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张老师,她摸摸我的头,我心里酸酸的,总有要哭的感觉。很久没有人这样爱抚我了,我有话要和老师说,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点点头说,上课注意听讲,别分神。老师身上的丁香味又冲到我的脑子里。
实际上我很久就想得一场大病。
小时候,姥姥、姥爷轮番抱我。妈妈带我打针喂我吃药,常常用她的脸贴到我的脸上,用她的唇放到我的唇上看看是否还发烧。妈妈说这样试体温准。其实我喜欢的还是妈妈给我试体温的样子。她的嘴唇温温的软软的,焦虑中带着恐慌,不安中带着欣喜。在我快好的时候,她反复说:“那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照顾好你……”我最愿闻妈妈身上的香味,淡淡的,暖暖的。我高兴极了。我问妈妈,爸爸怎么不来看我?妈妈说,快了,他会回来看你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老师最关心我。上课总表扬我,说我学习好,字迹工整,一积极参加班里的活动。同学羡慕我,都说我是老师的小红人、可同学们不知道张老师的爷爷和我姥爷在一起打过仗。我们俩家就好。我也确实喜欢张老师。上课时,张老师总是微笑着给我们讲课。她的大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总像在问,懂了吗,会不会?有时讲课她好像不自觉地咨我一眼,我的脸总是热热的。我最愿看她走路的姿势,花裙舞动,透过阳光能看清修长的腿。短袖衣服露出胳膊,白白的。手拿着教鞭向后指着黑板上的词句和我们一起朗读。我的眼睛老是不自觉地看她胸前鼓起的地方,随着教鞭在黑板上滑动我的眼睛也在挪动。我想,是不是和妈妈的一样?一定比妈妈的白。
妈妈给我洗澡时总是把我放进大浴盆里,让我玩一会儿。脚在水里噼噼叭叭作响。泡沫飞扬,落在地上,滋滋响着,变成一片湿。我尽情地玩弄着泡沫,吹着蓝莹莹的气泡,满屋飘荡,把水尽情地泼在磁砖上。我用手揉揉眼睛,很痛,睁不开,大声喊叫,妈妈用毛巾给我擦干脸,拍着我的屁股,让我老实一会儿。我开心极了,
现在,家里空空的、大大的。妈妈忙,很久没有回来了,我在各个屋里走着、看着。一我想张老师在这儿住多好啊,可以给我补习功课。看着那顶大的浴盆、高级的淋浴器、各种高级的浴品、化妆品静静地站着。张老师在镜前梳头,刚洗浴完,粉红的脸,格外好看……
张老师知道我妈妈经常不在家,有时中午放学时,她叫我先别走、给我姥姥家打个电话。我想张老师她们食堂又有好吃的了。张老师家离学校远,她平时就住在学校里。到宿舍里老师让我在她床上坐着。问我知道吃什么吗?我摇摇头。“吃排骨。”张老师冲我笑笑去打饭了。床上香香的。床头放了很多的书。被子旧,但洗得很干净,三得整整齐齐。丁香味,不知道香味是从那里出来的,温温的感觉,我脑袋懵懵的,想睡觉。我真想看老师睡觉是什么样子,没办法,要是能变成一只苍蝇或是别的,谁也看不见的东西,看看老师睡觉时还是现在这个模样吗?我脸一红,怕别人看见。
太阳圆圆的,悬在头顶上,冷气把暖暖的阳光给隔在了上面,穿过来的光线也凉凉的,像我妈妈看着我爸的目光一样……
李南石在密虎县县府里的内宅同他做伪县长的爹大吵了一场。他不能容他爹为日本人做事。他想做的与他爹完全相反。
李南石知道自己是卖艺女人生的,这个伪县长也的确是他的亲爹。
不过,李南石自懂事起就对他爹很冷淡,他爹也不喜欢他,常骂他是野杂种。李南石的娘若还活着,听到这样的话会伤心死的。李家男人都爱偷吃野食,一个唱二人转的女人就生出了李南石。
日本人来了,李岩从一般的官员一跃成了伪县长。那时李南石正在哈尔滨上洋学。
三年前李南石回来了。他已长成了一条汉子。他在荒原上到处走,一会儿挖参,一会儿做皮货商,一会儿又去地主家当劳计,他真切体味到了荒原人的苦楚。
他一年前参加了山上抗日老虎山林队。
李南石锁着眉头把大车赶出了密虎县城。
在荒原上站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一抬头就会看见巍峨的完达山。山一座比一座雄奇,一层一层地叠在云中,颜色随着日光的变化而变化。最高最远的那座山便是蓝蟒岭,那里有几百众土匪盘踞着。往右偏,再深远些便是抗日老虎山林队的营地。
土匪在荒原上可不算正当营生,女子一做妓一唱戏就完了,男人也就没祖宗了。
实在活不下去也就只能为匪。为匪者有职业的,藏在深山里。那业余的是眼线或是帮手,一般抢完大户后,该住在哪里还住在哪里,跟平常男子并无二样。因抢劫时戴着面罩,名字也换成土匪该叫的狸猫、黑熊、野猪一类,一般不会被人识破。本家抢本家的事是常有的,那也很难认出土匪到底是哪一个。
不过说到底,这样的人,心是受过蛊惑了,是不安分的因素,天下动荡,他们也会乱起来的。要是引导好了,却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李岩拍桌子,“日本人有啥不好?咱开不起的荒地人家帮咱开,木材在山上长着也是白长,日本人能运回国。就让他们运去。”
李南石看着老迈而愚钝的爹,生出几分感慨,有这样的蠢官,国家能不亡吗?老百姓能好过吗?
李岩还不知李南石所想,他更不知李南石已入了抗日老虎山林队,大山上,李南石有旁的名字。
李南石坐在一张收购来的虎皮上思绪奔涌;
他突然想到了女人,那一个个丰硕美貌的卖艺女人。她们长期以来在荒原上被男人们玩弄、挤压,她们是悲哀的可怜的。日本人来了,只要见到她们就不放过,糟踏够了就杀掉。
身底下的老虎皮暖暖的,使他涌上来一股暖意。
李南石跳下大车,一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荒凉的大道上不知在什么地方才能串起一个人家。”
在荒凉的漫无边际的大道上走。老半天见不到人家是常事,不过如果一个男人突然在草丛中发现一个女人,也不应该惊讶。不是所有唱二人转的都在戏班子里,更多的人是耍单帮的。女人居多,她们一般也是借卖艺为由,去做更重要的营生。
那大都是卖艺的女人,为了获得购买一斤咸盐、几尺布的钱,做好防御野兽侵袭的必要措施,在离家不很远的大道旁搭起一个三角窝棚,守候行人到来。
那女人或许是有丈夫的,不过那丈夫也想不出比这更直接的能挣到钱的营生,他心里恼虽恼,可他能安慰自己。
女人是啥嘛?是乌拉草哩。兴你垫就不准旁人垫吗?说来说去女人不过是男人的耍物。耍了,欢喜了,扔几个钱,这家人便可以糊口了。
那丈夫便在庄稼还没成熟的日子里迫不急待地催女人做营生了。他自己则在暗中保护着,并把钱物及时地从女人那里拿过来。
也许那还是个没出嫁的大闺女哩,在卖艺女子中,大闺女也有一些,没出嫁的大闺女用自己去娱男人的大部分也已是妇人了,不过总有做大闺女的一份羞涩,是男人一望便知的。
大闺女的窝棚不同于婆娘的,那不同很微妙,或许只是窝棚口用些草本的野藤挡一下,再不就是窝棚上面插上好些野百合、龙胆草、妖盏或细叶菊这类野花。
大闺女拉客,虽也像婆娘那样主动。不过、总有几分羞怯和忸怩,那正是男人所稀罕的。
许多年来荒原上都存在着另一种女人,她们不是人类,是些狐狸或黄鼠狼,它们唱着甜美诱人的歌,使人睁着两眼就能坠入梦境,她们扭得像麻花糖一样,软稀稀又筋道道的,看得男人一阵阵火起,女人直想唱直想跳。
它们吸日月精华,经几百年的修练成了人形,有的仍勤苦修练,等待得正果升天的时刻,而有的却耐不下那寂寞和劳苦了,既然已化做人形,就有了一些人的欲望,那欲望也不可能只是兽类的,反正这野物幻化的女人要走捷径直接从男人那里采阳了。
因它们所幻化的女人要比荒原上真正的女人还要艳丽,且又更有风俗,笑娇语艳妩媚检人,没有男人会不贪恋。
它们常使一个男人稀里糊涂就死去了。但因那美貌和多情以至款洽的趣味,还是使男于希求与它们相遇。
有这样异类的女人,使卖艺的女人具有了某种传奇和野浪色彩。特别是在大道旁搭起三角窝棚,更使人疑惑那里面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狐。
李南石知道荒原上的许多传闻,他从小生在大户人家,又上过学,这类事情总让他觉得不确实,也并不往心里去。
李南石又把大车赶得飞快,吓得野兔和一些小兽四处奔逃,弄得荒草响声不断。
李南石一挥鞭子,狠抽了辕马一鞭,辕马疼得跳了几跳,步子缓下来。
——不管来者何人——
——能留下的都留下——
——不留下把命留下——
大车冷丁一下停住。
李南石知道他是遇到土匪了。
也许他从城里出发以后就有探子把他的行踪报知了蓝蟒岭上的土匪。
他的心多多少少有些忐忑。
从草丛里同时钻出八个土匪,大车前后各两个,左右还是各两个,除非李南石的马会飞,不然是走不脱了。
李南石完全是个皮货商人的模样,他把半新不旧的灰市长衫掖在腰间,缓慢地跳下大车。
“要取啥?”
“你有啥就取啥。”
李南石冷笑了两声,笑得八个土匪有些发毛。要在以往,无论是谁看到这阵势也要吓昏了,有口气也是留着跪下求饶的。草丛还在响,其余的土匪也聚拢过来,伺机行动。
“也许你们还想要个死的。”
李南石像要叉腰似的,却把两把手枪快速地抽了出来。
荒原上的鸟四处都是,总有各色的鸟在天空中飞。那景象显得十分寻常,寻常得让谁也不去注意它们。
李南石举起了枪,八个土匪一愣神儿。枪声响过,两只蓝大胆鸟便坠落下来,扯着一缕阳光,那孤度像极了夜晚的流星。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当八个土匪反过神儿来,李南石已把枪重新插进了腰间,让大布衫的下摆遮挡了。
草丛中有大汉巨声地狂笑,李南石从来没听过这么大的笑声,他在暗想发出这样笑声的汉子一定是黑铁塔般的,心下里也有一些恐惧。
“高山有猛虎,平地出英雄。这位大哥,领教了!”
一个土匪迈过大道边的土坎。走近大车。
李南石听出了话中的杀气,他当胸一抱拳,“天高地阔任你走,路上相逢是朋友。”
“说得好!”那个土匪已走到李南石面前。
李南石惊异地发现那个土匪长得非常清秀。眉眼和红唇竟有些像女人。
英俊的土匪拍拍辕马的头,“这是匹战马,拉车可是瞎了!”
李南石心里吃惊不小,莫非土匪知道他的身世了?
“怎见得就是战马?”
“马的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精神气儿。”
李南石不想把这一车皮货白白丢掉,这是冬天山上人的衣食之资。
英俊的土匪一阵大笑,笑声大得把荒草都震哆嗦了。
李南石本是带着一条狗出来的。一那狗在一天黄昏恋上了狼群中的一头公狼便随着狼群走失了。草刷刷刷响个不停,隐隐的李南石听到了他的狗叫。那狗的叫声很特别。像个娇女子在笑。
“好汉。”李南石冲英俊的土匪当胸抱拳,“你这身手做剪径的行当是瞎了。”
“咋见得瞎了?”
“有章程打洋人,那才叫好汉哩。”
英俊的土匪涨红了脸,“我只喜欢女人。喜欢财物。”
“可日本人糟踏了咱的女人。抢走了咱的财物。”
“别说了,算你便宜,走路吧!”
英俊的土匪带人忽忽啦啦地离去了。
李南石的狗是来跟他告别的,它所皈依的群体正在草丛深处等着它。
那匹壮健的公狼跃上一墩乌拉草,企图望见它心爱的,那条已做了它妻妾的狗。
狗在李南石身上闻着,绕着他转了好几圈。荒原在那一刻似乎没了声息,至少在李南石感觉里是那样的。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每个草叶上都落上了阳光。泥沼和湖泊被日光蒸出蓝色的微岚,在它们的上空慢慢地飘动,极似一个戏仙在舞着长袖。备种野生花草的气息仿佛因了寂静而浓郁起来。
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时代的印记。日本人要是走了,这一切都是我们的。
在那一瞬间,李南石想要是日本人当真给打跑了,他就当真做个流浪荒原的皮货商人。狗叫了两声,才使他回过心思来。
狗最后看李南石一眼,还役等李南石明白,便永远地与狼群为伍了。那狗曾跟着打过几次仗,可还是走了。
壮健的公狼嗥了起来,释放它所有的欢愉。
李南石跳上大车,狠抽了辕马一鞭子。大车连走动的准备也没有,嗖一下就蹿出老远、李南石稳当当在大车上站着,要换了旁人恐怕早就栽下去了。他一得意,便把土匪不放在心上了。
我看你今天神情有点儿怪
忧心忡忡意徘徊
眉头儿一会皱来一会儿展
脸蛋儿一会红来一会儿白
有哈心事就该对我讲
愚兄为你解愁怀
……
李南石抛着响鞭,唱了起来。
2
三角窝棚的门被紫色的铃铛花藤遮挡了。藤蔓悠悠地荡着。有一只素手在轻挑门帘。
那英俊的土匪就是槐山,他还想劫些财物。他一抬头,看见了草丛中的三角窝棚。
那一只白白的手指如葱管似的手,把他的目光和心全都抓住了。
离三角窝棚还有十几步时,槐山停下来,让土匪们在离他二百米的地方隐蔽下来。他听见了狼群跑动的声音,那像是一阵风,渐次地刮远了。
荒原上的一切都该是荒原人自己的。槐山回忆着皮货商人的话迈过几墩乌拉草和几丛野百合来到了三角窝棚下。
“呀,你到底还是来了。”声音娇软得像水哩,又似乎有股子香气,使槐山的头晕了好半天。
铃铛花的帝笼挑起来,但仍不见女子的面庞。
槐山踏着用树皮绑成的椴木梯子,爬上了三角窝棚,头脑有些发热。
三角窝棚轻微地晃动着,所望见的一切景物也都晃动着。
窝棚里有些黑,可在刹那间便被女子的好看照亮了。
槐山不记得自己在啥地方看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除了泽兰。
“你疑惑我不是人,是不是?”
女子把身子挪向三角窝棚的那个暗角。槐山坐在散发阵阵清香的草铺上。眼睛死盯着女子。
女子一笑,牙很密,闪着瓷白的光,很可爱。
“不信,你看。热不热?”她胸挺起来,抓过了槐山的手。那是女子的胸呢。
槐山确定这女子是泽兰,而不是别人。
他的心神一下子就给什么东西吸走了,心里只剩下愉悦的感觉。
“你是泽兰吧?”
女子羞于回答。
他已不能够思想,窝棚里浓郁的青草气息和泽兰的香气使他昏沉。
槐山揽住泽兰细腰,那柔韧的感觉使他欢愉。他喜欢腰肢有力的女子。
泽兰轻声道:“你是好汉,我知道。”
这是他第二次听人叫他好汉了。他不禁涨红了脸,偷偷往窝棚外望,见埋伏草里的土匪们探头探脑的。他竟有些害臊。
槐山遇到的是一场温柔的大雪。那雪散发出天界的乐声和香甜。泽兰绵柔地把自己贴向他。那雪落得该有多么轻巧,槐山用双手接住,凑到唇边,即便是有毒的他也要吃下去了。
泽兰的语声全开成铃挡花缀在充当门帘的绿藤上,叮当作响,溅出一阵阵的香味儿。
“你要几块钱,才能唱一出?”
“只要两块钱。”
“那好,给你两块钱。”槐山猫腰走到窝棚口。
“你这不是白花两块钱了?你还不知我唱得咋样呢。”
“我说过,我早晚会得到你的。”
泽兰也不强留他。
“喂,都过来!”槐山站在三角窝棚的梯子上喊了一嗓子。
众人喧哗嬉闹着围拢过来。
泽兰不往外看也知道了几分,她有些害怕。
“兄弟们,来,都看看,看一眼一块钱。只准看不准摸。咱有由头在身,不然她会给咱们唱上三天三夜的。”
泽兰从没一下看见过这么多男人。槐山让她站在梯子上,众人仰视着她。
“给钱。给钱!”槐山张张罗罗。泽兰唱二人转时要用红调边的扇子和镶了黄流苏的手绢。
众人半晌没反应,他们看呆了,忘了调笑和哄闹,因为泽兰的美丽把他们给镇住了。
“不,这不行。”泽兰看众人纷纷往手缉兜里扔钱,红着脸拦挡。
槐山把东西递给泽兰,想到自己的身分不便在此处久留,他便跳下梯子的最后一个磴,带着弟兄们跑了。
泽兰听他们纷纷说。
“莫不是见着鬼怪了?”
“是哩,哪有这么干净齐整的人儿?”
“定是个鬼怪。要戏仙治治才行。”
突然,一个十分清十分脆的小帽儿抛唱出来。
……
大清国呀到了头
天逼昏君坐龙楼
自从咸丰登大宝
要粮要款把丁抽
黎民百姓犯忧愁
李凤奎屯兵就在铁沟
……
土匪闹喊好的声音传到李南石的耳中,他猛抽了下马、不想再与他们相遇。
荒原人就认那虚无的大仙,以为只有她才能拯救人,给人幸福。但他往深一想,满脸怒容。
“他奶奶的日本人!”他大骂了一声,把车赶飞了。
大车继续走;
李南石把鞭子抽了个脆响,使马和他自己都是一惊。大车朝着日落的方向走去。
李南石脸上的表情神秘又威严。他想出泽兰的妙用了。这跟刘贺的想法暗合。
大车朝日落的方向走去,季节朝着黄熟走去。