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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冬好点吗?”姥爷从他的屋过来摸摸我的头。大热天怎么感冒了?姥姥给我熬了姜汤,让我喝下去,又吃了些药,在被子里捂着出了好多的汗。小冰姐姐中午放学回来给我买的冰淇淋,吃了很舒服。小冰姐姐也摸摸我的头说,不发烧了,下午放学我再给你买些好吃的。我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在床上躺着真够难受的。“我要出去玩去。”“别跑远了。”姥姥说,“你先到你大舅家去拿些鸡蛋,晚上给你和姥爷打荷包蛋吃。”说着拿出一串钥匙,把其中的一把给我。“鸡蛋在厨房的柜子里。”“知道。”我拎着小筐就去了。到了舅舅家,很费劲地打开防盗门,在厨房的柜子里拿着鸡蛋。好像哪个地方发出簌簌的声音,我有点害怕,害怕得身上又出了些汗。大舅舅还没有上班吗?我轻轻来到前厅想看看,走到最里面的房间,门虚掩着,我看到猩红的地毯上乱七八糟扔了很多的衣服。我想是大舅舅生气了吗?我可怕他那个样子,脸沉沉的。
房子很大,大床缩在一个墙角,我把脑袋贴到门边一看,脸呼喇呼喇烫得难受。汗一下子从皮肤钻了出来,顺着腋下、大腿往下流、服前两道白光刺向我的眼睛,红红的一片。
热气升腾,春季颤抖,火苗舔着野草,向天空中使劲儿蹿动,似乎要够到天的边际。肆虐的火,如此仇恨杂乱的野草,俯冲着吞食着。僻僻啪啪燃烧作响的乐曲,怂恿着火势的飞舞,俨然像凯旋归来的军队,脸上带着胜利后疲惫的喜悦。杂草燃烧僻僻啪啪作响,呛人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空间。大地一片污迹,透过热浪我看到变形野草的无奈,热浪冲击着我,让我逃离这难熬的地方,可脚沉得不听使唤,腿的神经都已麻木,汗淹没了双脚。
“你娶了我吧,我想和你结婚。一女人哀求着。“这是不可能的事,”大舅说,“如果你愿意这样来往你就来,要提这事儿以后就不要来了,我不想因为这事儿失去我的一切。”“我们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总说喜欢我,爱我,可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呀?别人我谁也不想嫁。”女人极力压低了哭泣的声音,这声音是在胸腔里憋了很久,控制不住了流出来的。“我一直要等你,我还年轻,我会好好照顾你帮你的。”
大舅斜靠在大床的床头,女人脑袋靠在大舅的胸上,手臂长长的,搂着大舅的脖子,白白的长腿,一条在下伸展着,另一条搭在舅舅毛烘烘的腿上。一只乳房非常沉重地放在舅舅的胸腹部,随着哭泣声,也在颤动。
我不知怎么出去的,没有回姥姥家,径直跑回家中我的小床上蒙头大睡,身子沉沉的。屋里静静的、空空的,我怕听到哪儿有什么声音,朦胧之中又听到悲悲的哭泣声,是牛哀嚎时流下的眼泪,是狮子把我挑下山崖无力的叫喊。小冰姐姐在喊,我以为天亮了,看到小冰姐姐买了很多吃的,知道她放学后找了我很久。
小冰姐姐嘴里还小声唱着儿歌。
瑞莲说:你能老生常谈我出苦海
我好比使鸟出笼飞上天
公子你不嫌我容颜丑
我情愿与你配良缘
……
那个苦人是啥时出现的哩?
那是个年轻人,年岁也不会比草兰大多少。他跟在四匹家养公狼拉的爬犁后,爬犁跑,他也跟着跑。
有好长时辰爬犁上坐着的三个女人都没发现他。泽兰老是想把自己封在想象里,昏昏欲睡。
草兰只焦急地等待着快些到下一个所在,最好立马就有人想听她们唱,她好能躺在热热的土炕上暖暖快冻僵的身子。
黄花怕两个闺女犯困,总试图给她们说些故事。谁注意后面来?谁也没注意。
爬犁走啊走啊,一会儿飞奔,一会儿又慢下来。
如果四匹家养公狼发现一只雪兔子或一只扎在大雪里的野鸡,它们就会追上去,也不管是不是要走的路途,追上了才住脚。
准是有狼发现了啥,把爬犁几乎掉了一个个儿,一纵身就飞跃出去。
三个女人这才看见了那个年轻男人。他抬起头,狗皮帽子上全冻有极厚的霜雪,他的眼睛也冻成白的,很长,一闪一闪,下面却是乌黑的深湖似的两眼。
着装束就知准是个穷汉。
男人只愣了一下便尾随爬犁快跑起来。按说在大雪中别说跑就是行走也是难事,人不像野物,人用的劲儿太集中,只在两只脚上,还有不下陷的?
可那男人却快跑如飞,跑起来的样子充满了朝气,虎羔子一样哩。
他边跑边毗着牙笑,是冲着泽兰的。
“我是想告诉你们别往山跟前去,日本人进山去了,撞上了,可了不得。”
“那些畜生!”黄花骂了一句。掉转了方向。
那男人跟着跑得更带劲儿了。
四匹公狼终于把一只离了群的狍子扑倒了才停住。
男人也停下来,只略略喘一会儿便安静了。
黄花觉得每个男人都可能成为她们的主顾,都不可怠慢。况这妇人只一眼便看出娃儿是实诚的,可信的。他若不告诉这消息,她们遇到了日本人还想活吗了
男人的嘴唇边刚长出胡须,也已被霜雪挂满了,那使他显得更年轻。他只把眼盯住泽兰,而草兰却在那眼中看出超乎寻常的温度。
黄花见过的男人数不尽,各样的都见过,也最知晓男人的心情。她一眼就看出这刚长成的男人喜欢了她的泽兰。她便从前辕上跳下来,落进雪里,那雪差不多没了她整个大腿。她想从四匹家养公狼那里夺下狍子的四条腿来。
这妇人怀里随时都揣着刀,不单对付近身的野物,也防着日本人,这时节就用得上了。可她自己在雪中行走非常困难。这时候那男人就趟着大雪过来,一点儿不费力,只是眼睛不离泽兰。
”想要些狍肉?还是想听你妹子唱一段?”
黄花想,”真是个好娃儿。她就把刀递给了他。刀是杀猪用的,连柄算在一起有一尺半长。
有的杀猪匠竟能把刀同整个柄捅进猪身,手也探进刀口里去。据说如果杀猪刀杀过五百头猪后,刀自己就会杀生了,它常常牵动握刀人的手往牲畜身上去,有时也刺人。土匪中就有持着这样刀的,所以杀谁不杀谁他们自己也说了不算。
不过黄花这把杀猪刀却连一口猪也没杀过。一个做着卖艺营生的人家还能杀得起一口猪?。
男人接了刀却不立即行动。他扭头望泽兰,看到的是她的侧影。
男人说:“大姨,我叫张虎,爹娘都让日本人杀了,家也没了。”
黄花叹息了一声,好好地望了望这苦人儿。
“你要往哪里去?”
“也不往哪里去,只想来告诉你们一声儿。”
张虎一跃一跃来到爬犁前,他一出现,那四匹家养的公狼猛往后退了几步。
真是个虎羔子哩。
张虎持刀在狠们掏开肚肠的狍子身边单腿跪下来。他很利落地把四条还没冻硬的狍子腿卸了下来。
他眼睛还是看着泽兰,却对黄花说。“大姨,我饿坏了。就赏我吃了这野物的心吧。”
黄花是不会不同意的。而草兰却把脸扭到别处,她厌烦张虎的穷。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
完达山后涌上来一片云,那是要刮大北风的云。所要行去的路不是正顶风,而是稍稍地顶,不过也不太难行,黄花邀张虎一同坐在爬犁上。
这妇人慈着语声说:“再坐上十个人,也跑得动。”
那不假,四匹家养公狼喝足了狍子血吃够了狍子肉,拉得动一座山哩。
张虎大闺女似地红了脸,再不敢看泽兰了,十分不过意地跳上爬犁,就坐在黄花旁边。
黄花碰了碰一匹狼的背,爬犁就前行了。
荒原上的冬天没有无风的日子,只有风大风小的区别,就一是最小的风有寒冷助着,也刀似地割人。荒原人习惯了,割也割不动了,只能让女人的脸庞更红润健康,男人的强悍更明了。
四处的景物都是白的,白的山,白的平原,白的道路。道在落下第一场大雪后就没有了。也不需要有。想去哪里就往哪里走。水已冻死,沼泽也死了。
山中某一处像落下乌云般黑鸦鸦一片,因雪的白就更显得那颜色的滞重,疑那是大块的裸岩,却不是,是几百年上千年的原始红松林。那像哈哩?像女子的黑发。那么,那雪的白软是女子的胸吗?
张虎涨红了脸。他在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了泽兰的气味儿,禁不住坐挺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大北风嚎得很寂寞,很单调,路途还很遥远,泽兰犯了困,几欲睡着了。
张虎的出现并没使泽兰心动。她见过的男人也很有一些了,不觉张虎有什么特别。一个穷人而已。
她不知张虎也只对她感兴趣,她想若他能拿出两块钱,也是草兰待他,这是一定,不需她劳神。
她在寒风中把头缩进皮袄里用自己的呼吸暖自己,不觉就困倦了。她其实是对漫长的前路感到倦了。
草兰也觉没意思极了。她是个不甘沉默的女人,只有热闹着,她才不至于想些无望的事。
“娘,你为啥不讲瞎话了?”草兰把嘎嘣脆的声音扔到雪地上。
黄花说:“要起风了,咱得加紧赶路哩,我也要一心瞧准路,再不能偏了。”
草兰不满地呼了一声,不知怎么很想哭呢。她怕自己哭出来,就用胳膊肘捅了捅泽兰。
“你难过吗?”
泽兰一激灵,醒透了,看一眼没有尽头的寂寞雪路,心里的无望是不待言说的。可她想到爬犁上有个外人,便红了脸没有回答。
草兰愁煞了似地又像是跟谁生气,“我看咱还真不如那几匹拉爬犁的狼呢。”
“为啥不如?”
“狼能跑啊,想跑多快就跑多快,多来劲儿!”
“可狼被束着,由不得它哩。”
“傻丫蛋儿,咱这样的女人不也被束着吗?未得更紧。”
“还被踩着碾着。”泽兰不由得瞥了张虎一眼。看过,又看了一眼,脸就红了。
张虎直着脖,把两个女人的话都听了去。听得他的心哐哐跳,难受又激动。他很想看看泽兰,可又不好回头,便只有把一颗荡起来的心装在挺挺的身子里,让心自己翻腾。
黄花的心是酸楚的,闺女真的大了,啥事体都懂了,甚至比她懂得的东西都要多,想的似乎也多些,所以她们的心要更苦了。她们难道也脱不了这个营生?
“闺女,你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张虎把身子坐得更直,爬犁晃悠,他也挺得直直的,一丝不偏。
草兰、泽兰都感到身上冷,口也不愿开了,强挑着结满白霜的眼睫毛看远远近近几乎相同的景物、眼睛被冷风打了,忽闪一下眼睫,像两把鹅毛扇子哩。一扇一扇多好看!
张虎微微斜过头,看见了泽兰。那简直是个美戏仙。
在空旷的白雪上,两个都处在好年龄的女人几乎同时幻想出一个戏仙在飘动,跑出极美的姿态来。
那最好是个男戏仙。她们想到刘贺曾说过,女人不可乱想,想痴了,就真有俊美男人戏仙钻进骨头里去。
要守住女子的心性。把戏唱好就顶遇到男戏仙了。那就去想唱过的一出一出的戏,招待过的一个一个男人,那些男人里面又有没有可心的,知道疼人的?
想了一遭,竟没一个使她们心动。那就想出一个来吧。
泽兰又把头编进皮袄里,这回她没犯困,而是感觉一种彻骨的痛楚,如寒风一样浸透了她周身。
草兰是性情很热烈的女人。
她喜欢同男人周旋,她会在那种真真假假的情意中得到快乐,会觉得她活着是有用处的。她把男人娱了的同时也把自已娱了。
她想男人已经不是单纯的想往了。于是,这大闺女周身涌起了欲望,要不,漫漫长路,会把她闷坏的。
她想卖艺的女人还有啥脸哩?没有了。除了身子,脸是没有的,心也是不该有的。
“我从来没白给谁唱过。我不怕冷。”
“不,不,你别唱了,要伤喉咙的。”
“那——”
草兰突然把张虎的头搬向自己。
两个人的眼睫上的霜雪在纷纷地下落,有的化了,像泪水一样,但还没流到腮边便冻住了。
张虎把草兰裸出来的半个身子狂暴地掩紧,并把她的皮袄用爬犁箱板上的麻绳杀住。
“我是个人,你也要把你自己当个人!”
张虎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疼痛和悲哀。那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符,似乎是个真正的大人。
黄花抽泣了一声,是那么突兀,声音又那么大,把草兰、张虎都吓一跳,连沉浸在幻想中的泽兰也觉察了。
泽兰把头伸出来。寒风吹来,险些把她的一口热气给激回去。
草兰觉得如果同情她的男人最终并不能使她过上好日子,那她就觉得这同情一分钱也不值,就如同女人的泪水。
草兰把张虎推到一边去,扬起了她冷冷的俊美的小脸,可她并没有望天,她是想把气出来的泪水再灌回去。
黄花把爬犁赶飞了。几个人在爬犁的飞跑中都感到了活着的一种不真实。
雪野无穷无尽,没有什么能给他们的生存做对照,只有迷蒙的完达山在些微地变化着。
不过,一种始终如一的向往却仍然没有死掉,那使年轻的人不至于痛哭,使中年的女人不至于绝望。
有三五十户人家的平川村到了。
张虎第一个跳下爬犁。他绕到爬犁前,对黄花深鞠一躬。
“大姨,我先走一步了。”
“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日本人在不在,然后,你们再进村。”
张虎越过黄花娘戴着的狗皮帽子的头顶,看见了泽兰灰兔皮的帽子顶。他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又跺了跺脚。
“总有一天我会变富的!”
黄花望着这个好后生,心里又酸楚又欣慰,男人的路也不宽敞。
“我希望你最终能过上好日子。”
黄花看了看两个闺女,把泽兰看得低下了头。可她在偷偷地哭。她可怜上这个俊秀的小伙子了。
草兰连看也不看张虎。她知道他在不停地口头看泽兰,她心里又气又恨,不想再搭理他。
“穷鬼,穷疯了眼、穷货、穷棒子、穷迷糊、穷抖擞……”
草兰一连串地咒骂着张虎。
她还没遇到过一个不稀罕她的男人。她知道自己有多么芳香和温暖,就是一颗石头遇到她也要成精的。
草兰听着自己冻得抖抖的声音,浑身禁不住发冷。
“娘,我要是老了,该咋办?”
黄花活动着僵硬的两腿,望着两个大闺女。
“你们不会总做这个营生的。年老不用怕,就连死也不用怕,到时那人家会用好棺材盛殓你们,不会让野狼吃掉。”
四匹家养的公狼几乎同时哀嗥起来,它们也嫌天冷哩。
张虎从村头出现了,领来了第一个主顾。草兰抢着去伺侯那个人。
“大闺女,你要像泽兰一样有骨气才行。”黄花无声地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