恨我。”

“可我知道你并不坏。”

“你这么心善,是要受欺的。”

“我是唱二人转的。”

“唱二人转的也是人呢。”

他想到了草兰,他真正为草兰感到难过了。

他脱下自己的褂子,给泽兰穿上。

“绕过那块大山石,就是河岸,你顺着走,就成了。”

女人的泪有时是对男人的一种补偿。泽兰眼里不断涌出泪水,看槐山一阵阵发虚,显得很高大很遥远。

他在她不断流出的眼泪里有了种赎罪的感觉,对自己做了匪,深深地悔着了。

“找那个好人嫁了,哥给你吹喇叭。”

“你不能老做土匪!”

“我听你的。”

“要打日本人!”

“我听你的。”

河水声已能听得真切了。水流动的速度似乎非常快。在山石或别的东西上大起大落,起时吓得尖叫,落下时却摔得哇哇哭,一条河就是这样的。

一个男人在女人心上的位置也有了。

一个为匪,一个为艺妓,这是上苍也能原谅的,这仅限于在荒原上,那跑着獐狍野鹿跑着猛虎豺狼的地方。

泽兰想起她已对李南石许过诺了。天哪,她像从高处摔下来了似的,很是难过。

“我将来是要报答你的。”

如何报答还不知道。可这是她唯一可以说给他的诺言。

“顺着河走!”

能闻到水的腥气,山石后果然没设岗。他让她快跑。

“如果遇到狼呢?”泽兰不肯再走。

“你身上有火镰吗?”

“有。”

“火绒草呢?”

“也有。”

槐山已撒目到了一棵雷劈倒的老桦树,有的地方还有白色的树皮。他跑过去,撕下来好几大块。

“点着桦树皮,狼就怕了。”

“要是还没点着狼就来了呢,那咋办?”

“你上树。”

“上树我可会。”

她像小女孩儿似地咯咯笑,脸上有种要冒大险的自豪神情。有个爹爹或哥哥该有多好,她想着,禁不住要流泪了。

“你快走,我也该回去了。”

“你不能老做土匪!”

泽兰背过脸去。她的心里很难受。她不想他看见她的表情。她等待他回答她。可她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出声。

泽兰回过身来,发现她所能望见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身影。树木重重,已消隐了他的身形。

泽兰河水一样往山下奔去。

可叹红颜不成双

……

泽兰只唱一句就住了,她匆匆地跑去了。

4

在我身边躺着的确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吗?白白胖胖的,再也唤不起我任何的欲望,不能为我分忧,领会不了我的意图。过去那种天真可爱再也看不见了。我又能把她怎样呢?我千百次呼唤过要离开她。她在家中的勤劳,她照顾我衣食住的周到;哪怕是在她正忙的时候,我回了家,她都要跑过来沏杯茶水之后再干她觉得是分内的事情。我的皮鞋擦得很亮,我的裤线总是笔挺,这是我在外面的体面。是因为这些我就不离开她吗?要雇这样的保姆会有很多,这些想法总是缠绕着我。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她第一次说出我在外面另有女人的时候,那一次打得很凶,那一刻我没有了思维。屋子里不知怎么进来了一只肥肥胖胖的老鼠,走起路来仍然敏捷,我用一根竹竿更敏捷地摁着了它的脖子。它用力向前挣脱着,结果带来的是我用力把它贴在了墙角,它的脸变形,眼睛充血,痛苦地转动脖子,是否想看看我的耐力?它浑身颤抖着,嗓子里发出吱吱的叫声。它的光洁的皮毛,随着神经的颤抖在波动。它满身白白的。我看到了它的可爱。我的腹部发出了会心的笑声。血殷殷地从它的鼻孔里流出,与红红的地毯相融。它洁白的绒毛上也沾满了淡淡血迹。红白相间,那是怎样的一种图案,像冷冬时节红红的太阳,透过云层落在茫茫的白雪之中,那样惨烈、那样多彩。我大笑着,浑身颤抖了。鼠儿却有了空隙,蹿到我的眼前。我一躲,它从我的床上、洁净的被子上走过去,留下一串脚的印迹。它在敞开的门槛上,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我,转眼间不知去向。

床上的这种印迹再也没有洗去,换了被褥仍有鼠的足印,踩在我的背上、我的胸腹,啃食我的腿足。

这种印象为何这样深?下乡年代每到秋收时,大地上老鼠成群结队,随时都有可能钻到衣服里、裤子里,我从来没有畏惧过。那时候,年青人充满了活力,在农场机械化作业三班倒,八个人一个班组,国男四女,连长说这样干活不累。我们唱着歌,在机器的灯光下边干着活边嬉戏着,没有困意。每当我把大家的情绪调到最高潮时,我就溜走了。她已经等在我们约好的地方了。其时我们班组的人早就知道我们俩的事,只是成全我们而已。这样我们约会了很多次。那时的心忽忽乱跳,冲动淹没了一切,白亮的身体让月亮藏了起来,星星也闭上了眼睛。想起那一夜灯火辉煌,人们沉浸在秋忙的欢乐之中,机器轰鸣,狂吼着碰撞着柔弱的秸杆。秸杆上丰满的果实摇摆着发出欢快笑声,在沉重的机体下被碾没。发热的机体汗水淋漓,在剧烈的缓冲之后,浑身与秸杆混为一体,静卧着,只听见河水流淌的声音……

九虎林河流到这里差不多就有真正的河的形态了。但水流仍是湍急的,鱼群在这里停不住,一些水生物也被冲走了,这是一片荒凉的水。

河岸上的植物倒映水中是水的幻想。再美再好看的东西在不平的水面上也要零碎得什么都不像了。

河岸上有些灌木,大都结了果子,有能吃的,有有毒的,有让人不知道能不能吃有没有毒的,反正都挺好看。

矮棵的刺玫果已红了,但并没熟透。许多的野果子都要等下了苦霜才变甜才算熟透了呢,刺玫果也是这样。不过它只要红了就好吃。

刘贺自己呆在戏仙祠里。

槐山越走越担心泽兰,猛转身往回跑。

泽兰走着走着遇到了两个猎人模样的人。他们是两个日本侦察兵,来上山摸情况的。他们一见她互相咕噜了一句,就朝她扑过来。

泽兰似乎明白了,她遇到的人不是与她一族的,她是必死无疑了。可她不想死。她也不知自己咋有那么大的力气,像匹疯马似的。

“我的小手枪呢?”

她真希望手中有枪,她终于知道了枪的重要性。如果她还能活着,她要挣更多的钱帮山上的抗日队伍买枪。

那两个日本人累得快动不了了,终于按住了泽兰,她已经昏了过去。两个日本人拿腰带打算把泽兰勒死,已把腰带套在了她脖子上。

槐山猛扑上去,一支胳膊勒住了一个脖子,力大得能弄死一只老虎。日本人的刀和枪都没来得及用,就死了。

泽兰醒来看见的是槐山,以为自己在做梦,好一会儿没言声。

槐山搜了日本人的身,把得到的武器都别在腰带上,见泽兰睁开了眼,十分高兴。

他刚要跟她说啥,就听到了土匪中的暗语。那是一种苏鸟的叫声,只是比真苏乌多叫了一组,是紧急集合的命令。远远近近的都是这种声音。

“你快走!这是两个日本人,让狼吃了算了!”他急急地说,不得不往山寨跑。

泽兰的泪哗一下子就淌下来了。

山林里到处藏着虎狼,谁来管她呢?李南石说女人要靠自己,真要做起来,还真难。

泽兰从河的上游跑下来,像一只野鹿一样快捷。她把树枝和野草碰得唰啦唰啦响。明明是她自己弄出的声音,她还以为有野物来了,吓得时刻准备上树,又想要是野猪,上树也无用,它会把树拱倒的。不过,上树是一个女人在危险情况下所能采取的唯一抵御措施。

泽兰的面影显露出来。她身上男人的黑褂子剐成了布条,大辫子散如乱麻,只有一双眼还清亮亮,正四下里乱看。

“泽兰?”

泽兰给吓了一大跳,险些栽到河里去。这又是谁?不会是她已经死了吧?

刘贺起初不敢认她,可泽兰的眼是同旁的女人不同的,她的眼梢微微上吊,又威又俏,但她又不是凶蛮的,她的柔顺与她的两眼不相称。她的目光善良而恐惧地望到这里,却没发现他,还是他先叫了她,她才发现有人。

“你咋在这里?来做啥?”

泽兰在暖暖的太阳照拂下,确信那是刘贺本人,不是幻像也不是鬼魂。她奔到他身边就昏倒了。

刘贺背着泽兰回到戏仙祠里。

其实,刘贺一点也不惊讶他能遇见泽兰,他把她放在那堆干草上。

“她是喜的,只需在她脸上泼些凉水就会缓醒过来。”他自言自语道。

当他背着泽兰往山神庙走时,眼泪一次又一次把他要走的路给模糊了,他就是想哭,但他又不能停下来痛痛快快哭一场。

刘贺去附近小溪取了水,回来后把戏仙祠门关上,跪在了黄泽兰身旁。

“闺女,你的苦还没遭够哩,你的快乐也没来到呢,那你就回转过来吧,有好吃的盐卤蘑菇,快起来吃吧。”

泽兰双目紧闭,脸色却在转阳,微微地有一抹粉红在腮上了。

见泽兰不醒,刘贺伸出苍白的手放在她额上。

“我是你的爹哩。”他的泪就滚落在她的脸上。

刘贺已经有许多年没哭过了,一个神是不同于常人的,他的苦乐观似乎也不是常人的,这都是在世人眼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着平常男人的欢愉和疼痛,一个平常男人该有的感觉他一样也不缺少。

刘贺参加抗日队伍是偶然的。那时他在一个村庄里的一户人家唱戏,而李南石却在另一户人家里秘密地宣传抗日。他把那些道理听了去,觉得句句有理,突然想,这不就是黄花一直要寻找的东西吗?

他就第一次怀疑了他仙家的真实性。那工夫他苦恼极了。

李南石低沉的歌声传出来:“世上根本没有神仙皇帝,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

“说得好!”

刘贺的心透透彻彻,他恨不能一下到在黄花面前把他寻到的东西告诉她。

他还想扔掉这几样法器,跟李南石干。

李南石却让他借他的身份隐蔽下来,搞地下工作。

已经有好几年了。

在泽兰飘忽的神志中突然射进了一缕阳光,把她无依的心束紧,扯回人间来,那是她感受到了一种爱,那爱有股超乎寻常的力量。

但巨大的伤痛又使泽兰昏了过去。那两个日本人残暴如兽,她的灵魂到现在还在颤抖。

树皮桶里盛着冰凉的泉水。

刘贺提过树皮桶,用瘦长的手指蘸水往泽兰脸上掸,一连掸了三下,泽兰终于醒了。

泽兰抓住刘贺,两眼发亮。

“我看见我爹了。”

“真的?谁是你爹呢?”

“他很高很健壮,可我没看清他的脸。”

“他现在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

刘贺退到仙像后面,他的心沉重得像要坠落下来了。这好闺女,他多么想当她的爹呀,他或许就是她的爹哩。可他咋有脸面站在她面前?

唏唏嘘嘘的叹息声在大殿里沉郁地回响着,日光渐渐暗淡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